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容止
面對重大疫情,聞玉梅曾多次以身涉險,甚至用自己的身體做試驗。在她看來,人與病毒的抗爭,是永恒的課題,也是不斷的考驗。人與病毒之間的平衡博弈,需要依靠科學,更需要智慧來理解與認識。
年近九旬的聞玉梅與病毒打了一輩子交道。
她是我國醫(yī)學微生物學家、病毒專家,長期耕耘于乙型肝炎病毒分子生物學、免疫學及微生物基因組結構與功能的研究,創(chuàng)辦了醫(yī)學分子病毒學實驗室。
她發(fā)現(xiàn)了我國乙型肝炎病毒的多種變異株,提出乙肝病毒表面抗原耐受性的觀點,研究消除免疫耐受性的治療策略,推動研制乙肝表面抗原抗體復合物型治療性疫苗,被認為是治療性乙肝疫苗的開拓者之一。
同時,她也是一位師者,從教50余年來,已經培育了幾十屆學生,桃李滿天下,其中不乏國家級專業(yè)委員會的主任委員、重大項目首席科學家、大學書記校長、醫(yī)院院長以及衛(wèi)生事業(yè)的骨干。
聞玉梅說:“醫(yī)學,以及整個科學都是服務于全人類的,科學家的國際交流能力也是一種軟實力。時至今日,我們應該展示自己的軟實力,通過學術上的外交,讓更多的人了解中國。我自己在世界各地有很多同行,我們既是競爭者,也是合作者,更是朋友。我的很多學生,他們走出去,仍然會回來,因為科學家最首要的理念就是愛,愛人類,愛科學,愛自己的祖國。”
醫(yī)者的薪火相傳
聞玉梅出生在一個書香之家,父母均為近代中國最早的一批留美博士,且均為醫(yī)者。
她的父親聞亦傳是著名詩人聞一多的堂兄。聞亦傳與聞一多、胞弟聞亦齊相繼考入清華大學,切磋學問,關心時事,并稱“聞氏三兄弟”。
1922年,聞亦傳從清華大學畢業(yè),留學美國芝加哥大學,于1924年獲哲學學士學位,后留該校研究解剖學,師從胚胎學名家巴澤枚茲,研究初期人體之發(fā)生,1927年獲芝加哥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在芝加哥大學,聞亦傳邂逅了一生的伴侶、聞玉梅的母親桂質良。桂質良是我國第一位女性精神病學專家、第一位兒童精神病學和心理衛(wèi)生專家、第一位出版精神病專著的專家(《現(xiàn)代精神病學》)。同時,桂質良還出版了《女人之一生》、Our?child?and?his?problems(《我們的孩子及其問題》)、《只對女人說》等著作。
桂質良是湖北武昌人,同樣出身于書香門第,哥哥姐姐都是曾留學歐美的新派知識分子。她的聰慧完全不輸丈夫。1921年,21歲的桂質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清華大學的出國留學基金,進入美國韋爾斯利女子學院學習,畢業(yè)時由于成績優(yōu)異,還獲得了該校授予的一枚金鑰匙,寓意“開啟智慧大門”。
隨后,桂質良考取了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yī)學院,攻讀精神病學。在20世紀20年代,即便美國本土也很少有女性獲得該校的博士學位,而桂質良卻在1929年獲得了該校的醫(yī)學博士學位。
1930年,聞亦傳、桂質良雙雙學成歸國,一腔熱血要將所學報效國家。那年夏天,他們回到北京,聞亦傳在協(xié)和醫(yī)學院任解剖系副教授,主講胚胎學和神經學;桂質良則在北京道濟醫(yī)院(現(xiàn)北京第六醫(yī)院)從事兒童心理衛(wèi)生和精神病方面的工作。她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開創(chuàng)性地提出:關注兒童精神健康關乎國家未來。
1934年,在長女聞玉平3歲的時候,聞亦傳夫婦的第二個孩子也是小女兒聞玉梅出生了。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為聞玉梅成長為一位卓越的女科學家做了最初的鋪墊。
