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海浮舟

格陵蘭

春季第二旬的第五或者第六日，是一年中潮水漲得最高的日子。神廟的阿爺曾跟我們講，每年的雨節(jié)就在這一日。第三輪也就是最大的那一輪月亮剛行過軌跡的頂點時，第一輪月亮正好在南方接近高處，它們神圣又美麗的身體吸引海水，海水就漲了起來。在這一天，它們的吸引加起來最強，所以潮水漲得最高。

和潮水一起來的，還有游鯨。

游鯨不是游在海里、黑乎乎的笨重生物，它們要龐大得多，有著半透明的淺藍色軀體，高高地漂浮在天空里。每年的雨節(jié)之后——有時就是在雨節(jié)當日，成群的游鯨從西邊大海的上空游過來，在附近的上空盤桓、游鬧，像冬季的云彩一樣，遮蔽整個天空。在合適的時候，一些游鯨向天空的上方游去，另一些則轉(zhuǎn)頭回到大海的上方，第二年再回來。

這時，鎮(zhèn)上的人們就要忙著完成最后的播種了。因為游鯨走后，春雨就要到來。

春雨和其他時候的雨水不太一樣。它豐沛但不泛濫，格外有效力。雨水普降大地，播種下去的種子會飛快地發(fā)芽。不出兩旬，這些種子就會長出半人高的苗，再過四旬，就可以收獲香甜的藜米。若誰家的懶漢錯過了這一時節(jié)，就不得不靠申領(lǐng)神廟的救濟挨過這一年。勤勞的人家只要播種完成，再在冬季前按時收獲，就可以悠閑地度過炎熱的夏日和漫長的冬季。

那時候的雨節(jié)就是美好一年的開端。

十二歲那年，我在神廟上學。那年的春假，因為家里的人手夠多，不需要我?guī)兔?，于是我每天跑到校舍里看書、做雕工或者去活動室做模型?/p>

阿爺是神廟派給我們的老師。他的胡須很長，早已變白，一條銀色的項鏈掛在他脖頸的棕毛上——那是祭司的標志。平常他給我們上課，并留守在學校里照看校舍。我念書有不懂的地方，或者碰到不會雕的細節(jié)，就去找他。

那天我正試圖雕一個游鯨群的圖案，阿爺過來找我。

“米米，不要這么用功。今天是雨節(jié)，碼頭有集市。阿爺走不動了，你去幫我買點兒糖米回來?！卑斝Σ[瞇地給我塞了幾個銅板，“不用著急回來，今天的表演會很好看?！?/p>

“好嘞！”我知道阿爺只是怕我孤寂，想讓我出去玩一會兒。我的確雕得倦了，要休息一下。

跟每年的雨節(jié)一樣，碼頭上擠滿了人。我看了一圈實物和表演，都不怎么感覺新奇。我買了一袋糖米，又買了肉干當作午飯，在碼頭平臺的欄桿邊坐下，看著大海發(fā)呆。我坐在這里，倒不是為了躲避人群的喧躁——雖然我確實很不喜歡人群，只是為了等待海面上的表演。

碼頭總共有三層。最下面一層的高度和雨節(jié)這天的海平面持平，此時已經(jīng)搭上了浮板，作為表演的舞臺。神廟領(lǐng)舞人婆婆帶領(lǐng)表演者等在一邊，我看到高年級的幾個伙伴也在其中。

雨節(jié)的慶典有非常盛大的演出。再晚些時候，這里就要人滿為患了，而此時還有視野最好的位置。

太陽軌跡行至地平線上方后五分之三段起點的時候，慶典就開始了。

慶典以一聲吶喊引領(lǐng)的歌聲開始。當歌聲淡下去，微弱而低沉的鼓聲籠罩了安靜的碼頭。開始的幾個舞蹈描述的，據(jù)說是宇宙的生成、天空的出現(xiàn)和大地的誕生。紺色、絳色和墨綠色的長袍披在舞者的身上，細密的節(jié)奏自他們的足下踏出。這些舞蹈抽象且精致，需要許多年的練習才能掌握。接下來的舞蹈更為復雜，無法用語言描述它們，至今我都不理解它們的全部含義。

當舞蹈告一段落，一個鐵制的圓環(huán)從海水里升起來，周身燃起火焰。海里又翻出了一艘載著人的舢板，表演者逐個躍過鐵環(huán)，跳到碼頭上。輕快的樂聲響起，圍觀的人們也發(fā)出大聲的歡呼——新一輪的舞蹈開始了。阿爺曾告訴我，鐵環(huán)象征著瑪神的手鐲。瑪神游過星星做成的大海來到大陸上，他將手鐲扔在地上，人類的祖先就從中躍出來，繁衍生息。

