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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場老板娘

    2023-05-31 01:47:06趙以琴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23年1期
    關鍵詞:涼粉豆花包子

    豆花飯店

    豆花飯店開在村街上,沒有招牌,簡單的兩間門店。一間門店坐著三口鍋,兩口山水鍋,一口雙耳鍋。中間山水鍋中盛滿白白嫩嫩的水豆腐;面對門店左側坐著的山水鍋中裝著比水桶還粗的大甑子,繚繞的煙霧,證明米飯已熟;右側雙耳鍋中則是沸騰的白水,用以蒸煮鄉(xiāng)場能賣的一切吃食,比如餃子、米皮、粉條、面條等。

    另一間門店正中間擺著一張大大的四方桌,四方桌上放個罐頭瓶子,瓶子里插滿蒸煮過的筷子,還有一個較小的土壇子,裝滿一罐食鹽。方桌四方蹲著高腳條凳,寬窄十五厘米左右,與方桌邊長不相上下,以供進門吃飯之人用。

    門店的門檻就不一般了,高達三十厘米,若進門不高提腳步,很容易被絆倒。小時,常把門檻當馬騎,嘴里還發(fā)出揚鞭策馬吆喝的叫聲,也趴在門檻上哭泣過,當然,也站在門檻上與姐姐們比試過身高,這仿佛又成了我們的高蹺。但就算這么高的門檻,也阻擋不了前來吃水豆花的人。

    這是母親經營了十多年的豆花飯店,那時,我還是一個剛入初中的小女孩,母親則是一個年過四十的中年婦女,我對母親開飯店的辛酸與勞累無從體會,倒是養(yǎng)成一日不吃水豆花心就欠得慌的毛病。每到趕場日,我們幾姊妹就端著個大花碗,舀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米飯,把水豆花從鍋中請到飯碗中,拌上一大勺辣椒油,一小撮魚香、小蔥,少許味精、醬油、鹽。一口米飯,一口水豆花吃起來,那種滋味到如今想起來,也是美得無法控制。水豆花嫩得一滑就進入我們的口腔,再如坐滑梯一樣溜進我們的胃里。大姐在吃水豆花時,都不用牙齒,嘴左右攣一下就直接進入肚子。嘴皮上還粘著一些紅紅的辣椒油及白白的豆花渣,看上去一點反胃的感覺都沒有,反倒覺得她吃得那個香,我們吃的欲望一下子就被引流而出。不吃上個兩大花碗,都覺得對不起迫切的眼珠子。

    我們的這種吃法算是天下第一家,一般人吃豆花飯,是一碗米飯,一碗水豆花,一碗辣椒水,雖然也是一口米飯,一口豆花,但卻如吃小炒下飯,而我們如吃水豆花蓋飯,兩者有著質的區(qū)別。前者把米飯的香味、水豆花的香味、辣椒油的香味隔絕享用,后者則把它們三者的香味混合一處,既入味又新奇。母親調侃我們說:“一群好吃嘴?!蹦赣H的吃法就傳統了,因為她不是辣椒蟲,吃水豆花時,象征性地蘸一點辣椒,一口豆花,兩口米飯,還帶兩口告水,唯有這樣,她的胃才能消化。

    母親說:“吃水豆花不能吃醋?!蔽覀円矎奈丛诔运够〞r放入醋這種調料,也許是因為兩者都具有酸性,綜合在一起水豆花就失去本身的微酸甜味,優(yōu)越性全被醋給搶了。但母親還有一個很怪的要求,說:“沒開張前不吃,開張后才可吃?!蔽覀兙团瓮够ㄚs緊開張,好樂享美食,滿足我們盼望已久的味蕾。有時,父親在未開張前就開吃,我們就心懷嫉妒地想著父親的那碗豆花飯,疑惑著母親說過的不開張就不能吃這句話,為什么對父親不管用呢?我們都是膽小的孩子,依然要等到開張以后才大張旗鼓地享用。

    我們成了母親豆花飯店的忠實粉絲,不知道母親看著我們的吃相是不是特別有成就感,沒問過母親,如今已沒機會問。每一位母親都是偉大的,孩子的溫飽問題是母親最為上心的事。現在不是流行一句話嗎,說什么有一種餓,是媽媽覺得我餓,有一種冷,是媽媽覺得我冷。

    我給母親悄悄取了一個名字—豆腐西施,那時,我學了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文中那個細腳伶仃的豆腐西施給了我靈感,我覺得我的母親也是豆腐西施。但母親這位豆腐西施不同于楊二嫂。母親沒有細腳伶仃,沒有擦得如白紙一樣的臉。母親是高挑勻稱、干練麻利的,一頭濃密的黑發(fā)雖已嵌入些許白發(fā),但仍不失中年女人該有的老練穩(wěn)重以及韻味。村街上的鄰居,每到趕場日,都喜歡端個大瓷缽,花上兩塊錢買上一碗水豆花,回家慢慢享用。在母親舀豆花的空當里,鄰居還不忘說一句:“老宋,多舀點,你家的好吃。”母親則沉默表示同意,但等村人遠去,母親會嘟噥道:“又不加錢,盡想吃便宜?!?/p>

    這個村人,我認識。她家就在老供銷社對面,至于是不是供銷社的老員工,我不得而知。那時,只知道她開著一間門店,門店里有各類生活用品及農用產品,生意在鄉(xiāng)場上不是一般的好。她說話語速特別快,也有一些粗重的鼻音,一般情況你是不知道她在說什么的。她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夏天時,除了被衣服包裹起來的那部分身體不知道顏色以外,凡是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身體,都白得如家中墻壁上的水紙一樣,有著一種和鄉(xiāng)人天然的不同,也給人一種道不出的距離感,總感覺她和我們不是同一類人。她的穿著也是非常時髦的,常常是鄉(xiāng)人不敢嘗試的大紅大綠,或者大花,腳上一雙說不出是什么質地的拖鞋,反正看上去既好看又昂貴,心里是有一些小羨慕的。還有她那頭發(fā),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村里到發(fā)廊剪發(fā)的人少得可憐,她就已經是一頭如刺猬一般的卷發(fā),既洋氣又與眾不同。