不幸的是,聞亦傳因醉心學術,勞累過度,染病后身體每況愈下,于1939年去逝,年僅42歲。
父親雖早逝,但為她留下了為國家科研事業(yè)嘔心瀝血的精神。
1941年,聞玉梅隨母親桂質良來到上海,先就讀于上海中西第二小學,后于1943年進入圣瑪利亞女中,完成小學五年級至初二上學期的課程學習。圣瑪利亞女中是當時知名的中學,也是母親桂質良、姨母們和姐姐聞玉平的母校,1952年與中西女中合并,成為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學的一部分。
聞亦傳去世之后,桂質良一個文弱的女性,帶著兩個女兒,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雖然桂質良有許多有錢有勢的親戚、同學,但她從不求助于他人,堅持以自己的能力培養(yǎng)女兒。為了讓聞玉梅姐妹接受最好的教育,桂質良四處兼職。
母親的言傳身教對聞玉梅一生的影響極其深遠,是她的第一個崇拜對象。日子雖然艱苦,但桂質良總是很樂觀。聞玉梅回憶:“她一天到晚在外面忙,兼很多職,做英文老師?!?/p>
受母親的影響,姐妹倆分外懂事,在圣瑪利亞女校讀書期間始終名列前茅。聞玉梅非常爭氣,在讀書期間,因成績優(yōu)秀,連年獲得第一名而免去學費。
1953年,桂質良進入國家教師編制,成為第二軍醫(yī)大學的三級教授,專職授課精神病學及兒童青少年心理衛(wèi)生。
在聞玉梅兒時的家里,母親的書架上隨處擺放著英文原著,有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狄更斯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雪萊的詩歌,其中居里夫人的回憶錄使居里夫人成為繼母親之后聞玉梅的第二個偶像,幼小的心靈里從此播下了對女科學家的向往。
多年之后,聞玉梅回憶起《居里夫人傳》,仍然清楚記得其中的情節(jié):“……她最后得了兩次諾貝爾獎。她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放射性元素,她為其命名為‘釙(Po),來懷念她的祖國波蘭。她發(fā)現(xiàn)了可以治療腫瘤的放射性元素鐳后說,她不要專利,應該服務于人民。由于長期接觸放射性元素,她最后是死于放射元素引起的疾病?!?/p>
這種把英文大部頭科學家傳記當小說讀的奇特興趣帶來的好處是,聞玉梅的英文非常好,上中學的時候就可以給初二、初三的學生補習英語。
遍覽文學名著也讓聞玉梅一度對文學著了迷,她還非常喜歡京劇。母親對聞玉梅的選擇從不干涉,給了她充分的自主權。
直到有一天,姐姐私下里的一番話讓聞玉梅下定決心學醫(yī):“你不知道,媽媽還是很希望你學醫(yī)的,因為你喜歡念書、喜歡研究,而醫(yī)學既可以實踐,又可以研究,對你比較合適?!?/p>
中學時期,聞玉梅所鐘愛的另外一本書是《白求恩大夫的故事》。這也是最終促成聞玉梅選擇醫(yī)學的另一個重要因素。很多年后,聞玉梅提起這本書時說:“看了以后,我覺得科學是進步的,應該為人民服務,應該解除人民的疾苦,而從事醫(yī)學工作,可以隨時隨地解除人的疾病。這本書對我的影響很深,我想將來要從事這一行業(yè),做一名專業(yè)的人員。所以,我就考了當時上海的醫(yī)學院。”
聞玉梅回憶:“我記得自己當年的高考志愿只填報了3個,第一個就是上海醫(yī)學院,當時還沒有與復旦大學合并;第二志愿是復旦大學的新聞系,因為新聞也是我感興趣的專業(yè);第三志愿是復旦大學的外文系。英語是我的強項,我自信第三志愿的外文系完全可以保底,所以沒有再填其余的志愿。自始至終,我母親都沒有干涉過我的志愿選擇,最終的結果嘛就是我被第一志愿的上海醫(yī)學院醫(yī)療系錄取了。”
