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迎新
摘要:清代1876年之前的海外書寫主要以宗教徒、民間文人和考察團成員記載為主,多是個體見聞,涵蓋了多種海外文明,打開了晚清國人的視野。雖然由于個體文化水平及社會整體意識的限制,未能對海外見聞展開深入分析,卻為我們了解清代早期士人的心理嬗變提供重要的參考視角。
關鍵詞:宗教徒 民間文人 考察團成員 海外書寫
清代大批的海外書寫,主要集中在1876年清政府開始正式外派使臣之后,近年來國內外學者對這一階段的相關研究已經取得了許多重要的研究成果。而清代1876年之前的海外書寫,現(xiàn)階段的研究為數(shù)不多。這一階段的海外書寫主要以宗教徒、民間文人和考察團成員記載為主,且大多比較零碎。他們整體身份比較低下,在政治上處于邊緣化的地位,但在面臨東西方之間時空轉化、文化跨界的語境沖突時,其有關西方的海外書寫,為國人打開了一扇了解海外文明的窗戶。
一、樊守義的朝圣之旅
按鍾叔河先生所述,19世紀以前,有記載到過歐洲的中國人僅有三個,分別是:1287年奉伊爾汗之命出使歐洲的維吾爾景教徒巴瑣瑪,1707年隨耶穌會士艾若瑟去羅馬教廷的樊守義,1782年被外國船救起并因此游歷海中諸國的謝清高。[1]
實際上,19世紀之前進入歐洲的中國人遠不止以上三個。這一階段有關海外書寫的主體是宗教徒,按方豪的《中國天主教史人物傳》所述,“清同治以前,吾國青年之赴海外留學者,盡為吾教人士”[2],現(xiàn)搜集到1876年前描述海外的天主教徒文學作品有黃嘉略的《羅馬日記》,史景遷的《胡若望的困惑之旅》,樊守義的《身見錄》,郭連城的《西游筆略》等。除了天主教徒之外,伊斯蘭教徒也很早走出國門。1876年之前伊斯蘭教徒描述海外的文學作品有馬歡的《瀛涯勝覽》(同行的費信的《星槎勝覽》),馬德新的《朝覲途記》《天方詩經》等。
上述作品中的典型代表是樊守義的《身見錄》。樊守義,山西平陽人,天主教徒。樊守義的《身見錄》一書追憶自己跟從耶穌會士艾若瑟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從澳門出發(fā),經美洲赴羅馬拜見教皇及游歷歐洲各國的見聞。他在此書的自序中寫道:“辛丑孟夏蒙王公大臣殷殷垂顧,詢以大西洋人物風土。余始以十余年之浪跡,一一追思,恍如昨日?!贝藭r他從海外歸來已經過去十余年,仍有很多王公大人向他詢問海外的風土人情。他在自序里還寫道:“凡所過山川都邑及夫艱險風波,難更仆數(shù)。其或耳聞之而目有未睹者,我姑弗道;即所親歷,亦竟未嘗筆載一端也。”可見此書寫實的寫作風格。不過由于其天主教徒的身份,所以他對各地教堂的描述最為詳細,也最為贊賞,特別是停留時間最長的意大利,如:“羅瑪府,乃古來總都,城圍百里,教王居焉。余至此二日,見教王,承優(yōu)待,命閱宮殿,內外房宇幾萬所,高大奇異,尤難擬議?!泵枋龅竭_羅馬兩日后,拜見教皇,教皇命他參觀各處宮殿,這些教堂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天主堂、圣人圣母堂,無論內外之美,即一祭臺令人看玩不盡。大概以石為之,而祭臺則更以珍貴之石為之也。供器無非金銀。耶穌會有十院,又有三堂。堂中所用器皿祭衣,鑲珠玉金寶?!薄坝幸皇ト敉谜?,傍有古教王宮殿,堂內深大,雕成十二宗徒白石像,中有圣物庫,四面鐵門。有一完石空塔,可容千人?!?/p>