那一年的第一群游鯨就是這時候到來的。

當象征手鐲的鐵環(huán)落回海里，人群的歡呼聲還沒有平息時，便聽到有人歡叫起來。

“看，游鯨！”

我們抬起頭，望向西南邊的天際。是的，那片藍白色閃著太陽光芒、好似倒置大海般的集群，就是鯨群。人們再次歡呼起來，連演出者都抬頭仰望。人們議論紛紛，鯨群準時到達是天大的吉兆。歡樂的氣氛里又多了幾分狂歡的意味。

鯨群游得更近了一些，盡管它們的身體是半透明的，但現(xiàn)在可以用肉眼逐個分辨。游鯨大體上是水滴型的，側(cè)面有翼鰭，還有一條長長的尾鰭。它們的身體里能看到許多橢圓形的空腔，一些是淺藍色，更多是透明的。透明的球腔會隨著游鯨的游動和沉浮，周期性地收縮，節(jié)律舒緩而安寧。阿爺講過，淺藍色的是游鯨身體里的水，透明的是一種輕捷的氣，水供它生存，氣供它漂浮。它們離不開水，正如人離不開血液；它們離不開空氣，正如人離不開大地。這一年的鯨群，為首的是一只頭上有一道黑紋的游鯨。我聽到有人說，去年它也在第一批到來的游鯨里。

我一直呆呆地望著鯨群，沒有注意到幾乎演變成狂歡的慶典是如何結(jié)束的。鯨群越過鎮(zhèn)子，最后停留在東北方向巍峨群山之上的天空中。那時天已經(jīng)擦黑，我背起糖米袋，轉(zhuǎn)身走向神廟。

春天的晚風吹拂在街上。進入學校的洞口之前，我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向東望去，忽然注意到那里有個閃亮的圓環(huán)。這是最小的月亮希爾曼支嗎？不，它看起來比希爾曼支在這個季節(jié)通常的大小還要小上一半，換作眼力不好的人甚至看不清楚。而且，我努力地回憶自己貧乏的星相學知識——不論月相，希爾曼支此時應該還沒升起來。

這是什么星星呢，或許只是一只落單的游鯨在夕陽的余光中顯出的輪廓？我還沒有來得及想得更多，校舍的大門打開了，阿爺正在迎接我。我立刻將這事兒拋諸腦后，直到兩旬以后。

不出幾日，天空就被鯨群占領(lǐng)，不再留下一絲空隙。就算是在中午日光最盛且云朵稀疏的時候，陽光也只能透過游鯨的身體落在地上，藍色的波光在地面不停地浮動。鯨群停留了一旬后，過了幾日，天空聚集起一些云彩，一些游鯨朝著西方慢慢地游回大海，余下的便向上游去，融進云里。許多年以后，我才有機會更近距離地觀察這壯觀的場景。但當時，別說我們，就連阿爺也不知道這些鯨去了哪里。那時我想，天空之上也許有別的地方。大地上有天空，天空上不也應當有更高的空間嗎？藍色的天穹看起來不太像有固體約束，那里大概有什么比空氣更輕捷柔軟的東西，說不定正是游鯨身體里的氣呢！或許它們要去那里補充這些必要的氣體？阿爺總是笑瞇瞇的，對我這些小小的哲學思考不置可否。

游鯨離開后，雨又下了接近一旬。直到雨節(jié)過后整整兩旬，天空才終于放晴。

這時，我才想起來雨節(jié)那個晚上我的發(fā)現(xiàn)。事后大家比對起來，我似乎是第一個見到那顆星辰的人。但無論如何，現(xiàn)在幾乎每個人都能看到那個閃光的圓環(huán)了。

它的出現(xiàn)，起先引起了不小的驚慌。

誰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星星：它不像月亮有相位的變化和明暗的紋路，幾乎總是一個圓環(huán)，沒人看得到圓環(huán)中間是什么。這不僅僅是因為它小——阿爺私下告訴我，即使是神廟的祭司們用祖?zhèn)鞯倪h望鏡，也看不清圓環(huán)中間有什么東西。不過，這顆遙遠的星星似乎并未影響鎮(zhèn)上的生活。古老的星相學法則，亦沒有提及這樣的兇兆。既然人們與它相安無事，便也慢慢地淡忘了它的存在。只有偶爾在天文課上，我們會吵著讓阿爺在遠望鏡里尋找它的蹤跡。

