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江
音樂影像志,作為一種音樂學、影視學在人類學理論方法框架下并接而成的音樂調(diào)查方式與研究創(chuàng)作文本,近十年來,在海外與中國音樂學界與人類學界均獲得了廣泛的關(guān)注與積極的實踐。電影作為一種視聽媒介,較之文字,更適于建構(gòu)包含音樂、舞蹈、空間等感官元素在內(nèi)的多模態(tài)學術(shù)成果,提供具身性的文化感知與語境強化的知識系統(tǒng),而人類學在社會研究范式、文化理論框架與田野調(diào)查方法等領(lǐng)域有其獨到之處,以至于在音樂學界,甚至有學者主張設(shè)立“影音民族音樂學”(Audiovisual Ethnomusicology)這一新的分支學科:如意大利學者列奧納多·達米科(Leonardo D'Amico)所言:“在該學科內(nèi),民族音樂學與影視人類學趨向融合,共享它們大多數(shù)的理論模式、觀念與方法論,與此同時又強調(diào)它們各自的特殊性。影音民族音樂學的主要對象是民族音樂學影片,即通過影音的方式,來描繪音樂家的生活、分析音樂的結(jié)構(gòu)、對音樂表演進行民族志式的進入,即便它能夠被學界認可為一種在自我語境中表述音樂的有效方法,但這一概念猶未定型,仍在進程之中?!雹貺eonardo D'Amico.Audiovisual Ethnomusicology:Filming musical cultures,Bern: Peter Lang,2020,p.22.
在“影音民族音樂學”這一交叉領(lǐng)域,音樂學界較之人類學界更有學科建構(gòu)的激情,后者作為一種相對被動的理論方法供給系統(tǒng),似乎較少提供主導性的學術(shù)表述,但實際上,人類學界利用影音方式從事田野調(diào)查—也包括音樂、歌唱等聲音文化調(diào)查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9世紀晚期愛迪生發(fā)明蠟筒錄音與電影視鏡之時。從人類學敘事史的角度對音樂影像志進行梳理,并反思其學術(shù)范式的變遷過程,同樣也是理解影音民族音樂學的一條路徑。
19世紀后半葉,隨著工業(yè)革命進程的加速,歐美各國科學家在聲學、光學和化學等領(lǐng)域陸續(xù)有所突破,不斷涌現(xiàn)的新發(fā)明改變著人類的社會面貌,其中代表性的發(fā)明之一為托馬斯·愛迪生(Thomas A.Edison,1847—1931)團隊于1877年研制成功的蠟筒留聲機(Wax Cylinder Phonograph)。存世至今最早的錄音資料之一,是其錄制于1888年的一段由英國作曲家亞瑟·蘇利文(Arthur Sullivan)創(chuàng)作的樂曲《逝去的和弦》(The Lost Chord),足見音樂作為聲音文獻的重要價值。美國音樂人類學家安東尼·西格爾(Anthony Seeger)在他為“民族音樂學”寫下的定義中認為:“盡管民族音樂學的許多重要問題可以追溯至古希臘的哲學家、穆斯林學者或者啟蒙時代的思想家們,但托馬斯·愛迪生于1877年發(fā)明的蠟筒留聲機對于這一學科的形成和發(fā)展卻有著決定性影響。這種錄音機使得旅行者們能夠在遙遠的地方采集聲音,再將它們帶回來,交給專家們進行分析,再用特殊的裝置將它們保存在類似于博物館的機構(gòu)里,就好像人類學家保存他們收集到的資料與文物那樣?!雹贏nthony Seeger.Anthropology -Ethnomusicology |Britannica,https://www.britannica.com/science/anthropology/Ethnomusicology(accessed 20 August 2022).
