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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夢記

    2023-05-30 10:48:16阿貝爾
    安徽文學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趙總金子外婆

    阿貝爾

    尋訪記

    紹興出現(xiàn)在一處山地,沒有江南水鄉(xiāng)的跡象。沒有水,只有房子是我在紹興看見過的:大格局、大氣派——大戶人家的遺產(chǎn)。想象力抵達的是曾經(jīng)市聲鼎沸的繁盛。然而現(xiàn)在,一切都凋敝了,院子、房子、果木、花樹,甚至進出院子的石板路,別提人了。魯迅死了,活著時也不在這個院子,雖說這個院子是他祖居——故居的翻版。有人指著后山一條雪白的土路說,那里才是魯迅的家。順著小路看上去,真看見了房子、果木和炊煙。

    一片坡地,一塊楓林,雪白的土路蜿蜒而上,穿過楓林,照應著先前的雪白,消失在只看得見房背的山坳。我猜想那楓林,就是周作人迷戀的樂園了。有人告訴我,魯迅病重的時候,就是被人從那條小路背下山的。“可是,已經(jīng)晚了?!边@是我記得的唯一一句原話。

    為了尋找魯迅的蹤跡,我從古舊雅致得與山地不相稱的大院退出,穿過一條掛滿枯草的石巷。在石巷里,我第一次看見水。但早已不是液態(tài)了,是一些沾滿草屑、泥土和糞便的冰渣。走出石巷,穿過幾塊霜凍的菜地,爬上長著幾棵核桃樹的山梁,便正式走上了雪白的小路。路邊有兩只卷毛狗,一只過于蒼老,一只過于幼稚,沒有噩夢中狗的兇猛——痛打落水狗。我想就是魯迅見了這樣的狗也會心生憐憫。

    我在雪白的土路上尋找魯迅的腳印,猛然想起魯迅是叫人背下山的,他的腳壓根就沒有接觸到地。抬眼望去,這路多么像晚風中的小夜曲。

    魯迅下山后再也沒有上山。魯迅既然不在這條雪白的土路的盡頭,我就是到他的村子又能找到什么?

    離眾記

    在眾人里。

    眾人沒有形象,沒有模樣,沒有性別。不涉及入眾的路徑和場景,就像不涉及自己出生的記憶一樣。

    眾人在一輛車上(一輛中型車)。封閉的車,沒有巴士的樣子。眾人沒有臉、沒有性別、沒有名字。我擠在里面,有臉、有性別、有名。我看不見他們,但眾人看得見我。眾人沒有眼睛、沒有性別、沒有名字。誰在駕車?誰在賣票收錢?誰在油箱里充當汽油——燃燒?一切都是模糊的,像在泄漏了石油的海面,或者像一個從理性延伸的黑匣子。

    離眾的第一步:我下了車,與車并行,一路小跑。眾人在車里,無臉、無性別、無名。隔著茶色玻璃窗,我看不見眾人,但眾人看得見我。

    離眾的不止我一人,還有一位女子。女子跑在我前面,有臉有眼,有性征有名字——應該吧。我只能看見她的背影。

    車人賽跑,車不快人不累,一種和諧運行。道路保持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寂寥與冷清。季節(jié)曖昧,路邊的植物沒有顏色、沒有氣味。眾人在車里無聲無息。

    離眾的第二步:車匯入了車流,我被拋出道路,與車隔離。在城郊接合部,有加油站、洗車場、巨型廣告牌和標語。車流滾滾,我緊跟著車混入了車流,我拼命追趕也望塵莫及。我尖叫、跌倒。我看見我搭乘的車開進了加油站,尾部像裙邊掃過水泥地。

    我沖進加油站呼喊,加油站已沒有一輛車。我搜尋,站內(nèi)空無一人。我看見了加油站的臉、加油站的眼睛、加油站的脖子和大腿,以及小腿和腳踝。它們陰暗,長出荒草。那個和我一同與汽車賽跑的女子站在荒草叢,背影裊娜,無臉無眼,長發(fā)紛亂而茂盛。

