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的智慧

宋逸馳

環(huán)顧四周，似乎大家都不那么習慣“空”著了。正在求學的各種年齡段的學生就不用說了，時間都被安排得滿當當?shù)?，爭分奪秒地邁向自己心儀的學校。社會上已經(jīng)就業(yè)的“斜杠青年”（不再滿足“專一職業(yè)”的生活方式，而選擇擁有多重職業(yè)和身份的多元生活的人群）也是忙著把各種計劃填滿，在上班之外把業(yè)余時間占滿，仿佛這樣才可以讓人生的道路走得更加扎實。地鐵里、公交上，許多人的姿勢如此一致：低下頭來打開手機刷信息、刷視頻、看直播，好像這樣自己才顯得不那么孤獨；而放空思考的人則像是發(fā)呆，看上去貌似并不聰明的樣子。如今的時代，圖文、視頻信息爆炸，人們像被開水驚著的飛魚，在信息叢中探頭東看西看，生怕錯過了什么雞毛蒜皮的驚天要聞。道聽途說的多，自我思考的少，歸根到底不是因為我們知道得多，而是我們思考園地的留白太少。

談到留白，國畫上的留白技法經(jīng)常帶給我深深的啟迪。現(xiàn)今珍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墨竹圖》，是北宋畫家文同所作。這幅畫采用水墨技法來畫倒垂的竹枝，竹葉的面與背，墨色的濃與淡各有不同，彰顯著國畫的用筆智慧。竹竿部分用筆圓渾，小竹枝部分運筆疾速，由此流暢地刻畫出婉約柔順的姿態(tài)，而竹枝與竹枝之間顧盼生姿，從而構(gòu)筑出顧盼有情的意境。毋庸置疑，這幅畫有很多留白的地方。正是透過留白的空間，我們才得以從無言之中感受到竹子本身的風骨氣度及竹枝之間相互有意的流動。留白貌似無形無語，卻產(chǎn)生了有形有情的效果?？瞻准仁侵袊嬂锾赜械奈锢砜臻g，也是獨特的精神空間，更是畫面呼吸的緩行所在。

留白的藝術(shù)，除了廣泛運用于繪畫，在文學、音樂、電影藝術(shù)也多有經(jīng)典之作。比如，我們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讀出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shù)效果，在不動聲色中感受到彼時商人婦的悲傷哀怨之情。又如，蘊含著中國哲學思想的古琴曲中也多有留白：《陽關(guān)三疊》一詠三嘆，琴曲的主調(diào)經(jīng)音區(qū)變化重復三次，故稱“三疊”。一抹又一抹疏密有致、濃淡得當?shù)囊魳饭P觸勾勒出全篇，琴曲結(jié)尾的空拍讓人以為是結(jié)束，這一休止使人感受到的不是寧靜，而是無邊的悵然與離愁，但是沉寂之后再起的琴音又讓人感受到主人公對別離的不舍中也有對再相聚的期盼。作者通過運用留白的技巧，創(chuàng)造了情感上回味無窮的意境。電影藝術(shù)當中的留白處理，實際上也是通過精巧設計而后給讀者留下形態(tài)各異、結(jié)果迥異的想象空間，從而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藝術(shù)效果，如充滿大量反轉(zhuǎn)情節(jié)的印度電影《調(diào)音師》，為眾人津津樂道。在電影結(jié)尾處明顯有一個發(fā)人深思的情節(jié)：盲人鋼琴師阿卡什的姿勢夠帥、神態(tài)夠酷，拿著他的那根拐杖一揮而下，非常精準流暢地挑起他腳邊的一個易拉罐。對此，觀眾不禁會想：這個鋼琴師阿卡什究竟是真盲還是假盲，他對女朋友所說的話究竟是真話還是假話？整個事件的真相借由電影里的留白設計，經(jīng)過觀眾的超級腦補、合理推測、大膽設想，以及高度的重新整合能力，呈現(xiàn)撲朔迷離的走向，而這種具備多種可能的開放式答案無疑散發(fā)出異常迷人的獨特魅力。

我們的各類教學課堂也有留白的藝術(shù)所在。對比滔滔不絕、滿堂灌的課堂，恰當?shù)卦谡n堂上給學生呈現(xiàn)出留白的時間和環(huán)節(jié)的教師也許顯得更加從容，學生的思考空間得以開辟，他們的想象力和積極性也得以發(fā)展。有經(jīng)驗的老教師大多深諳此道，有時候在恰當而巧妙的留白之下，少即是多，整個課堂張弛有度、參與有力、引導有方，既規(guī)范又不失活力，師生在高效的課堂上往往能達到更優(yōu)質(zhì)的教學效果。