當然,他對歐美各國的商業(yè)、教育、慈善等都有介紹,如西班牙“人皆安分,不炫富貴,愛清雅,惟喜亭囿,大率如是”。熱那亞“所蓋之精,宮室之美,人才之盛,世家之富,難以盡述。城外則近海,有大小洋船百余,建塔于??冢恳褂幸詿粽者h客船”。再如羅馬的教育,“城內學宮,一乃熱爾瑪尼亞國公侯子弟之學宮,一乃厄肋西亞國世家子弟之學宮,一乃各國世家子弟統(tǒng)學宮,一乃本府總學,無分貴賤,各有師分”。羅馬的慈善機構,“城內多養(yǎng)濟院,有兵役養(yǎng)濟院、過客養(yǎng)濟院、窮民養(yǎng)濟院、窮民及痼病養(yǎng)濟院,皆受益焉……又有孤子院,衣食俱備”。[3] 通過樊守義的記載,可見當時歐洲教育文化、商業(yè)經濟、社會保障制度方面的先進,為后人了解當時歐洲社會提供了寶貴的文獻資料。
在樊守義的眼中,歐洲商業(yè)發(fā)達,社會保障全面,百姓安居樂業(yè),這與傳統(tǒng)國人筆下極端落后的記載有極大的不同,這些描寫大大開闊了當時中國人的視野。方豪評價樊守義《身見錄》“實國人所撰第一部歐洲游記。”[4]
二、謝清高的商業(yè)書寫
雖然樊守義的《身見錄》書寫更早,不過由于其未能刊行,所以真正影響巨大的卻是商人謝清高的《海錄》。謝清高,廣東嘉應州(今梅州)人,按《海錄·楊炳南序》載:“少敏異,從賈人走海南,遇風覆其舟,拯于番舶,遂隨販焉。每歲遍歷海中諸國,所至輒習其言語,記其島嶼厄塞、風俗物產,十四年而后反粵。自古浮海者所未有也。后盲于目,不能復治生產,流寓澳門,為通譯以自給?!盵5] 從中可見謝清高18歲時因意外遭到風暴墜海,被外國船只搭救,得以游歷海外各國,14年后才返回廣東,不過后來罹患眼疾,不能從事生產,只能利用自己的外語特長在澳門謀生。后遇見同鄉(xiāng)楊炳南,二人一見如故,最終由謝清高口述,楊炳南記錄成書,并加以刊印。《海錄》按內容可分為西南海、南海、西北海三部分,共97個國家和地區(qū)。
謝清高的乘槎浮海有偶然的因素,這和傳統(tǒng)的國內游記有很大的不同。對從未擁有過異域生活體驗的作者來說,他被突然放到異域空間之內,異域的富饒物產、宗教文化、語言習俗、奇裝異服,無不成為震撼他原有認知結構的新體驗。
作為商人,謝清高對世界各地的商業(yè)貿易及土產關注頗多,如“舊柔佛”篇寫新加坡:“數(shù)年以來,商賈云集,舟船輻輳,樓閣連亙,車馬載道,遂為勝地矣。番人稱其地為‘息辣,閩粵人謂之‘新州府。土產:胡椒、檳榔膏、沙藤、紫菜。檳榔膏即甘瀝,可入藥?!薄奥榱取逼獙懪c當?shù)厝私灰祝骸皣L取密蠟、沙藤、沉香、速香、降香、犀角、山馬、鹿脯、虎皮等物,出與國人交易。閩粵人亦有到此者。其產:錫、冰片、椰子、沙藤?!盵6]
與此同時,謝清高還關注海外華僑的生活狀況,如“暹羅國”篇寫“商賈多中國人”[7],“新埠”篇寫:“閩粵到此種胡椒者萬余人”[8],“吧薩國”篇寫“地不產金,中華人居此者,惟以耕種為生”,描寫當?shù)厝A人所從事的行業(yè)。而“噶喇叭”篇寫“上有中華人所祀土地祠”,“中華人在此貿易者不下數(shù)萬人,有傳至十余世者”。[9]“新當國”篇寫“閩粵到此淘金沙、鉆石及貿易耕種者,常有數(shù)萬人……華人居此多娶妻生育,傳至數(shù)世者”,描寫很多華人在海外已經定居幾代,卻還能保存自己的祠堂,頗為難得。
值得重視的是,作為多年從事海外貿易的商人,謝清高敏銳地意識到由印度殖民地輸入的鴉片對中國百姓的毒害,在“明呀喇”篇展示了英屬殖民地孟加拉各地的鴉片品種及加工過程,“邇年以來,閩粵亦有傳種者,其流毒未知何所底止也”[10],表達此物對中國百姓毒害的深深憂慮。
總體來說,謝清高《海錄》真正的價值在于,以一個普通海商的視角,跨越文化障礙、心理障礙去認真感知海外文明,客觀地將自己的所見所想直接書寫出來,對和中國傳統(tǒng)有很大差異的異域文化表現(xiàn)出包容、理解的態(tài)度。他身處海外,面對西方先進的科技文明、成熟的司法體系,能夠打破傳統(tǒng)的偏見,以比較客觀的態(tài)度去描述個體所見所感,可以說是一種對西方文明的重新解讀,從而引起后來者的共鳴。
