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2017年4月16日北京臥佛山莊接受羅強烈先生專訪的整理稿。2020年2月11日,由吳曉梅女士根據(jù)錄音整理、編輯文字完畢,2020年3月 21日改定,時新冠肺炎瘟疫肆虐兩月有余。
魯迅先生曾經(jīng)在一九三五年六月號日本《改造》月刊發(fā)表日文版《孔夫子在現(xiàn)代中國》,中文版發(fā)表于當年七月在日本東京出版的《雜文》月刊第二號。后收入《且介亭雜文二集》,改題《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
本訪談本來是談談孔子一直被誤解而于今為甚,用魯迅先生用過的題目作為此訪談的題目,既是為了更好地表達學術(shù)關(guān)懷,也是為了向魯迅先生致敬。
訪問者:鮑教授,如何認識孔子,是當下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在我們的民族文化中,還能不能還原出一位學人、一位圣人的文化形象?想聽聽您的看法。
鮑鵬山(以下簡稱鮑):今天我們談孔子,實際上在談三個問題:第一,孔子是什么樣的?第二,我們希望從孔子那里獲得什么?第三,我們希望在孔子那里獲得的東西,孔子是否具備?
先看第一個問題:孔子是什么樣的。要回答這個問題,好像不難。因為涉及孔子的原始文獻,簡單有限。比如《論語》,比如司馬遷《史記》里的《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傳》,比如《禮記》《左傳》??鬃拥乃枷牒蛡€性豐富有深度,但也并不復雜——像孔子、佛陀、蘇格拉底、耶穌這類人,都是高貴單純的。高貴自然單純。
歷史學最繁難的問題,也許是對歷史事實的發(fā)現(xiàn);但是,歷史學最重要的問題,卻是對歷史價值的估定。歷史學的價值,也是依賴于后一種:能對歷史事實做出價值判斷,并為現(xiàn)實世界提供價值。說到這里,你可能會合乎邏輯地想到:歷史學的困境其實不在我們是否了解歷史,而是我們是否了解現(xiàn)實,了解現(xiàn)實的需求——歷史學其實是“當代學”。我們得首先知道當代世界需要什么東西,然后,我們才能確定歷史學的意義以及我們進入歷史的目的。如同我們進入庫房,你得知道你要找什么東西,然后你才能找到什么東西。
于是,第二個問題出現(xiàn)了:我們希望從孔子那里獲得什么?我對此的答案是:我們希望從孔子那里獲得的,是進入現(xiàn)代世界的入場券。魯迅先生曾經(jīng)揶揄孔子是很多人獲得自身晉升的敲門磚,我也不妨實用主義一回:我們希望孔子是中華民族進入現(xiàn)代世界,走進現(xiàn)代社會的“敲門磚”。
接下來,就是第三個問題:當代中國需要的東西,在孔子那里,是否具有?
這個問題就稍微復雜一點了。要求兩千多年以前的孔子,給我們預備好兩千多年后面向世界、面向未來、面向現(xiàn)代化的入場券,這不可能??鬃硬豢赡転槲覀冊O(shè)計好了一切??鬃拥摹板\囊”里,不可能有現(xiàn)成答案。
那么,有可能的是什么?有可能的是:孔子的思想和價值觀,與現(xiàn)代社會的價值相通,并且有相應的邏輯聯(lián)結(jié)。我們要做的,不是去孔子那里找現(xiàn)成的答案,如若找不到,就說孔子于現(xiàn)代,毫無價值。我們要做的,是理解甚至理順孔子的邏輯,在這個邏輯上,我們能看到進入現(xiàn)代的路徑和軌跡。所以,今天學人的學術(shù)任務,就是思考如下問題:我們是否需要孔子?如果需要,那我們需要孔子什么?對于我們的需求而言,孔子是否具備?我們?nèi)绾侮U釋孔子?如何給孔子定位?如何理解孔子的邏輯?
其實,要判定孔子是否具備我們需要的價值,可能得先從以下問題入手:孔子如何面對他自己那個時代以及那個時代的問題?他的態(tài)度如何?他如何確立他那個時代的方向?他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方法是什么?在他的態(tài)度、方法和方向里,隱藏著他的價值,蘊藏著他對于我們今天的價值。
你剛才說孔子是“學人”,孔子給自己的定位之一是一個“好古之人”,一個對傳統(tǒng)文化有著極大興趣的人。但是,孔子有一個很高的抱負,借用后來宋代大儒張載說的,叫“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形成這樣的抱負,可能跟兩個東西有關(guān):一是他本人對“天命”的認知;與此緊密聯(lián)系的另一方面,是孔子所處的時代,禮壞樂崩。他感覺到了時代的危機,而他又不甘置身其外,他把自己看作是歷史和現(xiàn)實選定的擔當者。
孔子對自己所處的那個時代,是不滿意的。他看到,一種偉大的文化傳統(tǒng)正在坍塌,而他認為,這種偉大文化傳統(tǒng)的坍塌,實際上是一種文明的萎縮與消亡,這種文明的消亡會給人類生活帶來極大的迷茫,是人類未來方向的迷失,是人類賴以安身立命的東西在消亡?!拔耐跫葰{,文不在茲乎?”孔子認識到,自己負有一個絕大的歷史使命。
有時候,像孔子這樣的偉大人物,是不是可能有“天啟”?晚年他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說“吾十有五而志于學”,十五歲他就立志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學”——孔子的學,跟我們今天的學不大一樣。今天的學,主要是為就業(yè)而學習,或純粹一點,為興趣而學習,順著天賦的方向發(fā)展自己??鬃訒r代,作為一個普通的“士”,其“學”也主要是為了進入上層社會,就業(yè)出仕。但是很顯然,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學”的“學”,絕不僅僅是通過六藝之學進入上層社會,而是對文化的終極興趣和關(guān)心??鬃釉凇皩W”中,找到了自身與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就在這一刻,他可能已經(jīng)超越了,超越了自己,超越了當時其他所有的“士”,出類拔萃,超凡入圣,優(yōu)入圣域。
訪問者:您這就開始觸及一個問題了:孔子的價值??鬃雍孟袷窃跉v史上一直都在為不同的時代提供他的價值和力量的,同時,他也不斷地被誤解?
