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臣
作為鬼子的“悲憫三部曲”之一,《被雨淋濕的河》講述的是上個世紀末底層民眾的苦難。貧窮是苦難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曉雷從廣東帶回一萬多塊錢,在當時堪稱巨款,可苦難的陰霾并未隨之消散。權力和資本的猖狂,尊嚴和人格的被踐踏,才是他們父子深陷苦難之中的首因。
苦難之于文學,無疑極具分量。但毋庸諱言,對于今天的讀者,這樣的故事本身已很難掀起情感的波瀾。部分原因在于事過境遷,教師的待遇今非昔比,已然成了搶手的職業(yè)。大學生人手一本教師資格證的傳言,固然有夸張和調(diào)侃的成分,卻也折射出教師職業(yè)在人們心中地位的上升。鄉(xiāng)村教師雖仍不如城市教師受歡迎,但同樣的薪酬外加鄉(xiāng)村補貼和職稱傾斜,已經(jīng)把人們的目光從同情變成了歆羨,陳村們的遭遇很難再引起年輕人的共鳴。更重要的原因,是審美的倦怠。對于筆者這樣親歷過那個年代的讀者來說,類似的苦難敘事看得太多了,一次次的憤怒之后,漸漸變得麻木,用俄國文學理論家什克洛夫斯基的話說,是“陌生化”的感覺消失,而“自動化”的反應出現(xiàn)。當然,我們應當認可中國當代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我們必須贊美和感謝那些有良知的作家,他們堅守現(xiàn)實主義文學應有的批判性品格,為小人物呼號。但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問題也不容回避,在喜新厭舊的感性面前,苦難敘事并沒有豁免權。
若苦難已被清除,厭倦或遺忘倒也沒有什么。悲哀之處在于,我們對苦難敘事厭倦了,但苦難本身并沒有消失。二十年前我們會痛斥陳村的懦弱,會切齒于他燒掉了曉雷用生命換來的那個本子,今天我們則會更多地認同陳村,那個本子其實改變不了什么。陳村看得比曉雷清楚:“我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可以反抗,且可能成功,但“我們”不能,也不會成功。換言之,今天的我們比二十年前更理解陳村。陳村看清楚了,所以不去反抗;我們看清楚了,所以不愿再看——既然看清楚了,既然無法改變,又何必再看?敗壞心情且浪費時間!
然而,我們不應回避不公,不應遺忘苦難。保存苦難的記憶,并提醒世人時時回望,是文學最神圣的使命之一。達成這一使命并不容易,如前所說,感性會產(chǎn)生厭倦。不僅如此,我們還天然地傾向于逃避沉重:海德格爾在存在主義的意義上將這樣一種生存情緒稱之為“畏”,弗洛伊德則從精神分析的角度指出對創(chuàng)傷性事件的“遺忘”是一種本能的心理運作機制。如此,要想讓苦難敘事產(chǎn)生應有的效應,作家就不能僅僅著眼于呈現(xiàn)苦難,還必須在敘事上下功夫?!侗挥炅軡竦暮印肪褪且粋€范例,今天我們重溫這部作品,依然會沉陷其中。打動我們的,與其說是發(fā)生在二十年前的故事,不如說是作品對于苦難記憶那充滿詩性的言說。
聲音如雨 悲憫成河
敘述者的巧妙設置無疑是這部作品成功的關鍵?!拔摇笔枪适碌臄⑹稣?,又是故事中的一個角色,按照熱奈特的聚焦理論,小說應該劃歸為第一人稱的內(nèi)聚焦敘事。不過,“我”并不只限于講述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而是不時超出內(nèi)聚焦敘事的法則限制,繪聲繪色地描述那些本人缺席的場景,甚至他者的心理活動。如此,雖是第一人稱,卻在一定程度上擁有了全聚焦敘事的視角。這樣一種敘事的“越界”,為隱含的敘述者(即作者)提供了便利,使其可以較為自由地依托敘述者(“我”)表達情感和價值評判。通常來說,“越界”是非法的,不被允許的,但作者對于敘述者身份的精心設定,卻使“我”的“越界”擁有了合法性。
