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青 王鈞
摘 要: 在晚清走向世界的國人諸群體中活躍著一支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旅外士人隊伍。他們在域外開展?jié)h語教學(xué)與演講,以及翻譯中國典籍等活動。通過與外國人頻繁密切的交往,他們宣介了中國元素與中國知識,在展現(xiàn)中國服飾、禮儀,傳播漢語言與中國經(jīng)典,推廣中國詩詞與書畫藝術(shù)等方面收到了良好成效,豐富了域外人士的中國文化認知,構(gòu)成了近代“中學(xué)西傳”百年歷程的重要一環(huán)。晚清旅外士人群體之所以在“中學(xué)西傳”活動中積極作為,既是出于一種弘揚中國文化的自覺,也有改善自身境況之考量。同時,域外世界獲取中國與中國文化知識的客觀需求,也成為推動“中學(xué)西傳”的重要外部因素。
關(guān)鍵詞: 晚清;旅外士人;中國文化;域外傳播
在晚清走向世界的國人諸群體中,活躍著一支引人注目的旅外士人隊伍,他們憑借深厚的中國文化素養(yǎng),在域外廣泛宣介中國文化,構(gòu)成了近代“中學(xué)西傳”百年歷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有重要的學(xué)術(shù)探討意義。既往研究多集中于其中個別知名人物,① 并未將旅外士人作為一個域外中國文化傳播群體加以關(guān)注,顯然不足以彰顯該群體在近代“中學(xué)西傳”領(lǐng)域的作為及其價值。有鑒于此,筆者爬梳晚清旅外士人海外游記及相關(guān)史料,擬對該群體域外傳播中國文化活動及其影響做些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一、旅外士人群體的構(gòu)成及知識背景
“士人”是中國文化中十分重要的概念,其內(nèi)涵非常豐富。本文對“旅外士人”的定義是:受過一定程度的中國傳統(tǒng)教育(無論是否取得功名)并有海外游歷經(jīng)歷者。需辨析的是,留學(xué)生與外交官群體雖也旅居域外,但前者出國主要目的在于接受他國之教育,后者則是受清政府的派遣,二者皆有固定而明確的目標,但旅外士人則不然,此群體出洋原因多樣化,例如潘飛聲、戈鯤化是受他國聘用出洋教授漢語,而王韜則是為躲避清廷通緝而遠走海外。因此本文所研究的旅外士人,并不包括留學(xué)生與外交官。此外還有兩點需說明:其一是需將旅外士人與華僑、華人相區(qū)別?!皟S”即寄居、客居之義。將定居國外的中國人稱為華僑,始于19世紀末。(“凡南洋各埠華僑最多之處,需逐漸布置,亦派船往來”,參見《稟北洋通商大臣李傅相為招商局與怡和、太古訂立合同》,鄭觀應(yīng)著,夏東元編:《鄭觀應(yīng)集》下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790頁。) 華僑長期定居域外,世代繁衍,故本文不將華僑納入討論范圍。其二,旅外士人與駐外公使隨員有部分重合。在西方外交體系中,隨員(attache)是正式的官職,地位在三等秘書之下,由政府任命,兩年期滿后可酌情升任為三等秘書。(張世安編著:《各國外交行政》,大東書局1931年版,第136-137頁。) 而清政府的隨員則不同。首先,清朝駐外公使隨員一職并非正式官職,屬于差遣性質(zhì),系臨時設(shè)立。(光緒二年(1876)八月,清政府決定派遣駐外使團,成員包括出使大臣、參贊、出使大臣隨員等。參見《總理衙門條陳外洋事宜疏》,《申報》,1879年1月2日,第4-5版。) 其次,隨員并非由政府任命,而是由公使自行采擇上報朝廷并獲得認可后隨其出洋。當然,出國官員自辟僚屬,也是受中國傳統(tǒng)制度的影響。(“伏查出使絕域,事體與內(nèi)地不同,所帶隨員,自須該使臣所素習,乃可以收指臂之效,是以歷屆皆準出使大臣自行奏調(diào),略仿漢制,得自辟僚屬之意,以專責成”。參見《總理衙門議覆御史趙增榮奏請慎選使臣》,(清)劉錫鴻等:《駐德使館檔案鈔》下冊,臺灣學(xué)生書局1966年版,第730頁。) 最后,隨員并無明確職責。根據(jù)出使大臣對隨員的考語來看,隨員以文案工作為主,(李文杰:《中國近代外交官群體的形成(1861-1911)》,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360-361頁。) 且無出身之限定。從以上可以看出,晚清時期的公使隨員,與作為正式官職的一種、正式參與西方外交體系中的隨員完全不同,其性質(zhì)更類似于傳統(tǒng)官員之幕僚,將其視為“外交官”似有不當,故本文也將之歸入“旅外士人”范疇。
鴉片戰(zhàn)爭前后,由于消息閉塞、風氣未開,國人敢于前往海外者人數(shù)極為有限。但隨著戰(zhàn)爭沖擊下中國的逐步開放,這一群體的數(shù)量迅速增長。據(jù)筆者統(tǒng)計,僅在晚清王錫祺主編的《小方壺齋輿地叢鈔》中,就收錄有十余位旅外士人(分別是吳鐘史、薛培榕、許午、姚文棟、鄒代鈞、袁祖志、王詠霓、李莜圃、王韜、李圭、黃慶澄、潘飛聲、張祖翼。)的著作。另外一些史料也證明了這一群體規(guī)模的可觀。以旅日士人為例,在德川幕府被迫開國約20年后,晚清首任駐日公使何如璋到達日本。此時的長崎海市“東頭呂宋來番舶,西面波斯鬧市場,中有南京生善賈,左堆棉雪右糖霜”,((清)何如璋:《使東雜詠》,王曉秋等校點:《甲午以前日本游記五種》,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第3冊,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111頁。) 一派熱鬧繁忙的景象。從詩中可以看出,此時已有嗅覺敏銳的南京商人抵達長崎并開展貿(mào)易活動。光緒六年(1880)士人李莜圃抵達長崎時,“華商貿(mào)易于此,約有千數(shù)”。((清)李莜圃:《日本紀游》,王曉秋等校點:《甲午以前日本游記五種》,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第3冊,第163頁。)論商貿(mào)的繁盛程度,此時傳統(tǒng)商港長崎已經(jīng)遠不如橫濱與神戶。更多的華商選擇在橫濱、神戶兩地做生意,總計五六千人。這些華商并非全是只知貨殖之輩,其中亦不乏飽讀詩書者,如德澄號號友胡震,“工書擅醫(yī),詩亦清逸”。((清)李莜圃:《日本紀游》,王曉秋等校點:《甲午以前日本游記五種》,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第3冊,第165頁。) 經(jīng)營文具、書籍生意的王惕齋,也長于舞文弄墨,于詩詞之道頗有心得。此外,不少以鬻書售畫為業(yè)者也蜂擁而來。甲午戰(zhàn)后,為尋找匡弊救時之法前往日本考察者更是多如過江之鯽??傊鳛橥砬鍟r期中國文化域外傳播重要主體的旅外士人群體具有一定的規(guī)模。
與身份明確、職責明晰的留學(xué)生群體、外交官群體不同,同是作為中國文化域外傳播者的旅外士人群體,構(gòu)成情況相對復(fù)雜。按照出洋原因可將其大致分為以下幾類:第一類,受他國聘請,赴域外教授漢語的教師,如戈鯤化、潘飛聲、桂林;第二類,駐外公使的隨員,如陳矩、孫點、楊守敬;第三類,自費出洋謀生者,如羅雪谷、王治本、陳曼壽、胡璋;第四類,為避禍而被迫出洋者,如王韜;第五類,因公務(wù)考察而出洋者,如李圭、袁祖志、吳鐘史。還有一些旅外士人,其出洋原因與上述五類均不相同,如單士厘是為投奔其丈夫錢恂而遠渡東瀛,羅森則是作為美國佩里艦隊的中文翻譯前往日本。