    從加油站出來,我接受了我的離眾。城市就在不遠處的古木后面,時間漸漸明朗,光線也漸漸明朗。

    我站在十字路口等公交車,看見晨練的人跑過。他們有臉有眼有口,但失魂落魄。有公交站牌,卻不見公交車。我抬腕看了看表,六點一刻。我開始步行,我想到了步行對于健康的好處。

    拾金記

    與其說是一次筆會,不如說是一次旅行。有些冒險——天黑了,還在山路上跋涉。沒有一張臉是清晰和熟悉的。月光倒是很好,藍幽幽的,是山里的夜空藍染的。

    不知是否與昨夜的月光有關(guān)。昨夜一個人在街上溜達,不經(jīng)意抬頭看見了月亮,多半邊下弦月,還真藍。離月亮很近的屋檐上,看上去也是藍色。我想,從月亮上畫許多線段下來,連接到每個城市、每個人,該是一幅怎樣的景象!

    我們在山路上跋涉,從山澗到半坡,目的很明確——撿金子。月光下,真看見廢棄的金槽子、金洞子,就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在涪江上游谷地看見的一樣。采金場廢棄了,金子挖走了,月光下破敗的土地沒有一點溫度。

    我不合群地走在前面,時不時竄到路邊去看挖廢的金槽子,怎么看都覺得是史前遺跡而非人類所為。我聽見有人在后面喊,意欲制止我的冒險。可是,看幾處史前遺跡算什么冒險?我不相信會有人從金槽子爬出來,兩只眼睛噴出火焰,或者伸出一雙手來將我捉去。

    走到巖方前頭(老家的一個地名),我們便要下河。意念中撿金子的地方到了。月光下一畦畦麥子,墨綠色的麥子,從路下一直到江邊。(現(xiàn)實中)這片麥田1987年到1990年破碎不堪,特別是1988年冬天,每一塊麥地都開了金槽子,裝上了電動機和水泵。麥地變成了礦區(qū),官員、警察、老板、妓女、學生……紛紛涌來。我在一口槽子里上過一個夜班,分得六塊三毛錢。我還掃過撒在田埂上的沙土、背過堆在玉米地里的荒沙去河邊淘金。1989年夏,精神瀕臨崩潰的我從教書的學校回到老家,以消耗體力而自救。

    下河時我看見了河岸線,整條河岸線,一兩公里,從龍嘴子一直逶迤到鍋坨漩,面目全非。我盡量去找小時候記得的痕跡:魚嘴、山羊蓋、挑水路、灰光石(我曾經(jīng)在上面數(shù)過星星)……全沒了,唯一還在的是河流的弧度,一展弓的弧度,只因河水內(nèi)切,弧度加大了許多。

    到了河邊,所有人都開始動手,像是三十年前在學農(nóng)基地,都握了鐵鏟,在沙灘上猛鏟,將河沙揚起來,再埋頭尋找。

    沒有金子,每個人都在撇嘴。我沒鐵鏟,我拿我的兩只手當鐵鏟,深深地鏟進沙石里,撇開。沒有金子,針頭大的金子也沒有。

    有人踩進河水,撿到了金子,把金子舉起來喊:“葵花米,南瓜米,花生米,核桃米,辣子米……卵米子!”卵米子的書面語是睪丸,還真像,不過因為在月光下,也許天亮了看就不像了。

    我挽起褲腿踩進河水,很快也撿到了金子。我沒舉起便揣進了褲袋,手摸著,一顆顆硌手,是金子的分量與質(zhì)地。想必也都是些“米”,但沒有卵米那么“巨大”的。

    往身上揣金子的時候,不可避免也揣進了沙子,眨眼褲袋變得很沉。

    哪里有白撿的金子?趙總已經(jīng)在岸上喊了:“出來出來,通通給我出來,把包包抖翻過!”于是,河里的人一窩蜂上了岸。有人出來慢了,腦殼上立即挨了趙總的石頭,一股血飆出來。

