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泉漢簡所見“鞫所式”考

孫富磊

內容摘要：式作為官文書范本見于史書，懸泉漢簡中有五枚簡構成的冊書可稱之為“鞫所式”，這份冊書是上級部門發(fā)至地方的行政文書范本，內容與赦罪、刑徒刑期等相關。這份冊書展示了漢代行政文書管理規(guī)范化與標準化的特點。

關鍵詞：懸泉漢簡；鞫所式；范本

中圖分類號：K877.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3）02-0151-05

A Textual Study on the Document“JusuoShi”in the Han Dynasty

Bamboo Slips from Xuanquan

SUN Fulei

（School of History， Nanyang Normal University， Nanyang 473061， Henan）

Abstract：Shi are frequently found in historical records as models for official documents. Research on one of these documents in the form of a book formed by five Han dynasty bamboo slips from Xuanquan has been identified as a “jusuoshi” （a document used to record the crimes of prisoners）. This text is a model for administrative documents that was sent by a superior governmental department to local governments and relates to the absolution and imprisonment terms of prisoners. Study of the contents of this book provides researchers with valuable information about the management of administrative documents during the Han Dynasty， especially those related to the regularization and standardization of bureaucratic practices.

Keywords：Han dynasty bamboo slips from Xuanquan; jusuoshi; model for official documents

睡虎地秦墓竹簡《封診式》有兩篇是對官吏審案的要求，其余是各種案例的公文記錄格式。這些公文包含縣或縣鄉(xiāng)機構的平行文書和鄉(xiāng)呈縣的上行文書。這些案例供有關管理者學習，并在處理案件時候參照執(zhí)行［1］。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有相似情況，也屬于議罪案例的匯集，是當時的司法訴訟程序和文書格式的具體記錄［2］。岳麓書院藏秦簡《為獄等狀四種》所收錄的治獄案例多以“甲”“乙”“某”來代替具體事務，多為執(zhí)法案例，供執(zhí)行者在執(zhí)行公務或者撰寫爰書參考之用，屬于基層官吏文書寫作的范本，主要是為了指導文書格式與再現(xiàn)案件細節(jié)［3］。從內容上看，《封診式》《為獄等狀四種》并非真正意義的行政文書范本，但一定程度上能為進一步認識司法文書范本提供新的視角。秦代文書的標準化是通過法律形式來規(guī)范其各項標準而實現(xiàn)的，這種規(guī)范化的措施為后世文書制度提供了模板［4］。邢義田認為漢代行政文書格式有八種文書格式，漢簡的文書范本也應該稱為“式”，其內容格式一定程度上與秦簡《封診式》相似，至少特征有相同之處［5］。這為進一步認識漢代行政文書范本提供新參考。

西北漢簡中有不少文書簡屬于文書吏習字所用，那么，漢代行政文書是否如秦代司法文書或文書吏習字一樣有可供參考的范本？居延漢簡中有“某”、“若干”、“甲”、“乙”等，如：

戍卒魏郡貝丘某里王甲

貰賣雒皂復袍縣絮緒一領直若干千居延某里王乙■

居延某里王丙舍在某辟 ■它衣財■

EPT56：113［6］

該簡并非嚴格意義的官文書范本，而屬于為基層屬吏文書書寫方便所作?？梢?，漢代文書范本在基層已普遍流行，這與文書行政制度下文書的規(guī)范書寫有關。張俊民曾對懸泉漢簡中四枚以“甲”“某官”等用語的簡進行分析，指出它們可能是漢代行政文書范本［7］：

（1）日論某縣署作某官盡神爵二年某月某日積滿若干歲論以來未嘗有它告劾若以它律減罪（Ⅰ91DXT0309{3}：56）

（2）為某罪它如爰書敢言之

（Ⅰ91DXT0309{3}：57）

（3）神爵二年某月某日朔某日某官佐甲將徒作某事敢言之某縣髡鉗城旦大男王乙自言作滿若干歲謹移爰書謁令獄案乙初論年月日當減罪為減報如律令敢言之

（Ⅰ91DXT0309{3}：128）

（4）神爵二年某月某日朔某日某官佐甲敢言之爰書髡鉗城旦大男王乙自言故某縣某里坐云（云）某年某月某

（Ⅰ91DXT0309{3}：231）

關于這四枚簡，學者多將其放在秦漢律令體系下考察，有的認為其或與《奏讞書》中案例類似［8］。這一定程度上忽視簡文中“甲”“某官”等用語的具體語境。或可認為，這四枚簡屬于漢代行政文書的標準化范本，那是否就如邢義田先生所言為“式”呢？新出《懸泉漢簡》除公布這四枚簡外，還公布了與它們同一探方出土的另一枚簡：

