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彬
在文學作品中,“巫山神女”這一意象最早見于宋玉的《高唐賦》和《神女賦》。在二賦中,作者極力描繪了神女的美貌和她與楚懷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自此,與巫山神女相關的意象,如云雨、高唐、朝云暮雨、行云行雨等,相繼地出現(xiàn)在文人的視野,并以此為基礎逐漸生發(fā),使之在文學史上獲得了極為重要的地位。
這一典故在唐和五代時期使用得尤為頻繁,僅就《花間集》而言,與巫山神女相關的意象出現(xiàn)三十余次,使用該意象進行過文學創(chuàng)作的詞人有十四位。因其最初被用在與愛情相關的場景中,故而在《花間集》中與之相關的意象也更多被用來代指男歡女愛。除了男女情愛,“巫山”意象也被用來表達羈旅懷古之情,還有一些作品為之賦予了神秘的宗教色彩。
一、意象主題
(一)情云—情愛主題
愛情主題是中國古典詩詞中最常進行吟詠的主題之一。詞最早為娛賓遣興之作,其中有很多描寫女性美貌、衣飾,以及癡男怨女的愛情之作。“巫山神女”是一個與愛情相關的故事,再加上歷來詞人賦予巫山云雨的旖旎情思,在提及這一意象時,就會讓人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男女之間的情事。在《花間集》中,借“巫山云雨”隱晦地代指男女情事的俚俗之詞也不在少數(shù),如韋莊的《歸國遙·春欲晚》:
春欲晚,戲蝶游蜂花爛熳。日落謝家池館,柳絲金縷斷。
睡覺綠鬟風亂,畫屏云雨散。閑倚博山長嘆,淚流沾皓腕。
暮春時節(jié),花柳爭妍,游蜂戲蝶成雙而舞。詞中的女主人公睡意昏沉,在夢中,她見到了自己的情人,與之情意纏綿。夢醒后,一切均成泡影,只余她一人,流淚長嘆。詞中的“謝家池館”指的是李德裕家的美妾謝秋娘。她容貌甚美,極受寵眷。李德裕以華屋貯之。謝秋娘死后,李德裕還為她作悼亡詞曲。上片通過美麗的春景反襯出離別的難堪,“金縷斷”更是點出女主人公與情郎分別的愁苦。下片寫出了女主人公對情郎的思念:良辰已逝,悲苦寓于心中,只余自己一人傷心流淚。本詞無論是內(nèi)容上還是形式上,都具有典型的花間詞意味,是一首絕妙的情詞、別詞。
“巫山”意象也常用來表達男女之間相思相戀的美好愛情,如李珣的《浣溪沙·入夏偏宜澹薄妝》:
訪舊傷離欲斷魂,無因重見玉樓人,六街微雨鏤香塵。
早為不逢巫峽夢,那堪虛度錦江春,遇花傾酒莫辭頻。
本詞以男性的口吻表現(xiàn)嘆伊人不見、傷巫峽之夢的相思之情。詞的上片打破花間詞的抒情傳統(tǒng),主要以敘事為主。開篇直抒胸臆,“無因重見玉樓人”一句點明詞人的傷情之由,詞人將難與舊日情人相見的遺憾和傷感熔鑄到“六街微雨”的微茫景象之中,更見纏綿悱惻。詞的下片轉回抒情,以“巫峽夢”和“錦江春”進一步表達詞人對舊人的懷想,言辭懇切,愈見情深。最后,蕩開一筆,與女子的黯然神傷不同,詞人將自己對情人的懷念寄托在酒杯碗盞中,遇花傾酒,放浪形骸,更添“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李商隱《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之感。更重要的是,這首詞與前詞不同,本詞雖然也使用了“巫山”意象,但是沒有迷離惝恍的艷情意味,全然是心中真意的流露,婉曲而又動人。
總而言之,無論是刻畫女子的美貌,還是表現(xiàn)男女的相思相愛,抑或是體現(xiàn)遍尋佳人不見的感傷,詞中的“巫山”意象都被賦予了與男女情愛相關聯(lián)的意義,使得這一意象所代表的旖旎情思深入人心,經(jīng)久不衰。
(二)愁雨—羈旅懷古主題
漢樂府“漢鼓吹曲辭”中所存的一首《巫山高》引用了“巫山”意象,但在這里僅以巫山高峻險遠的地形表現(xiàn)了故鄉(xiāng)難回的羈旅思鄉(xiāng)之情,并未提到巫山神女的神話傳說。或以此為依據(jù),《花間集》中的“巫山”意象也被用于表達羈旅行役和滄桑懷古之情。