“我的父母都從事醫(yī)學工作,耳濡目染,我從小就對醫(yī)學工作心向往之??茖W的進步就是能解除人民的疾苦,而醫(yī)學可以直接幫助大家解除疾苦?!甭動衩费刂改傅哪_印整裝待發(fā)。
目標明確的步行者
1951年,聞玉梅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上海醫(yī)學院,進入醫(yī)療系開始本科學習。從上海醫(yī)學院畢業(yè),聞玉梅本可以去做一名臨床醫(yī)生,但在做實習醫(yī)生期間,因患者未能救治成功而備感難過,母親為她指點迷津:“我媽說你這樣沒有做一個醫(yī)生的素質,你不可以太情緒化,做醫(yī)生應該很冷靜,碰到困難應該正確地幫患者解決。”
桂質良的提醒和聞玉梅對救活患者的強烈愿望,使聞玉梅認識到自己應該去作研究,去創(chuàng)新理論,探尋新的方法救治患者。
聞玉梅回憶:“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華山醫(yī)院。在工作中,我發(fā)現(xiàn)不少疾病是無法治愈的,比如心臟病、糖尿病等,一旦患上了這些疾病,病人就得一輩子與這些疾病共存,一輩子都是治療期。而一些傳染性疾病,看上去非常兇險,像傳染性肝炎等,但如果能對癥治療,有效阻斷傳染源,是可以痊愈的。病毒充滿了神秘性,等著人們來揭開它的秘密。我決心報考研究生,繼續(xù)研究病毒,研究基礎醫(yī)學。從考上研究生起,我就一頭扎進病毒研究中,一直到今天。對于自己當初的這個選擇,我從來就沒有后悔過!”
就這樣,聞玉梅后來選擇了做科研而非臨床醫(yī)生。1956年,聞玉梅考取了微生物學的副博士研究生(即現(xiàn)在的研究生),并且對病毒學著了迷。她先后師從我國微生物學一級教授余、著名微生物學和免疫學家林飛卿、中國免疫學開拓者之一謝少文,從啟蒙到創(chuàng)新,她從不同的老師身上學到了不同的知識乃至不同的教學方法,這也對她日后的研究和教學工作影響深遠。
曾有人問聞玉梅,為什么在眾多醫(yī)學領域中選擇最枯燥的分子病毒學?她回答:“研究病毒看似寂寞,實則變化莫測,永遠充滿著未知,而且它還關系著無數人的生命健康?!?/p>
1971年,全國大面積暴發(fā)紅眼病,為了在最短時間內找出紅眼病的“真兇”,聞玉梅和另一位醫(yī)生把患者的眼淚經過除菌過濾后滴到自己的眼睛里做試驗,證明了引起紅眼病的是病毒,只需要用生理鹽水來洗眼就能治療,大大節(jié)省了國家的醫(yī)療資源。
天資聰穎的聞玉梅對自己的個性有著清醒的認知:“我是一個步行者,所走的是一條漫長的路,且經常會遇到風風雨雨、溝溝坎坎和十字路口,經常面臨抉擇。盡管前進的道路充滿艱辛,但只要目標明確,我的腳步永遠不會停止。”
原本,她想研究病毒與腫瘤的關系,但當時的中國還有一個更棘手的社會問題——肝炎,其中又以乙肝危害最大,感染率高達百分之十幾,再乘以龐大的人口基數,感染人數相當可觀。
于是,1974年,當上海第一醫(yī)學院邀約她從事肝炎研究時,雖然與她之前所從事的免疫學、細菌學專業(yè)并不完全吻合,但出于對中國作為“肝炎大國”現(xiàn)狀的憂慮,她欣然同意參與研究病毒性肝炎防治項目,開始了對病毒學領域的探索。
這一干就是近半個世紀。
20世紀80年代,她參加了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的肝病防治的培訓。雖然只有短短3個月,但卻給她打開了新的大門。后來,美國一所大學邀請她去擔任訪問學者,繼續(xù)研究肝炎。但因為她當時是教研室主任,承擔了大量的工作,一時脫不開身。此時,她曾經的導師,已70多歲的林飛卿站出來說:“她研究肝炎只進修3個月是不夠的,我替她做教研室主任,她的工作我替她頂著。”