1892年,愛迪生團隊又發(fā)明了電影攝影機/電影視鏡(kinetograph/kinetoscope)系統(tǒng),其初衷便是“為眼睛做那些留聲機已經(jīng)為耳朵做過的事”③Neil Baldwin.Edison: Inventing the Century. New York:Hyperion,1995,p.274.。愛迪生手下的攝影師們拍攝了最早的一批動態(tài)影像,1894年,威廉·肯尼迪·狄克森(William Kennedy Dickson,1860—1935)作為該攝影機的實際發(fā)明者,還攝制了一部有聲短片《狄克森實驗有聲電影》(Dickson Experimental Sound Film),以測試一種名為“留聲電影機”(kinetophone)的同期聲電影攝影機。在片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名男子對著留聲機的收音喇叭拉小提琴,另外兩名男子隨著音樂抱在一起跳舞的場景。在很長的時間里,《狄克森有聲實驗電影》的錄音蠟筒都被認為早已遺失,只有電影畫面保存下來,因而此次實驗并沒有被視為成功個案。直到20世紀后期,根據(jù)一份1964年登記的“愛迪生國家歷史遺址”(Edison National Historic Site)文物清單,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了一卷名為《WKL·狄克森在攝影機旁拉小提琴》的破損蠟筒,1998年,蠟筒所錄制的聲音最終與《狄克森有聲實驗電影》的影像部分結(jié)合且完美匹配,這部影片也得以被正式認定為世界電影史上第一部有聲片,盡管它的最終完成經(jīng)歷了105年的時間。從這部影片開始,影音結(jié)合,特別是電影同期聲技術(shù)的不斷嘗試,是20世紀電影發(fā)展的大勢所趨。以愛迪生團隊為代表的發(fā)明家們,也為人類社會的影音記錄、保存與傳播,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貢獻。
19世紀晚期,人類學逐漸從書齋走向田野,從文獻研究走向?qū)嵉赜^察。如何開展系統(tǒng)有序的田野調(diào)查,成為早期人類學家需要解決的實際問題。在這一時期出版并不斷增補更新的工具書《田野調(diào)查技術(shù)手冊》(Notes and Queries on Anthropology)試圖提供一套較為完整的田野方法,其中也包括對“音樂”的現(xiàn)場調(diào)查:“每個人的音樂,不管是唱出來的還是彈奏的,都有自身的特色,可供調(diào)查員根據(jù)準確的記錄來正確的評價。”但手冊作者也承認,“總體來說—甚至是歐洲學院派音樂家—除非能復制他們的嗓音和唱詞,否則這些印象幾乎沒有什么價值。為了產(chǎn)生價值,可用記譜或留聲機、電唱機等手段記錄音樂”④英國皇家人類學會編:《田野調(diào)查技術(shù)手冊》,何國強等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17頁。。
1898年,英國人類學家阿爾弗雷德·C. 哈登(Alfred Cort Haddon,1855—1940)率領(lǐng)劍橋大學人類學考察隊,前往位于南太平洋的托雷斯海峽進行實地調(diào)查,這也是現(xiàn)代人類學田野調(diào)查的發(fā)端。在此次考察中,哈登不僅攜帶一臺電影攝影機,拍攝了幾組托雷斯海峽島民舞蹈和鉆木取火的影片,揭開了影視人類學的序幕,他同時也帶上了錄音設(shè)備。哈登在一篇預告文章中提及:“除了常規(guī)的人類學測量儀器之外,我們還將準備兩臺機械式留聲機,用來記錄土著的歌曲、音樂和語言?!雹軦lfred Cort Haddon.The Cambridge Expedition to Torres Straits and Borneo.Nature,1898,Vol.57,No.1473,p.276.