人總是容易遺忘的。

平靜的生活持續(xù)到我十七歲那年。我從神廟畢業(yè)了。我沒有像哥哥那樣回家管理莊園，也沒有進入殿堂繼續(xù)學習神學或者去某個工場工作。我向祭司們提出，想進入神廟的工坊研習。我想做一架飛行器。

大部分祭司對此沒有興趣。在那天的議事會上，他們焦慮地談論著別的問題，幾乎不愿討論我的想法。好在阿爺一直支持著我。在他的幫助下，我在工坊找到了一個職位。

這想法不僅源于對游鯨的癡迷。那一年我在神廟的圖書館里找到了一本書，上面記載著一種名叫熱氣球的飛行器的制法。它的原理非常簡單，取防水的魚皮布做一個足夠大的口袋，口袋下連一個載人的籃子，籃上架一個火盆。口袋的內(nèi)部由火盆加熱空氣，使它變得又熱又輕，飄浮在空中，正如游鯨之飄浮于天空，也如船之漂浮于大海。我們說，天空和大海別無二致。

不僅如此，書里還記錄了許多細節(jié)，使這一切看起來能夠?qū)崿F(xiàn)。例如，制作什么樣的口袋形狀使熱氣球不容易傾覆，用什么樣的火盆能控制氣球的上升和下降，怎樣在不同的高度尋找風來改變行駛方向。不過，作者寫道：“雖然我們于古老的經(jīng)典中錄下這些方法，但據(jù)我們鄙陋的見識，還沒有人成功地制作出這樣的裝置，使人成為游鯨的同列?！?/p>

既然還沒有人制出這樣的裝置，那么是誰、他又如何書寫了那些“古老的經(jīng)典”呢？這種深奧的歷史和神學問題，長久地困擾著人們。而那時，我更關(guān)心它如何實現(xiàn)。

我想成為游鯨的同列。

這項工作，花費了我兩年的時間。

兩年里的每個酷暑、嚴寒或者暴雨的日子，我要么在神廟的圖書館翻閱典籍，要么埋首于工坊制作裝備。每個適于出行的日子，我不是在尋訪材料和工具的路上，便是在東邊的山坡上試驗飛行。飛行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我唯一 一次被迫暫停工作，便是因為從熱氣球上掉下來摔斷了尾骨。我慢慢地學會了修改吊籃和設(shè)備的尺寸，以更適合我們使用。我隱約地覺得，它們原本的設(shè)計者有著更高大的身材。

在制成了第十一個熱氣球之后，我覺得終于做出了安全、可靠又靈活的飛行器。我在議事會上向神廟的祭司們展示了我的成果，以表明神廟對我的資助并非白費。他們大為驚奇，并且紛紛表達了贊賞。然而，他們正被更加重大的問題困擾，無法分給我的作品更多關(guān)注。

即便是忙于制作，在過去的兩年里我也聽說了日漸嚴峻的情況?；叵肫饋?，麻煩的征兆早在我畢業(yè)之前便顯現(xiàn)出來——那一年的雨節(jié)，便有傳言說游鯨的數(shù)量減少了。第二年和第三年，鯨群都沒有準時到來，它們聚集在天空的時候，也時常會落下斑斑空隙。而現(xiàn)在，它們甚至無法鋪滿整個天空。

與游鯨的減少相伴的，是城鎮(zhèn)糧食的缺乏。誰也說不清這里面的關(guān)聯(lián)是什么，但是很難讓人不把這明顯的趨勢聯(lián)系在一起。母親來信說，莊園里的藜米一年比一年矮了。收下的米粒，空殼的比例一年比一年高了。神廟開始削減救濟窮人的糧食，否則就連在神廟學習的孩子也可能要挨餓。

阿爺跟我講，議事會決議啟用前些年富余下來的儲糧。另外，莊園主大會也同意增加墾殖的面積，將鎮(zhèn)子周邊能開墾的土地都利用起來。

“那我呢？”我抖動胡須表示愧疚。我想不到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不要愧疚。你研究游鯨，或許能幫助到人們。”阿爺?shù)男θ莞n老了，“事情與事情，有時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聯(lián)系起來?！?/p>