三、林鍼的臨危赴命
清代外交遵循的是中國傳統(tǒng)外交的邏輯,即以中國為中心,向周邊各國進行輻射。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中外之間朝貢體制的外交關系開始崩潰,這預示著新的外交時代即將到來。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到1861年清政府成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再到1876年清政府派出第一位外交使臣郭嵩燾,總共三十多年間,僅斌椿、志剛等人有海外游歷詩文記載。另外,1847年出國擔任翻譯而實際承擔了外交使命的林鍼,亦有詩文記載海外見聞。通過這些作品,我們可以了解國門初開時士人們面對中外格局大變革時的心態(tài)。
林鍼,字景周,號留軒,福建閩縣(今屬福州)人。他是“有文字可考的我國早期受聘國外的一位商貿口譯人員”[11]。1847年春,林鍼受花旗銀行聘請,由粵東(潮州)啟程,六月到達美國,在美國工作一年后,次年二月回福建。
《西海紀游詩》主要記載林鍼解救26名被英國殖民者誘拐的潮州人回歸故國的事跡,此節(jié)主要探討解救潮民一事?!段骱<o游詩》云:
為釋潮澄禍,俄興楚卞悲。雷陳交繾綣,縞帓相結思。被捏曾穿牖,爰提至有司。亥初遭禁系,午末脫居縻。紅袖援雙手,良朋助一夔。[12]
參考《救回被誘潮人記》一文可理清此事脈絡:1847年,有英國商人在廣東購買一艘船,然后拐騙了26名潮州人上船,“意欲歸國借奇以獲利”。林鍼在到達美國后,見此船停留港口,且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們?yōu)橛⑷怂T騙至此。“長洋數(shù)受鞭笞之慘,求死不能;今而后,茍船他往,眾等雖死此地,亦不與俱矣。因船值逆風,不得往英,而寄泊于此,幸得遇君,愿垂救之。”這些人遭受英人的虐待,求死不能,便向林鍼求助,希望得到他的幫助。林鍼發(fā)現(xiàn)此事后便準備營救潮人?!耙蚣苷_眾欲謀亂,遂押七人于牢中。”而英人此時竟誣陷船上華人欲作亂,將其中七人關進牢獄,林鍼便尋找當?shù)芈蓭煖蕚錉I救。第四日,當?shù)胤ㄍゼ磳徖磉@一案件,林鍼攜手當?shù)佤斝章蓭煘槌比松贽q,英人敗訴,當堂將被關押的七人釋放。旁觀者“欣聲雷動”,最終潮人“于八月二十六日附舶返棹”。此事后續(xù):“英人以余破其奸而不余愿”[13],英人因對林鍼不滿而進行報復,趁他外出而誣陷他偷竊,幸得雷即聲父女搭救,再加上之前魯姓律師為他辯護,最終得救。
1842年《南京條約》簽訂后,廈門屬于五口通商口岸之一,此后廈門成為中國早期的華工貿易中心。華工分兩種:一是“自由移民”,他們自己到國外尋找工作機會;二是契約苦力,或稱為“契約華工”“苦力”“豬仔”等,他們多是被拐騙或被強行擄到船上,然后被帶走販賣。在運送過程中,為防止苦力逃跑或反抗,艙門緊閉,密不通風,污穢異常,疫病叢生,因而死亡率極為驚人。據時人記載,“‘數(shù)萬人閉置一艙昏悶而死者已三分之一,饑餓、疾病、鞭笞而死者又三分之一,茍延殘喘者不及一成。因而苦力運輸船被人稱作浮動地獄?!盵14]
面對這種慘狀,華工只有向清政府求助。然而按《大清律例》規(guī)定,任何人私自出洋,“應照交通反叛律處斬立決”。當?shù)毓俑绻椴粓?,“皆斬立決”。[15] 同時清政府在海外各國并沒有設立領事館,也沒有保護這些華工的實力,這些底層華工也就只能求助于那些走出國門的知識分子。林鍼在解救被拐賣潮州民眾一事中,實際上承擔了使臣的使命,所以本文將林鍼的詩歌納入考察范圍。