不過,雖然出洋原因各不相同,但旅外士人們的知識背景則較為相似。首先,他們大都有較為深厚的漢學(xué)功底。王韜“少承庭訓(xùn),自九歲迄成童,畢讀群經(jīng),旁涉諸史”,((清)王韜:《弢園老民自傳》,《弢園文錄外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273頁。) 自幼便接受了良好的傳統(tǒng)教育。潘飛聲少年時求教于廣東知名詩人何藜青,又應(yīng)廣州學(xué)海堂課卷,被學(xué)長李光廷、陳澧、陳璞譽之為“桐圃鳳雛”,((清)潘飛聲著,謝永芳、林傳濱校箋:《在山泉詩話校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46頁。) 在嶺表詞壇聲名鵲起。楊守敬先是隨江陵朱槐卿學(xué)書,后在北京時與潘存“相往還,凡學(xué)問交流別及作文、寫字,得其指授為多”。((清)楊守敬:《鄰蘇老人年譜》,謝承仁主編:《楊守敬集》第1冊,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3頁。) 任景山官學(xué)教習期間,他常去琉璃廠法帖店物色碑版文字,積累了豐富的古籍與書法知識。陳矩幼時即受家風熏陶,“孜孜從事于學(xué),大而經(jīng)史百家之書,細而金石圖畫之屬,莫不廣菟而劇討之,學(xué)日以積”。((清)趙藩:《靈峰草堂集序》,(清)陳矩:《靈峰草堂集》,清光緒貴陽陳氏刻本,第1頁a。) 這也為他后來的日本訪書活動奠定了知識基礎(chǔ)。甚至連“少時頗不好學(xué)”,青年時靠在外商處任教“以謀菽水之奉”的林钅咸,也能寫出文采斐然的駢文。((清)林:《西海紀游草》,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第1冊,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36頁。) 深厚的漢學(xué)基礎(chǔ),是他們旅外“中學(xué)西傳”活動的底蘊所在。
其次,他們出國前大都未接受過系統(tǒng)的西學(xué)教育,對外部世界的了解較為有限。但其中宣介中國文化影響較大的幾位人物,在出洋之前對域外世界和西學(xué)知識已有一定了解。林钅咸在華洋雜處的廈門長大,學(xué)會了英語,因此“為各國推重,即奉委通商事務(wù)”。(林:《西海紀游草》,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第1冊,第29頁。) 道光二十八年(1848),王韜前往上海省親時特地拜訪了墨海書館。道光二十九年(1849),王韜在父親病逝后,為謀生計接受了英國傳教士麥都思的邀請到墨海書館工作。在此期間他與艾約瑟、偉烈亞力等傳教士合作,翻譯了《格致新學(xué)提綱》《光學(xué)圖說》《重學(xué)淺說》等自然科學(xué)類著作。以此為契機,王韜對西方的物理學(xué)、天文學(xué)及西方的歷史都有了一定了解。戈鯤化曾作為美國駐上海領(lǐng)事館翻譯官的中文秘書工作了兩年,后又遷至寧波,在英國駐寧波領(lǐng)事館做了幾年類似的工作,還曾教過英國學(xué)生和法國學(xué)生漢語,因此,他對西學(xué)也有一定程度的認識。戈鯤化曾在《申報》上發(fā)表《牛痘引證說》上下二文,倡導(dǎo)世人采用西法種牛痘之術(shù),而勿為陳見所惑,((清)戈鯤化:《牛痘引證說》(上),《申報》,1875年3月6日,第1版;(清)戈鯤化:《牛痘引證說》(下),《申報》,1875年3月8日,第1版。) 足以證明其對西醫(yī)知識有一定了解。潘飛聲為廣州同孚行行商潘振承之后,潘氏家族在對外貿(mào)易中積累了深厚的人脈關(guān)系,故潘飛聲對西方世界也不陌生。李圭于同治四年(1865)至寧波海關(guān)稅務(wù)司好博遜(Hobson)處司文牘,他“私計國家既已通商,江海弛禁,彼族沓至,設(shè)有齟齬,重以奸黠華民構(gòu)煽其際,必為大?!?,于是“陰與西人之愿謹者往來款密,習其情性及彼國約例,徐扣以抵隙間執(zhí)之說,盡得要領(lǐng),儲以有待”。((清)李詳:《運同銜升用同知浙江海寧州知州李君事狀》,(清)繆荃孫:《續(xù)碑傳集》卷四五,清宣統(tǒng)江楚編譯書局刻本,第18頁。) 可見李圭至少對外國之法律條規(guī)有一定的了解。這些士人來到域外之后,更是如饑似渴地學(xué)習西學(xué)知識。據(jù)美國友人回憶,戈鯤化總是對他所看見的、聽聞的一切感興趣,他總是很樂于學(xué)習。(“Kun-Hua Ko,” Boston Daily Advertiser,F(xiàn)ebruary 17,1882.) 桂林時常參觀柏林的街道和商店,并且“總是手持著筆記本,不知疲倦地用毛筆在上面作記錄”。(Otto Julius Bierbaum,“To-lu-to-lo oder Wie Emil Türke wurde,” Studenten-Beichten,Berlin:Schuster & Loeffler,1897,S.39.) 潘飛聲到德國后,留心時務(wù),不僅參加興亞會,而且寫出了《歐洲各國論》《德意志學(xué)校說略》《德意志兵制兵法譯略》等研究著作。對外部世界的認識與了解,使得他們更能夠知曉外國民眾的興趣所在,從而有的放矢地開展文化宣介活動,這是旅外士人得以成功傳播中國文化的又一關(guān)鍵性因素??偠灾?,晚清旅外士人群體中西兼?zhèn)涞闹R背景為其有效開展“中學(xué)西傳”活動奠定了堅實的文化基礎(chǔ)。
二、旅外士人豐富多彩的“中學(xué)西傳”活動
旅居海外期間,中國士人群體憑借自身所具備的良好傳統(tǒng)教育和深厚的中國文化功底,在各自活動的場域介紹、展示、傳布中國知識和中國元素,極大地豐富了中國文化域外傳播的內(nèi)容。一是漢語教學(xué)與演講活動。語言交流是跨文化交往的基礎(chǔ),因此語言教學(xué)也是中國士人域外推介中國文化的重要途徑。在美國商人鼐德(Francis Parkman Knight)和時任哈佛大學(xué)校長艾略特(Charles William Eliot)等人的邀請下,戈鯤化被聘為哈佛大學(xué)首任漢語教師,于1879年9月1日正式開始授課。(“BREVITIES,” The Crimson,October 10,1879.) 按照校方計劃,每周授課五天,每日授課一小時。(張宏生編著:《中美文化交流的先驅(qū):戈鯤化的時代、生活與創(chuàng)作》,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24頁。) 授課之初,戈鯤化使用英國人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編訂的《語言自邇集》作為教材,后來他從自己作品中選取了15首詩詞譯成英文,編成《華質(zhì)英文》一書,上課時向?qū)W生講解。他在書中對中國詩詞格律進行了詳細介紹,并且不厭其煩地在每首詩后都注明平仄,以期外國學(xué)生在了解中國古典詩詞韻律性的同時,能夠掌握漢語的正確讀法。戈鯤化在近代國人對外漢語教學(xué)上有開創(chuàng)之功。
1887年冬,應(yīng)德國駐粵領(lǐng)事熙樸爾的邀請,潘飛聲與桂林二人赴柏林大學(xué)新成立的東語學(xué)堂任漢語教習。他們的職責是作為德國漢學(xué)家阿恩德(阿恩德(Carl Arendt,1838-1902),19世紀德國著名漢學(xué)家,著有《北方漢語口語手冊》(Handbuch zur nordchinesischen Umgangssprache)、《北方漢語口語介紹》(Einführung in die nordchinesische Umgangssprache)等著作。)的助手,對“語法規(guī)則在對話中的應(yīng)用進行說明和解釋”。(“The New Oriental College At Berlin,” Trübners American,European,& Oriental Literary Record,Vol.Ⅷ,No.6,1887.) 據(jù)記載,二人教授的課程為“中文實踐練習”(此課程分為兩個班,潘飛聲負責教授粵語,而桂林則負責教授北方官話。)及“中文寫作練習”,每次上課時間在1小時至2小時之間。為保證教學(xué)質(zhì)量,課程采用小班教學(xué)形式,學(xué)生共20余人。((清)張德彝著,鐘叔河校點:《五述奇》下冊,鐘叔河等主編:《走向世界叢書》續(xù)編第20冊,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380頁。)除教學(xué)實踐外,二人在阿恩德編寫漢語教材的過程中亦提供了幫助。(Carl Arendt,Handbuch der Nordchinesischen Umgangsspracche Mit Einschluss der Anfangsgrunde des Neuchinesischen Offiziellen und Bridfstils,Stuttgart&Berlin:W.Spemann,1891,S.241.)