那一年的冬季過去了。春天里，我和工坊的學徒一起，又試驗了幾次飛行。我們飛得足夠高，能夠望見東邊貧瘠的山谷。即使是風很大的時候，我們也可以穩(wěn)住熱氣球?？傊磺卸剂钊藵M意。我制訂了一個計劃：在雨節(jié)之前出發(fā)，往西邊去迎接鯨群。

為此，我們制作了一個更大的熱氣球。氣球的寬度足有二十個人那么長，高度有三十個人那么長，所有的設(shè)備都相應地做了加固和改造。我們準備了防寒的衣物，因為在游鯨飛行的高度，恐怕會非常寒冷。

第十二個氣球試飛的那天，半個鎮(zhèn)子的人都來觀看，大部分人都很開心。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理解，他們覺得我們應當幫助他們開墾土地，喂飽人們的肚子。每當遇到這種聲音，我就拿阿爺?shù)脑拰捨孔约?。雖然那天阿爺并沒有來——他的腿腳不太方便，無法走到郊外來。

不過，當我們的熱氣球飛越小鎮(zhèn)時，我看到他在神廟的屋頂上向我們揮手。

正式的飛行定在雨節(jié)前兩日。我和兩個學徒備了口糧，帶著神廟祭司送來的遠望鏡和指南針，從碼頭登上了熱氣球。我們很順利地找到了正確的風向，在晴朗的天空下向大海駛?cè)ァ?/p>

這不是我第一次在大海上空飛行。不過，這與飛行到看不見大陸的地方是兩回事兒。在海的中央待得太久，會連海水與天空的分界線都辨認不清。當天上的層云都散去時，明亮的陽光普照在波光粼粼的青藍色大海上，像是海面以下還裝著一個太陽。白晝的陽光非常刺眼，不過總歸令人喜歡，因為它是溫暖的。

我們度過的第一個黑夜有云，魚皮袋上反射出的橘黃色光芒就是唯一的光源，吊籃外則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后面幾日晴朗，還可以看見幾輪明亮的月亮。我們每個人都知道，第三輪月亮叫陀倫西，它是淺黃色的。朱兀和蒙日泛著淺淺的紅色，而希爾曼支則是泛白的。但是，映照在漆黑大海上的時候，它們的色彩好像比往日更加鮮明了。除了隱約可見的繁星，還有那顆環(huán)星神秘地散發(fā)著光輝，它的光芒略有一些淺淡的鐵藍色。

寒冷的風變幻不定。我們在吊籃里裹著厚厚的外套，圍著火盆取暖。飲水也要放置在靠近火盆的地方，以防凍結(jié)。失去了大陸的參照，我們無法知道自己飛行了多遠，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還飛行在正確的方向上?，F(xiàn)在想來，那真是一次過于冒險的嘗試。

好在，我們的確遇見了游鯨。

那是在大海之上的第三天。我被守夜的伙伴喚醒的時候，東方才剛剛露出晨曦。我在籃邊沖著黑暗張望，看見不遠處——大概四百個人那么長的距離上——比我們的位置低一個風向?qū)永镉行﹫A潤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

等到太陽露出大半時，我們降下了高度，距離游鯨更近了。那些夢幻般的生物就這樣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

它們半透的皮膚上有細密的紋路，正如人腹部上的那樣。它們的身體里能看見極淡的、淺綠色的血管。那些藍色球腔里的水泛著青色熒光，在半黑的天幕間若隱若現(xiàn)。記得神廟的書籍里記載過，許多年以前，曾有死去的游鯨從天空墜落，掉在城鎮(zhèn)附近的山坡上。但這樣近地觀察活著的游鯨，或許自我們的種族存在以來，還是第一次。

等天完全亮起來，我們微微升高以捕捉合適的風速。西邊，更遠處幾朵高高聳起的云，如莊嚴的山峰反射著日光。在數(shù)萬個身長的范圍內(nèi)，晶瑩剔透的游鯨群高低起伏地漂浮在其中。我們的熱氣球就好似一葉孤舟，在和緩起伏的游鯨海上飄蕩。

我當即明白，我一生都不可能忘記這個場景了。

就這樣，我們跟著鯨群緩慢地向海岸進發(fā)，又花了兩日回到城鎮(zhèn)。此時雨節(jié)已經(jīng)過了三天。在不安之中，我們像英雄般受到了歡迎——我們是隨著這一年的第一批游鯨回來的。

