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小女兒也愛關(guān)心天上的事
今天,是空間站上的宇航員要回家
返回艙正冒著烈火從太空上墜落
她在微信朋友圈里寫——
即使偏離了原定著陸點一些也沒關(guān)系
人類到了太空,整個地球都是他們的家
一種多么可愛的想法。星期五,女兒放學(xué)后
回家放下書包,拿著手機(jī)走在去超市的路上
她也關(guān)心那些天上的事情
院子里的雜草還等著你去拔
但媽媽已經(jīng)睡了
鏟除雜草的工具也不湊手
就讓雜草在院子里再長一會兒吧
媽媽會原諒你的
再高的雜草也不會淹沒掉貧窮的生活
何況驅(qū)動雜草生長的也不是罪惡
而是泥土、水、空氣和陽光
一個沒有雜草的鄉(xiāng)下院子看起來也很不像話
就讓那些柔軟的雜草在墻根和墻縫里
再長一會兒吧,等到媽媽午睡醒了
太陽落山了,再去料理它們
等到那些雜草再長高一點,握起來趁手了
孩子們再在媽媽的指導(dǎo)下
把雜草從那些不起眼的地方連根除掉
什么人可以撬動地球
一位謹(jǐn)小慎微的父親
從不愿去回答這樣一個無用的問題
他還有別的問題要去面對
伽利略死于對一根無限杠桿的幻想
哥白尼死于火
耶穌高舉著十字架已無數(shù)世紀(jì)
高鐵踩著鋼軌還在繼續(xù)向前疾馳
一位謹(jǐn)小慎微的父親
也不愿去過多掛心這些遙遠(yuǎn)的事情
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干
一位謹(jǐn)小慎微的父親
他在傍晚時抬頭看看頭頂上的天空
他看到的那兒
總是一片無法觸及、一無所有的虛空
他知道,茫茫無限的黑暗中
只有地球在瘋狂地哭著轉(zhuǎn)動
把那些草齊刷刷斬斷
草葉像水花向兩邊飛濺
身后留下整齊泛白的截面
一條筆直的朝圣之路
似乎是揭開一道蒙蔽已久的黑幕
告訴人們,那些藏身者
是如何精于隱藏,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在你平時踩上去的那些草葉下
有一些生活者,一些喑默者
就在那里建立它們的家園,呼吸
甚至觸及更深,讓人一睹那地下世界
根是如何在編織神秘細(xì)密的網(wǎng)
液體如何被小心保存
那些柔軟細(xì)長的活物,如何以
軟弱之軀,征服漫長的嬰兒行程
多么粗暴!一片凈地的褻瀆者
直到它停下,回到它的出發(fā)地
靜靜地趴在那里,幾只小鳥落在上面
直到下一次,草葉又瘋狂長起
它嗅到了新草的氣息,又突然爬起來
半張著吞吐的嘴,推動著周圍的空氣
攪著局走來,揭示一個隱秘繁榮的世界
讓古老的星球露出它的第一層襯里
有一天,梭羅擔(dān)心他會死去
他已清晰地感到了鏡子后面那個身體的枯萎
梭羅已不是那個開著拖拉機(jī)把土地全部翻開的人
他感到有一個巨大的油箱
驅(qū)動著車輪和犁耙把泥土向他推來
他也不能再去修剪草地
不像以前,整理好一片籬笆后,扛著草叉,踩著腳下的碎草屑
搖搖晃晃,向他的未來走去
梭羅坐在鎮(zhèn)子的一面白墻下,肉鋪的門曬著早春的太陽
街頭的車輛一輛一輛地駛過,梭羅看著那些水獺皮一樣閃光的車窗
梭羅想起他在山谷中的水庫里釣鰱魚
小心翼翼,將魚餌彎曲著串上魚鉤
梭羅擔(dān)心雨越下越大,他釣不上魚
梭羅才一歲半,再過半年
他就兩歲了
梭羅帶著他的漁具獨自往家里走著,小心地經(jīng)過鎮(zhèn)子上的博物館
河里的水在苔蘚石上明亮地慢慢流過
梭羅透過窗子上厚厚的玻璃
看到了窗子后面年邁含混的自己
路上的新年和雄雞也無法抵住他濃濃的疑惑和憂思
