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頭

伊北

老太總說想吃蟹粉獅子頭。七十多歲的時候提，八十多歲提，到九十歲了，還一直念叨。

老太是揚(yáng)州人。當(dāng)年姥爺姥姥因?yàn)楣ぷ髟騺淼桨不眨龥]辦法，只好跟著兒子媳婦走。老太讀過書，識字。姥姥生了六個孩子，老太也就幫著帶了六個。后來姥爺出車禍死了，老太就跟著媳婦一起過，一過就是幾十年。

多少年了，逢家族聚會，必做的一道菜便是蟹粉獅子頭，家家輪流，誰也跑不掉，是為討一下老太的歡心，也是幫姥姥解圍。結(jié)果做來做去，老太大多是嘗幾口，便放下筷子。

老太九十歲時恰逢端午，飯后，她坐在藤椅里，我坐在她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捏著她手背上的老皮。突然我問一句：“到底什么樣的獅子頭才好？ ”

老太眼瞇成一條縫，頭還是靠在藤椅背上，眼前赤白的天，她用一口揚(yáng)州話慢吞吞地說：

“十五歲的時候，我在裁縫店里學(xué)做衣服。對面是個飯館，里面有個小伙計(jì)，比我大個把歲，老來找我。我不理，他還找。店里的小姊妹促狹，說你找秀英可以，得端一碗蟹粉獅子頭來。小伙計(jì)說端是端不出來的，但可以請我去伙房，現(xiàn)場做。

“我年輕，好吃，真去了。

“我記得當(dāng)時用的都是小螃蟹，一斤四五個，煮熟，然后開始拆蟹粉。是秋天，撿的都是母蟹，蟹黃又紅又硬，蓋子掀開，用筷子挑出來，然后去掉蟹百葉和蟹臍，掰成兩半，筷子剔除蟹肉，腿上的肉用筷子通一下就可以。肉用的是五花肉，肥的多一點(diǎn)瘦的少一點(diǎn)，剁碎，石榴籽大小。小伙子剁的時候很賣力，然后把肥的瘦的和蟹粉拌在一起，再用些調(diào)料。

“小伙子怕我熱，讓我出去站，我說沒關(guān)系。我就那么站著看。是用砂鍋煮的。他從大鍋里撈出老湯，然后砂鍋里放上青菜。都弄好了就用小火燉上。我們站在廚房后面的過道里說話。我要送他一條汗衫子，他不要，后來廚房里來了個人，他就叫我回去等會兒，過后直接來伙房吃就行。

“我在裁衣服，聽到有人叫我，差點(diǎn)裁壞。我丟下剪子，跑去吃獅子頭。吃到嘴里就不見了，好軟好鮮……后來打仗了，據(jù)說小伙計(jì)被抓丁當(dāng)兵去了，不見了。

“我再沒吃過那么好吃的獅子頭了。”

老太九十三歲時，我請來個揚(yáng)州老家的朋友，廚藝很不錯，特地為她做蟹粉獅子頭。老太吃了，說不錯不錯。四個獅子頭，她只吃了半個。

老太一直活到九十六歲，到底沒吃到過那個味的蟹粉獅子頭。

誰知道呢？那年秋天，那個人，那種滋味，像老電影一樣永遠(yuǎn)定格，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