而在考察結(jié)束之后的報告中,他又寫道:“只要時間許可,我們都會用留聲機記錄那些古老的圣歌?!雹轆lfred Cort Haddon.The Cambridge Anthropological Expedition to Torres Straits and Sarawak.Nature,1899,Vol.60,No.1557,p.416.在考察隊拍攝的一幅照片中(見圖1),一些托雷斯海峽原住民正對著一臺留聲機說唱,留聲機前面的圓筒上印有“愛迪生家用留聲機”的英文字樣。劍橋大學人類學考察隊在托雷斯海峽錄制了101卷留聲蠟筒,迄今都保存在大英圖書館,且其中的92卷已被轉(zhuǎn)為數(shù)字音頻文件,另外9卷因材質(zhì)損壞暫時無法解析。
圖1 托雷斯海峽島民錄音現(xiàn)場
根據(jù)當代學者的研究,托雷斯海峽人類學考察隊錄制的當?shù)馗枨饕譃閮x式歌曲(ceremonial songs)與世俗歌曲(secular songs)兩大種類,其中,他們在梅爾島(Mer Island)采集的儀式歌曲又包括“瑪魯”(Malu)、“凱博爾”(Keber)兩個系統(tǒng)?!艾旚敗笔侵浮艾旚敗げ┻~”(Malu-Bomai)信仰系統(tǒng),在1871年英國傳教士進入梅爾島之前,它曾是當?shù)厝俗钪饕淖诮绦叛?。“凱博爾”歌曲與一種名為“瓦伊特”(Waiet)的信仰系統(tǒng)相關(guān),主要是在喪葬活動中哀悼亡者時演唱的。當?shù)氐氖浪赘枨鄬Ρ容^隨意,如收錄于蠟筒錄音中的一首“克拉普”(kolap)歌,就是一首男性島民們在玩陀螺時吟唱的歌曲。
1898年托雷斯海峽人類學考察隊錄制的留聲蠟筒數(shù)量較多,因年代久遠,標識模糊,聲音質(zhì)量欠佳,所以仍在持續(xù)的整理、研究過程中。它們被視為大洋洲最早的民族志錄音檔案,因而具有十分顯著的學術(shù)價值,但考察隊錄制的電影資料與聲音檔案之間沒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性,各自獨立,尚未構(gòu)成音樂影像志的基本形態(tài)。
1901年,另一位英國人類學家沃爾特·鮑德溫·斯賓塞(Walter Baldwin Spencer,1860—1929)與澳大利亞人類學家弗朗西斯·詹姆斯·吉倫(Frances James Gillen,1855—1912)開展了一場調(diào)查澳洲中部原住民文化的民族志考察之旅。與哈登率領(lǐng)的托雷斯考察隊一樣,他們也配置了照相機、電影攝影機與蠟筒留聲機等當時的“高精尖”科考儀器,以期獲得多樣化的土著民族志材料。除了拍攝到更為豐富的電影和圖片等視覺資料之外,斯賓塞等人在澳大利亞中部阿倫特(Arrernte)、安馬泰爾(Anmatyerr)、凱特葉(Kaytetye)、瓦茹孟古(Warumungu)、魯瑞特亞(Luritja)以及阿拉巴納(Arabana)等部落生活的地區(qū),用留聲機錄制了36卷蠟筒資料。斯賓塞在《澳大利亞荒野游歷》(Wanderings in Wild Australia)一書中,曾對此有所記錄:“我們不得不使用的蠟筒是如此巨大—它們直徑約在五至六英寸之間,以至于我擔心攜帶它們繼續(xù)北行會冒更大的風險,不僅是因為天氣炎熱,還因為騎駱駝旅行是我們此行唯一的交通方式,所以我覺得就在我們駐營的夏洛特·沃特斯(Charlotte Waters)將它們?nèi)坑玫?,應該會更為安全。就在這里將它們打包并送去南方,能夠避免駱駝運輸?shù)暮芏嗦闊?。即便如此,盡管我們包裝嚴密,但總計36卷蠟筒當中的8卷仍然在運送過程中破裂和毀壞了。”⑦Baldwin Spencer.Wanderings in Wild Australia Vol.Ⅱ.London:Macmillan and Co.Limited,1928,p.361.