講課之余,學(xué)生經(jīng)常向潘飛聲和桂林討教。在此過程中,學(xué)生們接受了他們二人教授的大量中國文化知識。據(jù)曾在東語學(xué)堂學(xué)習的德國自然主義作家比爾鮑姆(Otto Julius Bierbaum)回憶,為快速提高漢語水平,他經(jīng)常拜訪桂林,而桂林也很耐心地對他予以指導(dǎo)。(Otto Julius Bierbaum,“To-lu-to-lo oder Wie Emil Türke wurde,” Otto Julius Bierbaum Gesammelte Werke,Dritter Band,München:Georg Müller,1921,S.75.) “來自北京的桂林給我?guī)砹舜罅筷P(guān)于中國北方的知識”,“我甚至可以和他(用漢語)討論孔夫子”。(Otto Julius Bierbaum,Liliencron,München und Leipzig:Georg Müller,1910,S.291.) 雙方的話題還包括“俾斯麥、叔本華、基督教、儒教、愛情、同情、德國和中國的司法審判,柏林和北京”等內(nèi)容。(吳曉樵:《關(guān)于南社詩人潘飛聲掌教柏林——兼談一段中德文學(xué)因緣》,《中國比較文學(xué)》,2014年第1期,第94頁。) 在課余談話交流中,桂林將中國的儒家思想、價值觀念及法律制度等介紹給德國學(xué)生。
相比于教學(xué)之余的私人談話,公開發(fā)表演說因具有主題明確、受眾廣泛的優(yōu)點,在文化傳播中更具優(yōu)勢。雄才好辯的王韜曾在理雅各(James Legge)的陪同下,前往牛津大學(xué)演講。他在演說中回顧了中國與英國交往的歷史,表達了希望兩國敦睦友好的意愿,并給前來聽講的英國學(xué)生送上祝福。面對學(xué)生關(guān)于孔子之道和基督教異同的提問,王韜所作“中西之道大同”的回答也獲得了聽眾的贊同。((清)王韜著,陳尚凡等校點:《漫游隨錄》,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第6冊,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97-98頁。) 戈鯤化在波士頓時曾與友人柯蒂斯(Benjamin R.Curtis)參加了當?shù)氐摹凹埳菥銟凡俊保埳菥銟凡浚≒apyrus Club),1872年創(chuàng)辦于波士頓,是一個文學(xué)俱樂部,在當?shù)叵碛惺⒚?。羅伯特·本奇力、馬克·吐溫、沃爾特·惠特曼都曾是它的會員。)聚會。在一次聚會時,戈鯤化先用英文進行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后從容地拿出一份手稿,聲情并茂地朗誦了上面的一首詩。這引起聽眾極大的興趣,對此報以熱烈的掌聲,并一致要求戈鯤化再朗誦一首詩。戈氏遂再朗誦了一首自己所寫之詩作為回應(yīng),之后向眾人深鞠一躬作為告別。整個過程從容優(yōu)雅,令與會眾人十分贊賞。多年之后,柯蒂斯對此仍記憶猶新。(Benjamin R.Curtis,“Kun-hua Ko,” Boston Daily Advertiser,Vol.139,No.43,F(xiàn)ebruary 20,1882.)
二是翻譯中國典籍。中國典籍西譯是旅外士人“中學(xué)西傳”活動中雖不普遍但也頗值一提之事。王韜的事跡最為突出。1862年他因上書太平軍事件為清廷緝捕,被迫流亡香港。在時任英華書院院長理雅各的安排下,王韜下榻于香港倫敦會宿舍,協(xié)助理雅各從事中國經(jīng)典的翻譯工作。1865年7月,兩人將《尚書》翻譯完畢,并作為《中國經(jīng)典》(The Chinese Classics)第三卷刊刻印行。1867年,王韜應(yīng)理雅各的邀請赴歐洲游歷,同時繼續(xù)從事中國典籍的翻譯,1870年他與理雅各一道返回香港。在二人通力合作下,1871年翻譯完畢的《中國經(jīng)典》第四卷《詩經(jīng)》刊行,1872年《春秋》《左傳》譯本作為《中國經(jīng)典》第五卷翻譯完畢并刊行。在此過程中,王韜發(fā)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首先,他搜集了大量書籍資料,為翻譯工作奠定了基礎(chǔ)。理雅各稱王韜“將一座經(jīng)過精挑細選的大型圖書館內(nèi)的珍寶”供他使用,(James Legge,“Preface,” The Chinese Classics,Vol.Ⅲ,HongKong: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s printing office,1865,p.viii.) 足見王韜在文獻準備上用功之深。其次,在正式翻譯之前,王韜將搜集的資料加以整理考訂,并將之寫成筆記,以備理雅各采擇。在整個翻譯過程中,他編撰了《毛詩集釋》《春秋左氏傳》《禮記集釋》等著述,給理雅各很大啟發(fā)。最后,王韜不僅經(jīng)常解答理雅各的疑問,有時還會與之展開辯論。故理雅各在注釋中經(jīng)常征引王韜的意見與看法。(James Legge,“Preface,” The Chinese Classics,Vol.V,HongKong: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s printing office,1872,p.4.) 為做好翻譯工作,王韜“凌晨辨色以興,入夜盡漏而息”,((清)王韜:《與英國理雅各學(xué)士》,(清)王韜著,汪北平、劉林編校:《弢園尺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76頁。) 非常操勞。理雅各本人對王韜充滿敬意,認為“從未遇到過能與王韜相比的本地學(xué)者”,承認王韜在翻譯經(jīng)典方面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Helen Edith Legge,James legge:missionary and scholar,London:The Religious Tract Society,1905,p.43.) 《中國經(jīng)典》問世后在海外大獲好評,王韜功不可沒。
三是在與外國友人日常交往中所施加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旅外士人群體在海外生活時,與域外民眾特別是知識界人士頻密交往,自覺不自覺地向域外展示傳揚了中國的服飾、禮儀、歷史典故與詩詞文藝等中國元素、中國知識。
地理上的遙遠相隔及落后的交通條件,使近代前的歐美各國民眾對中國幾乎一無所知。旅外士人們的到來,使他們擁有了直面中國文化的契機。中國士人帶有東方色彩的衣著服飾乃至行為舉止激發(fā)了他們的好奇心。1867年初,王韜在理雅各邀請下離港赴歐。抵達法國馬賽后,身著中式長衫的王韜立刻吸引了當?shù)孛癖姷哪抗?。?jù)王韜回憶:“見余自中華至,咸來問訊。因余衣服麗都,嘖嘖稱羨,幾欲解而觀之?!保ǎㄇ澹┩蹴w著,陳尚凡等校點:《漫游隨錄》,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第6冊,第82頁。) 在倫敦時甚至有攝影師專門為他拍攝照片并將之掛在照相館中以為宣傳。((清)王韜著,陳尚凡等校點:《漫游隨錄》,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第6冊,第98頁。) 戈鯤化在哈佛任教時,堅持身著中國官服以顯示師道尊嚴。一位美國人這樣描述他的舉止裝扮:“他有一副紳士和學(xué)者的面孔,優(yōu)雅而思慮周全。他舉止高貴,就像西班牙大公。他衣著優(yōu)雅,頭上戴著一頂單色的綢帽,帽子上有一個紅絲扣,標志著他的官銜,這扣子垂至前額……他腳上穿的是‘中國長靴,似乎是用柔軟的白色皮革制成的,像土耳其長筒靴一樣,到膝蓋的一半處有皺紋。他的下身是一件厚實的藍色絲袍,上身是一件非常漂亮和華麗的深藍色絲袍,外面套著一件顏色較淺的衣服,他一舉手,小袖子就從寬大的衣褶下面露出來?!保ā癕r.Ko Kun Hua And Family——AN ACCOUNT OF THE CHINESE PROFESSOR AT HARVARD UNIVERSITY,” THE CENTER REPORTER,Vol.XII,No.50,December 18,1879.) 戈錕化華美的服飾與優(yōu)雅的儀態(tài)令美國友人稱羨。同為海外漢語教習的潘飛聲和桂林,在德國東語學(xué)堂任職期間也一直堅持以中式衣冠示人。(Erich Gütinger,Die Geschichte der Chinesen in Deutschland:ein Uberblick über die ersten 100 Jahre ab 1822,Münster:Waxmann Verlag,2004,S.209.) 旅外士人們以最直觀的方式向西人展現(xiàn)了中國服飾文化的獨特魅力。
旅外士人的起居亦受到西方人的關(guān)注。戈鯤化一家初至波士頓,被安置在哈佛大學(xué)郊外的一幢小房子里。不久后記者前往拜會時,屋內(nèi)裝飾已染上了濃厚的中國色彩:
接待客人的房間是一個類似辦公室的地方,只有一張中桌和幾把扶手椅。然而我們在蓋著套罩的中國碗和其他瓷器上看到了一些新主人的標志;大黃銅盆,房間角落里的方形旅行箱,是用漂亮的磨光的木頭做的,上面刻著漢字。在箱子之上,堆放著一些我們不知其材料和用途的盒子。我們進去的時候,在一個前廳里看見了另一個寬敞的容器,是一個竹籃,形狀像一個面粉桶,但高得多。墻邊掛著一套供戶外穿的藍衣服,對面的房間里擺著一排精致的團扇,沒有兩把是一樣的,桌子上立著一群彩色的人偶,要么是玩具,要么是裝飾品。(“The Chinese Professor at Harvard University,”in? POPULAR AMERICAN AUTHORS,Belle Langley:And Other Stories,Boston:D.Lothrop and Company,1877,pp.27-28.)