鮑:我們對孔子的誤解有很多,尤其是某些重要的歷史階段。并且這些誤解里,有不少對孔子而言,是不幸,對歷史而言,也是不幸。
第一個階段,就是戰(zhàn)國時期。戰(zhàn)國時候的法家,對孔子的思想做了第一次比較全面的歪曲?!皯?zhàn)國”的出現(xiàn)和為“戰(zhàn)國”思考和服務的法家的出現(xiàn),導致了我們今天對孔子認識上的一些關(guān)鍵性的誤解,比如,我們以為:孔子是提倡愚民政策的;孔子是提倡奴性道德的;孔子是強調(diào)服從的,強調(diào)所謂的君臣綱紀的;包括講孔子認為政治是可以殺戮的,其實,這些都是法家的思想,不是孔子的思想。
戰(zhàn)國時代出現(xiàn)的對孔子的誤解,其最鮮明的特色和最糟糕的地方在于:這些誤解,不僅僅是對歷史上孔子言行的解讀闡釋,更重要的是對孔子言行的編造。他們幾乎根據(jù)自己的需要,重新創(chuàng)造了一個孔子,以使孔子成為他們的代言人、傳聲筒。結(jié)果就是,一些偽造的“寓言故事”甚至成為一種“歷史事實”積淀下來:包括《史記》《孔子家語》在內(nèi)的,后出的諸多對孔子言行的記載,其實都有法家偽造的成分。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先秦時期,人們?yōu)榱烁玫乇磉_自己的觀點,要編寓言故事。不僅法家,其他各家也都這么干,韓非子編寓言故事,孟子也編寓言故事,莊子也編。寓言里的主人公,一種是生造出來的,比如莊子文章里很多的動物,像《伊索寓言》一樣,把很多動物都編進去。還有一種主人公,就是順手挪用歷史人物。為了說明、宣傳、推銷自己的主張,他們要編故事,編誰更能夠幫他們推銷呢?誰最有文化上的說服力、最有權(quán)威?孔子。于是,莊子編一個道家的孔子,韓非編一個法家的孔子。一個道家的孔子問題還不大,孔子也確實具有一些道家的風范,但一個法家的孔子就有問題了。道家的孔子,與《論語》中的孔子,邏輯上還可以搭車,但法家的孔子,與真實的孔子,邏輯上就完全相反了:邏輯不通。比如,法家是認可、強調(diào)殺人政治的,如果老百姓不聽話,可以殺。但他要把自己的主張說得更有權(quán)威,就來編排孔子的故事,說孔子也主張殺。但是,這一點在孔子看來簡直不可思議。我舉兩個例子吧。
第一個例子。《論語》記載,魯國的執(zhí)政大臣季康子跟孔子講:“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用殺無道之人的方法來讓人走正道,可以不可以?目標很道德啊。但孔子直接就否定了:“子為政,焉用殺?”
第二個例子,《孔子家語》上的??鬃痈敯Чg,也有過一次類似的談話。魯哀公問孔子:“堯舜戴什么帽子?”孔子不理他。魯哀公說:“我問你問題,你怎么不理我?”孔子說:“你這個問題太無聊了,我在想如何回答一個國君的無聊問題。這好像不是一個國君要問的問題啊?!濒敯Ч驼f:“國君應該問什么問題?”孔子說:“國君應該問,堯舜為什么能把天下治理得那么好?!濒敯Ч驼f:“那好,我就問為什么堯舜能夠把國家治理好?”孔子的回答是五個字:“好生而惡殺?!?/p>
所以孔子一直是反對殺人政治的。但是法家不一樣,法家講殺人政治。于是,韓非為了推銷他的殺人理念,就編了一些孔子贊成殺人的故事,包括現(xiàn)在一直都在傳的孔子殺少正卯,我認為就是韓非編的。我的《孔子原來》有專門文章說明這事。殺少正卯的故事邏輯與韓非子的政治邏輯完全一致。我不是說韓非子要栽贓孔子,我是說,韓非子是在編一個寓言來說明自己的觀點,他可能還認為他在表揚孔子呢。
但是這種做法,導致后人對孔子很多誤解。后世人寫孔子的生平傳記、事跡,有時不能很好地去辨別,司馬遷寫《史記》就把孔子殺少正卯的寓言當事實寫進去了,這是一個嚴重的事情。當然我們也不能責怪他,司馬遷是在用一個人的力量來寫3000年的歷史,并且還用業(yè)余時間來干,不可能把每個問題都辨析精準。
這是戰(zhàn)國時期對孔子的誤解,也是最嚴重的誤解,是后世很多對孔子的誤解之源,導致我們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那些最黑暗的部分,比如奴隸道德啊,殺人政治啊,愚民政策啊,都來源于孔子。
訪問者:這是對孔子的第一次誤解。您剛才說到奴隸性格,我也認為落到孔子頭上是落不著的,但是落在儒學頭上,恐怕能落上一點。漢代初期叔孫通、董仲舒,對儒學的復興或者叫改造,實際上使儒學成了后來正宗甚至獨尊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那么,您怎么看漢代儒學?它與孔子本身的思想又有多大距離?