根據(jù)情節(jié),我們可以就敘述者的身份和性情做如下推斷:“我”可以代陳村上課,算得上一個小知識分子;“我”結(jié)婚進城之前與陳村應該有過戀情,之后因為種種不愿提起的原因而各奔前程,但并未反目,且深情未泯;“我”離婚回到故鄉(xiāng)后,紅塵勘破,處世泰然,既能理解和接納忍氣吞聲、窮困潦倒的陳村,也愿意包容和幫助憤世嫉俗、任俠使氣的曉雷;或許是因為歷經(jīng)坎坷,或許是因為顧念舊情,或許是因為女人的天性,“我”對苦苦掙扎的陳村父子很是體恤,也因此贏得了他們的信任,從而進入了他們的精神世界;不過,“我”畢竟不是他們的親人,只能算是悲劇的旁觀者,所以能夠從容節(jié)制地將故事娓娓道來,盡管惻隱之情溢于言表。
小知識分子的身份和曾經(jīng)滄海的人生,為“我”的“越界講述”提供了合法性:“我”是一個有見識的人,一個語言能力出色的人,完全可以根據(jù)曉雷和陳村的訴說想象出那些不曾親歷的場景,并繪聲繪色地講述出來,“我”也有這個權力。不僅如此,“我”那優(yōu)雅從容、深情款款又彌散著淡淡憂傷的講述,還贏得了讀者的好感與信任。小說的第一句話就擊中了讀者,讓讀者以為“我”就是小說的主角,并開始關切“我”的命運遭際。當讀者發(fā)現(xiàn)陳村父子才是故事的主角時,對“我”這個講述者的好感、信賴和認同已經(jīng)產(chǎn)生。追隨著“我”的目光,我們滿懷憐惜地打量陳村父子,密切關注他們的選擇和命運,從而避開了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感知倦怠問題?!拔摇钡穆曇羧缇d綿細雨,淋濕了讀者的感覺,淋濕了講述的一切,讓我們心有戚戚、悲憫成河。
黑白交織的記憶與憂傷
“我”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缺乏色彩的世界里。天空、樹木、田地、城市,全都沒有顏色。黑色是主色調(diào),無邊無際,且四處蔓延。陳村的妻子臨死前想看看這個家,看看這個世界,卻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說,天是不是就要黑了。
當時的時間只是臨近黃昏。
她死之后,這個家才真正沉入了黑夜。所有的夜晚都是“漆黑的夜晚”,曉雷和陳村幾乎都是在這樣的夜里來找“我”。他們是夜的行人,從黑暗中走來,又走進黑暗,“我”看不到他們的前路,對于即將發(fā)生的一切無能為力。在黑夜中行走,他們也成了黑色的,東沖西撞的曉雷像一頭“黑熊”,蜷在地上的陳村是“一團黑色的物體”,那個記載了罪惡交易的本子也燒成了“黑灰”。黑色不斷擴張,終將吞噬一切。唯一的例外,是陳村的頭發(fā),從黑色變成了“白花花的一叢”!
陽光是有的,且非常明亮,但這種非同尋常的明亮,總給人以居心叵測的感覺。小說第一次出現(xiàn)明亮的陽光時,“我”離婚回到農(nóng)村,失去了城里的一切包括兒子。第二次出現(xiàn)明亮的陽光時,曉雷殺了采石場的楊老板。那段被白花花的陽光烤得半死的描寫,很容易讓我們想到同樣被陽光烤得頭暈目眩的默爾索(加繆《局外人》),他也殺了人,在某種意義上,陽光打開了他的苦難之門。第三次出現(xiàn)明亮的陽光時,曉雷與把自己賣到采石場的重慶小子不期而遇,又一段苦澀的旅程展開,他將看到人世間更多的荒誕、瘋狂和丑惡。每次陽光的出現(xiàn),都沒有驅(qū)散黑暗,相反,更濃重的黑暗漫卷而至。于是,在這幅黑白交織的畫面中,黑是絕對的、可怖的黑,白是慘淡的、詭秘的白。在白的映襯下,黑愈加濃重,令人窒息,不可穿透。
黑白兩色之外,其他色彩幾乎沒有。藍的字眼只出現(xiàn)了一次,“藍色的圓珠筆”,絲毫不會喚起我們對色彩的感覺。綠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是“綠衣綠帽的警察”,同樣不會喚起我們對色彩的感覺;另一次用于楊老板的那把寒光逼人的尖刀,“刀把的身上到處鑲滿了紅紅綠綠的寶貝”,顯然,這點點紅綠也不會讓讀者有任何適意之感。除此之外,小說中還出現(xiàn)了兩次紅色,陳村“血紅的眼睛”和村里墻上“紅紅黑黑”的計劃生育標語。一次金黃,在美容店的招牌上,“一筆一畫都飄流著金黃金黃的光彩”。這幾處顏色帶給我們的都不是美的感受,它們的閃現(xiàn),只會讓黑白交織的畫面更顯壓抑,發(fā)散出怪誕和殘忍的氣息。
“我”講述的記憶,是褪了色的世界,是噩夢般的世界。褪色不是因為時間,而是因為悲憫,因為憂傷。陳村父子的感受中,世界想必也是如此!