    我走到趙總身邊,白了他一眼,他還在朝河里的人扔石頭。我加快步子,隨后小跑起來?!叭鹌酵蓿闩苌蹲优??難道我還要翻你包包?不就一把把金子!”我停下來,但沒馬上轉(zhuǎn)身。我聽見了趙總的喘息,知道他就在我后面。趙總的長相還是五年前的樣子,隙牙裂腔,特別是奸笑起來,一副滑稽相又帶惡相。2002年,準確地說是2001年冬天到2002年夏天,我在他手下打工。他是個被剩余價值和多變的性情控制的詩人——典型的“復合型人才”。

    “轉(zhuǎn)過身來,給我看看你撿了好多金子!”趙總在我后面說。

    “我一點都沒撿到,不信你搜包包?!蔽肄D(zhuǎn)過身來,沒看他。不想看也不敢看。

    “我咋會搜你的包包?你只要給我看看?!壁w總說著走攏來。我聞到了他身上的廣告味兒。

    “真一點都沒撿到,撿到的話我肯定掏出來給你看了?!蔽覂芍皇执г谘澊?,死死按住金子。金子似乎多了許多,沉得厲害,快要墜垮我的褲子。

    因為要搜查別人的腰包,趙總放了我一馬。我跑進路邊的小樹林,好好摸了摸褲袋里的金子,捏了捏。我想把它們轉(zhuǎn)移走,一時又找不到地方。我曉得趙總放我一馬是暫時的,等他騰出手來是會清算的。

    趙總搜查了所有人的腰包,連女人的乳罩也沒放過。月光下我看見許多下墜的乳房。趙總把搜出的金子倒在地上的一個籮筐里。月光照進籮筐,很多的暗影,金子像生了銅綠的銅。

    沒有一個人過關(guān),男人女人,包括路上說話的那個人。也沒有一個人起來反抗,都認命,至少都表現(xiàn)出認命。其實,只要有一個人問一聲,為啥河里的金子都是你趙某人的,每個人都會跳起來反抗,都會扇趙總的耳光;只要有人喊一聲,拒絕搜查,反對搜查,他趙某人便未必敢搜查!可是沒有人敢問,沒有人敢喊。我也沒有。我躲在小樹林,只顧滿足自己那一點點占有欲,一點點對金子的貪欲以及僥幸心理。

    人群還在蠕動,影子在月光里顯得冷寂,藍調(diào)變成了灰調(diào)。只聽見趙總一個人的聲音,隱隱約約,像是從銀幕上傳來。我印象最深的便是銀幕與現(xiàn)實的距離,其實這樣的距離在夢中,要比在現(xiàn)實里遠得多,也要失真得多。

    我被趙總叫出小樹林的時候,感覺已經(jīng)離不開那些貼身的金子了。我不明白,假如要這些金子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會成為哪一部分,假如用這些金子鑄成我的器官,最好是哪一個器官。

    “瑞平娃,現(xiàn)在搜查到你了!”趙某人露出了真面目。

    “我真的是一點點都沒有撿到,你搜也沒用?!闭f話的時候,我兩只手使勁地按住褲袋里的金子,恨不得把它們摁進肉去。

    “我相信你一點點都沒撿到,但例行公事,還是要搜查,懂嗎?”趙某人奸笑說,顴骨和齙牙比平常突出來很多。顴骨紅紅的,像猴子屁股尖兒,齙牙上的蔥花也還是菜地里的生綠。

    我把衣裳口袋翻了個底朝天,拿給他看,接著解了紐扣,露出肉。“還要親自動手嗎?”我問趙某人。

    趙看著我,不回話也不動手。

    現(xiàn)在,我擺脫了趙某人,也脫離了“旅行團”。為了褲袋里變得越來越沉的金子,我飛快地往前趕。月光雖說暗了下來,但還看得清路,看得清四周的房屋和樹林,看得清遠山和山下灰亮灰亮的河流——剛才撿金子的那條河。

    當我翻過一道山埡快到山梁的時候,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奇異的景象,比一幅奇異的畫還要震撼人:一道桑葉狀的山梁,有古堡,有楓林,有長城,有烽火臺,有教堂尖尖的屋頂??匆娔切┕糯u碼成的墻垛子,我感動了。還有教堂的尖塔,它們在月光下的樣子給了我覺悟——無以言語。