    她見了我,老是反復問我:“你是趙某某的姑娘?你要喊我娘媽喲?!蔽乙簿晚槒牡睾八宦暷飲?,她高興得好像自己是全村人的娘媽一般,甕著鼻子再次說一句:“這個姑娘硬是乖?!焙舐犇赣H說,她男人姓趙,已與她離婚,離婚后,男人離開村街,不知道云游何方,一直未歸。她帶著前夫的女兒,又在村街上尋下一個男人,也不說結婚與不結婚的事,反正同一個被窩睡了就是夫妻,若哪一天不想睡了,也就當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母親對這些是持鮮明態(tài)度的,母親不太歡迎她到我家來端水豆花,就算是照顧母親的生意??磥?,我的母親有著自己認定的一套做人原則,所以才會在她離去之時說上那句“又不加錢,盡想吃便宜”。其實并不是在乎錢的問題,而是用這種方式表達對這種人的不喜愛,反感。

    至于這水豆腐是怎么煉成的,首先得從原材料上說起,母親會在趕場日趁閑時去收購顆粒飽滿、抓起落下噼啪作響的黃豆放在家中干燥處,儲備好,等到趕場前兩日再拿出,剔出其中殘缺的黃豆以及少有的沙石。母親擔憂自己的雙眼不夠精明,就算這樣挑選過的黃豆,依然會用篩子再篩上一遍,以確保殘缺的黃豆及沙石被挑得一顆不剩。也有鄉(xiāng)人主動把黃豆送上門,母親總會用她的手和眼打量,再確定是否需要,若黃豆確實好的,母親會立馬過秤付錢,若黃豆不如意的,母親也會立馬擺頭推脫說:“黃豆還有,暫時不買了?!蔽乙娺^母親用篩子簸出殘缺黃豆及沙石的樣子,母親站在一方案桌前,雙手握住篩子的邊緣,高于案桌左右篩起來,黃豆如聽話的孩童一般,隨著母親手勢的變化被簸到指定的位置,殘豆和沙石絕不會相互交叉搶占彼此的位置,都乖乖地待在它們該待的位置,再一揚篩子,篩孔漏不下的殘豆沙石就被母親揚到地面。這樣反復三四次,黃豆可以說已經無任何可挑剔的瑕疵。

    我讓母親把篩子給我,我也想篩一篩,當端起篩子時,才發(fā)現要讓黃豆如聽話的孩童般,簡直不是一般的難。滾來滾去,既篩不出沙石,還把黃豆搞得四下滾落,還得費力撿拾滿地的黃豆。我問母親:“我怎么篩不起?!蹦赣H只是笑。這里的訣竅母親無法用語言表達,也無從書面教授于我,在我的一再追問下,母親只是以我還小為理由,說:“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會篩了?!蔽倚乓詾檎?,覺得只要等我長大,篩個篩子有什么難的,又不是什么高科技。但當我成年以后,再次拿起篩子,依然簸不出沙石,才突然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你長大了就會,有些事情在你有選擇的情況下,你可以規(guī)避事情的難易度,甚至淡忘這件事情的存在,在用心與用情上少之又少。但,母親不能,在那個年代,作為農村婦女的母親,作為要養(yǎng)活這么多子女的母親,生活技能的多樣性、豐富性是母親的必修課。

    接下來就是泡豆子。泡豆子也是很講究的,水溫的高低、時間的長短、氣候的不同都得考慮。季節(jié)不同,自然水溫、時長就會有所區(qū)別,且黃豆的多少也有區(qū)別。農忙時節(jié),趕場的人少,黃豆相對來說就要少一點。夏季也是如此,水豆花在高溫之下會變酸,酸了的水豆花再發(fā)酵一下就變成了臭豆腐,這樣有超負荷酸味的水豆花是賣不了錢的,母親也不會用這樣的水豆花招呼她的客人。所以,農忙時節(jié)和夏季水豆花要估摸好量的多寡。冬季是水豆花生意最好的時節(jié),忙碌的人們可在冬季這還算閑暇的日子里,趕到鄉(xiāng)場上,看看,玩玩,逛逛,吃吃,愉快而滿足地度過干冷的冬日。母親對這些了如指掌,以至水豆花場場被一搶而空。一般情況,春夏秋三季豆子泡的時間不超過三小時,水溫不高于三十度;冬季豆子則要泡上五小時左右,且水溫不低于四十五度。

    豆子泡好以后,得磨打成豆?jié){,每到趕場日凌晨三四點鐘,我家的豆?jié){機發(fā)出轟轟的聲音,我們就知道母親已開始磨打豆?jié){。這時的豆?jié){還是生豆?jié){,需放入門店里中間那口山水鍋中熬至沸騰,再以紗布過濾豆渣,濾出純粹的豆?jié){。紗布被母親卡在可自由活動的十字架上,十字架撐開,紗布也就自然撐開形成袋狀,再用鐵鉤把十字架掛于山水鍋旁邊,等豆?jié){一沸騰,立即用鐵勺舀起,迅速放入袋狀紗布中,一人手握十字架,不停左右前后滾動起來,過濾出的才是可以變成水豆花的豆?jié){。再把這樣的豆?jié){放入干凈的山水鍋中,加入告水,放點疸巴,兩三下,豆?jié){就凝固成嫩嫩的水豆花。這個活兒母親一個人也可完成,若我們起得來,也會幫著搖滾十字架,若我們懶在床上,母親也不會責備叫喊我們,任由我們睡醒了再起。母親說過:“若豆?jié){已放入鍋中準備點水豆花,我們就不能起來,若起來沒洗臉,被豆?jié){看到,豆?jié){就點不成豆花了?!蔽覀冋糜羞@么一個借口繼續(xù)酣睡,等到門店有隱約的喧嘩聲,或者有人喊:“老宋,起得早也,豆花都整好了。”我們才趕緊下床,洗臉漱口等待開張。