雖然由于條件所限,屋內(nèi)陳設(shè)十分簡約,能體現(xiàn)中國文化風味的物件不多,但戈鯤化寓所的中式裝修風格與陳列,仍給來訪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除了被動展示之外,旅外士人們還將文化傳播自覺融入與異國民眾的交往活動中。據(jù)一位參與者回憶,戈鯤化夫婦曾邀請當?shù)赜讶烁捌浼抑凶隹?,并用蓋碗茶款待來賓。由于從未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不知如何飲茶的眾人面面相覷。戈夫人遂舉杯啜飲以作示范。但他們?nèi)匀皇×?,作者甚至“不用雙手就很難把杯子安全地送到嘴里”。為了化解眾人的尷尬,“男主人和女主人帶著中國人對客人相當友好和禮貌的特點,把自己杯子上的蓋取下來放在桌子上”。于是在輕松歡快的氛圍中,他們第一次品味了沒有糖和牛奶的中式茶飲。(“Taking tea with Ko-Kun Hua,” Francis Ellingwood Abbot,The Index:a weekly paper,Volume 11,Boston:The Index Association,1880,p.137.) 戈鯤化的靈活變通,不僅巧妙化解了客人的尷尬,更令他們對中國的獨特飲茶方式留下了深刻印象。據(jù)東語學(xué)堂學(xué)生比爾鮑姆回憶,桂林在授課之余的談話中時常向?qū)W生宣介孔子之道。(Otto Julius Bierbaum,Liliencron,Leipzig:Georg Müller,1910,S.163.) 學(xué)堂學(xué)生包爾(Carl Georg Friedrich Baur)(包爾(Carl Georg Friedrich Baur,1859-1935),1889年加入克虜伯公司,并在東語學(xué)堂學(xué)習漢語。1890年,被派往中國工作。他以德國克虜伯公司駐華總代表身份,負責克虜伯公司在華鐵路方面的業(yè)務(wù)推廣,并被聘請為天津北洋武備學(xué)堂鐵路科總教習。參見Erwin Dickhoff,Essener Kopfe,Wer war was?Bracht:Essen,1985,S.14.)曾向潘飛聲請教中國火炮的歷史,潘氏從晉代關(guān)于火炮的記錄談起,將中國歷史上關(guān)于應(yīng)用火炮的經(jīng)典戰(zhàn)例,元代中國火炮傳入西方的歷史娓娓道來,令其大為嘆服。((清)潘飛聲著,穆易點校:《天外歸槎錄》,鐘叔河等主編:《走向世界叢書》續(xù)編第12冊,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141-142頁。) 旅外士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展示和介紹,增進了外國友人對中國禮俗、歷史掌故等的了解。
中國文人向來有吟詩作詞傳統(tǒng),歷代騷人墨客留下無數(shù)膾炙人口之作。旅外士人們同樣熱衷此道。在與異邦友人交往時,他們或吟哦經(jīng)典詩詞,或即興作詩詞以贈,將中華詩詞文化的魅力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戈鯤化最初在哈佛大學(xué)教漢語時,只有一位名為喬治·馬丁·萊恩(George Martin Lane)的學(xué)生。此人是哈佛大學(xué)教授,在拉丁語研究方面造詣頗深。(喬治·馬丁·萊恩(George Martin Lane,1823-1897),出生于馬薩諸塞州的查爾斯城(Charlestown),1851年于德國哥廷根大學(xué)畢業(yè),獲得博士學(xué)位。后他返回波士頓,任教于哈佛大學(xué)。他出版有《拉丁語發(fā)音方法》(Latin Pronunciation)、《拉丁語法》(Latin Grammar)等著作。) 這位久負盛名的教授對新知識的追求打動了戈鯤化,兩人因此結(jié)下了很深的友誼。戈鯤化專門為他取了漢語名字“劉恩”。在教授劉恩漢語的同時,戈鯤化也在其幫助下學(xué)習英文。為表達對他的感激,戈鯤化作詩相贈:“未習殊方語,師資第一功,德鄰成德友,全始貴全終。”(張宏生編著:《中美文化交流的先驅(qū):戈鯤化的時代、生活與創(chuàng)作》,第296頁。)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學(xué)習,戈氏的英文水平有了長足的進步。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詞贈予眾友。為便于友人理解,戈鯤化還將之譯為英文。如一位友人之女結(jié)婚時,他曾送上祝詩一首作為新婚賀禮。(Almira Hayward,“Chinese professor,” Our Continent,Vol.Ⅱ,No.15,October 18,1882.) 在此詩中,作者以美玉作比,表達了對夫妻二人感情堅固純潔的祝愿。他又以“瓜瓞綿綿”為喻,祝其子孫昌盛。通過這些典型的中國意象,戈鯤化向這對新人送上了最真摯的祝福。1881年12月,戈氏還寫信給衛(wèi)三畏,希望能在圣誕節(jié)時前往衛(wèi)三畏府上拜訪,并附上一首贈詩作為圣誕禮物。(Almira Hayward,“Chinese professor,” Our Continent,Vol.Ⅱ,No.15,October 18,1882.) 詩中援引東漢學(xué)者馬融設(shè)絳帳授徒的典故,暗含了對衛(wèi)氏學(xué)問及道德的尊崇。尾句更是借用了匡衡鑿壁借光的典故,表達了對衛(wèi)氏的感謝之情。(戈鯤化在學(xué)習英文時,使用了衛(wèi)三畏所編寫的英漢詞典。) 潘飛聲在柏林時,曾與女史媚雅往來密切。媚雅為普魯士人,來柏林授琴,與潘飛聲同寓綠天街。二人俱為羈旅異鄉(xiāng)之遠客,皆有
鳳泊鸞飄之感,故聲氣相求,過從甚密。他曾為媚雅扇上題《虞美人》((清)潘飛聲:《說劍堂集》卷六《海山詞》,第8頁b。)一闕:“瓊樓百二銀窗啟,親見神仙倚。柳腰風亸最輕輕,我到海山才識許飛瓊。香肩幾度容偷傍,脈脈通霞想。代披瑤扇寫新詞,也似萬花低首拜琴師?!敝袊娜四退赜性谏壬项}詩作畫以抒情達意之傳統(tǒng)。潘飛聲亦工于此道。他在此作中將媚雅比作西王母之侍女許飛瓊,突出了媚雅的優(yōu)雅美麗、儀態(tài)萬方,也表達了對媚雅的仰慕之情。
在異國的公共社交場合,吟誦古體詩詞也是旅外士人們活躍氣氛、拉近與當?shù)孛癖娋嚯x的重要方式。王韜在愛丁堡參觀當?shù)匾凰烫脮r,為眾貧女朗誦唐人《貧女》之詩,并由理雅各為之翻譯以資勸勉。諸女皆相顧微笑。((清)王韜著,陳尚凡等校點:《漫游隨錄》,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第6冊,第147頁。) 在蘇格蘭敦底市參加富商司蔑氏的招待晚宴時,王韜應(yīng)司蔑氏之請,吟誦吳梅村的《永和宮詞》,眾人如癡如醉,擊節(jié)贊嘆。((清)王韜著,陳尚凡等校點:《漫游隨錄》,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第6冊,第138頁。) 通過吟哦古典詩詞,王韜既成功地在西人面前塑造了自己風度翩翩的儒者形象,也傳播了中國詩詞文化。
詩詞文化在中國旅日士人與日本友人的交往中更是受到歡迎。雖然晚清時期中國國勢漸頹,但中國文化在日本影響久遠,不少貴族名士仍心向往之。中國士人到達日本后,經(jīng)常應(yīng)這些貴族名士的邀約參與各種宴飲活動。觥籌交錯之際,兩國文人寫下了大量詩詞酬唱之作,這些作品不僅是雙方友誼的證明,更是中華文明域外傳播的力證。除詩酒征逐外,旅日士人還與日本貴族名士通過“筆談”的特殊方式進行文化對話,話題極其廣泛,大大促進了中國文化在日本的傳播。