    我慢下步來,認定這不再是今生今世,我也不再是今生的我,眼前的月光、楓林、長城、古堡也不是今世的月光、楓林、長城和古堡。

    走過一條長滿扁谷草和蒲公英的小路,我登上山梁。奇異的風景還在,只是因為角度的變換不再具有震撼力。這時,我的心思也不在風景上了,也不在褲袋里的金子上了,我開始考慮返回,我意識到了家(不管我們的旅行有多遠,在旅途中獲得什么,最后都得返回)。

    可是,當我返回時路沒了——水庫里的水已經(jīng)上升到一個出乎意料的高度,淹沒了路。

    狗咬記

    在誰的家里,閏土家還是魯迅家,還是隔壁林犬家?高高的門檻,大而黑的門枋。一些人在議論,有站有坐。灶孔的火苗竄到了灶臺,鍋里煮得翻江倒海。

    我感覺到那么一點點陌生,想要出去。有事,具體有什么事又不知道。不像是紅白事。甚至連誰誰誰過生日也夠不到。像是《故鄉(xiāng)》里搬家,或者誰家來了一位客。一只狗從天井過來,耷拉著耳朵和尾巴,悠閑如漫步。屋子真有天井:石板地,水井,草繩,青苔,灰里帶藍的光線,不曉得是井水還是雨水打濕的痕跡。

    我退回屋。狗翻過門檻,走到我腳邊。一些人在議論,有站有坐,沒有注意到狗,或者是沒有在意。狗開始在我的腳上嗅,耳朵和尾巴豎起來。我感覺天氣在變冷。

    “我這是腳,骨頭在鍋里?!蔽倚睦镎f,雙腿開始發(fā)抖。就在這時,狗咬了我一口。我最先感覺到的是疼而不是害怕,但很快就是害怕了。不是害怕血,是害怕狂犬病。拉起褲腳看,沒有明顯的傷口,沒有破皮出血什么的,僅僅有芝麻大一點紫,但疼還在,火燒火燎那種。有人催我去打狂犬疫苗,“一、二、三、四……”數(shù)數(shù)為我記時。“24小時之內(nèi)打都有效?!蔽腋嬖V數(shù)數(shù)的人。“也有藥物失效的?!睌?shù)數(shù)的人說。

    我出了門,但還在天井里。石板地還有打濕的印跡。草繩還掛在井口的轆轤上。青苔在發(fā)藍的光線里還是那么綠。我琢磨著疾控中心的位置,街道的名字,打針的次數(shù)和所需的費用。狗是有主人的,不像是野狗,便找得到報銷費用的地方。忘了忘了,我已經(jīng)看見狗的主人,一男一女,進了我剛才出來的門,在詢問站著和坐著的人。忘了忘了,狗已經(jīng)死在門檻邊,長拖拖的,腦殼上有一條洞,流出的血已經(jīng)結(jié)痂。狗毛都沾著血,成了痂。狗是我一氣之下打死的,用的是武松打虎的架勢,外加順手抓來的火鉗,狗頭上那個洞正是我拿火鉗戳的——火鉗一直都燒在灶孔里。

    我在去打還是不去打狂犬疫苗之間徘徊了好久。我已經(jīng)隱約曉得這是一個夢了?!凹偃绮皇菈裟??”我問自己。如果是真被狗咬,卻把它當成夢,不去打狂犬疫苗,會有什么后果?

    據(jù)說狂犬病毒的潛伏期有20年的。假如我真是在夢里被狗咬了,現(xiàn)實里去打狂犬疫苗,又會有什么后果?

    夢里的身體跟現(xiàn)實的身體會是同一個人嗎?