同時,林鍼在其詩作中對美國社會制度等方面進行詳細描述,如當?shù)孛耧L淳樸:“一團和氣,境無流丐僧尼”;當?shù)厣鐣燃壸诮绦叛觯骸芭蟹仲F賤,白黑辨尊卑;俗奉耶穌教,人遵禮拜規(guī);聯(lián)邦情既洽,統(tǒng)領法猶垂?!碑?shù)剡x舉制度:“土官眾選賢良,多簽獲薦(凡大小官吏,命士民保舉,多人薦拔者得售)。”總統(tǒng)選舉制度:“統(tǒng)領為尊,四年更代?!彼痉ㄖ贫龋骸皵嗒z除刑具,屯軍肅令儀?!蓖瑫r也注意到了美國的種族歧視問題,如“黑面生充下陳,畢世相承”。[16] 雖然在解救潮人的過程中遭遇各種困難,林鍼在描述美國的各種見聞時卻仍能做到比較客觀,頗為難得。
1877年,清政府與西班牙簽訂《會訂古巴華工條款》,華工在古巴的處境有所好轉,而中國駐美使館則要等到1878年才建立起來,此時距離林鍼離開美國已經過去了31年。從這個角度來看,林鍼的經歷在近代中美外交史上有重要意義。
四、斌椿的主動請纓
在清朝正式外派使臣的1876年郭嵩燾使英之前,清政府官方主要通過外派考察團的形式來和歐美各國進行溝通,其中考察團成員的詩文著作代表為斌椿的《乘槎筆記》。
斌椿,字友松,內務府漢軍正白旗人。同治五年(1866),因中國海關總稅務司赫德的建議,斌椿帶領其子筆帖式廣英及同文館學習通事鳳儀、德明、彥慧等四人一同出國考察。斌椿歐洲之旅行程為:馬賽—里昂—巴黎—倫敦—荷蘭—丹麥—瑞典—芬蘭—圣彼得堡—柏林—比利時—巴黎,參考《乘槎筆記》一書可知,歐美各國對斌椿此次考察非常重視,如四月二十三日,英國君主邀請其赴宴舞宮會宴:
是日入宮者,公侯大臣四百余人,命婦八百余人。太子與妃南面坐。兩旁設堂三層,各官坐立皆聽。坐予與隨來員弁于對面。
太子及妃皆立,問:“倫敦景象較中華如何?惜距中華太遠,往來不易,此行尚安妥否?昨游行館,所見景物佳否?”予一一應答。[17]
通過斌椿的描述,可看出此次接待規(guī)格之高,愛德華王子單獨召見敘話,國君正式接見,這應該是斌椿此行最為關鍵的一次會面。斌椿的《四月二十三日英國君主請赴宴舞宮飲宴》記述此次宴會:“鎮(zhèn)殿將軍執(zhí)戟矛,繡衣金甲毳兜鍪;森嚴宮闕人難到,羽隊齊排五鳳樓。”“玉階仙仗列千官,滿砌名花七寶欄;夜半金爐添獸炭,瓊樓高處不勝寒?!盵18] 其詩歌關注的中心是這些政府官員的級別之高、儀仗士兵之威嚴、舞會場面之奢華,而此次活動真正的重心,即英國國君、王子與中國首位官方使臣會面的重要外交意義,則被他一筆而過。同樣的情況亦體現(xiàn)在他對與英國首相、丹麥外交大臣、瑞典國王、比利時國王的會面描述上,斌椿只是將這些高規(guī)格的接見當作高端的應酬,對其中蘊含的政治外交意義則視而不見。
斌椿曾有詩《中秋差旋,寄弟子廉,兼寄楊簡侯表弟、維雨樓甥四十韻》概括此次外出游歷:“久有浮海心,拘虛苦無自。每于海客來,縱談羨無已?!睂懽约汉茉缇陀谐鲇蔚南敕?,卻由于見識及其他原因沒有機會,所以每當有出洋歸來的人談論海外見聞,自己都羨慕不已?!叭嗽骑L濤險,恐君不堪此。雨樓亦致書,勸我言止止?!比欢敊C會真正到來的時候,親友都因為擔心他的安危,從而勸他不要出行?!敖翊撼瑐}卒束行李。巨艦出直沽,壯游從此始?!睂懽约褐苡问鍑娐?。如與英王見面的記載,英王問:“敝國土俗民風,與中國不同,所見究竟如何?”予對曰:“得見倫敦屋宇器具制造精巧,甚于中國。至一切政事,好處頗多。”面對中西差異,斌椿坦然承認歐洲的很多技術發(fā)明“甚于中國”,歐洲的政治制度,“好處頗多”,承認歐洲文明的先進這一點對傳統(tǒng)文人來說,實為不易。不過斌椿觀察西方物質文明及制度建設時的立場一直都是以中華文化為中心,如:“蕃王知敬客,處處延睇視。詢問大中華,何如外邦侈?答以我圣教,所重在書禮。綱常天地經,五倫首孝悌。義利辨最嚴,貪殘眾所鄙。今上圣且仁,不尚奇巧技。盛德媲唐虞,儉勤戒奢靡。承平二百年,康衢樂耕。巍巍德同天,胞與無遠邇。采風至列邦,見聞廣圖史?!盵19] 斌椿認為,雖然歐洲已經非常先進,不過中華文明重禮儀,重孝悌,不崇尚歐洲所重視的“奇機巧”,對歐洲所重視的這些先進科技持鄙棄的態(tài)度,中華文明優(yōu)于一切其他文明的自信洋溢在詩中。此時詩人行程即將結束,抵達香港附近,故此詩可以說是此次游歷的總結。
