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析中國先秦儒道文學的語言之用

扶暄澤

內(nèi)容摘要：語言是思維的工具，是表意的符號，是文學發(fā)揮其社會功用的直接依憑。先秦文學作為中國文學的濫觴，在思想內(nèi)涵與形式表達方面的豐富實踐對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本文以先秦儒道作品為研究文本，從以言傳“道”與救世濟民、“言以足志”與“道不可言”、邏輯思辨與寓言托志、“文質(zhì)彬彬”與“信言不美”出發(fā)，對其言意之辯、言語突破、文質(zhì)關(guān)系等方面進行剖析，以對其語言的表達功用、運用原則與技巧等建立起一個較為深入而辯證的理解。

關(guān)鍵詞：先秦文學 儒家 道家 語言之用

先秦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是中國哲學、文學濫觴的重要時期。在群英輩出、百家爭鳴的歷史背景下，文學的語言也迎來了突破式的發(fā)展。先秦“是人們在語言事件中對語言的各個層面不斷探索、不斷認識的時期”[1]，思想家和文學家們從表意交流、邏輯思維、抒情審美等方面進行了深刻的分析和豐富的實踐，為后世中國文學理論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礎(chǔ)。先哲們?yōu)楦玫仃U明自己的思想主張，并在辯論與交鋒中更勝一籌，無不在語言上狠下功夫，并對言與意、言與德、言與道、言與志、言與象、文與質(zhì)等語言問題進行了多方探討。下面本文將從表達功用、言意之辯、言語突破、文質(zhì)關(guān)系等方面，以孔孟、老莊著作為研究文本，對其言意觀念及創(chuàng)作實踐談幾點思考。

一.以言傳“道”與匡世濟民：先秦儒道文學的言語之用

恰如黑格爾所說：“密涅瓦的貓頭鷹，只有在黃昏時才會起飛?！痹诙Y崩樂壞的春秋時代，思想家們面對動蕩不安的社會，紛紛本著強烈的責任感勇敢地站出來奔走呼號，追索倫理之道、仁政之道、兼愛之道、無為之道、兵法之道……。

對于儒家而言，救世良方的核心要義就是樹立起可以重建社會秩序的倫理道德，而語言在傳道中則發(fā)揮著極為重要的價值。從國家角度看，孔子說：“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論語·子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孔子在這里可謂將語言之用推到了極致。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其金口玉言，無異于政令，實在不能兒戲，會直接關(guān)乎到社稷的興亡。

孔子認為語言有著十分明確的表意功能，同時又與政治統(tǒng)治密切相關(guān)，因此，十分強調(diào)利用語言的“正名”功能來幫助王綱失序的社會建立起嚴密的統(tǒng)治，他說：“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保ā墩撜Z·子路》）這句話清晰地闡明了言與名、言與事、言與禮的密切關(guān)系，并通過運用頂針的修辭手法強調(diào)了好的語言是事與禮的基礎(chǔ)。

對于道家而言，他給出的救世良方則是自然之“道”，其核心要義在于無為而治。與孔子一生述而不作不同，無論是道家思想的開創(chuàng)者老子還是他的繼承者莊子都寫出了流芳百世的著作?！兜赖陆?jīng)》十分短小精悍，全文五千字，而《莊子》則洋洋灑灑，全文八萬多字?！兜赖陆?jīng)》開篇寫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钡朗抢锨f哲學的核心概念，老子這里竟然一開始就告訴大家這是一個難以用語言表達清楚的名詞。作為萬物的根源，道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保ā兜赖陆?jīng)》第二十五章）這里“道”的內(nèi)涵盡管顯得恍恍惚惚，難以名狀，但老子和莊子還是別無選擇地借助語言文字對其進行了深刻的闡釋和生動的描述。

因此，盡管儒家的“道”與道家的“道”有著根本的不同，前者強調(diào)倫理道德，后者強調(diào)自然法則，但語言文字的強大表意功能使其成為二者傳道授業(yè)、著書立說，建言社會、以言興邦的不二選擇。