    泥窗記

    老屋。我十三歲之前的睡房??繓|墻垛頂上那一排泥窗。保留著樹皮的吱呀的后門。豬草的青汁浸在泥地的痕跡。一搖晃就撲落灰塵的蚊帳。從蚊帳上落下的竹葉、蒼蠅、長腳蚊、蜘蛛。透過蚊帳隱約看見去安源的毛主席,他握著把油傘。但睡在蚊帳里的不再是那個青春期剛剛到來的孩子,而是現(xiàn)在的我,且不只我一人,還有妻。我指著那些泥窗告訴妻,它們就是我多次在文章里寫到的泥窗。那一排泥窗讓我與那個孩子重逢。七個還是九個?已經(jīng)不記得,但一定是單數(shù)。從識數(shù)以來我差不多每天都要睡在蚊帳里數(shù)它們。從每個泥窗里透進的光并不一樣。有的白有的紅,有的綠。綠的是櫻桃葉映襯的。在每個泥窗里看見的東西也不一樣。有的是天空的湛藍,有的是隔壁林犬家屋上的瓦,有的是從林犬家伸過來的白櫻桃,有的是火鳥棲在枯枝上。我們把火鳥叫火拐子。我不知道它是否就是父親時常說的鐵連枷?!拌F連枷落到茅坑里,周身都了就嘴殼子硬?!备赣H總是用這句話來形容我們,特別是形容大哥和二哥。我把泥窗指給妻的時候清楚地看見泥窗四周的木片和繃在木片上的蛛絲。它們不再是幻象或者假托,也不再是語言及其意義,而是實實在在的物質(zhì)。自從十三歲離家去縣城讀書之后,我便沒有感覺過自己離泥窗是這樣的近,打量泥窗的眼睛也不是三十年之后現(xiàn)在的我的眼睛,而是那個剛剛有過一次夢遺的少年的眼睛。

    整棟房子里再沒有別人,或者都在沉睡。外婆不像記憶中的外婆,大開著后門從還是黑暗的早晨抱了梢子柴進來,或者在灶房制造出咚咚的聲音,或者在我床頭的木柜里撮米面。在迷迷糊糊的睡夢里或者在無邊的臆想里,我依然能感覺到那些米粒下鍋前的焦灼。外婆一定是去了菜園子。像我記憶中的每一個夜晚那樣,昨天夜里她同樣睡得很晚。我們床前砍碎的豬草已經(jīng)撮走,留下一塊青痕。我沒有問妻昨夜睡前外婆是否有講故事??梢哉f,外婆的故事哺育了我童年的全部想象。那些想象不只來自故事里送燈臺的趙巧、長尾巴的吃人婆、要啥長啥的夜明珠、幾口喝干整條灌縣河的逆龍,也來自外婆砍豬草的響聲、豬草的氣味、外婆偶爾打盹出現(xiàn)的寂寞。那些被撮去倒進鐵鍋的豬草包括苦麻菜、鋸鋸藤、水麻葉、狗兒望、車前子、蒲公英、鵝卵草、水葵花等,有時候也包括劐麻。我們是不敢碰劐麻的,碰到哪里,哪里就起連漿大泡,外婆總是徒手抓了劐麻砍,我一直都覺得神奇。夢里想起,我是很愛這些草本植物的,有時候它們還帶著朝露,有時候也帶著螺螄和蟬蛻。它們的氣味是各種各樣的,苦味居多。現(xiàn)在想來,在這些草本植物的苦味和外婆的故事里睡去,感覺一定是相當美妙的——一種復雜的美妙。也只有現(xiàn)在想來,且借了夢境的烘托。

    父親終究沒有出現(xiàn),但他確實有從我的床頭經(jīng)過。他的腳步帶動的風,他的尚未扣好鈕扣的衣裳弄出的習習聲,在我的肌膚上久久不散。父親在廳房有過幾次咳嗽,在前院又有過幾次。從泥窗可以看見天已蒙蒙亮,且漸漸聽見了雨聲?!吧蹲庸硖欤淮笤缇拖掠?。”外婆回來了,站在屋檐下抱怨天氣。雨突然下大了,屋檐水淌在檐溝的聲音很清晰。我似乎已經(jīng)看見屋檐水在檐溝濺起的白沫,由落點向四周擴散,一個一個破滅。我又看見那個少年,比十三歲還要小,揉著睡眼跌跌撞撞從屋子里走出去,不敢睜眼看天光,光著身子站在階沿上,握住小雞雞朝著雨里撒尿,遠了近了近了遠了,撒出的尿形成的泡沫蓋過了屋檐水制造的白沫。前面隔著院壩是竹林,竹林背后是石墻,墻里是櫻桃樹。雨聲不嘈雜,沒掩蓋住不遠處河水的轟鳴。