其實，我們的情緒也需要留白。“不如意事常八九”，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經(jīng)常會面臨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事情，喜怒哀樂的變化恰如潮水一樣起起伏伏涌滿心頭。每到這時，我們的情緒也需要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留白，讓我們在感受情緒潮汐的沖擊之下多一份冷靜、添一分理智?，F(xiàn)實生活中，有些山盟海誓的青年人失戀分手了，或者原本伉儷情深的夫妻后來南轅北轍要離婚了，很多人都缺少了一種相對體面的分手文化。許多時候，大家總是情緒太激烈、太沖動了，好像不那么言辭激烈、恨意滿滿就完全不足以見證過往愛之深沉、情之刻骨。有些情侶在要分手的時候，越是著急著分手越是用語急切，越是用詞全程激憤、無限狠損、無情無義，仿佛不全力控訴對方的缺點乃至不堪就無法為自己的行為開脫，全然忘記了“千里井不反唾”的典故。曹植的《代劉勛妻王長雜詩》中寫道：“千里不唾井，況乃昔所奉?！薄扒Ю锊煌倬边@句話的大意是說，一個人將要去千里之外，對于他曾經(jīng)喝過水的那口井，即使今后再也不喝它的水了，也不該往那口井里非常鄙夷地去吐口水。為啥不需要了，也不反唾？因為此時仍舊有溫情，有悲憫，有愛惜，有感懷。這個時候需要情緒的留白，貌似空白，不喜不悲，不急不慌，實則在這個留白里，留下了被歲月吹遠了的恩、走遠了的愛，以及當初相見甚歡的喜歡之情。給情緒留白，才能讓我們的人生情緒碼頭更加充滿人性的彈力。

我們的計劃也需要留白。步履匆匆，行色茫茫，用力過猛、神經(jīng)緊繃并不一定能夠快速到達我們要去的地方。迂回曲折才是上山路，后退一步為向前，我們?nèi)松难赝疽彩切枰舭锥喽嗖拍芙o自己留下更多的回旋余地。至今仍然清晰地記得，我在緊張忙碌的高考備考過程中，躊躇滿志地把自己的學習計劃寫都很滿很滿，甚至強迫自己一定要把計劃全部完成好，否則就陷入深深的自責。計劃剛開始一段時間看上去效果確實比較好，但過了一段時間，由于精神那根弦繃得太緊、太滿，整個人太疲憊了，身體提出抗議—我生病了。這樣一來，不僅原來的計劃擱淺了，后續(xù)的計劃也要延遲了。就是在這樣的病痛中，我忽然明白，要根據(jù)自己的能力，自己并不能把日程排得那么滿，那只是理想境界。俗話說：“水滿則溢?！贝撕?，我調(diào)整了備考計劃，每天給自己留出一個小時的機動時間。看起來，我有一些作業(yè)沒法兒完成，但我會進一步優(yōu)化計劃里的落實內(nèi)容。在留白的時間里，我能夠留出時間來思考自己一天里的學習效果如何，或者攻破某個長期以來想突破但是苦于無時間的難點。這樣一來，心態(tài)變好，計劃落實到位，成績順利進階，我終于順利邁進自己心儀的大學?；剡^頭來看，這就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留白效果。

談到這個話題，我不自覺地想起鄉(xiāng)下紅磚青瓦的平房。那種老式的瓦房，要是房頂全部都是青瓦一片疊著一片，那么即便你打開大門，你放眼望去滿屋子的東西，也絕不會留意屋子內(nèi)空氣中的空。這種空，這時候你看去就是實實在在的空無一物，但在我老家老屋正廳的青瓦頂中央，有一塊巴掌大的透明采光瓦，正是這片留白的采光瓦讓屋子的內(nèi)景活潑生動起來。太陽光透過屋頂這塊透明瓦落在房子里的地板，此中形成一道渾圓明亮的光柱。我搬個小凳子，靜靜地看著光影里不少小小的塵埃輕盈地升上來降下去，搖過來晃過去，彼此聚合又分開。雖然平時渺小得不被人注意，但在此刻，舞動的小小身姿可以被人清晰地看見。時間慢慢過去，光柱也悄悄地移動了位置，不動聲色地在地面上換腳，光柱之內(nèi)依舊是小小塵埃渺渺不息地運動。在這種安靜的留白當中，其實是可以清晰地明白它的虛與實的。

林語堂說：“看到秋天的云彩，原來生命別太擁擠，得空點?！边m當留白，能讓我們的人生更加豐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