    母親喜歡女顧客來開張,她說:“女顧客開張的話,生意一定好?!蔽覀儾恢獮楹螘@樣,但母親說已試過很多次,每一次女顧客來開張,我家的生意都很好,不會留下一點水豆花渣渣,十二點過一點就準時賣完。久而久之,這名前來開張的女顧客和母親熟稔起來。每次一來,還在門店外,就大聲喊起來:“老宋,來一碗豆花飯?!蹦赣H也答應得很干脆,亮開嗓子笑盈盈地應著:“老娘早也?!边@位“老娘”,就是這位女顧客,她是一位做生意的阿姨,我們那個地方不叫阿姨,比母親歲數小的就喊嬢嬢,比母親歲數大的,關系又隨意的就自稱老娘,旁人也就跟著喊老娘。她在鄉(xiāng)場上收購一些雞蛋、鴨蛋、鵝蛋、瓜子、花生之類的吃食轉手到市里出售,能賣個好價錢。

    這位老娘“救過”我。母親的水豆花一般在中午十二點一過就被吃得光光的,剩下還有大半天時間,母親覺得浪費了可惜,就在門店的三口灶里按了一口小鍋,賣點餃子、粉條、米皮、面條之類的。這天,有一鄉(xiāng)人前來吃餃子,可母親在忙著收錢找錢,一時抽不開身。我自作主張地學著母親的樣子把盤子里的餃子放入鍋中,看著餃子活蹦亂跳地浮出水面,記得母親說過,餃子浮起來了,就證明熟了,但沒記住浮起來還得煮上一兩分鐘,才全熟透。于是,我手忙腳亂地把餃子舀入碗里,小心翼翼地端到客人面前。客人從罐頭瓶里取出筷子,慢慢品嘗起來。等到吃完付錢時,客人對我說:“餃子還差點火候,沒熟透?!蔽颐嬗须y色,不知如何是好,客人的意思是餃子沒熟透,想不給錢,或者重新補吃一碗。我的心在此刻是發(fā)慌的,正等著客人發(fā)話該如何處理,卻聽見從門外進來的“老娘”說了一句:“你這個人搞笑得很,沒熟透你又吃完了,吃之前你不說,吃了你才說,啷個證明了,你盡黑人家小娃娃?!笨腿撕孟癖粶珗A噎著一般,一個字都沒說,就悻悻地離開了。

    母親的水豆花賣兩元錢一碗,加上米飯也就三元錢一份,后來漲價到五元錢一份。這一份里,母親還免費送一份酸菜。有些顧客為了節(jié)約錢,就要一碗飯,用送的酸菜和油辣椒拌飯吃,也可以管一天。也有一些顧客是專為水豆花而來的,不要米飯,就要一碗豆花,再加上二兩燒酒,吃起來美滋滋的,臨走時,還不忘喝一大碗告水,滿足地說:“下場再來?!币灿幸恍U腋嫠鹊娜?,母親拿個大碗挖上一大碗給對方,對方喝完道謝時不忘說一聲:“好甜的告水?!?/p>

    母親的豆花店里還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方方的臉,臉上有一雙小小的眼睛,眼睛下是一個有著特殊氣質的鼻子,鼻子很寬很大很飽滿,鼻子上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坑洞,還略帶紅色,我們稱這樣的鼻子為酒糟鼻。嘴唇薄而紅潤,語速極慢,聲音也細弱,宛如女人的聲音,且每次說話都客氣的小心翼翼的樣子。他的到來,是靜默無聲的,好像是踏著凌波微步來的,又好像是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的,讓你猝不及防。

    有時,已經進到門店,我們卻全然沒發(fā)現,有時,已經和母親交易完畢,我們才意外地發(fā)現他來過了。來的時候,肩臂上永遠斜挎著一個黑色的人造革皮包,皮包看上去雖然四處脫皮,但他卻如保護心肝疙瘩一樣手護著。進到門來,就用低低的溫柔的聲音說道:“宋先?!蹦赣H迎上前去,不用言語,接過他遞上來的皮包,望一下,問道:“多少斤。”他報上數字,母親就進到里屋把皮包騰空,快捷地把錢付給他。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鄉(xiāng)場五天一場,一年大概有五十多場趕場日,他至少來三十場,場場都不空手來。包里不是裝上一點豆子,就是一點大米,要不就是一點苞谷、麥子之類的??粗赣H和他神秘的交往,激發(fā)了我年幼歲月里的好奇心:母親怎么對他這么客氣?明明剛才有人想賣麥子給母親,母親還言說不要,但只要是他皮包里的任何東西,母親卻沒有推讓過,統統付錢收下。我問母親,母親好像心情一下沉重起來,似乎有不好說出的理由,但還是告訴我說:“他是同門中的親戚,你們要喊伯公,他命苦得很。”說完這些,母親似乎要落淚的樣子,眼睛紅紅的。我明白了,母親是在幫助他,我善良的母親一直在積德行善,她不單單是一個商人,一個生意人,一個農村婦女,她身上有著無數的身份重疊??桑退悴毟F,現在已經市場自由化,私人可以買賣商品,他的商品完全可以放到集市上去賣,為何偏偏只給母親呢?