鮑:這就是接下來我要講的,對孔子的第二次誤解。叔孫通為劉邦制訂所謂的朝廷禮儀,這是事實,但要指出的是,叔孫通制訂朝廷禮儀時,那時,正宗或者說正統(tǒng)儒生,包括山東曲阜的魯儒,都瞧不起叔孫通。這說明什么?說明我們不能把叔孫通看成是一位正宗的儒家,而是一位有些學問的“投機分子”——這里我講投機分子,不是道德上的指責,是說他可能覺得在這樣一個時代,國家要建立起來,需要一些規(guī)矩。但憑空建立規(guī)矩,沒有說服力怎么辦?那就要假托傳統(tǒng)以順應時代的需求,于是將傳統(tǒng)禮儀做了一番改造,使得劉邦這個流氓團伙有了規(guī)矩。項羽那幫,是講信義的貴族;劉邦這一幫,是流氓無賴。但就是劉邦的流氓幫打敗了項羽的貴族團。劉邦做了皇帝以后,朝廷一開始不像個樣子(訪問者插話:勾肩搭背就上來了),對,勾肩搭背就上朝了,上來了就嘻嘻哈哈,有時又大吵大鬧,一生氣,就朝柱子砍一刀,看見劉邦喊一聲“大哥”,這像個朝廷嗎?倒像座山雕的威虎山。叔孫通讓劉邦的朝廷開始有威儀,開始講究君臣之禮,一有君臣之禮,就有了尊卑。
實際上,在孔子那里,他也講君臣之禮,講上下尊卑的。但這尊卑不是自上而下權(quán)力的傲慢通吃,而是自上而下行政的順暢以及權(quán)利的分配??鬃又v的尊君,是“事君盡禮”,講的“卑臣”,是臣的“自卑尊人”,都與權(quán)力無關(guān)。事實上,叔孫通是采取秦制制定朝儀,導致“自諸侯王以下,莫不震恐肅敬”,劉邦喜曰:“吾乃今日知皇帝之貴也?!保ā妒酚洝な鍖O通傳》)朱熹對此的看法是:
叔孫通為綿蕝之儀,其效至于群臣震恐,無敢喧嘩失禮者。比之三代燕享群臣氣象,便大不同,蓋只是秦人尊君卑臣之法。(《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五》)
所謂“三代燕享群臣氣象”,就是禮治下的君臣那種相敬而又融洽的關(guān)系,絕非秦制之片面強調(diào)主尊臣卑。
余英時先生《反智論與中國政治傳統(tǒng)》中說:“漢初儒家的法家化,其最具特色的表現(xiàn)乃在于君臣觀念的根本改變。漢儒拋棄了孟子的‘君輕論’,荀子的‘從道不從君’論,而代之以法家的‘尊君卑臣論’。”(余英時:《歷史與思想》,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76年版,32頁)勞思光云:“漢代儒者,以言儒學為名,而以倡混雜之思想為實。”(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第2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彭林亦指出,漢初儒家典籍,實際上已是兼容各家思想,比如“《周禮》的主體思想是由儒、法、陰陽五行三家復合而成,呈現(xiàn)‘多元一體’的特點,其成書在漢初高祖至文帝之際?!盵彭林:《〈周禮〉主體思想與成書年代研究》(增訂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
訪問者:但是這個形式一固定下來,是不是走向了專制?劉邦自己都說,現(xiàn)在我才真正嘗到了做皇帝的滋味。這一下就異化了。
鮑:君臣之禮,上下尊卑,孔子是把它當成人與人之間交往的一種規(guī)矩,或者說是一種行政秩序。行政是要有秩序和上下的,不然政令如何傳遞?舉個例子,科長能不聽處長的話嗎?孔子認為這種秩序是必須遵守的。但是孔子同時又認為,在道義面前大家是平等的。處長如果行事不合道義,科長也是不該屈從的。
訪問者:不能抽掉這個道義的核心,用權(quán)力代替道義。
鮑:對。孔子說:“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眹虾醯溃蟪籍斎灰爮?,不然行政沒有秩序,國家沒法管理。但是,如果你不合乎道,怎么辦?我就不跟你玩,孔子講,叫“卷而懷之”。所以,上下尊卑的關(guān)鍵,不在于下級是不是一定要聽上級的,下級聽從上級,這是行政管理邏輯,這個邏輯從古至今沒法改變——它不是歷史問題,是邏輯問題。上下尊卑的關(guān)鍵,不是要下級不聽上級,而是對上級有什么約束機制,以及下級是否有能力判斷上級的行為是否合乎道義。你合乎道義,我就侍奉你,不合乎道義呢,對不起,不侍候!荀子傳下來的孔子的話,“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論語》里記孔子還說“當仁不讓于師”,我把它改做“從仁不從師”,然后給它一個概念,叫“儒家三從”。比如美國總統(tǒng)選舉,特朗普選出來了,美國好多人游行反對,但是游行歸游行,他就職了,總統(tǒng)職分內(nèi)的事就該他做,核武器按鈕就在他手里,不會在反對者手里。反之,是不是他當了總統(tǒng),全國都必須服從他,他可以一手遮天,為所欲為?不是。他不是終身制,干得不好,還要被彈劾。