四是書畫作品交流。同處東亞文化圈的日本,對中國的藝術(shù)作品歷來推崇備至。晚清時期隨著旅日士人的到來,中國書畫藝術(shù)在日本的傳播被推向高潮。較早來到日本的是粵籍畫家羅清,他所擅長的“指畫”為時人所稱道,被很多人模仿。(「清人羅雪谷の指頭畫」、新聞集成明治編年史編纂會編:『新聞集成明治編年史』第4巻,東京:林泉社、1940年、59頁。) 之后衛(wèi)鑄生、王寅等書畫家也東渡扶桑。衛(wèi)鑄生的日本之行取得了巨大成功。據(jù)記載:“鑄生琴川人,工書法,挾其一技之長而掉首作東游者。聞乞字者頗多,自八、九月至今,已得千金?!保ǎㄇ澹┩蹴w著,陳尚凡、任光亮校點:《扶桑游記》,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第3冊,第396頁。) 王寅除售賣畫作外,還出版《冶梅石譜》《蘭竹二譜》等關(guān)于畫技的書籍。二人的成功引發(fā)國內(nèi)同行的關(guān)注,以胡璋、郭宗儀為代表的一批書畫家先后前往日本。他們以東京、大阪、神戶、京都等大城市為立足點,在朋友介紹下參加日本文人的各種宴會,拜訪各界人士,擴大在日交際網(wǎng)絡(luò)。甚至有人離開駐足城市,在日方的陪同下周游列島,并參與當?shù)嘏e辦的書畫展會。如胡璋就曾與日本人森琴石一道赴岡山游歷。中國的書法、繪畫作品也因此在日本廣為流傳。旅日士人中的杰出人物楊守敬,為中日兩國的書法交流做出巨大貢獻。楊氏曾拜入著名書法家潘存門下學(xué)習,于光緒六年(1880)隨駐日公使何如璋來到日本。在日期間,他與當?shù)貢澜缛耸慷嘤薪煌⒅袊鴷ǖ谋畬W(xué)思想介紹到了日本,給予日本書法愛好者很大啟發(fā)。
總之,旅外士人群體在海外活動時,采用了靈活多樣的方式來傳播中國文化,既有出于文化自覺的主動之為,也有與域外友人交往中的被動無心之舉。他們開展的豐富多彩的“中學(xué)西傳”活動,在晚清“中學(xué)西傳”歷史上寫下重要一頁。
三、旅外士人群體“中學(xué)西傳”活動的影響
作為中學(xué)西傳的“民間渠道”,晚清旅外士人群體開展的中國文化傳播活動在域外產(chǎn)生了非常積極的影響。
首先,傳播學(xué)的相關(guān)研究表明,非語言符號構(gòu)成了人際傳播的主要信息源。人與人之間表達情感的信息大都是經(jīng)由非語言符號傳播的,其中大部分通過身體語言傳播。而對于外語水平有限的旅外士人們來說,身體語言尤為重要——他們的服飾衣著,乃至表情姿態(tài),都是中國文化的重要象征。旅外士人們也深諳此道。他們身著華麗繁復(fù)的傳統(tǒng)衣冠,以其翩翩風度讓西方人直觀地感受了中華服飾的魅力,贏得了眾人的交口稱贊。戈鯤化初抵波士頓時,當?shù)孛襟w就對其大加褒獎,稱其“舉止高雅,極富教養(yǎng),令英國人或是美國紳士想起老式派頭”。(Guoqi Xu,Chinese and Americans,Bost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4,p.125.) 在招待來訪的客人時,戈鯤化“穿著一件淡藍色的花縐紗長袍,可愛、精致、光亮,銀光閃閃,柔和而優(yōu)雅地落在一件黃綠色的錦綢裙子上,這種顏色在時尚界被稱為‘褪了色的葉子”,(“Taking tea with Ko-Kun Hua,” Francis Ellingwood Abbot,The Index:a weekly paper,Volume 11,1980,p.137.) 其華美服飾給來訪者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當?shù)孛襟w對其夫人亦不吝贊美之詞,稱贊她風度優(yōu)雅、和藹可親,說話時表情生動。(The Elk County Advocate,December 4,1879.) 曾在東語學(xué)堂學(xué)習漢語的比爾鮑姆回憶:“廣東來的紳士確實是個英俊的中國人”,“他的動作端莊嚴厲,有一種自信的優(yōu)雅氣質(zhì)靜靜地呈現(xiàn)……他閃亮的黑色辮子無疑是真實而豐滿的,垂到膝蓋后面。然而,他最引以為傲的是那雙極其纖巧的手及完美的長指甲,他穿了一件特別貴重的長袍,不過不是那種書生氣十足的衣服;青苔綠色的襯裙,派克藍色的外衣,袖口是深藍色的。他拿著一把圓柄扇,而不是通常的折扇,扇柄以黃色絲綢制成,因而顏色更加豐富。在五米之外的地方,他散發(fā)出麝香和樟腦的氣味”。(Otto Julius Bierbaum,“To-lu-to-lo oder Wie Emil Türke wurde,” Studenten-Beichten,S.58.) 德國姑娘特魯?shù)聽枺═rudel)在談?wù)撆孙w聲時也說:“原本以為中國人會有些粗暴,但是不,一點也不!相反,(中國人)很吸引人,很吸引人!”(Otto Julius Bierbaum,“To-lu-to-lo oder Wie Emil Türke wurde,” Studenten-Beichten,S.60.) 潘飛聲以自身考究的衣著、高雅的氣質(zhì)和沉靜的儀態(tài),向域外展現(xiàn)了真實的中國人形象,甚至糾正了部分德國民眾對中國人的偏見。域外媒體連篇累牘地描繪報道中國士人們的衣著打扮,并予以高度評價,證明了此種傳播策略的成功。
第二,旅外士人展現(xiàn)的中國禮儀,獲得了西方人的贊美。雖然遠在域外,但中國士人們?nèi)匀环钚锌鬃印安粚W(xué)禮,無以立”的訓(xùn)導(dǎo)。如戈鯤化嚴格要求子女們遵循中國禮儀,當美國友人前往戈鯤化寓所拜會時,戈鯤化的子女們十分安靜:“即使是(戈鯤化)最小的女兒也沒有和她的姊妹們大鬧,只是安靜地好好坐在父母指定的沙發(fā)之上,對美國孩子而言,處在相同情況下,他們的母親一定會大叫‘別碰這東西!‘別這樣晃你的手!‘你快把腳從沙發(fā)上放下來!……以及許多類似的言辭,但這些言辭對于受到良好教育的中國孩子而言,是不必要的。”(“The Chinese Professor at Harvard University,”POPULAR AMERICAN AUTHORS,Belle Langley:And Other Stories,p.34.) 孩子們的文靜有禮令外國友人驚嘆。在戈鯤化不幸去世后,當?shù)匾环輬蠹埛Q:(戈鯤化)“不僅帶給我們的街道一抹東方色彩,甚至東方式的壯觀,而且?guī)砹藮|方式的和諧。他的臉上溢出高貴的莊嚴,他渾身都籠罩著安詳?!刮覀兌昧耸裁词且粋€富有聲望、內(nèi)涵深刻的學(xué)者。”(“Professor Kun Hua Ko,” Boston Daily Advertiser,F(xiàn)ebruary 17,1882.) 中國士人的寬慎謙和與翩翩風度,不僅增進了雙方的友誼,更展現(xiàn)了中國作為文明古國的禮儀底蘊。
第三,旅外士人的域外漢語教學(xué)小有成效,其海外演講活動對推廣中國文化知識、改善西方人的中國認知也不無裨益。為保證教學(xué)質(zhì)量,柏林大學(xué)東語學(xué)堂采用小班制授課,每班不超過12人,1887—1888年東語學(xué)堂成立之初,學(xué)生總?cè)藬?shù)共98人。(李雪濤:《日耳曼學(xué)術(shù)譜系中的漢學(xué)——德國漢學(xué)研究》,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08年版,第165頁。) 雖然招生人數(shù)不多,但據(jù)張德彝記載:潘飛聲、桂林二人在此地逾二年,“其學(xué)則有成效者頗多,皆已啟程來華,有學(xué)充翻譯者,當領(lǐng)事者,更有在上洋開設(shè)洋行充當總辦者”,((清)張德彝著,鐘叔河校點:《五述奇》下冊,鐘叔河等主編:《走向世界叢書》續(xù)編第20冊,第377頁。) 東語學(xué)堂畢業(yè)學(xué)生的漢語水平皆提升到足以勝任來華工作的程度,潘飛聲和桂林的中文實踐練習和漢語寫作課程顯然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潘飛聲與桂林三年聘期將要結(jié)束之際,東語學(xué)堂提議增加兩人每月薪酬至400馬克。((清)張德彝著,鐘叔河校點:《五述奇》下冊,鐘叔河等主編:《走向世界叢書》續(xù)編第20冊,第377頁。) 這是對二人教學(xué)成果的充分肯定。戈鯤化在美國的漢語教學(xué),除了劉恩之外,還有拉斯(Rath)、哈斯金斯(Haskins)、唐克斯(Tonks)等3位學(xué)生。(Harvard daily echo,Vol.V,No.87,January 23,1882.) 其中唐克斯還因?qū)W習成績優(yōu)異獲得過榮譽獎稱號,(THE HARVARD GRADUATESMAGAZINE,Vol.XXI,1912-1913,Boston:The Harvard Graduates Magazine Association,1913,p.737.) 這顯然與戈鯤化的悉心教導(dǎo)密不可分。另外潘飛聲與桂林二人在域外漢語教材的編寫方面也做出一定貢獻。1891年,東語學(xué)堂教習阿恩德出版《中國北方口語手冊:漢語語言學(xué)習導(dǎo)論》一書,書中明確肯定了潘飛聲對其編寫此書的貢獻。