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羽佳
《王能好》是魏思孝繼《都是人民群眾》《余事勿取》之后“鄉(xiāng)村三部曲”的又一力作,作品用冷峻、中性的筆觸表現(xiàn)了時代文明與歷史邏輯失衡后的虛無感與殘缺感。在王能好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個體命運在時代變幻中的嗟嘆,也可以感受到廣袤鄉(xiāng)村在歷史長河中的倔強生命力。這是作者魏思孝的寫作風格使然,當然,也不全是。
“風格”是一種發(fā)生學現(xiàn)象,是作者的私人性產物,也是作者觀念與情感的外在延伸,更是作者本體與社會交壤時的“亞語言”。羅蘭·巴特在《寫作的零度》中認為,“風格永遠只是隱喻,即作者的文學意向和軀體性結構之間的一種等價關系”,換言之,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作家和社會聯(lián)系在一起時的契約自主與自由,便是藝術風格獨立性的基礎。
《王能好》是一場自由“零度”的寫作,縱然小說主人公的原型是魏思孝日常交往和生活記憶中的表哥,但“王能好”卻是作者幾十年鄉(xiāng)村生活經驗中那個冷眼旁觀的“他者”。作為掙扎于城市和鄉(xiāng)村傳統(tǒng)之外的異類,王能好是典型的“零度”式人物存在。在作者獨特的“零度”式虛構寫作中,王能好活成了一種意象和符號。
如果說文學中的形象、詞匯與敘述方式都是在作者的身體與經歷中產生的,那么,“王能好”的意象和符號無疑是分裂的。它的一部分是作者內心深處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本能意圖的意義顯現(xiàn)——這部分的能指物因為不具備語言的遷延功能,便被看護在作家的意義場和寫作痕跡中,同時它也是作者內心中對“表哥”的歷史與親緣性認識。但是,這一意象和符號有一大部分仍然屬于“王能好”的言語顯現(xiàn),這部分的所指物擁有延續(xù)性,經過不斷地流動與混合,成為讀者心中許許多多個時代性、地域性的“王能好”,成為今天鄉(xiāng)村文學記錄中的一個獨特的隱喻。
在這個隱喻體系中,我們讀到了喑啞、沉默、隱匿、撕裂與拋棄的情感痕跡與敘事氛圍,以及道德觀的無介入與零暗示,敘事技巧的純粹與理性等。作者用一種反思考的書寫姿態(tài),通過山東普通小鎮(zhèn)農村鄉(xiāng)民的所看所思所想,引導我們“旁觀式”地感知當下社會人情冷暖,感受真實的鄉(xiāng)村現(xiàn)場,并借此極力還原了今天多樣鄉(xiāng)村文明語境下的復雜事實與人物原型。
一、被遮蔽的“單向度人”
城市生活中的事物似乎都會在同一個層面被量化,人們總是以“值多少”來判斷和衡量一個事物的價值,王能好作為傳統(tǒng)生活意義上的被遮蔽者,一名被孤立的鄉(xiāng)村勞工,正不斷地淪為工業(yè)文明中“單向度的人”。坍塌的土地自信、小農性的知識局限、婚姻市場的失意,壓制了王能好內心中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的向度,讓他即便再勤勞也無法改良內心虛妄的存在感。在他的內心世界中,自己正不斷與土地分離,與自然撕裂,由自負走向貧瘠,由立體走向單面。他也曾妄想在城市那些陋巷中找到通往傳統(tǒng)鄉(xiāng)村秩序的可能,但每每都徒勞無功。王能好好似漂泊無依的鬼魂,游蕩在現(xiàn)代化城市的上空,只有城市中橫流的物欲才能帶給他真實生活在城市中的感覺。“盡管城市生活顯得簡單多了,似乎只剩下了錢”,“錢”是生活最終的目標,城市中的那些高品質生活,對王能好來說,都不過是觸手即破的泡沫,他最終追求的僅僅是得以糊口的報酬,而低水平的報酬恰與高品質的城市生活形成了鮮明對比,成為他痛苦的根源之一。
王能好游走在城市的邊緣,然而內心充斥著的孤傲卻令其難以接受自己正在“游離”這一事實:“言語中對上海的輕蔑,是王能好為回鄉(xiāng)找的借口,并不是自己沒混好才回來的,而是不值得。”王能好試圖借助貶低城市抬高鄉(xiāng)村這樣的方式令自己重歸鄉(xiāng)村,卻忘記了自己早已被排斥在宗法血緣秩序之外,親人們期盼的是光宗耀祖的王能好,對他的失敗而歸只會表示失望:“短暫的問候后,失落的情緒寫滿了親人的臉,只落下一句,人回來就行。”王能好游走在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夾縫中,是龐大民工基數(shù)中一粒不起眼的石子,當他離開城市后,他曾身在其中的所有痕跡頃刻間便被抹去,而當他回歸鄉(xiāng)村,又被鄉(xiāng)村秩序所排擠。他在輕蔑城市、遮蔽鄉(xiāng)村的同時,又何嘗不在被城市輕蔑,被鄉(xiāng)村遮蔽?