訪問者:對,西方有彈劾制度。
鮑:其實“彈劾”這個詞,是很古老的漢語詞,這個制度,也是中國古代的制度,是中國古代的一種權(quán)力制衡制度。在孔子和孟子維護的周朝,天子是沒有絕對權(quán)力的。天子的王位確實是從父親那里繼承過來的,但是如果天子背離道義呢?比如《國語》記載,周厲王不合道義了,國人暴動,流放了周厲王。國人是誰?是貴族。
訪問者:一種貴族權(quán)力制衡制度。如果農(nóng)民起義暴動的話……
鮑:實際上,沒有一個正常的社會和理性思想家會認同權(quán)力的更替要通過武裝暴力比如農(nóng)民起義來實現(xiàn)?!案锩笔遣坏靡阎畷r的選擇,不是預設(shè)的政治制度。
訪問者:這個是很可怕的,我們的民族在這個方面有教訓,一次次災難性地毀滅。
鮑:為什么秦以后有農(nóng)民起義,秦以前沒有?為什么西方也很少?貴族沒了,農(nóng)民起義就來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農(nóng)民起義是陳勝、吳廣。秦朝以前,權(quán)力的更替在上層完成;此前比如春秋時期鄭國的萑苻之盜等(《左傳·昭公二十年》:“鄭國多盜,取人于萑苻之澤。”)只是一些人無法正常生活之后的鋌而走險,根本沒有攫取權(quán)力、開國建業(yè)的意識,甚至連走進體制的想法都沒有。
周厲王暴虐無道還禁止任何批評,搞得“道路以目”,結(jié)果,國人——貴族暴動,流放周厲王,開始“周召共和”。這是周朝的制度。這種制度實際上一直到戰(zhàn)國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的,戰(zhàn)國還是屬于周朝嘛!你覺得戰(zhàn)國時候會有一個陳勝、吳廣,起來造反,然后自己另立諸侯稱王?不可能。戰(zhàn)國的莊子也編造了一個齊國盜跖的故事,齊之盜跖與鄭國的萑苻之盜一樣,根本沒有建立政權(quán)的意識。
孟子曾經(jīng)跟齊宣王講過,國家有兩種卿,一種叫貴戚之卿,一種叫異姓之卿。貴戚之卿是國君的的兄弟、伯伯、叔叔,與國君都是一家人。異姓之卿呢,比如孟子這樣的,跟國君沒有血緣關(guān)系,跑到齊國做了卿。
貴戚之卿擁有什么樣的權(quán)力?孟子這么解釋:“君有大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易位?!眹羞^錯,貴戚之卿有權(quán)批評你,勸你改正。反復糾正你,不改怎么辦?易位、換人。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異姓之卿就不可以這樣?很簡單,這個國,不是你一個人的,是一個家族的,你是家長,所以做國君。但如果你不稱職,家族中還有稱職的人呢!最初的周制就是這樣的。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一些中國學者去歐美,他們的感覺是在歐美看見了中國的三代——孔子一心想恢復、建立的制度的那個樣子。
所以,周朝及以前,都沒有什么下層人民通過暴力獲得政權(quán)的先例。只有秦政以后,才有農(nóng)民起義這樣一種非正常的、暴力的權(quán)力交替方式。導致這樣以暴力方式進行權(quán)力交替的,不是儒家思想,而是法家思想。法家思想提倡君權(quán)絕對化,君權(quán)絕對化后,國君如果做壞事,上層(貴族)沒辦法像現(xiàn)在西方議會那樣彈劾他,權(quán)力的危害無阻礙、無屏障地直達最底層,中間的官僚集團因為不具有貴族集團的身份保護,只相當于君主的雇員,他們不但不能抑制君權(quán)的危害,甚至自身還成為危害,于是,下層的生存狀態(tài)只能越來越糟糕,最后民不聊生,起來造反。
中國古代制度有兩種,一種是周制,一種是秦制。周制是分封諸侯的聯(lián)邦制,每個地方(諸侯國)高度自治,有點像美國現(xiàn)在的聯(lián)邦制。秦制呢,大一統(tǒng),中央集權(quán)。儒家鼓吹和維護周制;法家鼓吹和創(chuàng)建秦制。
現(xiàn)在回來說叔孫通。他給劉邦定朝儀規(guī)矩,讓劉邦嘗到了做皇帝的權(quán)威,但是,我們怎么彈劾你?這種彈劾易位的制度設(shè)計,被法家的改革改掉了,而且,能“易位”接位的人,甚至都預先肉體消滅了——這是法家絕對君權(quán)的政治手腕?。”热?,秦二世就把自己的兄弟甚至姐妹都殺光了。法家打擊貴族的目的,就是讓國君能大權(quán)獨攬且無后顧之憂。秦制里面,沒有這個彈劾易位了。
訪問者:那么,董仲舒呢?董仲舒至少在學術(shù)上肯定比叔孫通層次高,他對孔子思想誤讀、歪曲在哪?