二.“言以足志”與“道不可言”：先秦儒道文學的言意之辯

孔子說：“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他對語言的表意功能給出了充分的肯定。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保ā墩撜Z·堯曰》）他把“言”與“命”“禮”相提并論，將“言”看作一個人最重要的標簽。他還說：“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保ㄕ撜Z·《憲問》孔子認為有德之人，更要把自己的思想用語言表達出來，這樣才能發(fā)揮好的影響力，這也是一種個人價值實現(xiàn)的方式。又如，孔子還非常重視對弟子們進行語言的教學，他親自編訂了中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并將它作為重要的“教材”，他認為“不學詩，無以言”，詩經(jīng)中美好的文字有著極為豐富的內(nèi)涵，學《詩》可以幫助人們“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而且還“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保ā墩撜Z·陽貨篇》）他認為，《詩經(jīng)》在很多方面充分地體現(xiàn)了語言的教化功能，可以有效幫助人們認識自然，認識社會，提高自己的道德品質(zhì)以及服務(wù)家庭與社會的能力。

當然，孔子也認識到，語言文字的表達能力有時也是有限的，譬如《論語》中時時有弟子問“仁”，但無論是“克己復禮為仁” “仁者愛人”，還是“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孔子每每也不曾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仿佛無論如何描述都難以窮盡“仁”的內(nèi)涵。為此，“最終選擇用較為具體、比較容易認知的語言去解釋這種抽象的觀念，但是只能解釋其中比較淺顯的方面?！盵2]又如，面對子貢的提問，孔子甚至說“我不想回答了”，因為“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孔子本就專注于現(xiàn)實生活，而非形而上的命題，此時更是意識到有時候不說話反而能夠表達出無窮的意味。子貢為之感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保ā墩撜Z·公冶長》）

相較而言，如果說語言的有限性對專注于具體現(xiàn)實生活的儒家來說雖然有影響，但影響不大的話，那么對以探討玄妙天道的道家而言影響就比較明顯了。老子和莊子對此都有很深刻的體會。老子在闡述自己思想的時候，面對“道”的深奧概念，常常陷入到一種深深的無奈之中。盡管五千字的《道德經(jīng)》字字珠璣，對一個“道”字反復描摹，可始終讓人覺得只可意會，難以言傳。老子甚至認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老子》第五十六章），仿佛說的越少，越能保有“道”的本質(zhì)。而《莊子》呢？八萬多字通篇盡管都在言“道”，但也和他的老師一樣認為，道“無作為無形跡，可以心傳而不可口授，可以體悟而不可看見?！保ā肚f子·大宗師》）“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莊子·秋水》），為此，所有的語言對于無比宏大深奧的“道”來說都顯得難以言表。

莊子在“輪扁斫輪”的寓言中借輪扁之口說到：“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yīng)于心，口不能言，有數(shù)存焉于其間?！保ā肚f子·天道》）莊子認為，斫輪的技術(shù)即便教者早已熟爛于心，但也根本無法用言語口耳相傳，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自己在實踐中用心揣摩門道。因此，在孔子那里被認為很重要的用典籍教育弟子的方法，這里也受到了莊子狠狠的否定：“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莊子·天道》）為此，盡管老子和莊子都留下了經(jīng)典的文字，但始終持有“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的思想，對語言的有限性有著更多的傾向。

由此，盡管儒家認為“言以足志，文以足言”，道家認為道不可言，意不可傳，在言意觀上表現(xiàn)出很大程度的不同，但細究起來，其實對于語言的有限性都有著一定的認同。

三.邏輯思辨與寓言托志：先秦儒道文學的言語突破

既然大家都認識到語言的有限性，那么如何對它進行突破呢？我們的先哲給出了不同的嘗試。

孟子作為孔子的后繼者，他的文章與語言精短的《論語》不同，有的洋洋灑灑、慷概激昂，有的娓娓道來，循序漸進。他對自己的語言表達能力十分自信，說“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并在語言的表意、教化與服務(wù)社會倫理方面進行了充分的倡導與實踐。孟子的語言準確、犀利、精煉、平實，又具有充沛的情感、雄辯的氣勢，將他的人性本善和仁政思想闡述得淋漓盡致。譬如一次在與齊宣王聊天談?wù)撘魳窌r，就首先夸贊了齊王喜歡音樂對國家而言是件好事，齊王不好意思地謙虛道自己喜歡的是“世俗之樂”，而非“先王之樂”，而孟子卻故意模糊二者之間的界限，將話題引入了對“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的思考，在得到“不若與人”“不若與眾”的回答后，最后推出“此無他，與民同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的結(jié)論，孟子以循循善誘的方式成功地將自己的民本思想和仁政觀念傳遞給了君王。