    最后,母親說出一個讓我震驚的理由,母親說:“他的東西是偷的,是悄悄偷兒子兒媳婦的,每天拿一點,湊到一定的數量就拿過來,也不好在街上賣,擔心被兒子兒媳婦看到,又是一頓辱罵責難?!蔽业男囊幌伦映亮讼聛恚詮牟习槿ナ篮螅纳罹拖萑肴缃裢蒂u糧食的地步,兒子媳婦不說孝順與否,連基本的溫飽都難以滿足老人。

    母親依然風雨無阻地開著豆花飯店,若不到開不動的那一天,母親是絕不會放棄的。

    宋氏涼粉

    夏天是一個多情而豐滿的季節(jié),我們幾姊妹喜歡夏天,喜歡它的理由同屬一個,那就是母親的涼粉。

    在農村,沒有更多的美食供我們品嘗。小時,吃顆水果糖、吃根冰棍、吃片蛋卷、吃根桐桐糖,都覺那是人世間最美好的食物。而人,一生的努力除了滿足精神的需求,那就是滿足身體的需求,滿足嘴巴的需求。雖然在零嘴上我們沒得到過充足的滿足,但在主食上,我們卻是村里較好的人家,我們幾姊妹的童年也是在一頓又一頓不同的食物、一碗又一碗不同的佳肴里歡度。若沒有一位能辦吃食的母親,也許我們也是一日三餐素白菜、牛皮菜打發(fā)了,但我們有一位整日里為吃食忙活的母親,不光滿足了鄉(xiāng)場趕場人的需求,也滿足了我們的需求。

    夏季,在鄉(xiāng)場上,涼粉是最好銷售的食物,因為它物美價廉。那時,一碗涼粉兩元錢,且盛裝涼粉的碗,可以說與大缽缽一般大小,鄉(xiāng)人吃一碗足以喂飽他們的大胃,還吃得舔嘴舔嘴辣噓辣噓地說道:“好吃,好香,海椒辣得安逸?!背酝觏槑бㄉ弦黄皼鏊?,咕嘟咕嘟一通灌下去,打個超級響的飽嗝,再身心舒展地去趕鄉(xiāng)場,簡直是滿足得不行。

    母親的涼粉攤騎門擺在門店前,一張大大的方桌,騎馬式跨過高門檻,五分之二在門店內,五分之三在門店外,桌面上擺著芝麻蒜泥油辣椒、蒜姜泥水、蔥花、味精、醬油、醋、鹽醬等調料,一大沓空花碗,一大把竹筷子,一大盆翻轉置于菜板上的苞谷涼粉,一把白晃晃的小鋼刀,一盆清水。涼粉是嫩黃色的,蔥是綠色的,鹽醬是褐色的,油辣椒是紅色的,至于筷子、味精醬油醋蒜姜泥水自有其自身特有的顏色,光憑這個顏色,就足以讓人垂涎三尺,更別說各種食物的味道了。至于那盆清水,有何用處,沒賣過涼粉的人是不知道的。白晃晃的小鋼刀一直在涼粉身上磨蹭,是會留下一些細小的黏稠物的,黏稠物會影響打涼粉的速度以及打出的涼粉的好看度。白晃晃的小鋼刀打一陣涼粉要在清水中過一道,或者閑時還可以用帕子揩去刀身上的黏稠物。

    涼粉的調料中,數辣椒和鹽醬不太好弄。雖然都是紅色的辣椒,但其自身的香味及辣的程度是完全不同的。母親在制作涼粉油辣椒時,是最用心的。辣椒要是最地道的朝天椒,個個顆粒飽滿,且摳去辣椒籽,放在太陽下暴曬至焦脆,再放入石缽中擂成粗細合適的辣椒面。母親擔憂有些人不太喜辣,于是在這樣的辣椒中摻進一些大辣椒,減輕辣味,做到老少皆宜。備好的辣椒面放入土缽中,摻進一定的涼開水,以防過燙的菜油燒糊了辣椒面,那就會失去一大味。這樣的辣椒面,母親再放入細碎的蒜粒和白色的芝麻,蒜粒和芝麻是被母親用鐵勺炒黃炒香了的,混著熱流一起淋在辣椒面上。“呲”的一聲,香味馬上彌漫整個廚房,鉆進我們的鼻孔,接著噴嚏也就自然而出。但就算打上幾個噴嚏,我們也是愛極了這碗油辣椒。有時,就拿這油辣椒拌飯吃,放點味精醬油,也是香得很。至于這鹽醬,我之前并不知道這個黏稠如鼻涕一樣的東西是怎么弄的,吃涼粉若不放鹽醬,就不入味,哪怕你放再多的鹽或者醬油,味道是深入不到涼粉里的。母親說:“一缽涼水,放入適當的芡粉,在溫火上熬制,熬制過程中不停攪動,最后就會形成黏糊狀的半液體,再放入醬油、鹽,就成了有色有味的鹽醬,若加點豆瓣醬在里面,那就更提味了?!钡菚r,母親未加過豆瓣醬,就這樣熬制出來的鹽醬,已經完全可以滿足鄉(xiāng)場上人們的需要。

    母親會打上一碗樣品涼粉放于碗中,一般都是高聳入云的一碗,對客人有著絕對的吸引力。若有客人前來吃,會叮囑母親說:“打得跟這碗一樣多啊。”母親笑著說:“絕對比這碗還要多?!泵總€顧客前來,母親都會提醒道:“辣椒有點辣,少放點。”能吃辣的人不怕,往往不聽,就多舀兩勺,不太吃辣的人,順從地少舀一點。往往是心厚的人吃過后,喊天喊地,說:“好辣喲,好辣喲。”甚至眼淚都被辣出來,不過還是辣噓噓地說:“辣得舒服?!贝褰稚嫌行┤藶榱税牙苯犯愕萌缒赣H的一樣香辣,便在辣椒里加入大堿,加過大堿的辣椒吃進肚子里,肚子會痛,沒加過大堿的辣椒吃起來只是嘴巴辣,肚子沒有疼痛感。母親做的是良心生意,無論吃食的哪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貨真價實的,所以,我們一家人吃起來也是放心的。