抒發(fā)羈旅行役之情的詞作,如閻選的《臨江仙·十二高峰天外寒》,這首詞是詞人駕舟途經(jīng)巫山時所作。上片以縹緲迷離的筆法描寫了巫山十二峰的傳說,由高到低,由遠及近,由外而內(nèi)地描寫了巫山神女廟縹緲凄清的景色,并從詞中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對悠悠往事的感慨。下片“欲問”二句,也是由“巫山”意象生發(fā)而來,表現(xiàn)的是詞人的孤苦之嘆。最為傳神的當屬詞的結拍“孤舟行客,驚夢亦艱難”二句,將游子孤寂落寞,難以為懷的客愁寫得真實可感,情景交融,意境空靈,當真是“非深于行役者,不能為此言”(湯顯祖《湯顯祖批評〈花間集〉》)。
再如,毛文錫的《巫山一段云·雨霽巫山上》一詞,其中“高籠過客船”寫的正是詞人從巫峽經(jīng)過,兩岸被巫山緊緊包圍,山頂高聳入云,云霧繚繞,連綿起伏的山脈若隱若現(xiàn)的景色。巫山在這首詞中充當?shù)氖且悦谰皩懣统畹淖饔茫瑩荛_層層壯美的自然風光,詞人所真正想要表現(xiàn)的仍是天涯游子的羈旅情思。
而用“巫山”意象抒發(fā)懷古之情的詞作,相對于表現(xiàn)羈旅之思的作品要稍微多一些,如李珣的《巫山一段云》二首,毛熙震的《臨江仙·南齊天子寵嬋娟》,牛希濟的《臨江仙·峭壁參差十二峰》。此處以牛希濟的《臨江仙·峭壁參差十二峰》為例。詞云:
峭碧參差十二峰,冷煙寒樹重重?,幖m殿是仙蹤。金爐珠帳,香靄晝偏濃。
一自楚王驚夢斷,人間無路相逢。至今云雨帶愁容,月斜江上,征棹動晨鐘。
本詞將楚王與巫山神女的愛情故事寫得哀婉纏綿?!耙蛔猿躞@夢斷”一句不禁令人為之傷心,但本詞所想要真正表現(xiàn)的并不是二人的愛情,而是將昔日的美好光陰與如今的孤寂生活形成鮮明對比,借詠嘆二人的愛情悲劇以抒發(fā)詞人自己的興亡之嘆。昔日有著風流佳話的仙境也會寥落,不禁觸動了詞人的情思,詠古人以抒己懷,令人感慨萬千。
(三)神山—宗教神異主題
東漢時期,道教傳入中原后不斷發(fā)展壯大,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玄言詩就是道教興盛的產(chǎn)物。到了唐朝,由于統(tǒng)治者的提倡,道教在唐代的地位日益煊赫。這種現(xiàn)象到了晚唐和五代時期依然持續(xù),故此時也有不少與道教相關的文學作品問世。
“巫山神女”這一意象具有一定的道教神話意義。在《花間集》中,詞人以“巫山”意象為依托,用以寄托家國無望的感慨和醉生夢死的心態(tài)。例如,毛文錫的《巫山一段云·雨霽巫山上》和牛希濟的《臨江仙·峭壁參差十二峰》,這兩首詞都是借巫山神女之事而成的詠仙之作,兩首詞都運用了虛實結合的手法,將詞人的個人經(jīng)歷和虛幻的仙境相結合,寄托了詞人復雜的情感,既有對個人遭際的怨懟,又有對國家命運的哀嘆,既抱怨命運的不公,又渴望神跡的降臨。在這種境遇下,“巫山”這一意象似乎成了文人們末日狂歡的心靈堡壘。他們將自己對神界的向往和現(xiàn)實生活的失意都于其詞中盡情揮灑,而“巫山”意象也從一個簡單的地理意象和普通的神話故事?lián)u身一變,成為人們心中不可褻瀆的宗教神龕。
唐代的道姑文化盛行,有許多女性因時入道,大量的女冠詞應運而生。女冠詞的出現(xiàn),是道教文化自身的“樂生性”和五代時期道教文化備受主流推崇相互作用的產(chǎn)物。在《花間集》中,亦不乏此類作品,如孫光憲的《女冠子·蕙風芝露》:
蕙風芝露,壇際殘香輕度。蕊珠宮,苔點分圓碧,桃花踐破紅。
品流巫峽外,名籍紫微中。真?zhèn)H墉城會,夢魂通。
詞中的女主人公雖身在道觀,但是凡心未泯。當時的女冠多為失嫁女子,以道觀為待嫁之所,因而她們在奉道的同時,內(nèi)心依然保留著對愛情的渴望。上片寫她的住所景色秀麗,風格無限,但透過下片我們才能得知,原來她所真正渴求的仍是那能夢魂相通的伴侶。透過詞作表象,究其根本,我們看到的是當時的失嫁女冠對現(xiàn)實幸福的渴望。
二、意象考證