斌椿在觀察異域文明時只能看到西方先進器物技術這些表層的東西,而對深層問題缺乏必要的思考,后人評價斌椿為“觀光性的使節(jié)”。[20] 不過考慮到短短幾個月的考察時間,斌椿也不可能承擔起剖析西方社會制度、思想文化的重任。
斌椿的詩文除了給后人展示自己的外交見聞外,其詩文中所展現(xiàn)的個人強烈的對西方各國的興趣同樣值得我們關注。斌椿從小所受教育為傳統(tǒng)儒家教育,“束發(fā)入書堂,惟嫌質椎魯。我?guī)熂纹溆?,謂予疾近古。稍長性更迂,誦讀忘寒暑。捷徑甘退讓,人棄我乃取?!盵21] 傳統(tǒng)文人好游的特征在他身上表現(xiàn)得比較明顯,如:“壯歲饑驅不自主,西瞻華岳東羅浮。南登會稽臨禹穴,北至媧皇煉石補不周(山西霍州有女媧所煉補天余石)?!盵22] 再如:“惟有山水緣,頗為天所畀。勞生半驅馳,游觀聊自慰?!盵23] 傳統(tǒng)文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觀念深深影響著他。
另外,斌椿與徐繼畬等洋務先驅的私交很好,如出發(fā)前徐繼畬贈《瀛環(huán)志略》,董醞卿賜《隨軺載筆》,桑樸齋贈《海國番夷錄》。再加上斌椿在此之前曾為赫德辦理文案,在此過程中,他對海外的了解逐步深入。“衛(wèi)公來京師,贈我《聯(lián)邦制》。才士丁韙良,著書講文藝。”[24] 詩歌描寫自己在總稅務司工作期間,結識了美國駐北京使館參贊衛(wèi)廉士,衛(wèi)廉士贈他《聯(lián)邦志略》;同文館總教習丁韙良將自己所著《地球說略》贈予斌椿。在與二人的交往中,他學習了近代天文、地理、科技、算法知識,這就自然引起他對西方各國的興趣。
從斌椿身上可以看到,隨著時代劇變的發(fā)生,西方文明正全方面地滲入晚清士人的世界觀與思想內核,這種交織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異域的沖突,可以為我們了解晚清士人的心理嬗變提供重要的視角。
五、總結
總體來看,清代1876年之前的海外書寫,無論是宗教徒、民間文人,還是早期的考察團成員,其底層文化人或者說文化邊緣人的身份,使得他們可以以一種相對放松的姿態(tài)去描述初次面對海外文化沖擊時的身心體驗。不過在傳統(tǒng)中國世界中心的文化觀影響之下,這些海外書寫在描述西方見聞時,給我們展示出來的多是傳統(tǒng)中國文化在異域的再現(xiàn)。他們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來闡釋西方見聞,所以在他們的書寫中不斷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詩文行旅題材中安土重遷與游歷天下的沖突、異域書寫與采風思維之間的誤讀。他們一邊放棄了傳統(tǒng)的夷狄觀,對異域文明表現(xiàn)出認同的態(tài)度,一邊卻又重拾傳統(tǒng)儒家的道德標準,認為中國儒家傳統(tǒng)文化遠非西方圣教可比。在這種東西方文化不斷碰撞與消解的過程中,“‘他者形象都無可避免地表現(xiàn)為對‘他者'的否定,而對‘我及其空間的補充和延長。