(Carl Arendt,Handbuch der Nordchinesischen Umgangsspracche Mit Einschluss der Anfangsgrunde des Neuchinesischen Offiziellen und Bridfstils,Stettgart & Berlin:W.Spemann,1891,S.241.) 1894年,阿恩德《中國北方口語入門——實踐練習》一書出版,其中提到桂林曾多次與之商討相關(guān)問題。例如桂林曾提醒阿恩德留意日本漢語著作《華語跬步》。阿恩德關(guān)于吳啟泰的《官話指南》的知識,也是從桂林處獲得的。(Carl Arendt,“Vorwort,”Einführung in die nordchinesische Umgangssprache,Stuttgart & Berlin:Spemann,1894,S.XVI.) 這些教材出版后引起了巨大反響,美國、丹麥等國圖書館都有收藏。(根據(jù)筆者在worldcat數(shù)據(jù)庫中查詢到的數(shù)據(jù),可知阿恩德此書在世界各地的收藏情況,參見https://www.worldcat.org/title/handbuch-der-nordchinesischen-umgangssprache-teil-1/oclc/475207208&referer=brief_results;https://www.worldcat.org/title/handbuch-der-nordchinesischen-umgangssprache-mit-einschluss-der-anfangsgrunde-des-neuchinesischen-officiellen-und-briefstils/oclc/466094549&referer=brief_results.)
旅外士人的海外演講活動盡管不多,但也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反響。王韜在牛津大學(xué)演講時,“一堂聽者,無不鼓掌蹈足,同聲稱贊,墻壁為震”,((清)王韜著,陳尚凡等校點:《漫游隨錄》,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第6冊,第97頁。) 場面十分熱烈。在愛丁堡時他又參加了當?shù)亟虝M織的活動。在理雅各的協(xié)助下,他利用兩個晚上時間宣講孔孟之道,“來聽者男女畢集”。演說行將結(jié)束時,他應(yīng)眾人之請,吟哦《琵琶行》和《吊古戰(zhàn)場文》,聲音抑揚婉轉(zhuǎn),令聽者擊節(jié)贊嘆。((清)王韜著,陳尚凡等校點:《漫游隨錄》,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第6冊,第145頁。) 王韜的演說在當?shù)匾l(fā)了轟動。據(jù)媒體報道,此次活動參與人數(shù)甚眾,募集的資金是去年的兩倍之多。(The Hull Packet and East Riding Times,January 14,1870.) 旅外士人演講中所介紹的中國文化對西方民眾產(chǎn)生了一定的吸引力。
第四,旅外士人的中國典籍翻譯活動在傳播中國經(jīng)典方面取得了明顯成效。對理雅各、王韜翻譯的中國典籍,一位外國評論家如此評價:“對于英國讀者而言,即使他并不通曉中文,也能通過此書了解到學(xué)者們多年以來對此書的研究以及與本土學(xué)者的交流,從而對《易經(jīng)》有充分而正確的認識。從這點說,再沒有比這介紹得更詳細的書了?!保℉elen Edith Legge,James Legge:Missionary and Scholar,p.34.) 著名漢學(xué)家、傳教士艾約瑟(Joseph Edkins)也說:“他長期辛苦工作的成果,包含了大量重要的事實,這些事實包括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捏鹧砸约敖y(tǒng)治著士人與民眾心靈的觀念。通過這些事實,歐洲和美國的觀察家們能夠準確判斷中國的情況?!保℉elen Edith Legge,James Legge:Missionary and Scholar,p.38.) 《中國經(jīng)典》多次再版,為歐洲各國圖書館所珍藏,并遠銷美國各地,(“MULTUM IN PARVO,” Lancaster Gazetter,May 12,1866.) 甚至連日本政府也訂購了10套,(Helen Edith Legge,James Legge:Missionary and Scholar,p.42.) 足見其影響力之廣。受此影響,美國方面的報刊在對此書進行宣傳的同時,也介紹孔子的生平及其學(xué)說,(“Literary Notices,”North American,Vol.XCIX,No.26,May 16,1866.) 增進了外國民眾對中國儒家思想的了解。
第五,旅外士人域外的詩詞創(chuàng)作吟誦交流活動,讓西方人領(lǐng)略了中華詩詞文化之美,引發(fā)了他們對中國古典詩詞的興趣。普魯士琴師媚雅在與潘飛聲交往過程中,逐漸領(lǐng)略到了中華詩詞的獨特魅力,故對中華詩詞傾心不已。她曾在其寓所內(nèi)邀諸女弟子舉辦琴會,并主動要求潘飛聲作詩以記。潘氏遂以七言律詩相贈。((清)潘飛聲著,謝永芳、林傳濱校箋:《在山泉詩話校箋》,第294頁。) 潘飛聲所撰寫的《浪淘沙·酒后感秋》一詞,也為海外眾女史所傳唱。(井上哲為《海山詞》題詩云:“蠻娘能唱《浪淘沙》,合寫羈愁付琵琶。一樣傷春感零落,為君重訴二橋花”。詩中《浪淘沙》,當是指潘氏所作《浪淘沙·酒后感秋》一詞,可知潘氏之詞作在海外也有一定影響。參見(清)潘飛聲:《說劍堂集·海山詞》,《說劍堂集》卷六,光緒二十四年廣州仙城藥州刻本,第2頁a。) 潘氏回國之際,同媚雅和眾女史在綠天樓酌別,他為眾女寫下的贈別絕句,后被他的友人井上哲以德文譯出,并刊登于柏林報紙。((清)潘飛聲著,謝永芳、林傳濱校箋:《在山泉詩話校箋》,第297頁。) 戈鯤化寫給美國友人的詩詞亦廣泛刊登于美國報紙,在當時引起了一定的轟動。(Almira Hayward,“Chinese professor,” Our Continent,Vol.Ⅱ,No.15,October 18,1882.) 而旅日士人通過與日本友人的詩詞唱酬活動,更是增進了日本文士對包括中國詩詞等中國多領(lǐng)域多層次文化的認識與了解,使他們的漢學(xué)與漢詩修養(yǎng)有了長足進步。
第六,旅外士人對中國書畫藝術(shù)的推廣,得到海外熱烈的回應(yīng)。前往日本淘金的中國書畫家們,絕大部分都大獲成功。如自費前往日本的羅清,他的畫銷路甚廣,引得不少日本藝人爭相效仿。據(jù)《東京曙新聞》記載:“淺草公園一帶,自清人羅雪谷作指頭畫,漸漸傳染,仙媒刻者(“仙媒”即茶荷,是一種泡茶的工具,具有漏斗和簡單度量作用。仙媒為竹制或陶瓷制,大多為半圓形,一端有口,便于將干茶葉送入茶壺而不遺灑。使用時,按飲茶人數(shù)酌量把茶葉從茶罐倒人茶荷,向客人展示茶葉種類和品質(zhì),并視茶葉粗細、老嫩、新陳決定水溫和用茶數(shù)量。所謂“仙媒刻者”是指在茶具上作雕刻工作的手藝人。參見陳宗懋、楊亞軍主編:《中國茶葉詞典》,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451頁。)菅原雪齋近日亦作指頭畫,同地之席畫屋吞海得雪齋傳授,亦開始作指畫矣?!保ā盖迦肆_雪谷の指頭畫」、新聞集成明治編年史編纂會編:『新聞集成明治編年史』第4巻,59頁。) 旅日士人甚至對日本書道的發(fā)展方向也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楊守敬臨行前搜集了約13 000余種碑版拓印,將之一并攜往日本,這些珍貴材料在日本引起巨大反響,楊守敬亦因此聲名遠揚。日本書家紛沓而來求教于楊氏,包括成名已久的日下部鳴鶴、松田雪柯、巖谷一六等人都拜在楊氏門下。而楊守敬對他們的指導(dǎo)也非常耐心細致,不僅鼓勵其學(xué)習漢魏六朝諸碑,并且通過筆談的方式幾乎將各種書法技巧傾囊相授。(穆易:《楊守敬與巖谷一六之筆談》,陳上岷主編:《楊守敬研究學(xué)術(shù)論文選集》,崇文書局2003年版,第280頁。) 他所著力宣傳的“碑帖并重”思想,為日本書道界所采納。日本書道長期以來重帖輕碑,重行、草而輕篆、隸的風氣由此改變。楊氏也因此被日本方面尊奉為“日本書道近代化之父”。([日]小木太法著,龍譯:《略談日本現(xiàn)代書道》,書譜編委會編:《書譜珍藏本(1974-1990)》第37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版,第18頁。)