在史蒂文森河邊靠近一眼泉水的宿營地,斯賓塞邀請幾名原住民也在附近扎營,他樂于提供面粉和煙草給他們,同時,也便于實驗他手上的那臺留聲機。斯賓塞寫道:“留聲機是愛迪生牌的。一番好說歹說,我們才說服了那幾位土著民湊近留聲機的收音喇叭唱歌,而他們通常十分懼怕這些機器。效果很不錯,我們得到了幾首從來沒有被錄制過的歌舞會歌曲(corrobboree songs)。本地土著很少對于白人的行為或器物表現(xiàn)出特別的驚訝,因為他們單純地認為白人的魔法比他們的強大。這是我第四次看到他們震驚… …就在我們的營地里。這臺留聲機有一個揚聲器,當土著們聽到他們自己的聲音以及歌舞會的歌曲從里面?zhèn)鞒鰜?,他們不僅驚慌失措,而且完全迷惑不解。他們告訴我們,應該是一種名叫‘德比爾·德比爾’(debil debil)的怪物藏在箱子里,當他們俯身面對喇叭的時候,他就會抓住他們的聲音。只有當我們要求他放開的時候,他才會松開他們。幸運的是,他們對我們以及我們控制‘德比爾·德比爾’的能力滿懷信心,他們相信是我們抓住了這個家伙,密封在箱子里,并且讓他試圖施加在他們身上的邪惡力量歸于無效。如果能夠聽到他們在朋友當中散播這一白人新魔法的言論,想必會是非常有趣的。”⑧Spencer 1928,pp.356-357.
斯賓塞用留聲機與澳大利亞原住民互動、錄音,并獲知其文化釋義的經(jīng)歷,是人類學家試圖理解“他者”思維與行為的一次有趣嘗試,它體現(xiàn)出不同的文化系統(tǒng)在接觸與碰撞時的具身性應激反應,聲音、歌曲的錄制與播放,在這一過程中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營造出一種意味豐富的交流場域,一方面揭示了澳大利亞原住民的本土知識對異文化的解釋力,另一方面也顯示出斯賓塞等早期歐美人類學家在面對“人類進化鏈末端”的土著居民—特別是他們對科學技術(shù)的無知和“迷信”時,并不掩飾的譏嘲之意。據(jù)統(tǒng)計,斯賓塞于1901—1902年考察澳大利亞原住民部落所錄制的蠟筒,分別收藏于大英圖書館、維多利亞博物館以及澳大利亞國家影音檔案館等機構(gòu)。近半個世紀以來,澳大利亞學術(shù)界對這一寶貴的聲音民族志遺產(chǎn)展開了深入的研究,特別是很多原住民專家的介入,為這些歌曲的意義解讀提供了主位的信息與觀點:“他們的解讀詳盡而有價值,揭示出每一首歌的歌詞與已知的傳統(tǒng)遺產(chǎn)和神話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更有甚者,他們給出的信息還顯示,斯賓塞和吉倫錄制的一些歌曲—盡管他們自己并不知道—其來源地與他們考察的阿倫特部落領(lǐng)地距離遙遠,這為澳大利亞中部地區(qū)歌舞曲目的跨地傳播提供了新的證據(jù)。”⑨Jason Gibson.Central Australian Songs: A History and Reinterpretation of Their Distribution through the Earliest Recordings.Oceania,2015,Vol.85,Issue 2,p.169.澳大利亞原住民專家提供的另一種重要意見,是對于斯賓塞所錄制的部分儀式歌曲之神圣性與禁忌性的強調(diào)。例如最初在史蒂文森河畔錄制的一首歌曲,被四位當?shù)乇嫖稣哒J為其歌詞在西部沙漠地區(qū)的儀式中極為秘密與神圣,只能在青年男性的割禮儀式中演唱,否則會對聆聽者,特別是婦女兒童帶來嚴重的傷害。
如果將斯賓塞的音樂錄音與他同一時期拍攝的電影、圖片、手繪進行整體性的研究,會發(fā)現(xiàn)他所記錄的部分影、圖、音資料構(gòu)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文化表述系統(tǒng)。以斯賓塞在1901年記錄的“提津嘉拉歌舞會”(Tjitjingalla Corroboree)為例(見圖2),他不僅在多部民族志文本中詳細描寫了這一儀式性舞蹈的程式和動作細節(jié),還采取多媒體方式采集其視覺與聽覺信息。3月22日,斯賓塞先是在史蒂文森河畔的營地錄制了“提津嘉拉歌舞會”的歌曲,他還在蠟筒最開端錄下了一段自己的聲音:“這個歌舞會,也就是提津嘉拉歌舞會,最早由羅斯博士在中昆士蘭北部描述過,隨后又由澳大利亞中部的土著居民表演,也就是愛麗絲·斯普林斯的阿倫特部落?!雹釹ong of Tjitjingalla Corroboree,Stevenson Creek,22nd March 1901.http://spencerandgillen.net/objects/4fac699d023fd704f475b641(accessed 30 July 2022).4月28日,斯賓塞與吉倫在現(xiàn)場觀察并用攝影機記錄了一場“提津嘉拉歌舞會”的表演,他們拍攝了大約八個影片段落,用留聲機錄制了一段歌曲,還拍下七十多張照片,記錄阿倫特部落表演者的個體形象、舞蹈姿態(tài)、儀式過程與表演現(xiàn)場的整體環(huán)境等。這種強調(diào)文化記錄整體性的努力,使得鮑德溫·斯賓塞成為最早有意識地建構(gòu)音樂影像民族志的人類學家之一。
澳大利亞學者杰森·吉布森(Jason Gibson)認為:“斯賓塞和吉倫或許并不太清楚他們錄制的內(nèi)容究竟是些什么,但幸有他們當初的努力,我們?nèi)缃駬碛辛艘还P在那個社會、經(jīng)濟、語言都快速變遷時期澳大利亞中部土著文化生活的非凡記錄。這些早期錄音也進一步證明了建構(gòu)于社會之中的音樂文化,經(jīng)常會發(fā)生更替、調(diào)適與發(fā)明的情況。我們?nèi)缃窀嗟亓私饬虽浺舻臍v史語境,并且能夠?qū)⑵渑c澳大利亞中部的貿(mào)易網(wǎng)絡(luò)、文化交流、語言傳播以及跨文化的殖民歷史等因素聯(lián)系在一起。感謝斯賓塞適逢其時的錄音,以及后續(xù)研究者關(guān)鍵性的解讀工作,我們才得以獲知澳大利亞中部地區(qū)歌舞傳播更為完整的一幅圖景。”?Gibson 2015,pp.178-180.