王能好就像是在城市的機器轟鳴與傳統(tǒng)鄉(xiāng)村文明對峙中那個始終缺席的“戈多”,他的荒誕存在與虛無浪游真實地映襯出當下鄉(xiāng)村的某些困境。王能好夾身于兩種秩序的縫隙中,換句話說,他不僅是城市生活的“局外人”,同時也是被排斥在傳統(tǒng)鄉(xiāng)村秩序之外的“游離者”。在鄉(xiāng)村生活中,不管是家庭成員還是知心好友,于王能好而言,似乎都只是虛幻的泡影:“掏心掏肺的話,放在別人的身上,只能在兩種情況下說:一是和交心的朋友,二是喝多酒。王能好只有后者,他認識的人多,沒有可以交心的,或者說,他的性格決定了對誰都一視同仁,看不出遠近,只要酒喝到位,和誰都能交心,可并沒有人把他當回事,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王能好并非不愿與他人交流,他可以不計較血緣的親疏與初相識的周光權結為兄弟,也試圖在酒后狀態(tài)下與人交心,然而,前者只是兩個同樣困于生活的靈魂彼此之間的惺惺相惜,后者卻是脫離了鄉(xiāng)村秩序的“游離者”嘗試重新融回鄉(xiāng)村的妄想。
在鄉(xiāng)村里其他“歸屬者”的眼里,王能好是他們向下對比的標尺,是末位的兜底,是人們不如意時尋找存在感的某種工具。無論是父母兄弟,還是親戚朋友,他和他們之間的關系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不平等的,彼此平等的對話只有在牽扯到一樣事物時才會存在,那就是“錢”。魏思孝用一個“錢”字極盡諷刺了鄉(xiāng)村里的人民,在錢的映照下,所有的宗法、血緣、秩序似乎都成了笑話,王能好手中有錢,人們便會忽略宗法和血緣對他產生敬意,而他們尊重的也只是錢,王能好在他們眼中仍舊是那個給他們帶來存在感和“兜底”的人。
如同堂吉訶德的“騎士夢”,王能好妄圖去城市中闖蕩一番的雄心也不過是鄰里鄉(xiāng)親茶余飯后的談資。因為人們都相信,以王能好的本事,能在城里混出個名堂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因此,當王能好第一次外出打工歸來,盡管其自認為城市的煙塵已經給他鍍了一層金,但人們在言談之中依舊對他充滿了鄙夷與輕蔑。然而,或許是長期生活的不如意,讓這些農村人的內心深處都樸素地懷揣著一個愿望,那就是能有一個“救世主”來解決他們當前生活的困境,而王能好或許就在此時擔當了這個“救世主”的角色,即便是出自他口中的空話或謊言,也有可能會充滿蠱惑性的力量。因此,當王能好第二次外出務工后,長久的失聯(lián)讓留守在家里的父母幻想著他或許當真是發(fā)了財,不過這種幻想很快便在自我審視與自我懷疑中破滅,比如,當衛(wèi)華邦一想到自己將個人境遇的改變寄托在表哥這種不靠譜的人身上時,就會感到羞愧。人們一方面譏笑、質疑著王能好的“雄心”,一方面又異想天開地期望著自己的人生軌跡會因他而獲得改變。
二、充滿矛盾的“異鄉(xiāng)人”
生存的穩(wěn)定感來自知識和行動的協(xié)調,即靜觀的生命與活動的生命彼此關照。我知為我行提供信息,我行來驗證知識的真?zhèn)巍V橇Φ牡葍r物是行為的最終報酬,這種有效的合作可以保證人們去他們該去的地方,使主體確認自身與他者共處時的位置。王能好是矛盾的,“在場”的欲望找不到適合的喘息空間,因此王能好在面對現(xiàn)代文明時常常無所適從、自欺欺人,表現(xiàn)出社會身份的不確定性與精神存在的異鄉(xiāng)性。無論是逃離鄉(xiāng)村去往城市,還是放棄反抗安身鄉(xiāng)村,他始終都處于混亂、懷疑和恐懼的不確定性狀態(tài)。