于是,她用這得來不易的14個月,踏入了一個新領域——分子病毒學,然后毅然選擇回國。她說:“我在國外進修時最大的感受就是,和同齡人相比,我們丟失的日子實在太多,我們的科研落后他們太多。我一定要回去,也許我這一代追趕不上了,但是我要培養(yǎng)學生和他們的學生競爭,如果我的學生還沒有追上,那還有學生的學生,一定要追趕上他們?!?/p>
疫苗是預防傳染性疾病的重要方式,乙肝疫苗已經有較長的歷史。未感染乙肝的人可以用疫苗進行預防,那已感染乙肝的眾多患者,怎樣清除他們體內的病毒呢?對此,聞玉梅提出了一個嶄新的理念,用疫苗來提高人體免疫力,借此控制病毒,這一理念被稱為“治療性乙肝疫苗”。
1988年,聞玉梅創(chuàng)新地開展了“復合物型治療性乙肝病毒疫苗”的研發(fā)工作,自此30余年堅持不懈。面對至今尚未解決的全球性難題,她以愚公移山的精神不斷探索著。
1995年,聞玉梅在醫(yī)學雜志《柳葉刀》上發(fā)表了文章,在國際上第一次正式提出了治療性疫苗的概念,并介紹了中國的開展情況。這篇開創(chuàng)性的論文此后獲得了該領域研究人員的高頻引用。
1997年,治療性疫苗被列為國家“863”計劃生物領域重大項目之一,治療性疫苗受到國內外關注。2009年,治療性乙肝疫苗跨過了Ⅰ期、Ⅱ期臨床試驗的門檻,進入了Ⅲ期臨床。
在研究治療性疫苗的這么多年中,聞玉梅說人民群眾的需求和國家的支持是她走下去的力量。聞玉梅收到好幾大箱子的患者來信,她將這些來信裝訂后,在“前言”中寫道:“愿我全室科研人員不辜負人民的期望,在治療乙肝方面繼續(xù)努力奮斗,為人民解憂,為祖國爭光!”
她說:“路不是天生有的,路是靠人走出來的,如果你愿意走這條路,你就不要怕困難,這就是我的哲學?!?/p>
教師應該是火種
復旦大學上海醫(yī)學院的學生經常能在校園里偶遇聞玉梅。這位年近九旬的院士至今仍每天奔忙于科研和教學的一線。她深受學生愛戴,多次被評為復旦學生心目中的好導師、好老師。
她說,“教育的本質是為民解憂,為國擔當”“科研的目的就是為了人民,我的終身志愿就是為人民解除疾苦,可是單靠一個人是不行的,所以要培養(yǎng)人”。
有人問聞玉梅:“你一生做的哪件事情,你覺得還可以?”聞玉梅說:“我覺得還可以的就是我及時回來了,為中國創(chuàng)建了一個實驗室,培養(yǎng)了一批人,讓他們接著朝前走?!?/p>
早年在國外進修時,聞玉梅就認識到,一代人的努力不可能追上發(fā)達國家的科研水平,要培養(yǎng)下一代,讓下一代去趕超他們。“我已經不能跟國外的同齡人比了,我要培養(yǎng)學生,希望我的學生能跟外國人比一比?!闭沁@樣的信念,督促著聞玉梅辛勤耕耘,培育人才。
之后,培養(yǎng)學生時聞玉梅始終保持跟英國、美國、法國、德國4個國家一致的高標準。這種高標準讓聞玉梅成為學生眼中的嚴師慈母,學生們談及聞玉梅,莫不對她感激敬重。
她親手給學生寫實驗方法、給學生改英文論文的詳細記錄、請示申請的“863”科研項目經費如何使用;不論多忙,她都會擠出時間傾聽學生和青年教師的訴說,與他們推心置腹,幫他們解決困難;針對學生的不同特點因材施教,想方設法為他們提供各種學習條件,勸慰青年人珍惜當下新時代,既要精通專業(yè),又要涉獵廣泛。
聞玉梅常常和學生說的一句話是:“教師不是蠟燭,燃燒了自己照亮別人就完事了,教師應該是火種,不僅照亮別人,還要傳承,讓更多的人照亮這個世界。”
聞玉梅曾說,她這輩子做老師,下輩子也要做老師。她特別喜歡做老師,當學生有成就,甚至超過自己,能想到老師沒能想到的,就覺得特別高興,其樂無窮。
如今,聞玉梅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大多已是學科翹楚,正在為中國的科研事業(yè)貢獻力量。
中國新時代 202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