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
梅李子有過兩次看到不明飛行器降臨眼前的奇遇,第一次在她18歲,這一次,她45歲了。
45歲的梅李子是兩個女孩的母親。她開了家理發(fā)店,生意不冷不熱,但絕說不上壞,因為從她店里出來的徒弟,有三個都開了自己的店,像她的店分蘗出的小店。
梅李子的店在她名下,但她丈夫更像店長。梅李子開店第三年遇見她的丈夫。他是店里的理發(fā)師,至今還是理發(fā)師。許多年過去,今天的理發(fā)師早非昔時的他。理發(fā)師理發(fā)需預(yù)約,打到店里座機上的預(yù)約電話梅李子接,多數(shù)人會直接打理發(fā)師手機,可見他的回頭客多。不時地,理發(fā)師就要停下正在某個女人頭上忙碌的手,從褲兜取出手機:“您稍等,讓我看看。哦,三點后您看行不?”或者干脆說:“今天排滿了?!庇袝r候沒排滿,理發(fā)師也說滿了。梅李子坐在店深處的位置,有點兒想笑,有點兒無可無不可,但她是什么也不會說的。這許多年,一次也沒說。
新冠疫情讓很多生意蕭條,梅李子的店,顧客好像沒見減少,這不是很好嗎?
梅李子有段日子接受一個女客的建議,做起了修眉和美甲。那個女客說:“你的眉毛很漂亮,誰幫你修的?你的指甲很好看,該不是你自己做的吧?”還真是梅李子自己修的自己做的。女客說:“那你為啥不順帶修眉染指甲呢?你也幫我修一下眉,染一個和你一樣的指甲啊!”
理發(fā)店的空間夠大,梅李子于是就在角落辟出一塊,在理發(fā)的收費條目下添加兩行小字,注明了修眉染指甲的收費標(biāo)準。但一個月后,梅李子自己停了這業(yè)務(wù),因為染指甲的氣味會在屋子里彌漫。后來,她索性也不再為誰修眉了。
她還坐在店深處的那個位置。她的丈夫——長相俊美的理發(fā)師——因為她這一坐,對女客戶、對店里的女店員說話,都要控制語氣慎重用詞,但這,又有什么不合適的呢?
梅李子坐在那里。今天和昨天相像。
她的心境,似乎也和多年前一樣。她從那個瘦瘦的少女長成現(xiàn)在這個45歲的稍稍豐滿的女人,但她仿佛感覺不到這過程里的變化。
18歲的梅李子敏感,沒來由地自卑。敏感和自卑像一件隱形衣穿在她身上,晝夜箍著她。折磨她的遠不止這些。梅李子有回進教室,推開教室門的一剎那,一道水簾兜頭澆下,她打出一串寒戰(zhàn)。冷水順著她的劉海滴答,遮住了她的眼睛,也遮住了她眼里溢出的淚花。梅李子在轟然而起的笑聲中逃向自己的座位,她用衣袖擦干臉,強忍住眼淚,不讓隨后走進教室的音樂老師看見她的狼狽。那個下午,音樂老師的風(fēng)琴聲也挽留不住她,她神魂出離,出離留在音樂課上的她的肉身,出離到荒無人煙之所。就在她神思恍惚間,她看見一個神奇的飛行器緩緩降臨,停在窗外的那片空地上。她看清飛行器上一個圓圓的門洞打開,走出一個小小的人——是他的裝束讓他看上去小,他其實是個青年。青年目光平靜地看著她,走下舷梯,一步步朝她走來。在一個對他和她來說都恰當(dāng)?shù)奈恢?,他停了下來。青年向她伸出手,那是一個明確無疑的邀約姿勢,一個她心領(lǐng)神會的姿勢:你過來,我?guī)阕摺G嗄旰V定的神情分明告訴她:我專程為你而來。
有那么一瞬,梅李子發(fā)現(xiàn)這個戴著奇異頭盔的青年正是音樂老師。她聽見自己激烈的心跳聲,她的臉憋得通紅,呼吸緊張。之后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她說:“不!”她的聲音足夠大,講臺上的音樂老師停下手中的風(fēng)琴,向她這邊看。音樂老師的目光如水,是夏夜小河里浮著半河月光的水。梅李子又制造了新的笑話,往后她的同學(xué)在嘲笑她的時候就簡化為一個字:不!
但那一天,讓梅李子惆悵的,不是音樂老師那浮著半河月光的臉,不是同學(xué)們嘴里的“不”,而是當(dāng)她再向窗外看去的時候,那里只有隨風(fēng)盤旋飄飛到空中的落槐花,奇妙的飛行器連同那個青年,消失了,一點兒痕跡都沒有留下。迅速旋轉(zhuǎn)上揚的落槐花在說話,只有她聽得見:“飛行器為你降臨?那怎么可能!”
日子如水流,把人漂舊。這個早上,45歲的梅李子像往常一樣在家里吃過早飯向店里去,此時距離丈夫到店已過兩個鐘頭?!霸缟系陠T會按分工各干各事,你一早出現(xiàn)簡直就像監(jiān)督。”梅李子的丈夫一再這么說,“別那么早去,店里有我,你完全可以睡夠了緩緩來?!?/p>
緩緩來。梅李子吃過早飯,收拾好家,把一塊凍羊肉從冰箱底層挪到上層緩慢解凍,之后她打電話預(yù)約店家下午三點把所需食材送達。安頓好這些,她向店里去。
她無須開車,為此她常在心里笑話丈夫,走路是十分鐘,開車去,也要十分鐘。
這個早上,她走到店門口,發(fā)現(xiàn)在她丈夫每天停放汽車的地方停泊的不是她丈夫的車,而是她以為早已忘卻,此刻才意識到從未有一絲遺忘的那架飛行器。她看清了那個圓圓的門洞,那像一個放大無數(shù)倍的銀盤一樣的機身,而舷梯上站著的,正是那個青年。他站在舷梯上,像上一次那樣,正向她伸出手,做出明確無疑的邀約姿勢——只要她走上前,他立即就會伸手拉住她,載她脫離她的現(xiàn)實處境。
青年還是那么意氣風(fēng)發(fā),那么清澈如水。是的,時光奈何不了他。她忘了把他和音樂老師對比,把他和現(xiàn)實中她認識的任何一個男人對比。他是他本人,如此清新雅潔,如此美好。
他召喚她。目光如水,全心全意的邀約與迎候。被那誠意所震動,梅李子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她不可救藥地想到冰箱里從千里之外新到的松茸,想到正在緩慢解凍的羊肉。她是從來不吃羊肉的,做那些,都是為了她的丈夫。
她為自己瞬間的所思所想而慚愧,好在,對面的青年,看不到她的心里去。
起風(fēng)了。不知是風(fēng)帶動了飛行器,還是飛行器帶起了風(fēng)。
她看見那個青年一步步走回他的飛行器,圓形的門洞閉合了。她看見他的臉在門洞處一閃,隱沒了。更大的風(fēng)起,他飛走了。一個白色的光點,在梅李子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里一點點消失,終歸于無。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