顯然,面對當下“現(xiàn)代性”鄉(xiāng)村婚姻倫理,王能好一直在拒絕“合群”,他在思想上固守傳統(tǒng)婚育舊習,卻又趨利性地向往城市低經濟成本的“自由情感”,成為背離當下鄉(xiāng)村婚俗觀念的“異鄉(xiāng)人”。王能好試圖與新型倫理觀念保持距離,因而對為自己張羅婚事的村里的婦女抱著若即若離的疏遠態(tài)度,以至于人們再也不愿意為他的婚事奔走,轉而對其展開諸如“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之類的挖苦和譏諷。在看到自己看不上的同齡婦女們紛紛嫁人時,王能好內心的悔意又開始滋生,每當此時,他便將對自己婚姻不順的失意轉化為對“自由情感”的渴望,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中,做著企圖“冒犯”的美夢:他想象著那些年輕姑娘走進高檔公寓后的情形,“但想象總是在她們行將褪去衣服時停滯”;他也一度盼望著曾經來廠里巡視的廠長女助理再次到來,回想著她黑色的長裙以及淺淺上揚的嘴角,對方的“眼神像是一床當季棉花做成的被子,讓人躺進去就不想再起來”。王能好始終站在傳統(tǒng)的婚俗規(guī)則里,用小農的思維和眼光審視著城市女性的婚嫁秩序,恰恰是這種不切實際、泥古不化、扭曲守舊的反常識性認知,促成了他的在場與他者的在場兩者之間的互不相容性。
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經歷了斷裂式發(fā)展之后,人類的理性也被逐漸標榜到了新的高度,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現(xiàn)代秩序,是以知識理性、認識理性為基礎的現(xiàn)代文明體系。然而,王能好雖身處城鄉(xiāng)融合后的社會空間,其個人的生產能力卻仍處于傳統(tǒng)小農經濟的結構水平上,成為與現(xiàn)代化鄉(xiāng)村工業(yè)文明格格不入的“異鄉(xiāng)人”。鄉(xiāng)村生活的失意,沒有讓王能好正視自身,他甚至對學習現(xiàn)代工業(yè)技能十分排斥。傳統(tǒng)小農生產者出身的王能好不曾在文化知識的海洋中浸染過,無力觸碰到現(xiàn)代文明用知識和理性孵化出來的光輝,卻偏偏幻想著能夠在城市生活中施展自己的拳腳。王能好無視自己在現(xiàn)代城市文明體系中的“未成年”定位,無視對知識和理性的追求,恰恰是這種無視,令他不得不在現(xiàn)代化社會分工中去承擔潦草、無奈、重復、枯燥的機械性勞作,成為工業(yè)文明“建設機床”上一顆廉價的“螺絲釘”,在自己的臨時“螺絲盒”里艱難求生:“六張上下鋪的床,屋里雜亂,隨處堆放的衣物和臉盆,漫出一股漚糞的味道?!蓖跄芎眉捌浯淼倪@類人仿佛是城市生活中無法被捕捉的暗影,有時候甚至連法律也忽略了他們的存在,他們混跡于現(xiàn)代化社會體系的陰影中,混跡于無力的、低級的生存形態(tài)里,被定義為(同時也自認為是)輕而易舉便可被操縱和欺騙的傀儡,是城市權力運行體系中最軟弱的一環(huán),是無人在意的流浪人。
“王能好們”無法理解何為現(xiàn)代化社會,亦無法尋求現(xiàn)代性生活,他們只能在名為現(xiàn)代化社會的“囚籠”中苦苦掙扎、居無定所、無人可依,甚至被人拐賣,成為非法勞工,直至丟失性命。二次外出務工后,王能好以其最樸素的話語道出了自己在城市生活中所面臨的艱難困境:“人心壞透了,還是家里好?!卑l(fā)達的現(xiàn)代技術、不斷更新的鄉(xiāng)村社會行為準則、其個人落后的思維認知以及不思進取的無知愚昧,這一切,讓王能好成為一個失語者,他作為人的訴求在現(xiàn)實中不斷遭遇脅迫和壓抑,而一味地逃避與抱怨,又讓他失去了融入現(xiàn)代社會的能力,只能在“苦?!敝写顾莱粮?。
在城市生活的層面上,盡管王能好的身體主體處在城市圈層中,而他的精神主體卻是與現(xiàn)代文明精神格格不入的。王能好時常將老家生活與城市生活作對比,并將在對比中獲得的“自我良好”的感覺一廂情愿地用來遮掩自己無力面對城市生活的事實。尤其是當他下工后坐在馬路邊觀賞著衣著光鮮的年輕人,聽保安描述高檔公寓的高房價時,這份“自我良好”便被他拿出來撫慰自己。另外,他還試圖通過某種“對調”來縮短自己與城市人之間的差距:“心想,還是在老家好,地方寬敞,就這些裝修和家具,花錢也能弄成這樣?!痹谕跄芎眉捌渫活惾说挠^念中,城市生活只是他們心中的幻影,他們靠自身的廉價勞動獲取低微的報酬之后,也只剩下了對城市生活、城市人民和城市“自由情感”的無盡幻想與癡望,而并不試圖去觸及城市文明的內核以及通過知識、技術改變自己的人生命運。高品質的生活對“王能好們”而言,只是一座座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市蜃樓,在他們的思維模式里,自己只是在為生存而奮斗。換句話說,知識水平與思維層次的低端將王能好局限在了“過去”,令他難以真正地融入城市生活,以至于面對昔日老同學的發(fā)跡,只能以一種阿Q式的自我嘲解來緩釋內心的苦悶:一方面他向往著同學殷實的生活并幻想著兩人再見面時的場景;另一方面他又自欺欺人地揭同學的老底,認為對方發(fā)跡靠的不是像自己一樣下苦功的真本事。