·有書言鞫所式 它放

（Ⅰ91DXT0309{3}：141）［9］

這枚簡從內容及形制看屬于標題簡，將其與上述四枚簡進行編聯(lián)、對比調整后，內容如下（圖1）：

（5）·有書言鞫所式 它放

（Ⅰ91DXT0309{3}：141）

（6）神爵二年某月某日朔某日某官佐甲將徒作某事敢言之某縣髡鉗城旦大男王乙自言作滿若干歲謹移爰書謁令獄案乙初論年月日當減罪為減報如律令敢言之

（Ⅰ91DXT0309{3}：128）［9］373

（7）神爵二年某月某日朔某日某官佐甲敢言之爰書髡鉗城旦大男王乙自言故某縣某里坐云（云）某年某月某

（Ⅰ91DXT0309{3}：231）［9］393

（8）日論某縣署作某官盡神爵二年某月某日積滿若干歲論以來未嘗有它告劾若以它律減罪（Ⅰ91DXT0309{3}：56）［9］359

（9）為某罪它如爰書敢言之

（Ⅰ91DXT0309{3}：57）［9］360

卅三年六月庚子朔丁未，遷陵守丞有敢言之：守府下Ⅰ四時獻者上吏缺式曰：放（仿）式上。今牒書應II書者一牒上。敢言之。

Ⅲ8-768

六月乙巳旦，守府即行。履手。8-768背

守府指太守府，即太守府為縣廷規(guī)定向皇帝貢獻文書的文本格式，此處“式”即文本的樣式和模板，是文書的范本。這份冊書是針對刑徒刑期所制作的文書格式，可以認為懸泉漢簡所見的“鞫所式”提供僅僅是一個可供抄寫文書格式。

簡（6）—（9），鄔文玲認為這幾枚簡表明，當刑徒認為自己符合律令規(guī)定的減罪條件之后，可向主管部門提出減罪申請，后由主管部門將該刑徒的詳細情況報請上級機構審核批準，只有所有的法律程序都履行完畢，證明該刑徒符合減罪條件，該刑徒才能最終獲得減罪［13］。如單純就此四簡而言，鄔氏的說法并非有誤，如果將“有書言鞫所式”與這四枚簡進行綜合分析，仍有可商之處?！镑端健睂儆谛掏降男唐谔幚硇姓臅侗?，與之相關“鞫”文書已經(jīng)下發(fā)至懸泉置，置嗇夫在為刑徒制作減罪文書時，依據(jù)就是律令和下發(fā)的“鞫”文書，同時依據(jù)刑徒日常表現(xiàn)來綜合考查。這種依鞫所式制作的官文書與斷獄文書還是有所差別的，懸泉置一定程度上扮演著刑徒的主管部門。后四枚簡涉及刑徒刑期問題，可分為兩種情況：

一、據(jù)爰書及律令減罪。簡（6）中王乙自言，從某年某月某日始到神爵二年服役滿若干歲即可減罪，故置嗇夫制作文書時無需說明刑徒的罪行。

二、赦令及減罪公文。這種情況較前種復雜。

（11）神爵四年五月甲子朔壬申懸泉置嗇夫弘敢言之廷司寇大男馬奉世故魏郡內黃共里會二月丙辰赦令免為庶人當歸故縣

（Ⅰ91DXT0309{3}：149）

坐以縣官事?lián)魝睓谕らL段閻神爵二年九月庚午論廣川郡廣川縣徙敦煌效谷縣作懸泉置盡神爵

四年十一月甲戌積滿二歲六十七日論以來未嘗有它告劾若擊以律減罪為三歲城旦它如爰書敢言之（Ⅰ91DXT0309{3}：276）

這兩枚簡屬于同一類文書所展示不同情況的案例。簡（11）是懸泉置嗇夫根據(jù)朝廷赦令所制作的文書，司寇馬奉世被赦免為庶人。簡文中“會二月丙辰赦令”之事見于《漢書》：“（神爵）四年春二月，詔曰：‘乃者鳳皇甘露降集京師，嘉瑞并見……其赦天下，賜民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鰥寡孤獨高年帛?！保?0］263馬奉世在朝廷大赦范圍之內，懸泉置嗇夫據(jù)赦令將馬奉世的情況上報至縣廷。