鮑:是這樣,先秦儒家,我們可以說是原始儒家。到漢朝以后,包括董仲舒,就不能再這么定義了。春秋后期和戰(zhàn)國時期,百家爭鳴,在這過程中,各家學派之間,不僅互相爭論,也有相互滲透、互相吸收,董仲舒的思想里有儒家思想,有陰陽家思想,還有很多法家思想。我們能說董仲舒還是純粹的儒家嗎?陰陽家思想,在孔子看來就是怪力亂神,但是董仲舒就有。我舉個例子,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有這么兩篇文章,一篇叫《求雨》,一篇叫《止雨》,我說了你會覺得搞笑,但他就這么搞。天不下雨,就搞一套求雨的祭祀儀式,政府發(fā)布號令,命令所有夫妻晚上都必須行房,陰陽交泰;天如果老下雨,有澇災怎么辦?也搞一套祭祀儀式求止雨,官府下令,二千石以下的官員到老百姓,晚上夫妻必須分居。二千石以上的還有點特權(quán),但他求雨時又不規(guī)定兩千石以上官員可以不行房——這你不能想,想了就要笑。這么可笑的,是孔子思想嗎?這是陰陽家思想。
還有,董仲舒是“獨尊儒術(shù)”,但注意了——他講的是“術(shù)”,而不是“道”。所以我們現(xiàn)在講董仲舒搞“獨尊”壞,就是儒家壞,孔子壞,對嗎?不對。不用說,董仲舒有儒家的東西,甚至大方向、核心價值觀都是儒家的,比如倫理、道德、修身,甚至講仁政,這是儒家思想,但也有很多思想不再是孔子儒家的,比如說,董仲舒講“天人感應”,孔子是敬天命、敬鬼神而遠之??鬃又v的天道,是什么?是抽象意義上的天,是一種良知。但是到了董仲舒那里,天,就是一個有意志的存在,有意志才能履行,才能有行為,才能與人感應反應嘛。身為天子,你如果胡作非為,上天會給你譴告,犯了一件錯誤怎么辦?天給你來一次山崩,再犯一次錯誤怎么樣?天給你搞一次地震,再犯呢?天給你搞日食,還不改怎么辦?來個革命。有用大概也有點用,嚇唬嚇唬那些無法無天的君王,但你能說這是孔子的作風嗎?說是墨子的還行。
訪問者:到了宋朝,我覺得程朱理學比董仲舒要真誠一些(鮑插話:真誠這個詞,你講得非常好),但是走到極端的也是程朱理學吧?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到朱熹提出“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八個字,源于《論語·顏淵》,是孔子回答齊景公關(guān)于政治問題時說的。你看這八個字的排列,實際上有兩種理解:一種就字面來說,意思是:國君要做得象國君的樣子,臣子要做得象臣子的樣子,父親要做得象父親,兒子要做得象兒子。我們知道,古漢語往往會省略一些語法上的承接關(guān)系,所以這八個字,更可能是前后因果關(guān)系。意思是:首先國君做得象國君的樣子,然后才有資格要求臣子做得象臣子的樣子;父親首先盡到做父親的責任,然后才能有資格得到子女將來的孝順。你看,孔子同時強調(diào)雙方的義務、責任和權(quán)利,并且對強勢一方君、父、夫還要求在先,沒有偏袒,沒有弱勢單向臣服強者的意思。
“三綱”的源頭,是法家韓非的“三順”,“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保ā俄n非子·忠孝》)他的這個“事”,不是遵循孔子“禮”的規(guī)則,而是聽命于“勢”,權(quán)勢。在韓非那里,妻子對丈夫,臣子對國君,兒子對父親,必須服從,只不過他當時沒有用“綱”這個概念。提出“三綱”概念的是董仲舒?,F(xiàn)在我們常說的十二個字“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那是漢代緯書《含文嘉》提出的。所以,“三綱”思想不是孔子儒家思想,而是法家思想。
再說回宋儒。您剛才說到那個詞,“真誠”,講得好。二程、朱熹他們的確比董仲舒這些人要真誠。他們是真的想恢復孔子思想原始的東西,而董仲舒、叔孫通只是實用主義者,到孔子那里翻檢一些順手的東西為我所用。我覺得朱熹《四書集注》在某種程度上真的有助于恢復我們對孔子原始面貌的認知。宋代理學家們跟孔子一樣,是有很大抱負的,張載講:“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天下開太平?!边@是理學家那個時候的抱負和志向。
當然,如果說到宋儒理學家對孔子的誤解,其實,孔子的思想,在兩千多年歷史里,不斷地受到其他思想之流的匯入。有一個成語叫“涇以渭濁”,孔子思想也是這樣,這條思想河流,在時間過程中,不斷有其他思想支流匯入進來,所以到這時,很難說這條河流還是這條河流了。要重新找到這條河流也很簡單,不要去渾水里找,要順著它往前走,去源頭找。
訪問者:到源頭找。您說我們對孔子有很多誤解,或者叫誤讀,那么宋儒理學這個算不算歷史上的第三次?
鮑:我們這樣來想問題。如果一種誤讀或者誤解,是出于一種學術(shù)上交流、交鋒、交匯,我覺得是一種必然的發(fā)展,是一件好事。宋儒理學援佛入儒就是一種發(fā)展。但是,韓非也好,叔孫通也好,董仲舒也好,就不僅僅是學術(shù)問題,而是政治問題、意識形態(tài)問題。比如董仲舒給漢武帝講“天人三策”、講天人感應、君權(quán)神授、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就是為劉徹建立漢朝的意識形態(tài),所以這不是純粹的學術(shù)問題。韓非就更是這樣了。
訪問者:實際上宋儒也有政治意識形態(tài)層面上的影響,比如他們講“存天理滅人欲”,講對君權(quán)的限制,講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
鮑:如果你一定要這樣反問:難道沒有意識形態(tài)上的影響嗎?或者說,難道不也是為政治服務的嗎?我只能說,沒有任何一種哲學思想絕對不與政治關(guān)聯(lián),但我們要看直接關(guān)系。比如,朱熹做《四書集注》的時候,他是不是直接給皇帝寫的?不是;他是不是直接給皇帝出謀劃策的?不是;或者,他是不是出于當時現(xiàn)實政治需要才去做的?不是。程頤、程顥和朱熹,都沒有像叔孫通、董仲舒那樣的投機性,所以說他們真誠,就這么個道理。
訪問者:再后來呢?
