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飛
之一 觀察天氣
一扇門虛掩著,像一個人張開懷抱。鳥兒都去了鄉(xiāng)下,因為那里有豐盛的晚餐,或是幾個懂得心疼它們的孩子。那里可以找到泥土,讓城里的孩子在泥土里打滾,可他們的父母卻總跟在他們身后,用一根結(jié)實的繩索牽拽著,仿佛在放一只怎么也飛不上天的風箏。
天氣很好,好得讓人難免生疑,世上的事大多就是這樣。
我隨人群擠向一處,圍觀一場司空見慣的車禍。車禍不比兩個女人的對罵更有趣,鮮血卻總是比無聊的唾沫更引人注目。這是一個天氣很好的下午,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這樣的下午不會再出現(xiàn)了,它在所有人的生命里只出現(xiàn)一次,然后就被明天代替。誰又能預(yù)料明天的天氣,下雨,或者陰沉沉的不露聲色?地面無比干燥,仿佛水分喪失嚴重的臉,看不出未來的征兆。
天高云淡。天空顯得異常遼遠,高而荒誕。我昂首闊步的模樣,在人群里同樣顯得滑稽可笑。男人和女人,世界本可以如此簡單分類,然而,女人為男人做了種種修飾,男人為女人又做了種種限制。于是,走在街頭的人都背負著沉重的頭銜、地位、名譽,或是生活的艱辛;每個人心中都隱藏著動人的故事,卻無處訴說。對于陌路人,他們都帶著似曾相識的微笑,微笑也會像奧米克戎一樣流行,令人恐懼和心寒。口罩,從某個角度說,更像是保護自己隔離他人的面具。而在眾多面具當中,這恐怕是最純潔的一個。
誰在小心地走路?孱弱的老人,還是剛剛學(xué)步的孩子?出租車在離孩子一厘米的地方戛然而止,刺耳的劃音就像那個孩子母親的尖叫。天空與地面的夾角,橫幅與頭頂?shù)母叨?,死神與人的距離,總讓人唏噓不已。我們都是不自覺的聽者,所有的聲響在同一瞬間合奏,而在那個瞬間,你能否分辨:自己的心臟跳動了幾下?
之二 穿過人群
像一尾魚游弋在海里,像支箭樣的筆,穿過人群,穿梭于詞語與詞語之間。其實,每個人都是如此,像魚或者筆,只不過有人意識到這一點,譬如我;而有些人卻無暇顧及,譬如那個四處向人群散發(fā)傳單的年輕人。
說是人群,這是你畏懼心理的表現(xiàn),他們不可能是一個聯(lián)合的整體或者同盟,他們是和你我一樣的陌路人,碰著面也面無表情;踩著誰的腳了,也得說聲抱歉。這其中的許多人你我一生中只可能遇到一次,像是在一輛旅游車上對急馳而過的另一輛旅游車上的許多面孔的一瞥,如此的無意,以至于你不可能再次記起他們的模樣,你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看了他們一眼:這些都不重要。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每個人都是一個精彩的故事,而人與人之間的偶然相遇也只是故事與故事的瞬間對話,有的一觸即離,而有的則繼續(xù)對話,友情、愛情的誕生不過如此。故事變成一個,結(jié)局卻有兩個:悲劇或者喜劇。
不由得想起龐德。“人群中這些面龐幽靈一般顯現(xiàn)/濕漉漉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在地鐵車站》)。人的面容都是模糊而相似的,像干癟的花朵,你只覺得眼前都是黑色的頭頂,當然可能還有染成五顏六色的腦袋,在你的眼前晃動。這個時候你很容易迷路,所以,如果你沒有2米以上的身高,我勸你保持鎮(zhèn)定,站在原地不動,等待你的同伴來認領(lǐng);如果你真的不愿固步自封,那么就隨波逐流吧。這時候,你就是被動地在人群中流動,而非主動自在地穿過人群了。我想大家在人群中都曾有過這樣的力不從心吧。
在人群中穿行,你是否會意識到這些呢?你只是在匆匆地行走吧!