王能好是一個復雜的矛盾結合體,他渴望城市又排斥城市,他始終處于一種“游離”的狀態(tài)中。同時,也恰恰是這種“游離”狀態(tài),加深了他在情感關系和社會生產關系中的異鄉(xiāng)性和矛盾性?!巴跄芎脗儭苯K其一生都在尋找一個屬于自己的歸處,卻不斷地在一個又一個都市欲望中迷失了自我,他們的悲劇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因而故事結局中王能好的突然死亡就不顯得多么離奇與突兀,這是一種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的結果。
王能好的人生始終處于一種“醉”與“夢”的迷幻中:他生活在由自己編織的偉大的“白日夢”里,然而,行動的生命與靜觀的生命在他的知行實踐中卻充滿了巨大的不和諧感,他所建構的自我話語體系時刻存在著坍塌的風險。因此,他只能不斷地用“醉”的方式進行自我麻痹。對王能好而言,“醉”的狀態(tài)并非是酗酒后的癲狂,而更多的是一個囿于傳統(tǒng)鄉(xiāng)村落后秩序又困在現(xiàn)代社會體系“牢籠”中的普通鄉(xiāng)民內心的錯亂與無奈。他不愿意借助現(xiàn)代城市的知識與科技去提高自己,這令他的困境始終處于一種無解的境地,所以,“醉”恰恰是能夠讓王能好自我矛盾感得以消解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
“王能好撞向汽車的瞬間,醉醺醺的臉上,表情放松,沒看到紅燈,也沒看到汽車,更沒看到任何人。目空一切,什么也不在乎”。作者以客觀、輕松的筆調寫出了監(jiān)控畫面上他最后的死亡過程,沒有過多的渲染,也沒有刻意營造某種氛圍,這是對死亡的嘲諷,也是對苦難的超越。
結? 語
王能好離去了,他是廣大農民中的一分子,卻又不只是農民中的一分子,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能從王能好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區(qū)別于王能好這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形象,小說中還刻畫了有著完全不同人生軌跡的呂長義這個人物。這名出色的企業(yè)家從小就被培植在中產階級家庭的優(yōu)渥土壤中,沐浴著知識理性的光輝。外出留學、合資被騙的經歷讓這個王能好的同齡人積累了比王能好多出數(shù)倍的人生經驗。然而,相隔遙遠的兩人卻在某些時刻有了人生經歷的交叉,這些就發(fā)生在那張呂長義期待已久的與白宮幕僚的合照中,“基思·席勒雙手交叉捂住襠部,眼神下看,一副不情愿的姿態(tài),襯托得呂長義紅潤欣喜的表情太過殷勤,這種糟糕且無奈的情緒,和王能好當初去找劉忠,想在盈科環(huán)保當個保安的心態(tài),本質上沒有任何的區(qū)別”。面對白宮幕僚,一向受人尊敬的呂長義此時就像被王能好突然附體了一般,過去所有的榮耀仿佛都在這一刻消失殆盡了。
這似曾相識的場景似乎在我們身上也發(fā)生過,盡管我們不是王能好,但卻可能有一天會在某個瞬間也變成“王能好”。
當我們翻閱《王能好》這本小說,感受著農村文明在面對城市文明的全面潰敗時,或許會發(fā)出某些感慨,然而我們真正需要警惕的,卻并不僅僅是一種由工業(yè)文明和知識理性所帶來的壓迫感,更多的應該是一種“優(yōu)績主義”陷阱。我們不需要向王能好對標生活的不如意,因為人生本不應有既定的成功者,每個人都有自己與眾不同的人生步調,只有充分了解自己,才是對自己和生活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