鮑:后來對孔子還有兩次比較大的誤解。
一次就是新文化運動。新文化運動中那些喊“打孔家店”的學者們,他們對于孔子及其思想,實際上心里是明白的。魯迅能不明白嗎?陳獨秀能不明白嗎?他們都明白,但問題是,他們當時要做的,已經(jīng)不是學術(shù)工作,而是喚醒民眾。魯迅棄醫(yī)從文寫小說干什么?喚醒民眾。他們都是有大學問的,但從他們的工作和學術(shù)關(guān)系上看,他們不是純粹做學術(shù)的學者。先秦韓非,漢代叔孫通、董仲舒,他們是面對統(tǒng)治者;程頤、程顥和朱熹,他們是面對學術(shù)界;但是魯迅、陳獨秀他們這一批,是面對民眾。既然面對民眾,就不需要做那么多學術(shù)的分辨,他只要告訴民眾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問題,咱得向西方學習,就行了。而講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問題,概念也很大,太文雅,得找一個靶子,靶子是誰?孔子。所以他們說,孔子講奴隸道德,孔子講愚民政策。實際上他們心里都知道,這不是孔子,是“孔家店”,但是他們不跟老百姓去分辨這么清楚,老百姓也沒有耐心和能力來聽你分辨和理解你的學術(shù)分辨。你只要告訴他奴隸道德、愚民政策等傳統(tǒng)文化不行就行了。傳統(tǒng)文化不行,那怎么才行? 搞新文化運動。新文化是什么?是西方的德先生、賽先生——民主、科學。當時也講自由,而且有意思的是,先從戀愛自由、婚姻自由開始大張旗鼓地宣傳,文人學者還身體力行,搞得熱熱鬧鬧、分分合合的。為什么這樣呢?這樣容易得到全國年輕人的理解并擁護嘛!但后來不大講自由了,因為后來中國迫切的問題是救亡,于是只講德先生、賽先生,講民主和科學。從這個角度講,我一直覺得,日本侵華的最大惡果,是個人自由這個國家和社會現(xiàn)代化基礎(chǔ)性的東西被抽掉了,只要富國強兵。于是,那種秦制的高度集權(quán)強勢政府成為國家國民的主題詞,萬眾一心,資源高度管控,國家獲得強大的組織能力和權(quán)力,個人權(quán)利和自由被迫讓渡——結(jié)果是,本來好好的現(xiàn)代化趨勢,最終竟然逆向秦制化——歷史沒有前進,反而倒退了??箲?zhàn)之后的國民權(quán)利,比起抗戰(zhàn)之前,北洋,晚清,其實是大踏步倒退了。有一個可以觀察這個倒退的角度:中國近現(xiàn)代,一直到當代,秦制,包括歷史上的那些雄主,秦始皇、漢武帝、朱元璋、康熙、乾隆,甚至沒有成為中國皇帝的成吉思汗,這些在古代評價不高的人物,竟然在中國近代的輿論場和學術(shù)評價上,逆勢上揚,成為新一代中國人的偶像,這些雄主,在中國古代,從來沒有獲得過今天這樣高的官方評價和民間追崇。像《大秦帝國》《成吉思汗》這樣追捧秦帝國、追捧軍國主義、追捧軍事暴力的小說和電視劇,在中國古代的政治理性里,是不可想象的。這簡直一步退到賈誼、陸賈之前去了。
訪問者:新文化運動對德先生、賽先生提倡的正當性,使得“打倒孔家店”的口號很有力量,對民眾的啟蒙,確實也非常有用。我聯(lián)系您剛才講的,實際上我們?yōu)槭裁从懻撨€原孔子的話題,實際上,五四新文化運動想打倒的,是以“孔家店”為代表的所謂儒學,不是直接沖孔子來的。儒學發(fā)展,不管這里面有賣假貨的,有各種混淆的,但我們一直習慣把它歸為儒學。實際上,五四新文化運動要反對的,就是這樣的“孔家店”吧。
鮑:實際上他們是沖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去的,這與沖著孔子去,還是有區(qū)別的。那么為什么讓人感覺他們是在反儒?因為中國讀書人都叫“儒生”,秦始皇坑殺四百六十多個方術(shù)之士,還叫“坑儒”呢!這是第一。 第二,他們的口號不叫“打傳統(tǒng)文化”,叫“打孔家店”,因為這個口號響亮、明白,易于傳播。而且,我們現(xiàn)在講的“打倒孔家店”,最初不是“打倒”,是叫“打孔家店”。打和打倒,區(qū)別大了。第三,在“打倒孔家店”下面,其實還有一句話,叫“救出孔夫子”。這句話后來也被我們忽略了。實際上,五四文化先賢,他們是很明白很清楚的。他們知道,打孔家店,不是打孔夫子。所以我曾經(jīng)做過比方:孔家店是一個店鋪,里面有很多傳統(tǒng)文化的貨色,有儒家的、有法家的、有道家的、有陰陽家的,還有種種方術(shù)迷信、怪力亂神,什么都有,但是招牌叫什么?孔家店?,F(xiàn)在中國政府到國外去辦學,叫什么?孔子學院。你說孔子學院里只是孔子的東西嗎?不是。為什么叫孔子學院?因為孔子的招牌最響亮,孔子的名頭最大。
所以,對新文化運動,我以為,第一,針對性。他們反的,不是孔子,而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里那些落后、愚昧、野蠻的東西。第二,正當性。新文化運動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態(tài)度,是那個歷史條件下的必然產(chǎn)物,其價值不可否認。中國的現(xiàn)代化,需要引進德先生、賽先生,需要反思、批判中國文化里那些導致中國落后的東西。所以新文化運動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有正當性。其中固然有很多激烈的地方,魯迅就很激烈地說過不讀中國書,說過“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zhèn)魍枭ⅲ刂聘嗟?,全都踏倒他?!保ā逗鋈幌氲健分╁X玄同還提出要廢除漢字,當時確實有些極端的口號,但是,這只是他們在造輿論,其實你全面地看,他們還是比較理性的。第三,學術(shù)性。新文化運動批孔家店,批傳統(tǒng)文化,主要批什么?你看魯迅的文章,魯迅要揭示國民性。(訪問者插話:魯迅也是你的偶像,孔子也是你的偶像,兩個偶像)對,我覺得這兩個人挺好玩的。我景仰孔子,魯迅天天罵孔子。但孔子、魯迅這兩個人我都喜歡,我沒覺得有什么矛盾的地方。魯迅批判中國國民性,主要集中在愚昧、麻木、奴性、兇殘、保守。他的這種批判,目標找對了,至少它是結(jié)果。
訪問者: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批林批孔呢?批孔子克己復禮,批孔老二罪惡的一生等等。
鮑:批林批孔,在某種程度上,完全是一起政治事件,雖然它裹挾了很多學者參與,但基本沒有學術(shù)。既沒有學術(shù)考量,也沒有什么站得住的學術(shù)成果。批孔子,說孔子克己復禮,要復辟周禮,把孟子也拿來一塊兒批,批孟子要恢復井田制;最可笑的是把林彪也拿來一起批,聯(lián)系起來的是什么?聯(lián)系起來的是資產(chǎn)階級要復辟、要開歷史倒車,是地主階級反攻倒算,是變天賬,是還鄉(xiāng)團。電影《閃閃的紅星》里潘冬子要殺的還鄉(xiāng)團,要復辟,要反攻倒算,是地主反動派,是千年老蒜,根枯葉爛心不死,一旦有機會就會復辟,無產(chǎn)階級就倒霉了,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就血流成河了。所以我們要搞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的繼續(xù)革命,粉碎他們的復辟夢。這哪有學術(shù)性可言?