之三 在雨中行走
一個女人,受了天大的委屈是一定要哭的,且需哭得昏天黑地,轟轟烈烈,那淚水就好像此刻滂沱的大雨,連綿不斷。如果再加上夸張的手舞足蹈,那便是肆虐的暴風雨了。
時間已不早了,十點,行人稀疏,而在雨里行走的人,就仿佛一把彎曲的傘柄,堅韌地撐著。地面積水很厚,踏下去就會濺起水花,也只是一閃而已。魚塘已經(jīng)關(guān)門,只有一根長長的管子從魚塘一直延伸,橫亙在路上,汩汩地排放著水。我只能踮起腳小心地走路,好似一只水上的芭蕾天鵝,多少還有些蠢笨。
膝蓋以下,好像一直浸泡在水里,黏稠、冰涼。雨始終是斜的,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而我分明感覺到濕潤正由下而上慢慢包裹我的身體,就好像有一種痛,穿過皮膚,使勁地往心里頭鉆。
在雨中行走,或許只有紅燈和綠燈還透著執(zhí)著的鮮艷與堅定。
之四 清晨,被門拒之門外
這事先沒有任何預(yù)兆,門會報復(fù)我平日里對它的拳打腳踢。在一天清晨,我離開臥室,去了趟廁所,就被臥室的門拒之門外。
被門拒之門外的我并沒有慌張,因為它曾經(jīng)也做過同樣的惡作劇。我尋找上次撬門用的水果刀,遺憾的是,它找不到了,自從它上次戰(zhàn)勝門之后就得意忘形,生了銹,所以我把它扔了。現(xiàn)在只有一把國產(chǎn)菜刀,然而它太厚,根本插不進門縫。我在廚房里四下尋找,鏟子不行,筷子不行,勺子倒可以試試。勺子是鋁制的,一插進去就彎了,用不上力,卻并不斷,就這樣我和門僵持不下,形成對峙。十幾分鐘過去了,我驚覺到:它有的是時間,它不在乎和我耗到中午,甚至晚上,而我還得穿上衣褲,去上班。我憤怒無比,撞它,捶它,踢它,它紋絲不動。
當別人還在做著美夢的時候,我卻在和一扇門斗智斗勇!我半倚在門上,氣喘吁吁,像個笨手笨腳的小偷。失敗是成功之母,我換了把鐵勺子,繼續(xù)“作案”?!斑青辍保鬃訑嗔?,門也開了,再看我的手心,水泡也破了。
走在大街上,沒有人知道我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而這樣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有的已經(jīng)結(jié)束,有的才剛剛開始。
之五 面對一把椅子
多么孤單啊,這個時候!
喧囂都沉淀下去,居民區(qū)此起彼伏收購廢紙電器的聲音也消失在夜的黑里。誰按錯了誰家的門鈴,被拒之門外。夜是長了手的,把你往有亮光有人影的地方推搡,譬如超市、酒吧,或者一間空蕩蕩的房子,只有一個人和一把椅子。
灶臺從一開始便落滿灰塵,我無法憑雙手把它們打掃干凈,而打掃干凈后又總會很快地落滿更多的灰塵,變成骯臟的面孔迎接你。一扇窗戶開著,而另一扇半掩著,仿佛一個人睜半只眼閉一只眼。風總是從這里進入,穿過廚房,經(jīng)過狹窄的客廳,在我的臥室打量片刻,便與陽臺擦肩而過,吹向天空。除了灰塵,輕輕舞動的窗簾,和我微感涼意的手背,誰能見證它游走的軌跡?
