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志
新單位門前有兩棵樹,五月到了,一夜間開出成片的花,我很吃驚,在綠色的枝葉間怎么突然就多出了紅色的云霞?
開花的樹引起了我的好奇,中午下班后,我在樹下徘徊,撫摸筆直的樹干,粗糙的樹皮帶著輕輕摩擦的質感,樹葉蔥綠,羽片對生,像天然的小木梳,梳著風,梳著雨,梳著歲月,也把人臉在光影里打磨。樹冠是撐開的雨傘,遮住了門前的一片光陰。
順著樹葉去看花的樣子,偏偏那云霞般的花躲在樹的高處,我努力半天,看到的是花的輪廓,一串串的抱著團,紅得讓人心動又奈何不得。
回到辦公室,想著那兩棵開花的樹,去問身邊的老鄧局“門口開花的是什么樹?”老鄧局看著窗外說:“樹年頭很多,到五月就開花,但我不知它是什么樹。”
老鄧局的回答駭到了我。每天進出這扇門的人很多,卻沒有幾個人記得什么樹在這里開過花。
樹是否真的沒有記憶?在門前年年花開,見到了人進人出,卻不記年,不記人。
對于花木,記憶最深最早的是故鄉(xiāng)的白楊樹。
來到哈爾濱,是一望無際的黑土地,路兩旁種的最多的是白楊樹。白楊樹和東北農村相伴相生,沒有外貌,不用打理,田間路旁就可以野蠻生長。
小時候看白楊樹讀不出《白楊禮贊》里正直、樸素、嚴肅和堅強不屈的性格,但覺得它是農民的樹,一個小孩子都可以欺負的樹。一把小刀,把自己的名字刻上,或者把“×××是大壞蛋”也跟著上樹。
村里的白楊樹是我情緒的黑板,委屈了踢它,恨了刻它,累了倚著它,我是在它面前是可以放肆的孩子,喜歡看它,和它玩,日常的喜怒哀樂也給了它,它就在那里,聽著風,聽著雨,也聽著我。
在村邊的楊樹林,幾次遇見了村里的瘋子。她見到我似乎像認得我一樣,對我指指點點,嘴里不知在說著什么,指著樹笑,也指著人笑。
瘋女人,沒有幾個人知道她的名字,來到村里時長得也像花一樣,身材修長,長發(fā)及腰,每天清晨,她都會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梳理長發(fā),再細心地編成辮子盤在腦后。
瘋女人變瘋是因為那片樹林,年老的人說,瘋女人去林邊割豬草,手拿著鐮刀跑回來,就瘋了。
多年以后回到故鄉(xiāng),小樹林的樹木已經高大雄偉,林中的小徑已經荒蕪,原來經常有孩子出沒的樹林,偶爾有羊群問候的聲音。樹干變粗,樹皮變老,還可以見到十幾年的劃痕,“大壞蛋”變了形,夸張地一橫長出了厚厚的黑唇。
再見瘋女人時,她赤裸著上身,在她的院子里進進出出。不算白的皮膚,兩個乳房松松垮垮地垂下來,像兩個干癟的口袋和腰間的贅肉一起慢悠悠地晃動。她不記得誰,像移動的樹木,不記年,不記人。
在東北,除了楊樹,我接下來喜歡的就是丁香樹,就像一首歌的歌詞:“謝謝你,贈我空歡喜。”
鄉(xiāng)村沒有丁香樹,初見丁香時是在大學。
在哈理工校園的操場邊有一大片丁香園,到了五月的夜晚,幽香會在校園內彌漫,戀愛的人也在里面幽會,惆悵的人會對著操場彈吉他。
我和老曹同學是孤家寡人,曾經結伴在旁邊散步。老曹同學是典型的東北漢子,聲音很大,隔著幾個寢室就知老曹駕到。就是這粗線條的漢子,到了五月,卻嚷著去找五瓣六瓣的丁香。
丁香花瓣細小,淡淡的紫色,一團團一簇簇,空靈的幽香里有愛戀的味道。丁香樹旁有幾排長椅,有人戀著清幽的香氣,偎依在長椅下,長夜不歸。
老曹愛打網球,場地在丁香樹旁的操場。我是他的陪練,有時他故意把網球向丁香叢里打,有好心的女生會去幫撿球,老曹開心地說著:謝謝!
某日,有個女生還老曹的球,打到了我,她嚶嚶的笑聲留在操場里,也記住了和丁香一樣的姑娘:“飯?!?。
多少次那小巧的身影在操場、自習室走過,靈動的眼睛一閃一閃。丁香樹下聞著花香,神也跟著走了,紫色的清幽里有淡淡的輕愁,嚶嚶的笑聲里夜色溫柔。
幾年后,那首《丁香花》的歌曲爛大街,會想起校園里的那片丁香花,以至于經年后,和老曹故地重游,老曹同學還是那樣爽朗地笑著,丁香樹下有很多粉面桃花的面容詫異地看著我們。我不禁又想起操場上那個撿網球的老曹,那個丁香樣的女孩,謝謝你,贈我空歡喜。
人在不同的時間段會遇到不同的風景和不同人,人的心境變了,喜歡也跟著變了。到了西北,我念念不忘的是五月槐花香。
處于沙漠深處的軍營很小,水是寶貝,對種樹卻不吝嗇,老站長姓柳,營院多了排柳樹,新站長姓楊,又多了排楊樹,小小的營院梨花、杏樹、沙棗,槐樹種滿了。
槐樹在工作地機房的路旁,秋天掉葉,春天掉枝的槐樹,一到五月就可愛起來,白色的花瓣讓軍營多了一絲煙火氣,夜晚幽香拂面,花暖素人心,男子漢也要放慢夜跑的步伐,細嗅花開。
我喜歡槐花那清淡的味道,摘下幾朵放在日記本里,幾日都有槐花的香氣;來自陜西的史總喜歡把槐花摘了蒸饃饃;愛好攝影的,擺好花的形狀,寫下馮唐的“春風十里不如你”。這小小的槐花給營院帶來了五月的歡喜。
管理這幾棵樹的組長是“大剛”。身高180的山東漢子,一副好嗓子,一手好活計,拍攝的畫面送到了全國新聞聯(lián)播。完成好任務后,“大剛”就開始管理和他年齡一般大的槐樹,掃樹枝,清雜草,槐樹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睒湟彩煜ち宋覀冊绮俚奶柭暋⒐?jié)日的歌聲還有任務期間的開關按鈕聲,迎風致意,暗送花香。
我時常會想起營院的槐樹、沙棗樹、梨樹……還有和“大剛”一樣的戰(zhàn)友,他們像機房前的槐樹一樣,熱愛那片土地,花開不老。
“烏啼月落知多少,只記花開不記年?!笨粗聠挝婚T前的鳳凰木,歲月的火車撲面而來,鮮衣怒馬,云淡風輕,是你,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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