換言之，今年的鯨群晚了三天。

在這年春雨季之前，以及未來的幾年里，我們又飛行了許多次。我們慢慢地驗證了許多書籍中記載著、卻不知道其來源的事情：它們看起來龐大，卻性格溫順；它們不吃不喝，張開嘴巴呼吸空氣；它們依靠皮膚上一處突起的振動相互交流——正如人用聲帶振動發(fā)出的聲音交流，只是人的耳朵無法聽到它們的聲音。

盡管飛行在天空中，許多大地上的疑惑仍在我心頭縈繞。

雖然人們耕作的土地增多了，可是在那些擴展的新田地上，豐厚的收成只能維持一到兩年。隨著開墾的土地面積越來越廣，人們不得不增加勞作的時間，不得不走到離城鎮(zhèn)更遠的地方勞作。生活方式的改變無時無刻不成為話題。人們議論紛紛：糧食為什么日益減少？鯨群——這種在潮水和雨水之間到來的生靈——為什么減少？它們的減少又如何與糧食的衰減聯(lián)系起來？

到了這時，人們又想起那顆天空上的環(huán)星。有人說，或許那就是瑪神的手鐲。瑪神曾賦予我們生，如今他也帶來凋敝?；蛟S，我們犯下了什么罪孽惹怒了瑪神。當然，這和神廟一貫的教誨抵觸。祭司們一向教導我們，神不做道德的審判。萬事自有其因，神的喜怒并非根源。神只創(chuàng)造我們，不左右我們的命運。盡管如此，廣場上悖逆的言論還是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面對人們對教誨的質(zhì)疑，祭司們除了蒼白的否認，也沒有什么話可以回應。

某一次我去見阿爺時，向他吐露過我的疑慮。那時，他正在花園里施肥——阿爺?shù)幕▓@原來種了許多花草，如今只留下了一種做藥的藤花。阿爺問了我的想法。

我確有一些來源于觀察的想法，但我沒有作聲。

“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諸神在經(jīng)典里告誡我們，不要做無端的論斷?！卑斦f著，放下鏟子。他已經(jīng)很蒼老了，甚至搬動施肥的工具都有些勉強。過了一會兒，他喃喃地補充道：“但是，正如人們在做的那樣，一點兒猜測無傷大雅?；蛟S我們不過是需要施肥的花朵?！?/p>

我點了點頭。

阿爺死在一年之后的冬季。

那是個特別困難的冬季。由于鎮(zhèn)子北邊的糧倉在秋末失了火，整個鎮(zhèn)子在冬季都吃不飽。饑餓帶來疾病，疾病帶走生命。鎮(zhèn)上死了三百二十七人，阿爺也在其中。按照傳統(tǒng)，我們將死難的人們火化了。白色的雪地上，黑色的煙從紅色的火焰里升起來，直升上烏云密布的天空。那一幕我至今記得。

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做了一些試驗，又花了一年的時間翻閱古籍，向有經(jīng)驗的工坊師傅定制工具，籌備下一年的飛行。

那之后的游鯨更少了一些。天空非常寬敞，我可以很容易地進入鯨群中。我們在天空盤桓了許久，等到歸來時，再無人迎接我。

最后，我回到了神廟，在議事會上向祭司們講述了我的發(fā)現(xiàn)。

“我們知道，無論是書籍上的記載還是我們自己的經(jīng)驗，都告訴我們春雨季的雨水和藜米的生長息息相關(guān)。我們有理由相信，正是春雨滋潤了我們的田地?？墒?，它為什么有這樣的功效呢？這個問題困擾各位多年，也困擾著我。

“我們可以做一些合理的猜測。當西方的風吹來，鯨群逆風離開大陸的時候，那些留下的游鯨就要向上方的云彩飛去。大概正是這些游鯨帶來了這樣的功效。但這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它們又去向了何處？我們的云層之上還有什么呢？我們始終無法論證，而神教誨我們，不做無憑據(jù)的斷言。如今，我們擁有了熱氣球，我借此找到了一些辦法，去驗證某些想法。

“我給沒有離開的、溫順的游鯨綁上了巨大的布匹。這些布匹不僅是彩色的，還綴了許多反光的魚鱗片。鯨群向上飛入云朵之后，我和我的伙伴們便密切地觀察著天空。我們航行了很遠的距離去尋找布匹。無論落在哪里，這些閃光的彩色布匹都很容易找到。我們仔細清點了數(shù)量，所有的布匹都從游鯨的翼鰭上掉落了下來。繩索沒有斷裂的痕跡，它們不是因為我們的疏忽，或者風的撕扯掉落的。