    失蹤記

    時間回溯到1970年代。不是沿一條河流逆流回溯,而是一幅老家村子畫卷的徐徐展開,突出的是寬度和冬天的棕灰色。早已不存在的穿過菜園的小路從路口延伸到廢棄的磚瓦窯,中間要經(jīng)過李荷香媽媽家的柿子樹和胡玉元家的籬柵。

    我們年齡不詳——我和妻,還有棗。我們回老家看外婆。我們是今天的我們——時間中的我們。外婆獨居——我夢醒后想起獨居的母親——房子是母親獨居的房子,進門是廚房,再進門是廳房,再熟悉不過的泥灶,外面的泥巴已經(jīng)剝落,露出谷草。還有從民國傳下來的野梨木案板,案板上幾個是從清代傳下來的裝鹽裝熟油辣子的瓷盅瓷杯。我熟悉瓷盅瓷杯上的仕女,她們的櫻桃小口比熟油辣子還辣。她們的袖口和衣邊寬大,現(xiàn)在想起應該是宋朝人。

    外婆不在家,我們里里外外喊都不見人。灶孔里燃著火,中鍋里煮著肉?;饎菀杨j,但還沒有熄。我用筷子戳了一下鍋里的肉,只是半熟。

    我看見一個東西把頭伸在甕子鍋的灶門里,背露在外面。我一下子慌了——外婆?但不敢確認,不敢伸手去拉。

    要真是外婆,我想一定死了。我大起膽子去拉,一次、兩次,第三次才將長在脊背上的頭拉出來——哪里是拉,簡直是拔。我緩了口氣——不是我外婆,也不是一個什么被縮小的人,是一個像小貓小狗的動物,已經(jīng)死了。

    走出外婆的房子,我撥通了她的電話,她接了,我欣喜若狂。是外婆的聲音:“我在七月書店,我迷路了。”我想到了阿爾茨海默癥。七月書店?外婆什么時候去的綿陽?我剛從綿陽回來,路過七月書店,還看了一眼它的牌子,四個字是很普通的行書。在綿陽,我還遇到了大哥,他自己開的車,說是接個人?!笆遣皇蔷d州酒店背后的七月書店?”我問外婆?!拔也粫缘?,我啥子都不曉得,我就曉得個七月書店?!蓖馄耪f的四川話。為了證明外婆是在綿陽,我把川西北縣城的書店又回憶了一番,最后確認只有綿陽有一家七月書店。

    現(xiàn)在,我們集中在紀念碑,商量去綿陽接外婆的事。我首先想到的是大哥,他不就在綿陽接人?正好接外婆。我打通了大哥的電話——掃興,他已經(jīng)回來了,沒有接到人。大哥聽說外婆失蹤并無動于衷?!澳俏抑挥汹s班車去綿陽接了。”我在電話里說,說得悲悲戚戚,希望聽見大哥說:“那我再跑一趟,你陪我去。”然而,大哥沒這么說。大哥什么都沒有說,掛了電話。

    我決定去綿陽接外婆,妻子和棗沒反對。聚在紀念碑的還有些什么人,我忘了。我希望能有一個人自告奮勇地說:“我陪你去?!?/p>

    注射記

    噩夢從在餐館就餐開始。之前一直都很愜意、很自由,在類似成都錦里這樣一個地方閑逛,在長安街一樣寬敞的地方飆車。何永林開車,我坐車。汽車遇到了一棵語言中的古榕樹,不是減速繞過,而是一個急剎停下來。我要下車,走另一條路,何永林不停。我想他是在找一個交通規(guī)則允許停車的地方。

    噩夢從在餐館就餐開始。我們仨——何永林和我,外加一個忘了名字的熟人。他們仨——那個忘了名字的熟人,外加兩位“省上領導”?!笆∩项I導”是那位忘了名字的老是站在“省上領導”身后的以侍者身份出現(xiàn)的熟人喊的。就我的直覺,兩位“省上領導”要么是管衛(wèi)生方面的,要么是冒充的。

