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鵬
過年那會兒,他見過那顆紫玉,上面飾著日月同輝、一葉晚舟,剔透玲瓏的質(zhì)感一下子就把他的心給攫住了。當時的他并非對紫色情有獨鐘,而單單這顆玉,特別地讓他驚慌。打小兒他就喜歡盤著些奇珍異玩,都值不了幾個錢。二十出頭兒的他,一度干起事業(yè)來,還是選擇的上品之物—可他歡喜嗎?怕不是,顏面上大家說起來好點兒。春節(jié)當天,若不是邂逅那顆紫玉,他或許還固執(zhí)地干著些面子活兒,不像如今這般自在。沒幾個錢又怎么樣呢—他常常想,真正歡喜的,才是無價之寶。
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一晚,他做過一個夢。他夢見在自己出生時便含著一顆紫玉。醒后,他只怨自己看多了《紅樓夢》,況且那時的他,也從沒有什么成形的玉,但得知祖上的說法,他命中屬紫。因此,無論緣分還是命運,他與紫玉的相遇確是必然,只是時間早晚罷了。這顆紫玉,剛好合上他的手。據(jù)說,玉需要磨合,好比情人之間的感情,未“磨”即“合”,一見傾心。人愛玉,玉也愛人,屬于稀有之事了。
時光如電掣星馳,轉(zhuǎn)而盛夏,傳說壬寅之夏最為兇險。這不,村子里就又走了幾位老人。老人過世,最悲哀的是一年見不到幾次的親戚聚在了一起,互相還挺生分。白事上人頭攢動,紛紛攘攘,他很難相信所有人的眼淚。他攜著這顆紫玉—也只有這種重要的日子他才有機會遇上它,就像遇見面前一些他從不認識的親戚一樣。紫玉在他的手心里泛著光輝,時明時晦,宛如夏夜小小的螢火,不停地閃爍,閃爍。他撫摩著這顆久違的玉,是那么澄澈,那么柔嫩。他想起之前的夢境,感到他們的命運又聯(lián)系在了一起,不可名狀。
壬寅之夏,村子里的主題離不開嗩吶、黃紙、孝服、袈裟……帛金堆在一旁,越沉情誼越是深重。根據(jù)這個尺度,客人們便能在心中計算自己投入感情多少較為妥當。人們不愛金子,只愛金子的價值,真正像他這般愛石如命、“玩物喪志”者少矣!他嘆了口氣,坐在房間矮矮的長椅上,悄悄地注視著紫玉,紫玉也“瞧”著他,好似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子。
所謂成人,某種意義上說是靈魂逐漸被污染的過程。為了生存,人們不得不躍入俗世的泥淖,正如玉被刻意打磨,變成各種花枝招展的擺設(shè)。有方外人修行一生,萬般法子,不過除掉了些許塵垢,顯露出點兒返老還童之態(tài)。二十多歲的他還是迷惘的,入世抑或出世,不亞于哈姆雷特面對生死時的掙扎抉擇。相識紫玉,是他的幸事,也是紫玉的福氣。那顆純凈透明的玉,映入了他內(nèi)心最柔弱的深處,在紫玉身上,他照見了他的童年和一生。
入夜,幾簇燈火,鑼鼓喧天,眾人披上一襲素衣。玉在掌心,他看著點燃的黃紙從火盆里打著旋兒飄起,在空中燒成灰燼,化入昏黑的天幕當中。哀泣聲點綴著裊裊梵音,此起彼伏,仿佛訴說著人生的悲歡離合,終究平息歸于寂靜。世事無常,萬物生老病死不可抗拒。這一刻,他驚覺和紫玉相伴的時光又將逝去。夏夜的悲喜,都不可久留。
喪禮既為逝者,亦為生者舉行。繁復的流程、難耐的疲倦,讓你暫時忘卻死亡的突然打擊。它讓親屬們號哭幾日,耗盡所有的眼淚,得以盡快回歸正常的生活。因而,喪禮既是出世,也是入世。當所有的儀式收束,酒闌人散,清冷的小屋里一切照舊,不過是少了一位老人罷了。有的人走了,還會回來;有的人走了,就不一定會回來了。似乎,必須是一場轟轟烈烈的紅白喜事,才會成為人們相聚的理由。這個年代,有些親戚走著走著就不親了。人來人往,年復一年,迄今他閱過了無數(shù)的異寶奇珍,唯獨紫玉最是打心底里喜歡。它是他命里的玉,唯一的玉,純粹的玉,并非顧主們捎來的玉。所謂血濃于水,也許只有這個年紀的他才能體會得到吧。
如今,夏已上,秋未滿。今后的他,當會繼續(xù)沉浸在他小小的石頭王國里,為所愛的事業(yè)傾其一生。生者如斯,來日方長,他愿攜這抹淺紫照耀余生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