棕樹是鐵爐沖的熱情觀眾,鐵爐沖有喜事了,比如開花的春天來了,抽穗的夏天來了,結(jié)果的秋天來了……先是風(fēng)兒送爽,后是棕葉送響,沙沙沙,嘩啦啦,鄉(xiāng)村都響亮了。棕葉長了一副觀眾手,伸舉、展掌、鼓舞,一氣呵成,仿佛隨時為鐵爐沖賀喜點贊。
棕葉這么熱烈嗎?也不盡然。棕葉多是溫婉的,唱得多是鄉(xiāng)間小夜曲。棕葉做扇,若懶,但把枝節(jié)剪剪,便是扇;精致點,費心些,剪個半月形,縫上布條,扇子成。夏之夜,大人搬竹椅,伢子妹子搬矮凳,置瓜棚下,棕扇輕輕搖,晚風(fēng)輕輕吹,鄉(xiāng)村之夜,唯美。
我曾經(jīng)對棕樹有些輕慢。棕樹能干什么呢?娘的囤谷桶,是杉木制造;姐的嫁妝箱,是樟樹打造;爹的頂梁柱,用的是從山深處砍來的樅樹。棕樹何用?棕樹都長不高,兩三人高,已是高高的了。我見的棕樹往往是田間有條坑,溪上缺條路,剁了棕樹,放倒,做條橋。家里用不上,發(fā)配到野外。
棕樹用于野外,卻貌似不是野生,母親把棕樹當家樹養(yǎng)著。我家對面的菜園子里,母親植了一溜棕樹,排列成行,弄得挺陣勢。棕樹也是結(jié)果的,春來,棕樹肘腋間,長出苞谷般的穗子,可以吃,未開最好,要開也只是露點點芽。我少年讀書是差生,爬樹卻是一把好手,蹭蹭蹭,爬上棕樹,扳下棕把子來,但見嫩白嫩黃,顆粒簇擁如鯉魚蛋,微微甜,也曾是鄉(xiāng)下孩童的上佳水果。棕樹有婦子公子之分,腋間結(jié)果的是婦子。婦子長得不高,不難爬。當年爬棕樹如上樓,如今呢,上樓如爬棕樹。
母親家養(yǎng)棕樹,立意不是種水果。棕樹的苞谷不是太好吃,也吃不上幾天,頂多三四天便吃不得了,果子開裂,黃了、黑了,又苦又澀,如吃沙子。母親植棕樹,謀算的是割棕皮。棕樹多皮,一圈圈,一層層,須得年年割。唐詩描述棕樹與棕皮,是這樣的:“葉似新蒲綠,身如亂錦纏,任君千度剝,意氣自沖天?!弊仄ひФ葎?,剝皮長千年。不割皮的棕樹,長不高,長不大,長著也是邋邋遢遢的樣子。棕皮是棕樹所生,棕樹卻把棕皮當身外之物,由人割去,割不惜,反生喜。身外物,死死捆住自家身,會把自己困死的。這道理,不是圣人所教,是棕樹告我母親,母親傳教于我。
雨日,上不了菜園與水田,母親哼著歌,把飯桌板翻蓋起,將破衣剪條條,一層一層,比畫著,用糯米和水做糨糊,再鑲疊,鋪一層棕皮,納成千層底,暖暖的布鞋就在母親的手中誕生了。棕皮納的鞋牢靠多了。
母親的布鞋,棕皮參建;父親的蓑衣,棕皮包圓?!扒囿梵?,綠蓑衣,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彼蛞率菍懭朐姼柚械模辛怂蛞?,便是詩和故鄉(xiāng)。不過,我對張志和這首詩有些不太理解,箬笠或是青的,蓑衣也不是綠的,棕制蓑衣,是棕色,用得久了,還是黑褐色。綠蓑衣是直接把棕葉剁下來,連起來?劉禹錫《插田歌》:“農(nóng)婦白纻?cè)梗r(nóng)父綠蓑衣?!钡?,蓑衣也是綠色,難道古時候的蓑衣不是由棕皮制作?
我所見的蓑衣是棕色的,如半邊披風(fēng),披在背脊,再戴個棕斗笠,豪情俠氣沖天。老天再怎么給鄉(xiāng)村與鄉(xiāng)親橫降風(fēng)雨,穿蓑衣戴斗笠的鄉(xiāng)民都可以頂住,“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沒有一個老農(nóng)沒有一件蓑衣一頂斗笠,蓑衣與斗笠是鄉(xiāng)親的標配,有了這兩樣,風(fēng)不怕,雨不怕,霜與雪都不怕,一件蓑衣穿天地。春寒料峭時,鄉(xiāng)親多是披蓑戴笠,“兩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常常半夜,聽得雨嘩啦啦,看見父親披蓑衣,在漠漠水田,吆喝著水牛:“哦,起嘩?!?/p>
一聲吆喝,風(fēng)起了,但見草綠了,山青了,稻谷噌噌噌。棕樹當起熱心啦啦隊,合掌打拍子。
劉誠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作品發(fā)表于多家報刊,出版《臘月風(fēng)景》《心心點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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