簡（12）事情較為復雜，屬于減罪文書。懸泉置嗇夫在文書中詳細說明減罪者所犯下的罪行及服刑期間表現(xiàn)，此需主事官吏評價，故有“未嘗有它告劾若擊”語。簡中提到“爰書”，當指懸泉置在接收刑徒時收到的判決文書。懸泉置嗇夫接到當事人要求將刑罰由“髡鉗”改為“城旦”的上書后，需根據(jù)爰書及日常表現(xiàn)來審查。由于懸泉置嗇夫自身未承擔斷獄之責，那懸泉置應當會有一份涉及刑徒具體事務的法律文書以及專門制作的相關爰書。這類爰書與“鞫所式”類似有相應的文書格式即“爰書式”“·右爰書式（Ⅰ91DXT0309{3}：79）”，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夠說明行政文書范本當稱之為“式”?！半紩健钡侥壳盀橹股形匆姷健?/p>

將懸泉漢簡“鞫所式”與懸泉漢簡所見的案例列表對比（表1），可看出“鞫所式”一定程度上繼承和發(fā)展秦代司法文書的特點，展示出漢代文書行政標準化與高效化特點。這類文書一方面保證行政作業(yè)中相同事務在處理上的規(guī)格化和一致化，另一方面也使司其事者面對繁雜的業(yè)務，能依固定的模式方便處理，提高效率［5］451。這種情況屬于刪掉多余的情節(jié)，對書寫格式進行格式化，提供一個可以直接填寫的標準樣式［14］?！镑端健弊鳛樾姓臅臉藴驶侗?，如“髡鉗左”“自言”“赦令”等，表明在西漢中期，為保證下級文書吏在制作行政文書時已經(jīng)有具體律令條文及具體的文書范本。

秦代文書格式書寫是地方行政的一個重要內容。從內容上和具體案例中看，“鞫所式”相較于秦代文書范本而言更加細致和規(guī)范，這表明在西漢中后期，上級部門會針對不同情況制作不同的文書格式。盡管秦至漢初有《奏讞書》《封診式》《為獄等狀四種》等司法文書匯編，不過與之相比，以具體司法案例供文書吏斷獄更體現(xiàn)出西漢中后期行政文書書寫標準化與規(guī)范化特點。漢代中后期以后，正是通過“鞫所式”這類公文保證文書的規(guī)范化。懸泉漢簡中有關于文書書寫的檢查文書：

（13）詔書必明白大書，以兩行著故恩澤詔書。無嘉德，書佐方宜以二尺兩行與嘉德長短等者以便宜從事，毋令刺史到，不謹辦致案，毋忽? （II 0114{3}：404）

此簡屬于漢簡中為數(shù)不多關于文書書寫的文書。簡中“嘉德”，是新莽時期所頒度律量衡器，此處特指新莽尺［15］。詔書抄寫應當以“兩行”，規(guī)定尺寸，“毋令刺史到，不謹辦致案，毋忽”表明詔書抄寫是否規(guī)范，包括文書用語與文書形制等，屬于刺史巡縣所考核的內容。

需指出的是，作為行政文書范本，“鞠所式”文書需要與刑徒斷獄文書配合使用。這類標準化的文書范本一定程度突破了秦代以來的法律文獻匯編，將行政文書范圍大大擴展，甚至可以說正是這種標準化的文書范本，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文書行政推廣到帝國的每個角落。富谷至認為文書常用語及常用套句，是一種定型化的文書表現(xiàn)形式，文書體裁的形成，意味著文書自身特征的確立，以特定套式來區(qū)別行政文書與其它文書，可以賦予文書一種公信力［16］。西漢中后期后，通過這種富有特色的行政文書范本，將文書行政的基本規(guī)范傳遞至最為邊緣的西部邊陲，下級官員僅僅依靠文書范本就可以在最短時間內制作出符合規(guī)定的行政文書，這或許正是文書范本的題中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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