一個人,一把椅子,相互面對,好像久別重逢的朋友。椅子是普通的折疊椅,看不出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而在此刻,我不得不面對我常常忽略的這把椅子,它在我的軀體之下忍受了多久?我不禁疑問?;蛟S我對它居高臨下慣了,又或許它也唯命是從慣了,我的質(zhì)問像一塊小得可憐的石頭投向結(jié)了厚冰的湖面。它靜默著,或者在醞釀更深更遠的沉默,我無法預(yù)測這醞釀所需的時間,幾代人可以在貧瘠的土地上刨食幾輩子,一把椅子是否也可以心甘情愿地忍受幾十年的胯下之辱?然而無論怎樣,它都會不可避免地走向生銹,腐朽,直至被拋棄,自始至終都帶著被重壓的痕跡。
重壓之下是會發(fā)出聲音的,吱吱呀呀,刺耳,尖銳,仿佛老鼠啃噬昨夜偷藏的骨頭。老鼠是不會有的,它很少光顧,當然偶爾也會趁我不在咬我的書,或者干脆抱著一個椅腿猛啃。我可以原諒它的饑不擇食,然而椅子漸漸變得頭重腳輕,左右搖晃,像個發(fā)燒了四五天的病人。我憤然卻又無可奈何,我不是貓,也不是木匠,終究只能這樣。
一個人面對一把椅子,人和椅子,徹夜未眠。
之六 與影子對話
靜下心來,一個人開始一場戰(zhàn)爭。人的對手只可能是自己的影子。
尋找和解的方式,溝通需要時間,更需要排除異端的想法,像個圣潔的禪者,可以為一句話一個字耗費終生。
我愿做如此的一個禪者。
選擇直面光的生存,把所有精神和肉體上的黑都放到外面,毫無遮掩,像透明的水晶。水晶再珍貴,也只不過是玻璃的一種。
與影子對話需要勇氣,更需要坦誠。
我們可以玩踩影子的游戲,因為是游戲,所以不必當真,也可以隨意更改游戲的規(guī)則。我去踩影子,影子又去踩影子的影子,如此相互追逐,相互扭打,仿佛功利的游戲。他們的游戲開始了,就一定要進行到底,而我們則可以戛然而止,類似的,譬如現(xiàn)代的愛情。
我們可以用手語交談,這是對話的方式而已。拇指雙雙并攏,其他八根手指上下顫動,表明我飛的欲望,影子便是欲翔的鳥;右手握住左手拇指,意味我愿做忠誠無比的衛(wèi)士,影子便是憨態(tài)可掬的狗。我們始終是默契的一體。
對話拒絕聲音,正如我拒絕與影子分離。
之七 做一個稱職的囚徒
沒有一個真正的聲音,曾經(jīng)穿透這道墻壁而到達我們這里,或從我們這里到達只能由我們猜測的那墻壁以外的地方。
每一個心靈像一個孤獨的囚徒一樣,保持它自己對世界的夢幻似的感覺。而這感覺又是多么不近人情,仿佛這個世界上許多想不通的道理,永遠無法抵達的航班,事實的真相存在著,卻總是一堆冷冰冰的石頭,就像那個上了年紀的法官的臉。
做一個囚徒,做一個稱職的囚徒,埋首于困頓和窘迫,承受于擠壓和嘲諷。一個人的心有多高傲,墻壁是銅是鐵,是難以逾越的壑谷,心在天上,腳下卻是深不可測的深淵。
誰在挖土,試圖掩埋自己的軀體?誰又在醍醐灌頂,預(yù)告囚徒的悲慘命運?囚徒的罪過在道德之外,而道德是墻外那些人信奉的真理,像一朵艷麗的花。
花朵是幸福人的所有,正如愛情、功名,或是一筆意外的財富。而囚室里長滿青苔,或是惡之花,散發(fā)腐爛般的氣息。蟲豸四處奔逃,它們才是這里好客的主人,而我們只是充滿幻想的不速之客。
從門到窗子是七步,從窗子到門也是七步。囚室千篇一律,對于囚徒來說,窗外的風景也是如此。
之八 到夢想的邊緣去
路走到最后,只剩下腳步;一個人哭到最后,只剩下哽咽;做個幸福的夢,需要多久?醒來,復(fù)又睡去,只剩下留戀的嘆息。誰在耳畔囈語:到邊緣去,到夢想的邊緣去!
一個夢境總是另一個夢境的重復(fù),而現(xiàn)實中總會有似曾相識的對應(yīng)。美夢或夢魘,只在一念之間。
永遠在夢中奔跑,奔跑毫無方向,被獵人追趕,或追趕某種動物。奔向大地邊緣,城市的邊緣是田園、是村落、是雞飛狗跳的農(nóng)家小院,鄉(xiāng)村的邊緣是工廠、是人群、是沸沸揚揚的花花世界。有沒有藩籬阻擋我們的去路?而夢想的邊緣離中心又有幾站路程?
進入中心,進入夢想和現(xiàn)實的內(nèi)部,只能作為隱蔽的夢想。夢想有多遙遠,隱蔽就有多深。孩子們的游戲,最終只能在夢中得以實現(xiàn)。我夢見自己躲在廢棄的枯井里,等他們來找我。我甚至設(shè)想了好幾種被發(fā)現(xiàn)時的情景,驚喜夾雜著失望。天黑下來,他們都已離去,只留下枯井中的我。他們要么遺忘了我,要么放棄了尋找??傊也坏貌蛔詣蝇F(xiàn)身,像自己設(shè)計的許多謎面,最終還是自己提供謎底。夢想就是如此。
在夢想的邊緣,退一步,如臨深淵;進一步,海闊天空。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