繼鮑德溫·斯賓塞之后,另一位接受哈登的建議,將影音采錄設(shè)備帶入田野的歐洲人類學家,是奧地利學者魯?shù)婪颉げê眨≧udolf P?ch,1870—1921),他于1904—1906年前往新幾內(nèi)亞以及1907—1909年前往南部非洲考察時,都裝備有電影攝影機與蠟筒錄音機。在新幾內(nèi)亞,波赫拍攝了(或存留至今)約10分鐘的電影素材,并錄制了七十余段當?shù)氐母枨ㄒ妶D3)。在非洲,波赫則拍攝了約30分鐘的影片,同樣用留聲機采錄了大量蠟筒錄音資料,特別是歌曲部分,被認為是有關(guān)克瓦桑語族(Khoisan-speaking)復調(diào)聲樂的最早記錄。在波赫的影音文獻當中較為著名的片段之一,是他于1908年在西南非洲貝專納(今博茨瓦納)攝錄的內(nèi)容,這段時長56秒的影片展示了一位名叫“庫比”(Kubi),年齡在60歲左右的布須曼人(Bushman),對著一臺留聲機的話筒講述了附近一個水坑里一群大象的滑稽動作。在錄音的同時,波赫還拍攝了他的動態(tài)影像。1984年,奧地利科學院聲音檔案館的研究員迪特里?!な胬眨―ietrich Schüller)將這一場景的影像與聲音合二為一。按照英國學者保羅·亨利的觀點:“這段影像與聲音只是大致同步,而且?guī)毂鹊淖煸诖蠖鄶?shù)時間都被留聲機的話筒遮住了,使聲畫關(guān)系不易細察。但即便存在著同步的缺陷,以及事實上影像與聲音是在攝錄75年之后才被合并在一起的,這部《布須曼人對著留聲機講話》短片仍被廣泛承認為民族志電影史上最早的一部同期聲影片?!?Paul Henley.Beyond Observation.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20,p.39.魯?shù)婪颉げê找惨虼顺蔀槊褡逯倦娪耙约耙魳酚跋裰镜脑缙陂_拓者之一。
圖3 魯?shù)婪颉げê赵谛聨變?nèi)亞用蠟筒留聲機錄音
美國人類學家弗朗茨·博厄斯(Franz Boas,1858—1942)因其在人類學領(lǐng)域的奠基性貢獻,在學術(shù)界素有“美國人類學之父”的尊稱。而在民族音樂學界,博厄斯也具有學科先驅(qū)者的地位。西恩·奧內(nèi)爾(Sean O'Neill)在《民族音樂學的博厄斯遺產(chǎn)》一文中認為:“從其職業(yè)生涯的開端,博厄斯便在人類學的方法論中為音樂開辟了一片主要的場域,甚至將音樂資源作為一種理解世界觀或內(nèi)部視角的方式?!?…事實上,當他于1883年來到巴芬島(Baffin Island)并正式成為一名人類學家的時候,博厄斯就開始抄錄因紐特人的歌曲,并將這些成果發(fā)表于翌年出版的田野調(diào)查報告《1883—1884年戴維斯海峽西岸坎伯蘭灣之旅》當中?!?Sean O'Neill.The Boasian Legacy in Ethnomusicology Cultural Relativism,Narrative Texts,Linguistic Structures,and the Role of Comparison.Regna Darnell;Michelle Hamilton;Robert L.A.Hancock and Joshua Smith;eds.,The Franz Boas Papers Vol.1: Franz Boas as Public Intellectual:Theory,Ethnography,Activism.Lincoln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15,pp.133-134.博厄斯主張的整體主義(holism)人類學觀念,將音樂置于社會的系統(tǒng)結(jié)構(gòu)之中,與同一文化語境中的故事、詩歌、舞蹈以及象征、語法甚至詞匯聯(lián)系在一起,用以理解和闡釋當?shù)厣畹奈幕毠?jié),尤其是美學與信仰儀式等傳統(tǒng)。
1897—1902年,時任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人類學部負責人的博厄斯領(lǐng)導了一次先驅(qū)性的“杰瑟普北太平洋科學考察”(Jesup North Pacific Expedition)活動,考察的初衷是探討北美與亞洲西伯利亞土著族群的早期交流與遷徙問題,當時的人類學者如貝特霍爾德·勞弗(Berthold Laufer)、利文斯頓·法蘭德(Livingston Farrand)、瓦爾德馬爾·喬切爾森(Waldemar Jochelson)、瓦爾德馬爾·博格拉斯(Waldemar Bogoras)等均參與了此次為期五年的人類學考察項目。除了搜集實物之外,博厄斯還將新近發(fā)明的蠟筒留聲機帶入田野,用于采錄北太平洋沿岸居民的聲音資料,他本人于1897年與詹姆斯·泰特(James Teit)一起,在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地區(qū)的“湯普森河印第安人”(The Thompson River Indians)部落,錄制了45卷蠟筒,內(nèi)容包括多種音樂與歌曲。在1900年出版的《杰瑟普北太平洋考察備忘錄》第二卷中,博厄斯與泰特指出:“湯普森河印第安人使用的樂器很少,他們唱歌跳舞主要由擊鼓伴奏,鼓是用木制邊框和獸皮鼓面構(gòu)成的。鼓身通常繪制著具有象征意義的圖案。… …印第安人有非常豐富的歌曲,被他們分為不同的類別。最主要的一類是抒情歌曲,主要涉及愛情、善行與勇氣等主題,還有舞蹈歌曲、戰(zhàn)爭歌曲、薩滿歌曲、在蒸氣房唱的歌曲、哀悼歌曲、祈禱或宗教歌曲、賭博歌曲和搖籃曲等?!?Franz Boas.Memoirs of The American Natural History Vol.Ⅱ: Publictions of the Jesup North Pacific Expedition.New York: Order of the Trustees,1900,pp.383-384.
