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健哲
如果要選擇去處,你該知道作為虛構(gòu)人物進入小說世界,比投生到現(xiàn)實人間需要更大的勇氣。這里更刺激一些,而且不像游樂器械那樣總能把你送回原地。如果你過于好奇地選擇了小說,落到不同作家手上,自然要面對不同的風(fēng)險。容我說句其他作家的壞話,有人相當(dāng)殘忍,要讓年少時留下的傷口劇痛一生;碰到某些厲害家伙,他甚至?xí)屇悴恢挂淮嗡赖簟?/p>
作為一個低產(chǎn)的寫作者,我為自己招徠一下小說里的人物:到我這里來,嘗試入主一個溫吞的時空。我在大部分篇章里都沒有驚濤駭浪的兜頭沖擊,人物雖有內(nèi)心,可尚不具備開裂級的深度,常人大多擔(dān)待得來。在《1402分鐘》里,“我”是妻小俱全、在近身現(xiàn)實中操勞打轉(zhuǎn)的中年,《做點什么》的主人公洛倫先生則是一個有宅有院、沉湎孤寂的外國老頭子。這種尋常設(shè)置有點沉悶無聊,但方便你緩步走進去,走下洛倫先生家里的樓梯,穿過“我”面前的街巷。你別以為另選大開大合的故事就會快活,那里可能也很無聊。記得看一部武俠劇時我忽然發(fā)覺,接連出現(xiàn)的幾個人物各自遭遇的一番番情仇起落,味道大同小異,原來根源問題都是身世——他們中幾乎沒有誰是家里父親親生的。為此我頗不舒服,登時想,要是我來重寫這個故事,一定要另?;樱苍S開篇就賭氣作個聲明——本故事里所有人的爸爸都是親爸。
也就是說,我也想花些心思,在被用慣了的幾種戲劇性設(shè)計之外,給投奔我的小說人物添加點色彩和滋味。只要故事基調(diào)和個人能力允許,我就不會吝嗇。我們可以握握手,然后好好談?wù)?。還是以那兩個主人公為例,“我”受足了生活的擠逼,猛然進入了一種特別的心神境界。我想讓他嘗嘗超乎真實的快慰,便讓他無需交代地走出辦公室和家門,徜徉在城市的任意地帶。長年閉鎖自己、游離于現(xiàn)實之外的洛倫先生,開篇就被一個租客女孩帶回了鮮活的日常生活之中,愿意也來試著為自己“做點什么”。總的來說我待人物不薄。我大方地容許洛倫先生由著一己心念在明暗之間輕易切換,只因為他“真的喜歡近來的生活”。而對特別境界中的“我”,我贈送給他將近一天的舒服光景,遠離所有的疲累和負荷。相信你能看到我與人物的共情,也能看出這是由衷生發(fā)的。大半篇幅可以作證,在我這里,饋贈都誠意十足,你就此打定主意并不草率。
沒有光亮就談不上色彩,缺少甜頭就不叫滋味。好,既然已經(jīng)敲定了你來我小說里這件事,我們就是自己人了。跳進故事,你安下心來看看光亮,品咂一番甜頭。這些是你應(yīng)得的,也是多數(shù)作品少不了的。接下來你可以走走停停,東張西望,花些時間到故事深處,在故事的氛圍轉(zhuǎn)上一兩個彎。要是終于覺出有什么不對,我就來友情提示一下——小說畢竟不是全由作者自把自為,對人物的施予不能過頭。寫上面那兩篇時,我對“我”開了恩,卻也要時而來點刻薄的,正如一開始的預(yù)示,這份恩賜來得“像一記耳光”。恩賜本就不是無限量的。最終是“我”不懂消受,什么都沒有得到,還因為貪圖幾秒鐘的逾越引來了畸變和禍患,緊接著,鋪天蓋地的懲罰不由分說地要壓垮他……不是我忘了邀人來時講過什么,而是開局再溫吞的故事也會變換聲息臉色,不如把稍為刺眼的畫面當(dāng)作色彩和滋味的一部分。
其實洛倫先生也不止一次越了線,當(dāng)然也不會一直置身事外。循著一個簡約的理由他做了那些事,故事講完時他還可以躺臥在床,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他不必謝我容他洗去腥污、準(zhǔn)他睡前照舊讀讀書,后果不會放過前因,一切埋藏終將破土而出。至于1402分鐘過后當(dāng)即開始受難的“我”,恐怕就算我對他說聲抱歉或者辛苦,也會顯得譏謔而傲慢,只好看著他去承受所有。略覺薄情了是吧,可踏入故事的軌途,便沒有反悔抽身這個選項。我的意思是,無論你充當(dāng)?shù)男≌f人物遭遇了什么,我都不是在有意針對你,作為一個下筆的人,我對待哪個筆下的人都差不多。
責(zé)任編輯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