    我們幾姊妹就巴望著母親的涼粉攤。涼粉一般要到中午過后吃起來才香,清晨,我們吃水豆花,中午過后,我們才候著涼粉。心里總有一點擔心,擔心吃涼粉的人太多,幾下子就把涼粉吃完了。因為這樣的事情屢有發(fā)生,不知道為什么,吃涼粉的人一吃就是一網一網地來,不像吃水豆花的人那樣,前前后后分批次,是不是涼粉的傳染性較強?母親忙不過來,我們就得幫忙,幫忙端涼粉,放調料,收碗。常常是一轉眼,一盆涼粉就去了一大半,再一轉眼,一盆涼粉就沒了。母親就喊我們,再抬一盆來。這個一盆,是真的一大盆,農村那種煮飯吃的大盆,一個趕場天,至少有三盆。等這一陣忙過,也只能剩下小半盆了,我們饑餓的眼睛實在支撐不下去,就算有人前來吃涼粉,只要不是接二連三,擁擠不堪,我們一人端一碗,先吃了再說。

    做涼粉時,我們幾姊妹都想著法地去幫忙,不像做水豆腐那樣,等母親弄好了等著吃。一人燒火,一人攪拌,一人剝蒜瓣擇蔥苗,一人擂辣椒,一人打雜抱柴洗盆。在這些活計中,數攪拌涼粉最累,因為攪拌不可停,一個人在山水鍋前站個兩個多小時,且手還要不停攪動,確實是一項鍛煉身體的運動。但那時,我們幾姊妹沒有任何一個人需要瘦身,我們需要吃,需要大量地吃,我們都有著苗條如竹竿一樣的身材,吃是我們最喜歡,也最樂意的事。也不知道為什么,母親那么多的美食都喂不肥我們,是我們正在長身體?還是我們本來就吃不胖?其實想想,我們吃的什么水豆花呀,什么涼粉呀,都是素的,素的東西肯定比不上大魚大肉、龍蝦海參之類的。我們幾姊妹輪流攪拌涼粉,一次,輪到四姐攪拌,四姐太過于興奮,邊攪拌邊唱歌,唱什么《瀟灑走一回》《輕輕地告訴你》《潮濕的心》,卻不承想,鍋中的涼粉也想出來唱,飛了出來,正好砸在四姐的臉上。四姐被燙得直跳腳,甩都甩不贏,好不容易甩下去,卻發(fā)現臉上起了一個如核桃一般大小的果子泡。母親趕緊用涼水沖刷果子泡,四姐才停止了流淚,只是轟轟地擤著鼻涕,埋怨說:“就是五妹,涼粉都快好了,還燒那么大的火?!蔽亿s緊退熄火苗,涼粉才沒如沸水般冒泡,鍋底的鍋巴也還沒發(fā)出刺鼻的糊味。這一次,母親為了鼓勵和獎勵我們,拿一個盛燙了的盆,裝了一滿盆涼粉,說:“把盆放入冷水中,過半個小時就可以吃了?!眲e說我們那個高興勁,這樣,不用等到趕場日的中午過后,我們就提前吃到了心心念念的涼粉。四姐雖然受傷,但這并不影響她吃涼粉的激情,她吃了兩海碗。

    那時,人們對口味的要求很低,母親做的涼粉,僅僅是用苞谷做成的。苞谷涼粉口感有些粗糲,但母親把苞谷漿打得很細,過濾出來的苞谷漿加入一定量的芡粉,會改變苞谷涼粉本身的粗糲感,吃起來口感就好得多,也香得多。就算這樣的苞谷涼粉,生意依然很好,因為很多沒有文化的鄉(xiāng)場人,根本不知道,母親這苞谷涼粉是怎么做出來的,更不知道,母親在粗糲的苞谷涼粉中放入了適量的芡粉,還有那褐色的鹽醬,紅紅的漂浮著芝麻蒜粒的油辣椒又是怎么衍變出來的。這些貧窮的胃場場到來,記住了母親的味道,記住了宋氏涼粉獨特的味道。哪怕趕場沒事,就在我家門前坐下吃一碗涼粉,也會風雨無阻到來。

    有一趕場天,天氣暴熱,我家門前的洋槐樹都抵擋不了炙熱的太陽,很多人都到我家水缸灌滿一肚子水,懶洋洋地站在門口,和母親閑扯著。突然來了一個裹著厚厚棉衣的人,這人的模樣已分辨不清,倒是那一頭頭發(fā),長得亂得都快把整個頭包裹起來了。他就那樣無辜地站立在母親攤位前幾十米處,不靠近也不后退,一雙眼珠子死死地盯著涼粉碗,好像要把涼粉從眼睛里吃進去,喉嚨還有明顯的滑行動作,連吞咽口水的聲音似乎都能聽到。大家一致認定,這個人是瘋子,大熱天還穿這么厚的棉衣,不焐出蛆才怪呢。有人喊起來:“雞屎篼,你不熱嗎?出去一趟就變成這個鬼樣子了?!?/p>

    我的心一驚,這個雞屎篼我認識,他與我一般大小。我記得他常愛去河邊炸魚抓蝦,動作輕巧靈便得很,特別是那雙眼睛,如梭子一般梭來梭去。他也愛捉老蛇,捉住放在一個尼龍口袋里,提到街上,一會兒就被喜歡燉龍鳳湯的人買去了。有時捉到老蛇,也徒手掐在三寸處,任由蛇尾在手臂上纏繞。街上的孩童都嘖嘖地表示佩服,可沒人有他那本事。有一年,有人去河里炸魚,抱著血腥的殘手從我家門前經過,我們都以為肯定是雞屎篼,但他卻逃過一劫,是另一個運氣糟糕透頂的人沒了手。雞屎篼還有一個不太光明的求生技能,就是如周扒皮一樣,半夜學雞叫。只要他白天勘察好的人家,晚上有雞叫,那第二天,人家的雞肯定會少一只,就算不少,那也是一地雞毛。人們都知道他偷雞,但沒人抓住過他。村人對他是恨比喜歡多,說:“這么一個機靈的娃兒,就不學點好?!?/p>