再看莊子，為了克服言不盡意的問題，他提出了使用“重言、寓言、卮言”三種方法?！爸匮浴本褪墙柚荣t的言辭來表達個人的意圖?！柏囱浴笔窃谝环N自然而然狀態(tài)下流露出的語言。而寓言則是通過講故事的手法來說明事物的道理。莊子一書中有很多寓言，如在《莊子·秋水》中，文章通過河伯看到黃河之水的波瀾壯闊而心生驕傲，見到北海的浩瀚無邊又自嘆不如，闡釋了事物的大小都是相對的道理。又通過“井黿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作比喻，探討了時空的有限性對于人們認知的束縛。此外象《莊周夢蝶》、《庖丁解?！贰毒字堋返鹊?，無不用十分生動的故事講出了極為深刻又宏大的道理。

莊子除了這種講故事、做“加法”以強化語言表達力的方式之外，還主張做“減法”。他提出了“得意忘言”的主張。他說：“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莊子·外物》）在這里“筌、蹄”都是手段，而 “魚”和“兔”才是目的，同理， “言”是手段，而“意”是目的，人只要得了“意”，就不必在意“言”的多寡了。不得不說，這種認識何其灑脫！

因此，無論是孟子的循循善誘還是莊子的“三言”手法和得意忘言，都在一定程度上非常有效地達成了對語言有限性的突破，使難以言說的抽象道理轉(zhuǎn)化為可以理解的事物。尤其是莊子對語言和含義的這種定位構(gòu)成了一種“充滿暗示性的詩化語言模型，它對整個中國傳統(tǒng)語言表達方式起了極其重要的定型作用?！盵3]

四.“文質(zhì)彬彬”與“信言不美”：先秦儒道文學的“文”“質(zhì)”思考

內(nèi)涵與文采是語言的兩個重要元素，在處理二者關(guān)系的時候，儒家和道家雖有一定的不同，但更多的是一些共識。

儒家和道家都認為在“文”與“質(zhì)”的關(guān)系上，質(zhì)是根本，語言不過是傳道和明志的工具?？鬃诱J為“辭達而已矣”，意思是只要語言能充分清晰地表達出內(nèi)在思想就可以了，不要在形式上過于下功夫，“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譬如孔子在編寫《春秋》時常以極簡而含蓄的手法來表達曲折的含義。僅以“殺”“弒”為例，《春秋》中常透過兩個字的區(qū)別使用，在無形中表達出自己的好惡之情，將自己對歷史人物的是非臧否暗含其中，交給讀者自行體會。同樣，在《論語·先進》中，文章描寫了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孔子聆聽弟子們談理想、說志向的場景?？鬃訉τ诖蠹业陌l(fā)言，并沒有多加評價，而是點到為止，譬如：“吾與點也”，甚至一言不發(fā)，譬如“哂之”，只是用一些表情和動作就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態(tài)度。孟子和孔子一樣，盡管擅長推理辯論，洋洋灑灑，但是也主張：“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下》）意思是，好的語言能用有限的文字可以傳達無限哲理，君子的語言即使淺顯明白，但“道”已自在其中。

道家也有類似的認識，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道德經(jīng)·第十二章），過于華麗的裝飾會遮掩住事物原有的本質(zhì)，令人不辨真?zhèn)巍４笠粝Ｂ?，大象無形，大道至簡，語言在表現(xiàn)大道之時，自然也無需太多的修飾，“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道德經(jīng)·八十一章》），人要不虛言，不妄言，才更能接近道的本質(zhì)。

盡管儒道兩家都同時認為語言要簡約凝練，但儒家相對于道家來說，在質(zhì)與文的關(guān)系上顯得更為辨證一些，孔子說：“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保ā墩撜Z·雍也》），認為“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保ā蹲髠鳌は骞迥辍罚┯纱丝梢钥闯?，在語言的內(nèi)容與形式關(guān)系上，儒家追求的還是一個和諧統(tǒng)一的狀態(tài)。

先秦儒道文學的言語觀對后世的影響極為深遠，其以言傳“道”、匡世濟民的根本訴求直接塑造了后世文學“文以載道”的價值觀念；其“言以足志”“道不可言”的言意之辯使含蓄蘊藉成為中國古典詩詞的主流審美；其“文質(zhì)彬彬”與“信言不美”的辯證思考為真純簡約、“文”“質(zhì)”和諧成為中國古代文人創(chuàng)作的重要共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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