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吉星
王婆婆站在小區(qū)三十多層的高樓下,左手搭在額頭上,盡量把頭往后仰,瞇著眼,才勉強看到樓頂上支離破碎的天空和幾縷漏網(wǎng)的陽光。她揉了揉有些混濁的眼睛,眼里透出一絲無奈與迷茫。
“就幾分鐘時間,下樓扔個垃圾,拐兩個彎,咋就找不到家了呢?”王婆婆自言自語,前后左右看了又看,“幸福小區(qū)”四個大字鐫刻在小區(qū)門口立著的一塊巨石上,剛勁有力。十二幢移民安置房整齊劃一,每幢房子的顏色、形狀、高矮都一模一樣,連單元門前花園里的樹都長一個樣。不像在山里,哪棵樹長高了,哪棵樹上又新搭了個鳥窩,她都一清二楚??涩F(xiàn)在,她只記得自己家住在三樓,具體是哪一幢呢?她拼命地回想,但實在想不起來了。
她搬到這個小區(qū)才幾天。這是政府統(tǒng)一組織實施的異地扶貧搬遷項目。
前幾天還在深山里面朝黃土背朝天,如今一下子成了城里人,住進了樓房,王婆婆有些手足無措。沒有了雞鳴狗吠,聽不到山林里雀鳥嘰嘰喳喳的吵鬧,王婆婆突然覺得沒有了生活氣息。在山里,老屋是個吊腳樓,樓上住人,樓下關(guān)著豬和牛。那吊腳樓不隔音,深夜里,小豬的哼哼聲、大豬的呼嚕聲、牛的反芻聲,像是小夜曲,讓王婆婆睡得很踏實?,F(xiàn)在住進整潔高大的樓房,她反而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了。
從第一次出去扔垃圾找不到家,后來被物業(yè)的工作人員送回來以后,王婆婆就不敢輕易下樓了。小區(qū)院子里沒什么人,老年人大多待在家里,沒人串門、沒人嘮嗑,小區(qū)一片死氣沉沉。
看著日漸消瘦的老娘,兒子心疼,一大早專門從菜市場買回來一只大公雞,準(zhǔn)備燉湯給她補補身子。那真是一只健碩的雄雞,氣宇軒昂地在陽臺上踱來踱去。忽然間雞頭昂起,充血的雞冠越發(fā)通紅而僵硬,鋒利尖銳的喙似一把剪刀打開,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喔——喔——喔——”一聲清脆而悠長的啼鳴沖口而出,響徹整個小區(qū)。王婆婆突然改變主意了,她對兒子說:“好久沒聽到公雞打鳴了,把它養(yǎng)著給我做個伴吧?!睆陌徇M城來,兒子第一次看到娘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可沒過兩天,物業(yè)工作人員上門來了,說有人投訴她家在小區(qū)里養(yǎng)雞,每天天不亮就打鳴,影響大家休息。
大公雞變成了一鍋美味的雞湯,王婆婆一口沒吃就回臥室去了。后來她的話越來越少,常常在沙發(fā)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兒子怕她悶出病來,給她買了紅紙和剪刀,讓她沒事時在家剪紙。說起剪紙,王婆婆的手藝在當(dāng)?shù)匾菜阋唤^,從過年的窗花、年輕人結(jié)婚貼的大紅喜字,或是信手剪的豬狗牛羊,無不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沒過多長時間,家里的門上、窗玻璃上都貼滿了王婆婆剪的小動物。再下樓買菜、扔垃圾找不到家時,她就抬起頭一幢一幢地找,看三樓哪家窗戶上貼有剪紙小動物。
一天清晨,“噼里啪啦”一陣鞭炮聲把王婆婆從睡夢中驚醒,她從窗戶伸出頭去一看,對面樓的一個單元門上貼著大大的“囍”字,一對年輕人在結(jié)婚。望著單元門上的“囍”字,王婆婆若有所思。
第二天,小區(qū)樓房的單元門上都貼上了一張剪紙,有的是可愛的小老鼠,有的是引吭高歌的雄雞,有的是憨態(tài)可掬的小豬。十二幢樓,分別貼上了十二生肖的剪紙,大家都來圍觀。
“下次再迷路,我就找貼有老黃牛剪紙的那一幢,哈哈哈!”牛大爺嘴里叼著煙鍋,笑得十分爽朗?!拔覀兡谴笔谴罄匣?,正好是我的屬相,你們說巧不巧?”楊二嬸有些沾沾自喜。一連幾天,大家都聚在小區(qū)花園的小亭子里討論著每一幢的生肖。
“王大姐,你家是石旮旯村的啊,我有個侄女前年嫁到了你們村,聽說你們那兒的野生蜂蜜特別好。”“牛大哥,以前我收山貨還到過你們寨子,我記得我們好像還一起喝過酒?!薄^(qū)花園里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笑聲越來越爽朗,小區(qū)漸漸熱鬧了起來。
為了避免更多的老年人在小區(qū)里迷路,物業(yè)公司專門在每一幢房子上都做了一個大大的生肖圖案,大家親切地稱之為十二生肖小區(qū)。
王婆婆成了市級民間剪紙藝術(shù)非遺傳承人,小區(qū)物業(yè)專門騰出一間空房來,成立了四點半課堂,王婆婆領(lǐng)著小區(qū)里的一群老人,還有很多剛放學(xué)的孩子,一起學(xué)習(xí)剪紙藝術(shù)。
每天下午,一進小區(qū)大門,總能聽到一陣陣歡快的笑聲。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金山》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