“另外，我在古籍中翻閱到了一種測定高度的辦法。將一段水銀放置在一個開口的細長瓶頸里，我們飛行的高度變高時，水銀就會向上浮起。我對這個設(shè)計做了一點兒改造，即使我們已經(jīng)下落，它依然能夠標注出我們經(jīng)歷過的最高點。我請作坊的工匠制作了這個堅固的設(shè)備——請看。我們將三個這樣的裝置分別系在三只游鯨的尾鰭上，連著彩色的布匹和緩沖的氣囊。最后，當我們找回它們時，除了一個因為落在巖石上受到損毀，另外兩個都標識出了大致相同的高度。根據(jù)經(jīng)驗的外推和計算，這應該有七萬多個標準身長那么高，也就是要比第一層云彩的高度高上許多倍。

“不僅如此，我們還在高度計與尾鰭接觸的地方看到了留下來的游鯨皮膚。可惜它們?nèi)彳浺赘?，還沒來得及帶回鎮(zhèn)上就變?yōu)榱艘后w。這一特性也和古老書籍中的記載相同。諸位或許還記得，神廟的記事簿上記載過，在我們祖輩的時代，曾有一只死去的游鯨掉落在城外的山坡上，還不到半天的工夫，它就化為一攤液體融進大地了?！?/p>

“總之，我相信那些游進云層的游鯨并沒有離我們太遠?！蔽彝ｎD了一下，才敢說出那個我醞釀了許久的結(jié)論，“假如我的結(jié)論太過唐突，希望神能原諒我的大膽。我想，那片天空就是它們生命的終點。也許是因為高空中的稀薄空氣，或者猛烈的陽光，它們在那里分解成碎片和水分。它們的尸體最終化作雨水，降落在我們的土地上?！?/p>

“我們都是花園中的花朵，需要腐殖質(zhì)的養(yǎng)分?！?/p>

我再次想起阿爺?shù)泥哉Z?；蛟S，他早已猜到這些事實。

事實上我花了更長的時間，才使所有的祭司都理解了我的觀點。至于他們是否都相信，則無關(guān)緊要。

因為，從那一年往后，游鯨再也沒有來過。

又過了一年，領(lǐng)舞人婆婆也過世了。在阿爺過世之后，她曾在議事會里給了我許多支持。自那之后，雨節(jié)慶典再也沒有舉行過。盡管春雨季依然年年按時到來，但失去了游鯨用它們的身體帶來的滋養(yǎng)，土地迅速地貧瘠下去。即使莊園主們將開墾的土地擴得再大，也不能喂飽所有的人。

我們嘗試了一切的辦法。我們用草皮做成食物，甚至食用漁民從海里捕撈出來的魚類——原本它們只提供皮料，但由于浮腫和毒性，最后只得放棄它們。

我們終于意識到，或許唯一的解決方法，是前往更遠的地方，種植那些還沒有開墾過的土地，那里還殘留著游鯨的養(yǎng)分。

就這樣，我們被迫踏上了遠離家鄉(xiāng)、時刻尋找新耕地的路途。臨走的那天，雨水拍打著我們的皮毛，大海和碼頭、神廟和學校、工坊和熱氣球，這一切都被拋在了身后。

我所敘述的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后來，我們還去尋找了其他的城鎮(zhèn)，它們或已成為空城，或者它們的居民加入了我們的隊伍。盡管有這些補充，如今我們的人數(shù)也不及我童年時鎮(zhèn)上人口的十分之一。我已經(jīng)是最后的三個祭司之一，我的年齡也到了阿爺擔任我們老師的年紀。我的幾根長須成了和阿爺一樣的白色，尾巴骨上的舊傷開始在夜間隱隱作痛。衰老已然找上了我，死亡想必亦離我不遠。

我時常會抬起頭來仰望星空中的奇異星辰。它真的是瑪神的手鐲嗎？為什么瑪神將我們拋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呢？作為這片大陸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種生靈之一，我們依賴著為數(shù)不多的幾種植物作為口糧，而這口糧又靠著游鯨生命的恩賜而存在。為什么我們竟生活在這等孤獨而脆弱的境地中呢？