五四新文化運動“批孔”,真的有學術(shù)性,沒有新文化運動的批判,以孔子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就缺少現(xiàn)代觀照。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做現(xiàn)代觀照,雖然不能說就是從新文化運動開始的,但是卻是從那時候形成共識的。這種觀照,是用批判的姿態(tài)來做的,是從西方文化的視角來做的。這種現(xiàn)代觀照,開辟了后來傳統(tǒng)文化學者們的學術(shù)方向和學術(shù)道路,也接通了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社會的通道。很多人喜歡孔子就特別反感魯迅。但是我說,沒有魯迅這批人,就沒有孔子的現(xiàn)代性。不是孔子思想沒有現(xiàn)代性,是我們沒有從現(xiàn)代性的角度去重新發(fā)現(xiàn)孔子。魯迅、胡適等人恰恰是賦予孔子現(xiàn)代性的思想家,他們提示后來的學者,要從現(xiàn)代性的角度去估價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個道路開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新天地就開辟了,從儒家思想史的角度講,簡直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又如陶淵明寫的那個漁人入山口,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別有洞天了,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的,不是一個與世隔絕的桃花源,而是一片更加廣闊的天地。我為什么要拿桃花源來比喻?因為陶淵明這篇文章發(fā)明了一個漢語詞匯:避秦。中國要走向現(xiàn)代化,中國文化要走向現(xiàn)代化,都必須“去秦化”,去除那種權(quán)力高度集中、權(quán)利極度稀薄的政治模式,解放個人天賦和創(chuàng)造力,恢復、培育社會自身的組織調(diào)劑功能,展現(xiàn)一個生機勃勃的現(xiàn)代社會圖景。魯迅批判的“國民性”,懦弱、自私、愚昧、殘忍等等,其實就是在個人權(quán)利被極度擠榨之后養(yǎng)成的。只有給個人賦權(quán),才能改善國民性。
還有一點順便說明一下:從批判的角度喚醒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性,促使了“新儒家”的涌現(xiàn)。這是儒家的新生代。
訪問者:說到這里,已經(jīng)進入我要問您的第二個層次的問題了。如果我們還原孔子的思想,哲學也好、文化也好、禮儀也好,哪些東西對我們今天是非常有價值的、有指導作用的?能不能簡練介紹一下。
鮑:說孔子思想在今天還有哪些有用,如同我們說《圣經(jīng)》在今天還有哪些有用一樣,這種思路本身是有問題的。首先,孔子的思想也好,耶穌的信念也好,是一個體系,不可以隨便抽出一部分有用,另一部分沒用。即使從“用”的角度說,任何功能性的有用,都是建立在完整本體的基礎(chǔ)上的,體用不二,體不能分,用如何割?我認為,孔子的思想,不是一個時效性的東西,也不是一個空間的概念。天不變,道亦不變,有些東西一旦被論證出來,內(nèi)涵外延基本確定下來,就永遠不變。你能說古代的三角形內(nèi)角和是180°,今天會不會變了?人類自古至今追求自由幸福,追求財富,變了嗎?孔子只是指出了一個方向,就像我們開車在馬路上看到一個方向牌,告訴你東西南北,這個指向,是無限延伸的。方向是沒有時空局限的。
訪問者:具體來說呢?