至于“巫山”這一意象為什么會進入文人的視野,并在文學發(fā)展的過程中不斷被賦予新的意義,我們可以從地理環(huán)境和文人心態(tài)兩個方面進行分析。
(一)地理環(huán)境造就
《花間詞》中的巫山大多指的是長江三峽一帶的巫山山脈群,而巫山神女峰便是巫山十二峰之一,因其形美,遠望猶如少女亭亭而立,故而又被稱為“美人峰”。此處地形險峻,正如北魏酈道元在《三峽》中所寫的“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高低縱橫,山脈綿延不絕,除了獨立的山峰,還有相對的兩峰,以及相互簇擁的多峰,地理環(huán)境險遠自然就容易讓人們產(chǎn)生一種神秘而危險的想象。加上此處多雨多霧,且云霧天氣常出現(xiàn)在朝暮之時,就更加讓人產(chǎn)生無限的聯(lián)想。宋玉《高唐賦》中的“旦為朝云,暮為行雨”,大抵出于此。
蜀地多雨,正如李商隱的《夜雨寄北》詩中所言“巴山夜雨漲秋池”。自古以來,中國人的想象便極為豐富,人們常常為自己不能理解的自然現(xiàn)象賦予神異化的色彩。地理學的發(fā)展,讓我們知道了蜀地多雨是因地面結構與大氣環(huán)流共同作用的結果。但是,在古人眼中,這種奇異的地理現(xiàn)象卻更像是神女所為。
正如毛文錫在《巫山一段云·雨霽巫山上》中所描繪的:“雨霽巫山上,云輕映碧天。遠風吹散又相連。十二晚峰前?!毕胂笠幌?,雨過初晴的巫山,淡淡的水汽在山中氤氳環(huán)繞,云被不知何處而來的風吹散,復又聚攏。山中朦朦朧朧,萬物都仿佛被籠上了一層薄薄的白紗。詞人行于其中,宛如置身仙境,也正是這樣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自然奇觀,才能給古往今來無數(shù)路過此地的詞人提供源源不竭的創(chuàng)作靈感。
(二)文人心態(tài)成就
在宋玉的《高唐賦》中,神女“聞君游高唐,自薦枕席”,可見她是膽大而奔放的。當時,宋玉正處于禮崩樂壞的時代,封建禮教對人性的束縛正不斷減弱,而楚國因受巫覡文化的影響,使得楚地的人們更多地帶有一些對原始自由的渴望。巫山神女的故事正是產(chǎn)生于這種環(huán)境之下,因而后世的文人喜歡選用巫山神女的形象,不僅在于它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更在于它所流露出的自由本性。巫山神女勇敢追愛的故事,一方面體現(xiàn)了人本真的個性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另一方面它也是文人壓抑自我的心靈寄托。
晚唐和五代時期,國力衰微,百姓的基本生活尚難以維系。在溫飽都難以得到保證的前提下,更不必提精神追求了。文人們眼看高樓起,眼看高樓塌,卻無能為力。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之中的大多數(shù)人選擇在煙花巷陌中買醉,將自己的身心都交付于虛幻的暫時享樂。在醉生夢死中,他們不禁會懷念起那個自由浪漫的時光,喜歡那個可以勇敢大膽地表達自己愛意的巫山神女。因此,他們將自己深深埋藏在內(nèi)心的情感,借用巫山神女隱晦地表達出來,我們也可以將其理解為一種對現(xiàn)實社會的無聲的反抗。例如,閻選的“欲問楚王何處去,翠屏猶掩金鸞”二句,詞人對昔日故國繁華的懷念從字里行間中緩緩地滲透出來,令人動容。
總之,“巫山”意象以其特殊性和神話性進入晚唐和五代文人的視野,成為這一時期地理意象研究中舉足輕重的一員。它所具有的豐富內(nèi)涵,尤其是在其看似香艷的外表下,所掩蓋的文人內(nèi)心世界,都值得我們深入研究。通過“巫山”這個意象,我們揭開了晚唐和五代詞人生活和心理的面紗,幫助我們跨過時間長河與那時的文人對話,從“巫山”意象中我們還能對楚地的歷史文化和民族性格進行更深入的分析和討論,這些都是巫山意象群能夠經(jīng)久不衰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