說到那顆星星，回憶起一切書籍中的記載，其實我對上面的那些問題并非沒有模糊的猜想。但是，沒有能被神認可的證據(jù)，我將緘口不言。

如今居住在狹小的洞穴居所里時，我不免會想起我的熱氣球，想起大海的陣陣濤聲，和那曾經(jīng)漂浮高天的鯨群。

“我們說，天空和大海別無二致?！?/p>

那么天空之上的星辰呢？

尾聲

……這論點的另一論據(jù)是北松星云H12-F456第四顆行星上的尼爾丹人，這個名字來自該恒星所處的尼爾丹星團。

我們首先要說明他們身處的獨特生態(tài)環(huán)境。

這顆行星公轉(zhuǎn)周期為0.68個標準地球年，自轉(zhuǎn)周期大約為19個標準時，赤道直徑大約是古代地球的1.6倍，有8顆主要衛(wèi)星。它有著濃厚的分層大氣，地表大氣壓高達12.4bar（大約12倍標準氣壓有余），圈層結(jié)構(gòu)與古地球或新開普勒等典型類地行星較為相似，但尺度更大①……行星上唯一一塊大陸被海洋環(huán)繞，這塊大陸實際上非常貧瘠，僅有種類不多的植被，以原始的草本植物為主[52]。但它的海洋里生活著許多以礦物和輻射為生的生物[53]……

……特別引人注目的是，這顆星球上曾生活著一種巨大的飛行生物，按照H.M. Saggs [71]的提議，我們稱之為游鯨……粗略地說，它們與一種能夠進行光合作用的真菌共生，以此獲得生存所需的能量。這種真菌的代謝物，據(jù)推測，能夠在游鯨體內(nèi)參與一系列物理化學反應，最終生成一種催化劑，幫助游鯨從大氣中富集氦氣以維持浮力。盡管這顆星球的大氣較標準大氣有更多的稀有氣體（其中氦占總氣體成分的千分之二[73]，這一高比例與該行星的地質(zhì)史有關(guān)），這一生存方式也要求極高的代謝速度，因為極小的氦分子會從它們輕薄的皮膚中逃逸，從而需要源源不斷地富集新的氦……根據(jù)有限的觀察記錄推測，游鯨的生殖方式類似于植物的傳粉[76]：每年西方的溫暖季風來到大陸的海岸前，它們正好洄游到海岸邊，通過身體的接觸和摩擦交配。待季風到來后，年輕力壯的游鯨逆風離開海岸，年老或衰弱的則蒸發(fā)身體里的水分，向上方浮去，直到內(nèi)部氦氣的壓力將它們變?yōu)榧毿〉乃槠?。此時，交配后的孢子被釋放出去，隨平流層的風開始新的旅程。另一方面，溫暖的季風由于遇到山脈的阻擋而上升，再加上大陸上方的冷氣團形成豐沛的降雨，死去游鯨余下的軀體碎片在下落過程中大部分降解完畢（考慮到該處平流層高度接近40千米，這一過程可能持續(xù)一小時以上）并隨著降雨落入海岸邊，由此形成了一片富有養(yǎng)分的、反常豐饒的土地。這種生態(tài)環(huán)境是一種廣義上的“鯨落”現(xiàn)象，它在有生命的液態(tài)海洋中較為常見。早在舊紀元的20世紀，這種現(xiàn)象即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和命名，當時用來指代地球海洋里的鯨魚死去沉落后，其尸體周圍形成的小型生態(tài)系統(tǒng)[77]……這里，我們請讀者不要忘記，我們對于這一大氣中罕見的“鯨落”系統(tǒng)的了解，乃是在戰(zhàn)后的重新審視之下方才明確的。這一后知后覺，造成了沉痛的后果……

正是在這個“鯨落”之中，誕生了尼爾丹人文明?？煽康幕?qū)W證據(jù)指出，尼爾丹人與地球上的嚙齒目——特別是其中的鼠型亞目——動物有密切的親屬關(guān)系[80]。有猜測認為，它們或許是由舊紀元時代，經(jīng)過此地的早期地球殖民者帶來的。B.N. Basham提出，它們甚至可能是被刻意培育出來的[81]。一些草紙和建筑上的圖案，亦顯示出了尼爾丹人與地球文明于文化上的可能關(guān)聯(lián)……盡管如此，由于舊紀元末期資料的滅失，目前還沒有直接的文獻史料可以證明曾有殖民者經(jīng)過此地……