    餐館里沒開燈,兩位“省上領導”故意選了逆光的位置坐著,不讓人看清臉。除了逆光,他們還戴了鴨舌帽,埋著頭。

    “侍者”將每個人面前酒杯里的酒滿上,要我們一起敬“省上領導”一杯。何永林和另一個人立即響應,先干為敬,樣子謙卑得很。我不敢喝酒,沒去管啥省上領導市上領導,坐在那里穩(wěn)起。“侍者”端杯,要我也端杯,說他愿意陪我一起敬。我沒有理他,只顧打量“省上領導”,已經(jīng)聞到了他們的齷齪。

    “侍者”再一次勸我端杯,何永林也勸我端杯,只有“省上領導”屏住呼吸,若無其事。他們一直沉默著,前前后后沒說一句話。

    “侍者”將每個人面前的杯子又滿上,這一次,他安排每個人單獨敬兩個“省上領導”。何永林很主動、很謙恭,站起來,雙手捧杯,躬身說話,先干為敬?!笆∩项I導”坐著,端杯,表示表示。

    都敬了,我的酒滿滿的,還在杯中。我也想過,端起杯來,說句客套話,一口干了。但想了想,我堅持住了自己,沒敬。

    走出餐館,我一下感覺到了自由與愜意。已是夜晚,華燈初上,夜風習習。我們穿過二環(huán)走進一個胡同。不經(jīng)意的一次回頭,我看見了“省上領導”,后面跟著一隊穿制服的人。我慌了。我知道是我得罪了他們,他們是沖我來的。我在觀察,沒跑。

    “嗨,你們等一等!”其中一位“省上領導”在我們后面喊。

    我們不敢不等——他們身后有那么多穿制服的人。

    “是我不對,是我沒有敬你酒?!蔽覍s上來的“省上領導”說。

    “你不能喝,不是你的錯?!绷硪晃弧笆∩项I導”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兩天甲流感多,你們需要注射疫苗!”說完,他朝旁邊的穿制服的人招了招手。

    一個穿白色制服戴面罩的人朝我走過來,手里握著粗大的針管,不像是注射甲流疫苗。瞬間,我明白了。這之前,我已經(jīng)看見穿制服的人當中有特警。

    我拔腿就跑,但力不從心——也得跑,必須跑。穿制服的人追了上來。在逃亡的夜色里,我又瞥見了那棵語言中的榕樹,由好幾根半空的畸形的樹干纏繞擁抱為一體。我聽見了呵斥、命令和哭泣,聽見了橡皮子彈劃過榕樹的聲音。榕樹葉子掉下來,呈現(xiàn)出藍色。

    就在我跑過榕樹,以為擺脫了追趕的時候,發(fā)現(xiàn)前面的路被攔住了。路上站著很多人,有穿制服的、有穿便衣的,手里握著粗大的針管。看見我,都停止嚎叫,屏住呼吸一步步逼近我。開始沒有隊列,在逼近我的過程中魔術(shù)般地形成了雁陣。

    我不敢想象被注射的情形——不是疼痛、不是后遺癥,是情形——被注射。這時,何永林跟其他幾個人也到了,他們幫我引開了阻截者的視線,我急中生智拐進了旁邊的窄巷子。

    成都的窄巷子——白夜酒吧——仿古的老宅子——詩歌,在夜里已不存在;存在已變成我必須躍過的障礙物或者掩體。我總是盡量多地選擇拐彎,給后面追趕的人增加難度。我很清楚,唯有難度才可能自救。老宅院,破宅院,找不到可以藏身的地方。沒有榕樹,更不見有灌木叢,只有筆挺的香椿。夜深了,每一扇門都關(guān)著。我希望有一扇門打開,一雙手把我攬進一個懷抱。

    我鉆進一個雞籠,立即又鉆出來。我停在一個丁字路口,不想再跑了。前面出來幾位穿制服的人,后面的人也趕攏了。眨眼間,周圍的門全都打開了,出來的全是穿制服的人。他們望著我不說話,讓手里粗大的針管說話——你插翅難逃。

    我知道我尚可從夢中醒來。醒來,便是一種逃脫——死亡也是一種醒來,逃脫人世間。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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