在言說‘他者的同時,這個‘我卻趨向于否定他者,從而言說了自我?!盵25] 書寫者下意識地將個人的心靈世界投射到所描繪的西方文明中來,在這種潛在的將西方文明“中國化”的過程中,早期的海外書寫者身上蘊含的中國化文化因素起到了核心的作用,也難怪其描述的海外見聞只能浮于表面,未能洞察西方近代文明的本質。不過其著述中所蘊含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客觀描述與述奇想象之間的沖突與融合,為我們梳理清代士人心態(tài)嬗變提供了重要參考。
本文系廣州市哲學社會科學發(fā)展“十四五”規(guī)劃2021年度共建課題“嶺南文化的海外發(fā)展與影響力研究——晚清嶺南使臣海外游歷詩研究”(項目編號:2021GZGJ241)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廣東財經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注釋:
[1] 鍾叔河:《走向世界——近代中國知識分子考察西方的歷史》,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5頁。
[2] 方豪:《中國天主教史人物傳》,天主教上海教區(qū)光啟社,2003年版,第582頁。
[3](清)謝清高:《海錄》(附三種),長沙: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65—71頁。
[4] 方豪:《中西交通史》(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719頁。
[5] 同[3],第7頁。
[6] 同[3],第17—18頁。
[7] 同[3],第10頁。
[8] 同[3],第19頁。
[9] 同[3],第33—37頁。
[10] 同[3],第24頁。
[11] 黎難秋:《中國口譯史》,青島:青島出版社,2002年版,第143頁。
[12](清)林鍼:《西海紀游草》,鍾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1),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43頁。
[13] 同[12],第45—47頁。
[14] 孫玉琴編著:《中國對外貿易史》(中),北京:中國商務出版社,2015年版,第72頁。
[15] 陳瀚笙編:《華工出國史料匯編 第1輯 中國官文書選輯》(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頁。
[16] 同[12],第38—43頁。
[17](清)斌椿:《乘槎筆記·詩二種》,鍾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1),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117頁。
[18] 同[17],第167頁。
[19] 同[17],第202—203頁。
[20] 錢實甫:《清代的外交機關》,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9年版,第236頁。
[21] 同[17],第203—204頁。
[22] 同[17],第161頁。
[23] 同[17],第189頁。
[24] 同[17],第181頁。
[25] 孟華主編:《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