    也不知他什么時候坐上火車去了大城市,大城市的車水馬龍沒有把他滅掉,倒是自己那一點不學好的爛手腳,害了自己一輩子。村人說:“他出去打工,一天夜里去偷電線,當場被抓住,幾個人圍攻他一人,把他打得死去活來,弄到派出所關了一段時間,放出來,就成這個傻樣了,沒廠再要他,只能把他打發(fā)回老家,回到家里,也沒人歡迎他,現在,就讓他自生自滅,一天傻呆呆地在街上竄來竄去,饑一頓飽一頓的,還穿得跟個熊似的,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傻,一傻就完蛋。”母親忙完手上的活,把剩下一些涼粉裝在一個大蒸缽里,放入調料,端到雞屎篼的面前,并命令說:“端過去吃,缽缽不要了,你自己帶著?!贝迦藢δ赣H的這一做法是夸贊的,立大拇指的,一致說:“老宋,你的心就是好?!?/p>

    后來,母親把涼粉升級了,用黃豌豆和烏豌豆來做,雖然成本高了,但母親并不懼怕,她做生意,不僅僅是找錢,還因為習慣了多年的辛勞,多年的忙人生活。若有一日,讓她停下來,估計就是母親生命終結的那日。我們幾姊妹又愛上了豌豆涼粉,豌豆涼粉的口感與苞谷涼粉的確有著極大的區(qū)別。豌豆涼粉的金絲好得多,不容易斷掉,無論稀稠都有一股淡淡的豌豆的清香味,苞谷涼粉容易斷折,若打涼粉的技術不到家,打出的涼粉大多數都是斷裂不成條的。但母親不會,母親做什么都能掌握很恰當的火候。那時,母親在我們幼小的心靈里是多么不得了。成年以后,才知母親也有其脆弱的時候,換言之,每個人都有其堅強的一面,也有其脆弱的一面,只是,那時,母親展示給我們的,都是她堅強能干的一面,她把淚水藏了起來,把委屈吞了下去,把對生活的希望留給我們,把對日子的困頓留給自己。

    現在,市場上的涼粉花樣多了去了,什么豌豆涼粉、刮刮涼粉,我生活的城市還有一名優(yōu)小吃—鴨溪涼粉,但我的胃還是戀母親的宋氏涼粉。

    包子世家

    母親在村街上支起了包子攤兒,每到趕場前兩天,母親就會在傍晚時把面粉在案板上發(fā)酵好,等趕場前一天吃過早飯就開始揉面包包子。我們幾姊妹自然是母親最忠實的粉絲,湊到母親面前,嘰嘰喳喳一展身手的樣子,但看似簡單的面團揉包動作,一到我們手中,好像故意跟我們作對似的,無論如何揉捏都包不出母親那樣的包子,索性放棄,佇立一旁,虛心求教的樣子看著母親。這面團在母親的手里就如一個乖巧的小孩,三下五除二就被母親變換出大小等同的包子,至于褶子的多寡全憑母親一雙手說了算。

    母親讓我們把一樣大小的包子放入蒸鍋中,并囑咐說:“上蒸鍋前用熟菜油刷一道蒸鍋篾?!蔽覀儺惪谕晢柕溃骸盀槭裁囱??”母親則說:“刷一道油,包子不粘鍋,還有一股油香味。”每次蒸出來的第一鍋包子,母親都會讓我們先嘗一個,詢問我們包子的口感生熟問題,口味寡淡的我們覺得這就是世間珍饈,統統回答說:“好吃得很。”母親不放心我們說的所謂“好吃得很”,自己也嘗一個。這個嘗,是因面團發(fā)酵的好壞會受天氣、溫度、分量的變化發(fā)生變化,如果面團發(fā)酵不好,蒸出來的包子就是一個“屎疙瘩”,不松不軟,還有粘牙的情況。母親說:“好包子是又松又軟又不粘牙還有濃濃的面粉香和淡淡的菜油香?!比绻麌L到包子不是理想中的那樣松、軟、香,母親就會把面團再擱置一段時間,等徹底發(fā)酵好了再開始包。

    判斷面團是否發(fā)酵好,母親的方法是用手指按壓面團,如果壓印陷下去又快速彈回,則證明面團發(fā)酵得還算理想。但為了確保無誤,就需要用一把锃亮的鋼刀把面團一分為二,以便查看面團橫切面是否有如蜂窩一樣的小孔,若有,這才算發(fā)酵成功。母親熟練地刀起面破,自言道,發(fā)好了。便張羅著在案板空閑處撒下干面粉,擰出一團較大的面團揉捏起來。揉搓面團的勁道是有講究的,力氣過了面團會揉“死”板結,蒸出來的包子就無法達到松、軟、香;力氣小了面團會“散”,且排不盡面團中的空氣,蒸出來的包子也不是最好的狀態(tài)。且在揉面的過程中要根據面團的濕干添加相應的干面粉及大堿,大堿加適量包子個兒會更大,若多了,包子則呈現泥黃色,沒了賣相。母親偶爾也會做出這種沒有賣相的包子,一般情況下,這樣的包子盡我們幾姊妹吃個夠。