除了最早由博厄斯錄制的這一批錄音蠟筒之外,利文斯頓·法蘭德于1898年在美國華盛頓州錄制了34卷奎諾特印第安人(Quinault Indians)以及10卷奎略特印第安人(Quileute Indians)的音樂、歌曲錄音蠟筒,考察隊的俄國成員喬切爾森與博格拉斯在1901—1902年,先后訪問西伯利亞沿海地區(qū)的科里亞克人(Koryak)、通古斯人(Tungus)、雅庫特人(Yakut)以及楚克伊人(Chuckhee),用132卷蠟筒記錄了他們的民間傳說、民俗音樂和薩滿神歌。值得慶幸的是,這些田野錄音蠟筒,連同考察隊在當?shù)嘏臄z的400多幅照片,以及數(shù)以萬計的農(nóng)具、武器、樂器、服裝、儀式用品等藏品,構(gòu)成了19—20世紀之交北太平洋沿岸各原住民族的生活景觀。
1930年,72歲高齡的博厄斯最后一次來到凝聚他畢生學術(shù)心血的北美西北太平洋海岸,開展一項關(guān)于夸扣特爾人(Kwakiutl)的調(diào)研項目。他攜帶一臺16毫米電影攝影機與一套蠟筒留聲機,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的魯珀特堡(Fort Rupert)居住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從10月21日到12月26日,博厄斯和本地助手喬治·亨特(George Hunt)持續(xù)拍攝和錄音工作,在給其長子恩斯特(Ernst Boas)的一封信中,他寫道:“我已經(jīng)用光了我所有的電影膠片和錄音蠟筒,我又向別人借來了更多?!?Rainer Hatoum.Franz Boas and George Herzog Recording of Kwakwaka'wakw Chief Dan Cranmer (1938),https://www.loc.gov/static/programs/national-recordingpreservation-board/documents/Boas-Herzog_Recording-Dan-Cramer.pdf (accessed 15 August 2022).博厄斯在夸扣特爾人的村落中最終錄制了156卷蠟筒的聲音資料以及51分鐘的電影素材,內(nèi)容包括音樂、歌曲、舞蹈、演講、傳統(tǒng)技藝等文化行為,作為其最終仍未完成的“節(jié)奏與手勢”(rhythm and gesture)研究項目的田野素材。近年來參與該影音文獻整理、研究的夸夸嘉夸人(Kwakwaka'wakw,夸扣特爾人的自稱)學者托馬斯·切爾德(Thomas Child)指出:“這些電影與錄音資料是我們理解上世紀30年代魯珀特堡文化的寶貴財富,它們是我們集體歷史的一部分,屬于所有的夸夸嘉夸人。我們需要將它們重新帶回生活世界。”?Kans Hi?ile (Making it Right) | Burke Museum https://www.burkemuseum.org/collections-and-research/culture/bill-holm-center/kans-hilile-making-it-right(accessed 16 August 2022).(見圖4)
圖4 博厄斯使用的錄音蠟筒及其整理的北美原住民部落樂譜
博厄斯以電影攝影機和蠟筒留聲機為媒介,同時記錄北美西北海岸原住民文化的調(diào)研方法,顯示出他作為一名學術(shù)界的領(lǐng)導者,對于人類學影音民族志的開拓精神與實踐能力。雖然在其生前,這些影像與聲音素材并沒有合成為一部音樂影像志—這一工作正在以《行之正確:1930年博厄斯夸扣特爾人影音文獻協(xié)同重構(gòu)》(Making it Right-A Collaborative Reframing of Kwakiutl Film and Audio Recordings with Franz Boas,1930)的多媒體計劃付諸實施—實現(xiàn)完整的文化表述,卻為他的學生們:如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佐拉·尼爾·赫斯頓(Zora Neale Hurston)等人指引了一條更為廣闊、鮮活的文化人類學研究路徑,其中,貝特霍爾德·勞弗于1901—1904年在中國錄制了約400卷蠟筒,這筆聲音文獻近年來成為中國民族音樂學的研究熱點之一;喬治·赫爾佐格(George Herzog)甚至成為了美國民族音樂學早期的代表人物。正如西恩·奧內(nèi)爾所強調(diào)的:“通過將音樂視為文化的基本特征之一,博厄斯為音樂之所以能在人類學占有核心位置找到了理由。音樂也在博厄斯許多的智識工作中——從對抗種族主義,到記錄語言,甚至在田野調(diào)查中理解日常生活的展演—扮演了重要的角色?!?O'Neill 2015,p.138.
如果說斯賓塞在其1901—1902年的澳大利亞考察之旅中,完成了36卷蠟筒的土著音樂錄音工作,已經(jīng)令現(xiàn)當代學者視為一筆重要的聲音文化遺產(chǎn),那么在北美洲,美國攝影師兼民族志調(diào)查者愛德華·柯蒂斯(Edward Sheriff Curtis,1868—1952)在影音民族志資料搜集、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做出的貢獻更為顯著——雖然在正統(tǒng)人類學界,柯蒂斯不僅身份邊緣,且頗受爭議,但他完成的實地考察與文化采錄資料篇幅浩帙,品類多樣,具有豐厚的民族志價值。