……營養(yǎng)良好的個體，平均身長在0.6米左右[88]；前肢發(fā)達，但依然參與行走過程……

尼爾丹人有著相對發(fā)達的文明……建筑以半地穴式為主……形成了以城鎮(zhèn)為中心的農(nóng)業(yè)社會，但農(nóng)業(yè)形態(tài)較為粗放……有紙上的書寫文字，但至今沒有破譯……有發(fā)達的藝術(shù)，例如可能是以牙齒雕刻出來的木制裝飾品……顯然存在宗教，但其具體的形態(tài)還有爭議[98]……

……

他們的命運和游鯨的消亡密切相關(guān)。

新紀987年，也就是大戰(zhàn)前三年，北方礦業(yè)附屬第四公司在這顆星球附近的空域架設(shè)了大型躍遷星門作為勘探的基地……該公司的勘探部門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游鯨的存在和地面上的智慧生命社群。特別是，他們注意到了游鯨富集氦（同時連帶有其他稀有氣體）的能力，以及這種能力——確切地說，產(chǎn)生這種能力的獨特催化劑（它至今仍不能被人工合成，其成分也被第57號法令列為機密，至今有效）——在軍事工業(yè)上的廣闊前景[108]……據(jù)1132年特別追訴法庭上的證詞，當他們發(fā)現(xiàn)游鯨的數(shù)量受到獵捕的影響后，選擇了最錯誤的干涉方式：他們希望圈養(yǎng)游鯨。但是受到驚擾的游鯨部分停止了洄游，而余下的不能有效形成足量的孢子，游鯨的數(shù)量陷入了惡性循環(huán)……十二年內(nèi)，游鯨，這種獨特的生物，便從這顆星球上徹底消失……而鯨落這一脆弱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亦隨之消失。

……正如我們所說，不曾有人事先預見到這一系統(tǒng)如此脆弱。然而僅僅將這一悲劇歸結(jié)為當代生態(tài)學的徹底失敗，是不公正的。根據(jù)不干預政策，北礦方面原本并無計劃與尼爾丹人發(fā)生接觸。第一份關(guān)于尼爾丹人生活處境變化的記錄來自993年一份作者未具名的內(nèi)部報告。次年，觀察結(jié)果表明情況的惡化業(yè)已達到了觸發(fā)《地球和地外文明保護法》第十條的程度。但是該年年末，第57號戰(zhàn)時法令將北方礦業(yè)的全部資產(chǎn)收為軍用，正式將其改為一個軍工集團，上述情況的信息被限制在了北礦內(nèi)部。可能的干涉措施不僅未付諸實施，隨著游鯨獵捕在軍事需求的刺激下變本加厲，這一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崩潰反而加速[112]，直至戰(zhàn)爭結(jié)束……

戰(zhàn)后……對尼爾丹人的救助來得太晚：救助隊員在深山里發(fā)現(xiàn)了它們僅存的聚落，距離其最后一名成員的死亡估計僅有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114]。

那是我們離它們的文明最近的時刻。

……于是，在這遙遠星區(qū)的文明孤舟上，一個或許同樣來自地球的脆弱文明，沒有見到新世界的地平線。

——節(jié)選自薇爾·錢德拉《比較人類學研究》（公共出版，普倫珀斯，新紀1145年）。引文的注釋和引用略。

致謝：

本文的題材（關(guān)鍵詞）來自南京大學科幻奇幻協(xié)會組織的一次三題寫作活動。估算本文尾聲中的數(shù)據(jù)時，作者參考了一些關(guān)于行星科學的標準教材，例如陳新躍、戴德求主編的《地球與行星科學概論》。關(guān)于下落速度，參考了雨水下落速度的數(shù)據(jù)（姚文藝，陳國祥.雨滴降落速度及終速公式[J].河海大學學報，1993（03）：21—27.）并做了合理的延長。尾聲中出現(xiàn)的兩個人名借自兩個杰出的英國學者：亞述學家Henry William Frederick Saggs（1920—2005）和印度文化史家Arthur Llewellyn Basham（1914—1986）。主角的物種選擇上，部分地受遲卉的作品啟發(fā)；她是本文作者最喜歡的科幻作家之一。

【責任編輯：澤 澤】

①假設(shè)該行星密度略大于地球，則該數(shù)據(jù)對應大約5到6倍地球質(zhì)量，地表重力加速度為地球的兩倍左右。標準氣壓指地球表面大氣壓，約1.01325bar （101，325Pa）。有相似圈層結(jié)構(gòu)指有對流層、平流層、中間層等結(jié)構(gòu)。下文標準大氣指“自然情況”下地球大氣。引文中所有時間長度單位系標準時間（即地球使用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