一位路人攔住他向他借鋤頭和種子時,他打算從這個世界上搬出去
多年以前,我的媽媽讓我到田野里
撿詞語,她讓我一個人走在
濕漉漉的田埂上,跟著那些筆直的犁溝
去找那些弄丟的詞語。她說,詞語
埋在泥土的深處,犁頭過去
一定會露出地窖的一角。媽媽經(jīng)常問我
撿到了嗎,撿到了什么,有多少詞語
通過自己的雙手,收入了自己的籃子
我的回答通常都是:沒有。我兩手空空
手上除了沾滿了泥土和疑惑,什么也沒有
直到我看見一陣風(fēng),要穿過地頭上的公路
到對面的樹林去,但公路上車流洶涌
擋住了它的路,風(fēng)只能蹲在樹冠上,使勁地?fù)u晃著樹
一只負(fù)傷奔逃的田鼠,好像被誰突然贈予了一片國土
趕緊趴下,用自己的整個身軀,把它新的王國蓋住
我相信,那些泥土下
真的埋著無數(shù)的詞語
我要的詞語
我相信,我要和它交談
我就會得到它們
多年后,我路過那些同樣被耕種過的田地
我都會停住,站上一會兒
我記得,田野一望無際,我什么也沒撿到
那些詞語,是如何撿到、回應(yīng)我
并催促我說出
詞語若不腐爛,需要一只永遠(yuǎn)勞作的手將它們撿出
媽媽讓我別去管籃子里有多么匱乏,人世有多么難以度日
帶著易朽的肉身,去撿詞語
人們開始商量明天的事情
有人搬東西,歸攏死者的遺物
另一盞燈,亮起來
幽暗的角落,更加漆黑
一條狗,搖著尾巴,低著頭,嗅著
在人群中慢慢走來走去
沒有人注意到,死亡也有一種氣味
未亡人在抽泣,人們輪番走上前去安慰
女人的低語,然后是男人
出去,然后回來
沒有誰會在這個世上永遠(yuǎn)滯留
人們都去了人應(yīng)該去的地方
門外的雨聲,也許是靈魂的聲音
但屋子里剩下的肉體,已悄無聲息
有的人,開始回憶他的一生
有的人,在準(zhǔn)備明天的雨具
一個人去世了,我們連夜去送他
天空下起了雨,或許
他已不再討厭雨天,我們期望
他走了不要再回來,不要辜負(fù)
這樣一個只有善意的良夜
三天后,他會與我們真正地告別
告訴我們,有人已不再怕失去
墻上的鐘如干凈的真理和良心
但他已摘下所有的面具
和我們之間隔著無數(shù)的世紀(jì)
有人開門,那或許是
他在進(jìn)來,他做完了他所有的事
他回去了,帶著愛
他該睡了,關(guān)門;門外
是他留下的一個花盆,里面種著花
一個人離去了,如一顆流星
落進(jìn)無數(shù)世紀(jì)
有一天晚上,你乘上了一輛大巴
你發(fā)現(xiàn)車在往東開去
座位上的人們,都神色相同
低著頭,打著哈欠,將手
通過衣袖,緊緊地抱在胸前
車廂里只有一個小女孩,在翹著頭
一遍一遍數(shù)著數(shù)
你發(fā)現(xiàn)車越開越快,好像
再也不會停下來,也不會再有人上來
整個行程上,除了車輪的顛簸
只有那個小女孩在提醒著大家
同一輛車在載著人們前行
在同一個夜晚,人們在奔赴不同的目的和生活
好像車輛是空的,人們一路上
不斷地上來又下去,你發(fā)現(xiàn)
多年后你依然還記得那個聲音
人們都睡了,那個唯一的聲音,數(shù)著我們的聲音
牢記那夜車外的風(fēng)雪,那件紅色的寬領(lǐng)毛衣
那只舉起來晃動的小手,直接指向我們
你為無盡旅程上如此的意外而清醒
你為孤身一人時如此的偶現(xiàn)而感動
多么久的事情,多么恍惚而容易失去
你為那旅途上不去的余音而終生寬慰
江非,生于1974年,山東臨沂人。著有詩集《泥與土》《傳記的秋日書寫格式》《傍晚的三種事物》《一只螞蟻上路了》等。現(xiàn)居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