    母親說:“一鍋包子蒸十五分鐘,中途不能打開蓋子,敞氣了包子蒸不熟?!蔽覀兝斡浤赣H的叮囑,目不轉睛地盯著朱紅色立柜上的鬧鐘,時間一到,我們幾姊妹慌里慌張又互相配合著取出蒸鍋里的包子。剛打開的蒸鍋霧氣彌漫,根本看不清它們“出水芙蓉”的模樣。姐姐們學著母親的樣子,用嘴吹散繚繞的霧氣,等霧氣散去,用一雙特制的長竹筷子夾出包子,分別置于筲箕里。這些剛出鍋的包子是不能擁擠成一團的,必須各占一席之地,這樣才能確保它們不相互黏扯導致破皮現象,有一個更佳更清爽的賣相。母親也在一旁高喊道:“千萬放好啊,包子擠歪了找你們算賬?!蔽覀円槐菊浀胤指糸_每一個包子,之間的距離憑借肉眼丈量,勝過拉了皮尺一般,往往此時,母親就會夸獎說:“看來長大了都要當數學家?!蔽覀冃幕ㄅ诺亟邮苣赣H的表揚,笑瞇瞇地等著包子冷卻,再把它們重疊堆放蓋上白紗布,等待趕場日的到來,賺取我們的學費和生活費。

    趕場日,天剛蒙蒙亮,母親已把攤子架好。這個包子攤,相對于其他攤位來說,要求是比較低的,只需一口蒸鍋、一個蜂窩煤爐即可開售。母親提上蜂窩煤爐,放置于人來人往的趕場路口,坐上蒸鍋,裝入白白胖胖的大包子,這些包子大小如成人拳頭般,但市價格才五毛錢一個。不過,這五毛錢,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已算是昂貴的了,因為那時雞蛋也才五毛錢一個,一碗白花花的水豆腐也才兩元錢一碗,一個吃不太飽的包子就賣五毛錢,已算是奢侈的了。

    那些年,趕場的人特別多,一到大中午,街中心簡直可以說人山人海,你擁我擠,好像這一天是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人們把對生活的希望都攢到這一天。有上街看稀奇的,有購買各種生活用品的,有解饞來吃米皮涼粉糖果冰棒包子饅頭發(fā)糕油糍粑油果子的,當然,也有買鞋的,買紅頭繩的,買內衣短褲的,反正只要你身上有錢,趕場日的鄉(xiāng)場都能滿足你。母親的包子生意也是好得很,有些時候還生怕擁擠的人群把包子攤給擠翻了,需不停大聲喊幾嗓子,提醒趕場的鄉(xiāng)人注意別搞了破壞,損了錢財。

    一場大概要賣兩百到四百個包子,這樣算起來,一個趕場天,母親光是包子攤兒這一項收益就在一百元到兩百元之間,除去成本,可以賺得一些,這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算是不錯的收入??晌覀冩⒚枚啵砸纫┻€要讀書,真正到母親手上也就沒有幾個閑錢。有時,四姐還要悄悄地“摁”母親的錢,母親心知肚明,但并不責備。因為四姐用這錢買了鞋子襪子,偶爾去和同齡人玩丟洞,也是贏得多,輸得少,且我也是受益者,我人生的第一雙學生皮鞋,就是四姐用賣包子“摁”出來的錢買的,我一直心存感激。在母親的花錢理念里,只要用在正道上,只要不是在別處去偷,母親的錢,可以隨取。母親越是這樣放松式管理,我們反而縮手縮腳,不敢亂拿母親的錢,四姐也就是拿了一兩次,也就作罷,還主動匯報母親,坦白自己的“罪過”。母親卻只是敲了一下四姐的頭,說:“老實點好?!?/p>

    一年四季,無論刮風下雨冰雹雪凝,母親都不會中斷包子攤兒的生意。只是后來街上的包子攤兒如春筍般冒出來了好幾家,模仿母親的包子攤兒拉開了“戰(zhàn)事”。可母親卻依然如故,似乎他們的冒出對她來說如透明的玻璃一樣,引不起母親的關注與在乎。母親不是一只瞎飛的鳥,她的方向性很強,她的目標性也很強,她認定的東西,就算是十頭牛也無法撼動,母親有足夠的自信,相信自己的包子在這個小鄉(xiāng)場已打下了一片天地,除非鄉(xiāng)人的味蕾沒有記憶,除非有一天她主動放棄這一門生意,其他都不足以構成對母親的威脅。母親該發(fā)面就發(fā)面,該蒸包子就蒸包子,只是母親的包子攤兒上多了一樣可賣的東西—麻花絞。這個麻花絞的制作程序對于母親來說,是簡單的,但對于想模仿她的人來說,就有了一定的難度,對于我們幾姊妹來說更是難上加難。

    母親就是這么一個人,無論什么樣的手藝她都能無師自通。記得母親說過,第一次做生意,是在電影院,那時,六弟和我都小,母親背上背著六弟,屁股后面跟著我,手里挎?zhèn)€籃子,裝著歪瓜裂棗的油糍粑,走進人進人出的電影院,候著想買的人??粗切┵u花生瓜子香煙的,邊走邊喊出特別動聽有吸引力的叫賣聲,一會東西就被一搶而空,母親也想喊,但卻沒法開口,心里打鼓半天還是喊不出。等電影散場,母親趕緊擁向影院出口,還好,饑餓和有錢的人還是多,母親那些不太受看的油糍粑也被一搶而空。母親至此嘗到了做生意的甜頭,在心里暗下鼓勁:不光要做一個只會種地的農民,看孩子的婦女,還要做一個會找錢的生意人。我的很多性格遺傳自母親,多年后,我不單單想做一名教師,也不單單想做一名行政人員,我覺得我還可以做其他很多的事情,我的夢想有一雙翅膀,這夢想是母親種下的,我繼續(xù)培育種子生根發(fā)芽。