總體而言,晚清旅外士人群體豐富多彩的“中學(xué)西傳”活動,收效是明顯的,豐富了域外人士的中國文化認知,擴大了中國文化的域外影響力。
在看到晚清旅外士人群體“中學(xué)西傳”成績的同時,我們也應(yīng)看到其存在的局限。首先,旅外士人中很多人不通外文,部分士人出洋后雖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外語,但水平也非常有限。語言的隔閡,導(dǎo)致他們無法像留學(xué)生群體那樣能以外文撰寫介紹中國文化的作品,大大限制了其文化傳播活動的影響力。其次,與留學(xué)生群體相比,旅外士人群體數(shù)量較少,且在海外基本以個人活動為主,未舉行過類似留美學(xué)生組織集會介紹中國文化的活動,這就導(dǎo)致其影響無法形成規(guī)模效應(yīng)。再次,旅外士人在海外的時間大都有限,也沒有固定的繼任者,因此其文化傳播活動難免“人亡政息”。戈鯤化早逝后,哈佛的漢語教學(xué)便從此中斷,直到1922年以后才由趙元任等中國留美學(xué)者重新開設(shè)。最后,還應(yīng)認識到,旅外士人文化傳播的相關(guān)活動無法突破晚清時期政治和外交關(guān)系主宰局面的桎梏。在晚清時期“西強東弱”的國際大背景下,域外真正為中國文化吸引,愿意了解中國文化者很少。對晚清時期旅外士人群體“中學(xué)西傳”活動影響的評估,我們還須持審慎客觀的態(tài)度。
四、旅外士人“中學(xué)西傳”活動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與域外需求
晚清旅外士人群體能夠在近代中西跨文化交流顯著不平衡、“西風”壓倒“東風”成其大勢的背景下,在域外努力開展“中學(xué)西傳”活動并取得積極成效,其背景和動因是復(fù)雜的,值得探尋。
旅外士人遠赴海外的原因不盡相同,但在其內(nèi)心深處,崇尚、弘揚中國文化之情則是完全相同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一種文化自覺行為。這是他們開展“中學(xué)西傳”活動的內(nèi)在精神動力。潘飛聲的姻親俞旦在給其臨行前的贈詩中寫道:“詩教傳中外,豪懷壯古今”,(參見洪再新:《藝術(shù)鑒賞、收藏與近代中外文化交流史——以居廉、伍德彝筆潘飛聲〈獨立山人圖〉為例》,林亞杰、朱萬章主編:《廣東繪畫研究文集》,嶺南美術(shù)出版社2010年版,第277頁。)以“詩教”來概括中華文明詩書禮樂的人文傳統(tǒng),并說明潘飛聲的未來使命。其實這同樣也是潘氏對自己的期許。也正因為如此,潘氏才會在與域外友人、女史、學(xué)生的接觸中,頻頻以詩相贈,大力宣揚中國詩詞文化。王韜也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他在墨海書館協(xié)助傳教士翻譯《圣經(jīng)》時,對傳教士的中文水平頗有腹誹,對翻譯工作非常不滿,認為“彼邦人士拘文牽義,其詞詰曲鄙里,即使尼山復(fù)生,亦不能加以筆削”。((清)王韜:《與所親楊茂才》,(清)王韜著,汪北平、劉林編校:《弢園尺牘》,第5頁。) 從根本上說,王韜具有根深蒂固的儒學(xué)信仰,即使受到基督教的洗禮,其內(nèi)心深處仍然不希望放棄自己的儒者身份。他所采取的辦法,便是努力拉近基督教與儒學(xué)的距離。不僅如此,他希望為儒學(xué)的弘揚盡一份力。他曾夸贊理雅各“志欲于群經(jīng)悉有譯述,以廣其嘉惠后學(xué)之心”,并說“先生自謂此不過間出其緒余耳,吾人分內(nèi)所當為之事,自有其大者遠者在也,蓋即此不可須臾離之道也”。((清)王韜:《送西儒理雅各回國序》,《弢園文錄外編》,第182頁。) 可見,雖然同樣是“事夷”,但因為翻譯中國經(jīng)典目的是宣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因此王韜便將之視為分內(nèi)之事,欣然接受理雅各的邀請,并且盡力克服各種困難,以極大熱情投入工作中。這和他在墨海書館翻譯《圣經(jīng)》時的心態(tài)形成了鮮明對比,從中亦可看出其儒學(xué)信仰對其海外中國文化傳播工作所起的作用。
旅外士人大都是傳統(tǒng)科舉制度下的“失意者”。王韜雖18歲即中秀才,之后卻再未得中。1846年他赴南京參加鄉(xiāng)試,“一擊不中,遂薄功名而弗事”,((清)王韜:《與英國理雅各學(xué)士》,(清)王韜著,汪北平、劉林編校:《弢園尺牘》,第75頁。) 自此對科舉產(chǎn)生了厭棄心理。雖在親友及生計壓力下,他此后又多次參加科考,結(jié)果卻都不盡如人意。陳矩曾兩度鄉(xiāng)試,均以落榜告終,遂轉(zhuǎn)向?qū)W術(shù)研究。王治本最初也想走科舉入仕之路,但一直懷才不遇,后參加鄉(xiāng)試考取一等補增廣生。此時的王家因受太平天國運動影響而家道中落,為了生計,他不得不在杭州以教授生徒為業(yè)。在目睹官場腐敗后,王治本摒棄了考取功名的想法,并寫下《廣陵賦別》一詩以明志。(轉(zhuǎn)引自張如安:《天涯隨處著游鞭——寧波近代詩人旅行家王治本初探》,《浙東文史論叢》,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0年版,第177頁。) 潘飛聲雖極富文才,且在嶺南文壇聲譽頗佳,但科場之路卻一直不順。族兄潘儀增云:“蘭史少以文名,負經(jīng)世之志,數(shù)不得志于有司?!保ǎㄇ澹┡藘x增:《天外歸槎錄·序》,(清)潘飛聲著,穆易點校:《天外歸槎錄》,鐘叔河等主編:《走向世界叢書》續(xù)編第12冊,第125頁。) 他本人也回憶:“我昔慕功名,文戰(zhàn)復(fù)屢北。未博堂上權(quán),毷氉行嘆息?!保ǎㄇ澹┡孙w聲:《悼亡百韻詩》,《說劍堂集》卷五,第2頁a。)總之,以傳統(tǒng)“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價值標準來判斷,旅外士人們大都屬于失敗者?,F(xiàn)實遭際的坎坷與他們對自己的期許與抱負形成極大的反差,其內(nèi)心極為苦悶。但當他們走出國門后,情況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因為域外世界對中國文化的好奇與探尋,作為中國文化代表的旅外士人得以從傳統(tǒng)社會中默默無聞的邊緣人物而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所至之處,幾乎無不受到眾人的熱情接待,社會地位亦陡然提升。如德國著名化學(xué)家奧古斯都·霍夫曼(August Wilhelm von Hofmann)舉辦生日宴會時,專門邀請潘飛聲與桂林參加。(Jakob Volhard,August Wilhelm von Hofmann ein Lebensbild im Auftrage der Deutschen chemischen Gesellschaft,Berlin:Deutschen chemischen Gesellschaft,1902,S.176.) 潘飛聲歸國時,亦有意大利貴族專門設(shè)宴款待,并將其視為“大國賓師”。((清)潘飛聲著,穆易點校:《天外歸槎錄》,鐘叔河等主編:《走向世界叢書》續(xù)編第12冊,第135頁。)而旅外士人們無論是在日常生活或是在工作中,都非常注意保持自己中國文士的形象,并利用一切機會宣揚、展示中國文化,通過此種方式鞏固自己的社會地位。如戈鯤化雖只是捐候選同知銜而未得實職,但在哈佛授課時,卻堅持身著清代官袍,并且要求學(xué)生執(zhí)中國傳統(tǒng)弟子禮以體現(xiàn)師道尊嚴。(“THE CHINESE PROFESSOR DEAD,” New York Times,F(xiàn)ebruary 15,1882.)王韜在英國時,亦通過發(fā)表演說、朗誦詩歌等方式,擴大自身的影響力,借此彌補在國內(nèi)時人微言輕的缺憾。這種實現(xiàn)自身社會價值的追求,也是旅外士人孜孜不倦宣介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因素。