根據(jù)研究者的統(tǒng)計,從1900年至1930年間,“柯蒂斯走訪了80多個部落,拍攝總計約4萬張攝影底片,進行了難以計數(shù)的有關(guān)行為舉止與風俗習慣的訪談,記錄下原本都是口述傳承的部落歷史,并格外關(guān)注其中的故事、傳說與神話。他也開展語言學調(diào)研,在一位助手的幫助下,用一臺早期的愛迪生蠟筒留聲機,記錄下音樂、歌曲與吟誦,并在后續(xù)工作中轉(zhuǎn)換為音符的形式。舉例而言,75種印第安語言或方言系統(tǒng)便是用這種方式記錄的,此外還有超過1萬首歌曲也被錄制了下來”?Hans Christian Adam.Edward S.Curtis and The North American Indian.Edward S.Curtis.The North American Indian,The Complete Portfolios.Koln: TASCHEN GmbH,2015,pp.17-18.。在他隨身攜帶的裝備里,通常會包括幾臺照相機、一部電影攝影機,以及錄制歌曲用的留聲機。因此,與柯蒂斯更為知名的“攝影師”身份相比,“民族志工作者”(Ethnographer)的稱號其實更符合他整體記錄的工作性質(zhì)。
柯蒂斯從一開始涉足北美印第安人的文化調(diào)查,就注重對音樂、歌曲和語言資料的搜集。根據(jù)其傳記作者蒂莫西·伊根(Timothy Egan)的研究,他在1899年參加“哈里曼阿拉斯加科學考察團”(Harriman Alaska Expedition)時,便學得了如何操作蠟筒留聲機來存錄各地的歌曲或語句。1900年,當他前往蒙大拿州,第一次參加派崗印第安人(Piegan Indian)舉行的太陽舞儀式(Sun Dance)時,就攜帶了一臺蠟筒留聲機。令柯蒂斯驚訝的是,派崗部落的首領(lǐng)禁止他用照相機拍攝太陽舞的過程,卻允許他用“魔盒”(Magic Box)—也就是留聲機,錄制他們在舞蹈時吟唱的歌曲。?Timothy Egan.Short Nights of The Shadow Catcher,The Epic Life and Immortal Photographs of Edward Curtis.New York: by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2012,pp.41-61.而在柯蒂斯主要的印第安文化考察行程中,“錄音設(shè)備是其進入田野時攜帶的常規(guī)器材,儀式與歌曲被錄制下來,記錄在錄音蠟筒上的內(nèi)容繼而被專業(yè)的音樂家轉(zhuǎn)記為樂譜,最終成為《北美印第安人》出版物的組成部分”?Mick Gidley."The Vanishing Race" in Sight and Sound:Edward S.Curtis's Musicale of North American Indian Life.Prospects,1987,Vol.12,October,pp.59-87.。(見圖5)
圖5 《北美印第安人》第一卷阿里卡拉印第安人部分歌曲樂譜
愛德華·柯蒂斯在其1900—1930年的北美印第安人田野調(diào)查中,究竟錄制了多少卷留聲蠟筒,由于距今年代久遠,且柯蒂斯后半生窮途潦倒,資料散佚,這些蠟筒也多半下落不明。此外,在20世紀前半葉,錄音蠟筒作為一種可被重復利用的錄音耗材,并不被人珍視,即便是作為文化搜集者的柯蒂斯,也更關(guān)心可被轉(zhuǎn)記并出版的樂譜文本,而不是蠟筒錄音這種原始素材,因此,根據(jù)收藏柯蒂斯蠟筒錄音資料最多的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傳統(tǒng)音樂檔案庫(Archives of Traditional Music)之介紹,“在三十年中,柯蒂斯使用蠟筒留聲機記錄了那些由杰羅尼莫(Geronimo)、坐牛(Sitting Bull)等著名首領(lǐng)領(lǐng)導的印第安部落的語言、音樂和歌謠資料??碌偎逛浿频南炌玻阎獌H有276卷存世,保存在印第安納大學的傳統(tǒng)音樂檔案庫中”?Edward S.Curtis Collection.https://mdpi.iu.edu/collections/edward-s-curtis.php(accessed 20 July 2022).。印第安納大學保存的錄音蠟筒,主要是愛德華·柯蒂斯于1907—1913年在美國華盛頓、愛達荷、蒙大拿、新墨西哥等州以及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錄制的,采錄對象為夸扣特爾(Kwakiutl)、夏延(Cheyenne)、海達(Haida)、阿里卡拉(Arikara)、曼丹(Mandan)等30余個北美印第安部落,錄音內(nèi)容為治療歌曲、戰(zhàn)爭歌曲、鬼舞(Ghost Dance)歌曲、太陽舞歌曲、野牛舞歌曲、兒歌等,可謂林林總總,其中很多印第安部落的聲音資料已經(jīng)十分珍稀,例如海達人(Haida):“在與歐洲人初次接觸之前,大約有1.5萬海達人生活在阿拉斯加和不列顛·哥倫比亞,但是當柯蒂斯到訪時,只有880個海達人幸存。在當代,能操海達語者只剩下20人,它是一種瀕臨滅絕的語言。”?United States,Western States and Canada,British Columbia,North American Indians,1907—1913. Sound Recording,collected by Edward S.Curtis.https://iucat.iu.edu/catalog/1395529 (accessed 1 August 2022).柯蒂斯在一百多年前存留的原始聲音文獻,就顯得彌足珍貴。
