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鐘聲到客船？

雨林霖

提起唐詩《楓橋夜泊》，大家都不陌生。

但因為史料有限，人們對這首詩的作者張繼，并無過多的了解。大家只知道他是天寶十二年（753）的進士。

然而，在唐朝考中進士可不代表著能夠馬上得到官職，而是需要再次接受吏部的培訓和考察，當時的人們將這種考察叫作“銓選”。在銓選中表現(xiàn)出色的學子，才有可能得到空缺的職位。要不就得參加朝廷為了選拔專門人才而舉辦的制科考試。

張繼便是這樣一位在銓選中落第的進士。他原本應該繼續(xù)等待新的考試機會。然而，好景不長，到了天寶十四年（755），安史之亂爆發(fā)，一時之間人心惶惶。天寶十五年（756）六月，唐玄宗倉皇逃到蜀地，隨即，天下文士也都四散逃難。因為當時江南的局勢比較安定，因此成了不少文士避難的理想地區(qū)，張繼便是逃往江南的一員。后來，他一路來到蘇州，于是就有了“楓橋夜泊”的故事。

張繼流傳至今的詩歌不到50首，毋庸置疑，這首《楓橋夜泊》是他的作品中比較有名的詩歌，同時也是唐朝最有名的詩歌之一，并被編入了《唐詩三百首》中?？梢哉f，正是因為《楓橋夜泊》，大家才記住了張繼。如果不是張繼，寒山寺也許只不過是蘇州城外的一座普通古寺，而因為《楓橋夜泊》，寒山寺聞名天下，成了一處知名的名勝古跡。

然而，到了宋代，當時的文學家歐陽修卻對張繼的這首《楓橋夜泊》提出了質疑。他在《六一詩話》中調侃說：“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唐人有云‘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f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币馑际牵河械脑娙藶榱俗非蠛玫脑娋洌活欁约簩懴碌木渥釉诂F(xiàn)實中是否合情合理，導致出現(xiàn)了許多語病。比如，唐朝詩人張繼說的“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兩句寫得雖然好，可哪兒有寺廟會在三更半夜敲鐘的？

歐陽修的說法結合了當時的普遍現(xiàn)實情況：在宋代，大部分寺廟沒有半夜敲鐘的習慣。因此，歐陽修的話也是有道理的，可是，他質疑張繼不要緊，關鍵他將自己的調侃寫進了著作中。加上他本身影響力非常大，他質疑張繼的說法，最后反而讓他成了被質疑的對象。

北宋人范溫在《潛溪詩眼》中便從史料研究的角度上對歐陽修進行了質疑：“歐公認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句詩不對，可我通過翻閱史料發(fā)現(xiàn)，《南史》中就有‘齊武帝景陽樓有三更五更鐘’的記載，這種鐘大概是半夜敲的報時鐘。南朝時期有個叫作丘仲孚的人，《南史》中說他‘讀書常以中宵鐘鳴為限’……”他列舉了一系列的史料，說明“夜半”的確是有鐘聲的。只是這究竟是鳴的什么鐘，還得深入調查研究一下。

宋代的《古今詩話》則站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角度上對歐陽修的說法進行了反駁：唐朝詩人于鵠在《送宮人入道歸山》中有“定知別后宮中伴，應聽緱山半夜鐘”之句，而白居易在《宿藍溪對月》中也有“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后”之語……唐朝人詩歌里寫“半夜鐘聲”的又不止張繼一個，怎么能因為張繼這首詩歌出名就說他寫錯了呢？

姑蘇城外半夜到底有沒有鐘聲？我想，進行過實地調研的人肯定是最有發(fā)言權的。北宋人彭乘便站在實地調研的角度上，反駁了歐陽修的觀點：“歐公在《詩話》中調侃唐人‘夜半鐘聲到客船’的詩句，說半夜三更，哪兒的寺廟會敲鐘呢？可經(jīng)我調查，有的地方有人剛去世時，不分白天黑夜，都要敲鐘。這種鐘被稱為‘無常鐘’。也許張繼當年在蘇州寒山寺外，就是偶然聽到了這種鐘聲吧。”

后來，彭乘因緣巧合，還真遇上了途經(jīng)蘇州的機會。而且，他晚上還在當?shù)氐囊患宜聫R里借宿。到了半夜，他真的聽到了鐘聲。于是，他想起了當年和歐陽修爭論過的這個“夜半”是否有“鐘聲”的話題，心想：這就是“無常鐘”吧，難不成廟里有人在做法事？起床后，他便去問寺里的僧人：“你們這兒半夜敲的是什么鐘？”

僧人聽了，覺得這有啥稀奇，便回道：“固有分夜鐘，曷足怪乎？”（《續(xù)墨客揮犀》）寺廟里一直都有半夜敲“分夜鐘”的傳統(tǒng)。彭乘聽了，非常意外，為了驗證這只是一個寺廟的做法，還是當?shù)厮兴聫R都有的傳統(tǒng)，他又到周邊的寺廟里都問了一圈。最后發(fā)現(xiàn)，所有的寺廟都是如此。他終于明白：原來半夜敲鐘是蘇州當?shù)厮聫R的風俗，張繼果然沒有寫錯啊。

同時代的詩人葉夢得，他是土生土長的蘇州人。所以，對于張繼“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兩句詩有沒有錯，他是非常清楚的。他在自己的著作《石林詩話》中就說：“此唐張繼題城西楓橋寺詩也。歐陽文忠公嘗病其夜半非打鐘時，蓋未嘗至吳中，今吳中山寺，實以夜半打鐘?！币馑际牵簹W陽修說張繼這兩句詩是為了寫出佳句，刻意寫寺廟半夜鳴鐘，可實際上，那是因為歐陽公沒有到過蘇州啊。咱們蘇州的寺廟的確是半夜敲鐘的啊。

南宋人陳巖肖曾經(jīng)在蘇州為官，他在《庚溪詩話》中也提到了這件事兒。他說：“很多唐詩里，都寫到了半夜敲鐘，況且我當初在蘇州為官的時候，每夜三更將盡，四更開始的時候，各家寺廟都會敲鐘。我想，在唐朝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這種傳統(tǒng)了吧?！?/p>

對于這些說法，南宋詩人陸游曾經(jīng)在自己的《老學庵筆記》里作過一個總結。陸游首先總結了一下前人的說法：歐陽公調侃張繼這兩句詩寫錯了。后來，許多人經(jīng)過實地驗證，說張繼沒有寫錯：姑蘇城（且僅限于姑蘇城及其周邊地區(qū)），半夜是能聽到寺廟鐘聲的。

之后，陸游也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可在我看來，這些說法都不對或是不嚴謹。唐朝詩人于鄴有《褒中即事》之詩，褒中位于陜西地區(qū)，可詩中卻有“遠鐘當半夜，明月入千家”之句。同樣是唐朝詩人，皇甫冉夜宿會稽，也說：“秋深臨水月，夜半隔山鐘?！保ā肚镆顾迖谰S宅》）這些詩歌都不是在蘇州寫的，怎么都有半夜鐘聲呢？

所以，陸游最后說道：“恐唐時僧寺，自有夜半鐘也?！笨峙拢瞥乃聫R，大概都有半夜敲鐘的習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