最后,很多人的出洋之舉,也是出于改善經(jīng)濟拮據(jù)狀況的考慮。旅外士人群體大都處于貧困狀態(tài),如林祖父壯年猝然離世,“遺下諸孤皆幼弱,所有產(chǎn)業(yè),盡被族人侵占”,((清)林:《西海紀游草》,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第1冊,第50頁。) 家境甚貧,且“白發(fā)在堂,無以為養(yǎng)”,故只能“乘風破浪,孤劍長征,將以搏菽水資而為二老歡也”。((清)林:《西海紀游草》,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第1冊,第34頁。)潘飛聲雖然祖上為十三行行商,頗為富裕,可此時已家道中落,其妻病逝后,情況更是雪上加霜,時有“負米既已拙,歧路嗟蹇脩”((清)潘飛聲著,穆易點校:《天外歸槎錄》,鐘叔河等主編:《走向世界叢書》續(xù)編第12冊,第148頁。) 之嗟嘆。葉煒也是因為歸國后窮困潦倒,不得已再次赴日。陳曼壽、胡鐵梅、王寅等畫家之所以遠渡東瀛,也是出于日本潤格費用更高的考慮??傊?,經(jīng)濟窘迫與現(xiàn)實生存壓力使得旅外士人們不得不暫時放下夷夏大防及安土重遷的傳統(tǒng)觀念,而投身于海外的文化傳播活動中。
域外世界獲取中國與中國文化知識的客觀需求,是旅外士人群體“中學(xué)西傳”活動取得良好成效的重要外部因素。從宏觀的全球史及中西關(guān)系史背景看,近代以來西方的對華殖民擴張和基督教宗教復(fù)興運動背景下的傳教士東來,中國在外來沖擊下的逐步開放和多方面融入世界,造就了中西方相互認知、探求對方及其文化的強烈社會需求。中國需要了解學(xué)習西方,西方也需要了解與認知中國。晚清以降,隨著中國開放程度的不斷提升,中國與歐洲各國的外交、商貿(mào)往來顯著增加,西方的在華利益日益突出。西方很多有識之士認識到,必須增進對中國的了解才能更好地開展外交與通商事務(wù)。正是在此背景下,歐洲一些大學(xué)開始將漢語與中國文化納入學(xué)習研究范疇。1876年牛津大學(xué)設(shè)置漢語言文學(xué)講座,聘請了著名漢學(xué)家理雅各。劍橋大學(xué)則聘用了威妥瑪。19世紀80年代后,作為列強中后起之秀的德國在外交和通商方面對于接受過完整系統(tǒng)東方語言訓(xùn)練的人員需求量開始增加,1884年12月,漢學(xué)家格羅貝(Wilhelm Grube)向教育部提出在柏林開設(shè)中文課程的申請,后經(jīng)過總理府、教育部、外交部等部門的磋商,決定于柏林大學(xué)內(nèi)設(shè)立東語學(xué)堂。而哈佛大學(xué)接受鼐德提出的關(guān)于開設(shè)漢語課程的建議,也與這一時期美國對華貿(mào)易不斷增長有關(guān)。晚清旅外士人之所以能夠赴域外開展?jié)h語與中國文化教學(xué),歸根結(jié)底是域外為滿足其自身需求而為中國士人搭就了宣講中國語言與文化的平臺。中國經(jīng)典西譯廣受歡迎以及旅外士人展示宣揚中國文化取得成效,也應(yīng)作如是觀。日本的情況與西方有所不同。日本自隋唐時代起就極其尊崇中國文化,這種風氣一直延續(xù)至明治時期。雖然其時明治政府已經(jīng)開始推行近代化改革和“脫亞入歐”進程,但日本文士仍有著較深的漢學(xué)情結(jié),大都對中國文化保持尊敬,虛心求教之心仍在。因此他們不僅能夠以漢文與中國士人進行筆談交流,更能與之產(chǎn)生思想共鳴。這是雙方得以建立密切聯(lián)系、中國士人得以在日繼續(xù)傳播中國文化的重要原因。
責任編輯:吳 彤
The Activity of the Extraterritorial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Culture? by the Scholars Traveling Abroad and ?Its Influenc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YUAN Qing, WANG Jun
(Faculty of Histor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350, China) Abstract:There exists a large group of scholars among the people who traveled around the world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y took a lot of measures to promote Chinese culture, such as teaching Chinese, giving speech, translating Chinese classics and introducing knowledge about Chinese culture when they are getting along with foreigners. These measures have achieved good results in showing Chinese clothes and etiquette, disseminating Chinese language and Chinese classics, promoting Chinese poetry and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art, which has enriched the understanding of Chinese culture among foreigners and expanded the influence of Chinese culture around the outside region. These activities constitute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centennial course of Chinese culture to the West. There are two reasons for this group of scholars to get such achievement in spreading Chinese culture to the West, on the one hand, they have the willing to promote Chinese culture, and hence they can benefit from it, on the other hand, the objective demand of the outside world to acquire knowledge of both China and Chinese culture has also become a significant external factor to spread Chinese culture to the West.
Key words:the late Qing Dynasty; Chinese scholars; Chinese culture; extraterritorial dissemination
收稿日期:2022-01-12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晚清時期走向世界國人群體‘中學(xué)西傳活動研究”(18YJA77002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元青,南開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為近現(xiàn)代中外文化交流史;王鈞,南開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
① 近年來,王韜、楊守敬、戈鯤化等晚清旅外士人的域外文化傳播活動逐漸受到重視,涌現(xiàn)出一些研究成果。如宋建昃:《近代中西文化交流中的王韜》,《中國文化研究》,2001年第5期;王立群:《王韜與近代東學(xué)西漸》,《北京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1期;[美]崔頌人:《美國漢語教學(xué)的先驅(qū)——戈鯤化》,《世界漢語教學(xué)》,1994年第3期;夏紅衛(wèi):《文化交流逆差下的跨文化傳播典范——中國執(zhí)教美國第一人戈鯤化的傳播學(xué)解讀》,《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1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