除了拍攝圖片和搜集整理錄音資料之外,愛德華·柯蒂斯或許還是最早運用電影攝影機實地拍攝北美印第安人儀式活動的民族志工作者。1904年5月22日出版的《西雅圖時報》(The Seattle Times)曾報道:“柯蒂斯前往納瓦霍印第安人的領(lǐng)地,他為這次旅程準備了一臺電影攝影機,此前他從未使用過這種設(shè)備。在亞利桑那州,除了那些面具舞者和‘愚者’的單幅照片之外,柯蒂斯還帶回了一部有關(guān)這個舞蹈(指納瓦霍部落的‘耶比柴舞’,Yebichai Dance),將這部影片投映到銀幕上,觀眾就能看到這個舞蹈真實、鮮活的畫面,而在此之前,從沒有一個白人曾看到過它?!?Seattle Man's Triumph.Seattle Times,Magazine Section.22 May 1904.“耶比柴舞”的電影片段至今仍可看到一部分,是該儀式最早的動態(tài)影像記錄。此外,1904—1906年間,柯蒂斯還曾多次觀看霍皮印第安人(Hopi)的蛇舞(Snake Dance),甚至作為特邀成員,參與這一神秘儀式,并用電影記錄了其中的部分內(nèi)容。
與哈登、斯賓塞等職業(yè)人類學家不同,柯蒂斯更傾向于將他搜集的印第安影像與音樂資料進行再創(chuàng)作,并展現(xiàn)在公眾面前。1911年,柯蒂斯創(chuàng)作了一部名為《正在消逝的種族》(The Vanishing Race)的“影像音樂劇”(Picture Musical),在全美各大城市巡回展演,海報上的宣傳語為:“此前從未講過的詩意故事,北美印第安人部落的生活內(nèi)景與儀式奇俗。由迄今最為光彩、美麗的影像藝術(shù)—兼有靜態(tài)與動態(tài)影像—描繪印第安人的生活。真正的印第安音樂!由柯蒂斯交響樂團演奏?!?Gidley 1987,p.61.柯蒂斯將他的攝影作品與電影片段結(jié)合在一起,并以現(xiàn)場音樂建構(gòu)一種沉浸式的北美印第安文化體驗。他聘請著名作曲家亨利·F.吉爾伯特(Henry F.Gilbert,1868—1928)為這部影像音樂劇譜曲,還提供給他一些在印第安部落采錄的留聲蠟筒以資參考(吉爾伯特此后還為柯蒂斯的《北美印第安人》項目轉(zhuǎn)記了很多蠟筒錄音的樂譜)。根據(jù)一份保存至今的表演臺本,柯蒂斯在演出當中,會系統(tǒng)地講述他在北美各印第安部落游歷的過程,以及這部“影像音樂劇”的創(chuàng)作細節(jié)??碌偎怪赋觯骸瓣P(guān)于音樂,每一段樂章都是由吉爾伯特先生為了配合各個影像段落而親力創(chuàng)作的。他所采用的基礎(chǔ)資料,大部分都來自于我們用錄音蠟筒采集的印第安歌曲與吟誦,這使得音樂創(chuàng)作帶有真正的原始色彩,與影像關(guān)系和諧,并傳達出作曲家自己的理解和闡釋?!?Gidley 1987,p.76.
人類學者米克·吉德利(Mick Gidley)認為:“總體而言,吉爾伯特在某些給定的音樂構(gòu)想——如霍皮部落少女汲水或平原印第安戰(zhàn)隊沖下山坡,與他從蠟筒錄音中聽到的歌曲——如蘇族印第安人的儀式吟唱之間,達成了一種微妙的折中,并將其演繹為真正的交響樂曲?!?Gidley 1987,p.61.《正在消逝的種族》呈現(xiàn)出一種音樂影像志的早期形式,即作曲家以原住民音樂為啟發(fā)性元素,創(chuàng)作出交響樂風格的音樂作品,并與影像的視覺呈現(xiàn)以及講述者的現(xiàn)場敘事緊密聯(lián)系,兼具非虛構(gòu)的內(nèi)容與戲劇性的展演結(jié)構(gòu),形成多種媒介交融配合的表達場域。某種程度上,這種“影像音樂劇”相比早期形制粗陋的默片電影,能提供更為豐富的文化感受。當然,柯蒂斯所刻意營造的“消逝的種族”場景,也將北美印第安文化異化為一種被白人社會消費并他者化的“野蠻人景觀”——一場殘酷的人類“進化論”挽歌。
從1877年托馬斯·愛迪生將蠟筒留聲機列入他的新發(fā)明清單,人類學便與這種能夠采集與播放現(xiàn)場聲音的“魔盒”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許多學者背著沉重的錄音設(shè)備與蠟筒遠赴天涯海角,記錄那些來自古老部落或遠方國度的語言與歌曲,并將它們與一個社會的文化系統(tǒng)交織在一起,構(gòu)建出整體性的知識體系。這一人類學的研究范式在20世紀與音樂學逐漸合流,形成了以多元音樂文化為核心對象的新學科系統(tǒng),也就是在現(xiàn)當代日漸興盛的民族音樂學。19世紀末,同樣由愛迪生率先推出的電影攝影機也在人類學田野考察工具箱中占有了一席之地,并得到哈登、斯賓塞、博厄斯、波赫與柯蒂斯等人類學家或民族志工作者的有效運用。盡管早期電影技術(shù)無法采錄同期聲,且攝制難度高,膠片極易損壞,但這些先驅(qū)者仍然為我們留下了十分寶貴的民族志影像資料,并通過各自的方式,努力建構(gòu)一種基于同一場景的影音記錄,從而實現(xiàn)視、聽互饋的早期影像文獻,特別是歌曲、音樂錄音與儀式、舞蹈影像的同時空關(guān)聯(lián),形成了音樂影像志的萌芽形態(tài)。到20世紀20年代后期,隨著電影同期錄音技術(shù)的出現(xiàn),“偉大的啞巴”(默片電影)開始歌唱,人類學音樂影像志也迎來了一個嶄新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