鮑:具體來說,孔子在三個方面給我們指出了方向:理想的社會是什么樣的?理想的政治是什么樣的?理想的人生是什么樣的?一部《論語》告訴我們的就是什么是好的社會、好的政治、好的人。這就給了我們一個往前走的方向,給了我們一個標準。理想的政治、理想的社會、理想的人,在孔子那個時代,受他那個時代的局限,能達成一個什么樣子,那就是什么樣子。但是,難道是說我們今天還要回到以前的那個樣子嗎?當然不是。孔子指出的是方向,我們在上海看到路牌指著北京的方向,路是要靠我們自己走的。你不能待在路牌下面不動。你更不能責怪路牌沒有隨著路移動。路牌無需移動,因為方向自在延伸。所以我們要做的,是順著孔子指的方向一直往前走,不是說孔子這個路牌在哪里,我們就待在哪里,還怪路牌沒有與時俱進。我們要遵循的,是他指出的方向,而不是逡巡止步在他那個時代到達的地方。
我在一篇文章里還舉過一個例子,過去物質(zhì)匱乏,母親愛孩子,會讓他多吃肉;今天呢,為了不讓孩子太胖,母親會控制孩子,讓他少吃肉。你說這是母親們的價值觀變了嗎?沒變,都愛孩子。給他吃肉,不給他吃肉,都是出于愛。愛孩子的方法隨著時代的不同而變化,但是愛一直沒有變?,F(xiàn)在很多人動不動就以時效性來理解孔子,這是將孔子那個時代有局限性的方法,理解為孔子的方向。所以,闡釋孔子的現(xiàn)代價值,不是糾纏、拘泥于他曾經(jīng)使用過的方法,而是順著他的邏輯,看到他的方向。
訪問者:這可能是研究不夠透徹,沒有真正看到孔子指的方向。
鮑:對。我們研究孔子,是要看到、看清他的方向,不是糾纏他的方法,甚至把他在那個時代用過的方法當做孔子的本質(zhì)。方法里沒有本質(zhì),本質(zhì)在方向里。
現(xiàn)在很多人喜歡法家,認為法家講“法治”,符合現(xiàn)代法治社會的要求。但是,正好相反,孔子所講的“禮”,才是直通現(xiàn)代化的,而法家那個“法”,恰恰是違背法治精神的。為什么?因為現(xiàn)代法治精神的核心,是保護所有人的權(quán)利不受侵犯。法家那個“法”呢,核心要素卻是剝奪所有人的權(quán)利,讓國君用嚴刑峻法進行統(tǒng)治,是權(quán)力用法來收拾你。所以,法家的“法”,核心是“權(quán)力”。而孔子儒家 “禮”的核心是什么?是“權(quán)利”。權(quán)利是對權(quán)力的劃界。 “禮”,確立了各自的權(quán)利,每個身份不同的人,都有自己的權(quán)利領(lǐng)域,但也有邊界。你可以在這個地方驅(qū)使我,但是到了那里,你就沒有權(quán)力了。你可以要求我盡我身份應該承擔的義務和責任,但你不能剝奪我身份賦予我的權(quán)利和自由。所以,禮,恰恰是與現(xiàn)代法治精神相通的。它規(guī)定了每一個人相應的權(quán)利與責任,這正是法治的精神。所以儒家的“禮”才是真正的法治精神的源頭。
訪問者:您這就是賦予孔子思想現(xiàn)代性。
鮑:這也是孔子思想的邏輯事實??鬃記]這么說,他那時候還沒這些概念,但他的邏輯是這樣,按他的邏輯必須是這樣,這就叫“邏輯事實”。我在這里使用了這個概念,“邏輯事實”。什么叫“邏輯事實”?就是雖然尚未事實呈現(xiàn),但依邏輯必然出現(xiàn)的“事實”?,F(xiàn)代學者研究古代思想和思想家,不僅僅是看他直接說了什么,呈現(xiàn)了什么,更重要的是找到他的邏輯、方向,然后,順著這個邏輯與方向,發(fā)現(xiàn)古代思想家雖然沒說、沒表達,但必然會出現(xiàn)的“邏輯事實”,如果這個邏輯事實合乎現(xiàn)代價值,那我們不就是在做古代文化的現(xiàn)代性闡釋嗎?現(xiàn)代性闡釋既不是抱殘守缺,只看古人說到哪里、說在哪里,也不是隨心所欲,自己想說到哪里就說到哪里,而是要按照古人的邏輯,看他的邏輯在哪里,以及,能到哪里。
訪問者:你覺得中國文化的未來如何?
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一類人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中國要走向現(xiàn)代化,只能從西方文化里嫁接。他們的文化期待是,從西方文化走向現(xiàn)代。
另一類人覺得,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這么好,為什么還要學西方?他們的文化期待是,從傳統(tǒng)文化走向古代。這類人不多,但漸漸有影響力,值得警惕。他們身上有一種腐朽的味道,他們眼里的國家仍然是“帝國”,政治還是“帝政”,法律還是“王法”,雖然他們知道有“憲法”這個東西,卻完全不知道它對于現(xiàn)代政治的意義,身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卻毫無現(xiàn)代共和國的理念。中國要現(xiàn)代化,這類人是阻力。
第三類人認為,可以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走向現(xiàn)代化。他們的文化期待是,從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走向現(xiàn)代。
我覺得這三類里,第一類,走不通;第二類,不能走;第三類,才是中國走向未來的正確道路。
事實上,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中國現(xiàn)代化,一點都不矛盾,幾乎可以說是個直通車——邏輯直達。孔子、孟子、老子、莊子、墨子,甚至韓非的思想里,都包含著非常顯著的現(xiàn)代性。比如孔子儒家的民本思想,道高于勢思想,禮(規(guī)則權(quán)利和責任)對權(quán)力的約束思想;莊子的個體自由;墨子的尚賢思想;韓非的依賴制度不依賴道德,等等,都與現(xiàn)代社會理念毫無違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制、愛國、敬業(yè)、誠信、友善,雖然與上述古代思想,不是一個詞,但是邏輯性上講,完全直達。賦予中國歷史、中國文化以現(xiàn)代性,建起一座中國歷史、中國文化直通現(xiàn)代世界的橋梁,這是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首要職責和擔當。
(責任編輯:孫婷)
鮑鵬山 文學博士、作家、學者。上海開放大學教授,中國孔子基金會學術(shù)委員會委員,團中央國學之聲教育聯(lián)盟副主席,央視《百家講壇》、上海電視臺《東方大講壇》、上海教育電視臺《世紀大講壇》、山東教育衛(wèi)視《新杏壇》等欄目的主講嘉賓。浦江學堂、花時間讀書社創(chuàng)辦人。出版有《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風流去》《鮑鵬山新說水滸》《孔子傳》等。作品被選入多種文集及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全國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2016年被評為“感動上?!蹦甓仁笕宋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