    母親說:“只要能賺錢,苦不怕?!笔前?,女子本弱,為母則剛,我們這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雖然給母親辛勞的鄉(xiāng)間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但也給母親增加了不少負擔,若母親沒有這么多子女,若母親依然單身,過著她雖不是公主,但無重負的生活,那她,也不必早歷風霜,早知辛酸,早染華發(fā),一雙白凈的手,也不至于粗糲扎人。在母親這里,辦法永遠比困難多。

    如果有一天別人模仿她做麻花絞,那母親肯定會想出其他的賺錢門道。

    我以為我也有母親無師自通的能力。三十年后的一天,我興致勃勃地告訴女兒說:“寶貝,五一長假我們包包子吃?!迸畠号d奮地拍著小手叫嚷道:“好啊,媽媽,那你給我包幾個好看的卡通包吧,比如什么兔子包子啊,什么毛毛蟲包子啊,我們學校門口都有賣。”我一臉得意與自信,回答說:“沒問題,我家是包子世家?!迸畠弘S即疑惑地問道:“世家,什么是世家?!薄笆兰揖褪俏壹沂亲霭映錾淼?,我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會做包子,我的包子自然做得也不差?!迸畠簬缀跏翘饋砗暗溃骸澳翘昧?,媽媽,我也要和你一起做包子?!?/p>

    五一那天,我踩著幸福與興奮奔向菜市場,在一家面粉加工店前停下腳步,士氣高漲地問道:“老板,有做包子的灰面嗎?”老板說:“有啊,你要幾斤。”我突然有點蒙,幾乎忘記一斤灰面有多少,大概可以做多少個大小不一的包子了。是誰說,在廚房轉悠的女人,天地只有廚房那么大,害得我這么多年,幾乎喪失了轉悠在廚房不足為外人道的樂趣。我有些尷尬又佯裝鎮(zhèn)定很有主意的樣子說道:“你拿個口袋裝吧,我用眼睛看,可以了,我就叫停?!?/p>

    老板裝了一袋,過秤后足有三斤多,我在手里掂了掂,感覺還是有一定重量。在我即將轉身離去的那一刻,老板喊道:“你不要發(fā)粉嗎?你不是說用來做包子嗎?”我哦哦地轉身應著,心里和臉上都如著火了一般,暗自埋怨道:“我這包子世家,是不是夸下??诹?,要是包不出女兒想要的包子,我世家的臉……哎!”老板熱情地遞給我一包發(fā)粉,并囑咐說:“如今的發(fā)粉調配入灰面,直接揉搓到合適柔軟度,發(fā)酵一兩個小時,就可上鍋,蒸出來的包子又白又大?!边@可是太方便了,哪里如母親那些年,做個包子,要提前兩三天做好準備,沒有合適的酵頭,面粉還發(fā)不好。如今生活一天天在變化,各種事物都在爭分奪秒??s短了發(fā)酵時間的面粉,對于沒有等待精神的我們來說,是何其的珍貴、便逸呀!我拿著發(fā)粉,左看右看,不由心生莫名情緒。

    一到家,我甩手大干起來,女兒也異常激動地動起手來。我揉的是我的童年,女兒揉的也是她的童年,我們的童年都將經過面粉的發(fā)酵,成為那個又白又香的回憶。我出神地望著窗外,高立的大樓,無法放寬視線,倒是可以數數哪家有人,哪家人未回。我和女兒在等待中期盼著,期盼發(fā)酵好的面團給我們帶來我們想要的快樂與結果。我學著母親的樣子,用一塵不染的鋼刀切開面團,看到久違的蜂窩煤孔洞,認定這已是發(fā)酵完好的面團。

    我做不了兔子包子,也做不了毛毛蟲包子,我能把包子上的褶子弄得漂亮耐看,就已算是最大的成功。女兒做了一個特大的蒸餃包子,甜滋滋地嚷著要吃她自己包的蒸餃包子。當第一鍋包子出鍋,還未冷卻完全,女兒就吧唧吧唧地吃起來,還連聲說,好吃,自己做的就是好吃。我也拿出一個,可剛咬下第一口,就發(fā)現這包子,不是當年的又松又軟又香。我有些無奈,也有些不到黃河心不死的豪壯。我再次擼起袖子,如打太極拳般輕柔又有勁地揉捏起面團。估計是我手上的功夫不到家,面團還未和我相識,不聽號令,我多與之接觸,應該會有所好轉。不是常有人開玩笑說,笑著做的菜和怨著做的菜,味道天壤之別。我也笑起來,笑著做包子,包子肯定也笑。也許是我領悟太遲,也許是我不夠虔誠,包子蒸出來又是粘牙的,且如“屎疙瘩”般,既沒賣相,也沒吃相??蛇@么多的面團扔了又可惜,蒸出來又沒有人吃,估計只有女兒會賞臉吃一點。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起來,這發(fā)酵不好的面團,何不用來炸成肉餅呢?也許我的基因里也有母親當年做油糍粑的智慧。安上油鍋,把面團搟成餅狀,可卻不知道如何把肉放進餅里,只能折疊包起來,這樣就不是圓形的餅了。我又靈機一動,那就包成“尖尖粑”吧。此刻,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人才,雖然包子沒包成,但卻在失敗中想出新招,這又豈不是一種智慧呢?看來,我的基因里還是有著母親的能干。沾沾自喜的我心里升騰起一股亮光,但“尖尖粑”卻在鍋中破裂,黏合處經過油溫自然分層,沒法包住肉。

    我有些沮喪地對女兒說道:“寶貝,媽媽再也不做包子了。”

    女兒說:“為什么呀?”

    我說:“沒有媽媽的味道?!?/p>

    女兒說:“有你的味道啊。”

    趙以琴,貴州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海外版》《四川文學》《山花》《貴州作家》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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