宿命式的敘事
與宿命般的人生
“宿命”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非常青睞的主題,通常指不好的命運,與人生規(guī)劃相去甚遠。人們渴望自由地追求和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沒有人愿意接受宿命的安排。然而,因為種種非理性的主觀原因或不可抗拒的客觀原因,人們往往受到命運的捉弄,走向自己極力抗拒的終局。“預敘”是“宿命敘事”最常用的手段,甚至可以說是標志,其經(jīng)典案例盡人皆知——《百年孤獨》那個著名的開頭[1]。
《被雨淋濕的河》中也多次使用預敘,只是不那么直白,敘述者更喜歡借助象征、隱喻等手段,含蓄地將未來發(fā)生的事情告訴我們。
那個本子如今我還替他完好地收藏著,那些數(shù)目也一直歪歪斜斜地曲蜷在上面,就像記憶中一串一串被風干在野地上的紅薯片,但瘦弱的陳村卻永遠吃不上了。
小說結(jié)尾時,我們得知了原因:陳村死了,像一根枯朽的樹樁倒身在河床上。曉雷的命運,小說中也多有暗示。
他說我沒看見哪里還有像你們這樣的傻蛋。然后站起身往外邊的黑暗里走去。
他悶悶地說了兩句完了完了,這小子要完蛋了!然后丟下東西往門外飛奔。(以上引文的著重號為筆者所加)
還有曉雨,后來做了“包身女”,冥冥中哥哥早有預感:
曉雷的腦子里,后來時常浮現(xiàn)著那個妓女。他說那是一個長得確實讓人心疼的女孩。她的年齡頂多十七,比他的妹妹曉雨大不了多少。
陳村無法阻止兒子完蛋,曉雷也無法把妹妹從風塵中拯救出來,這就是“宿命”,無論你如何努力,都無法改變命運?,F(xiàn)代主義文學中,宿命往往源于人物非理性的偏執(zhí),或不可捉摸的神秘力量。按照陳村的說法,曉雷很“拗”。沒有正面出場的曉雨也挺“拗”,那種默不作聲、一意孤行的做派很像她的哥哥。但他們的“拗”并非偏執(zhí),無論追求社會正義,還是想要幸福生活,都合情合理,無可非議。摧毀他們的力量,既不神秘,更不神圣,是猖獗的資本和權力,是赤裸裸的社會罪惡。這些善良的、卑微的小人物,為了擺脫貧困的魔爪,為了活得有點尊嚴,左沖右突,拼盡全力,卻徒勞無功,或屈辱地活著,或掙扎著死去。如此不公的“宿命”,怎不讓人愀然以悲、泫然淚下,怎不讓人恨世間無道、天地不仁!
余華說得好,苦難就是苦難,苦難不值得追求。對待苦難,文學唯一正確的立場是揭露和批判。所謂升華和超越,是對苦難的粉飾,既違反社會正義,也違反文學正義。詩性地言說苦難,絕非如有些人所說的“在苦難中尋找詩意”或“用詩性超越苦難”,相反,是為了讓苦難更加觸目,是為了讓我們銘記苦難,一如鬼子的《被雨淋濕的河》?;蛟S,我們無法徹底消除苦難,但我們應該永遠為此而努力。
注釋:
[1] “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保āR爾克斯《百年孤獨》)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