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成猴子的日子

李小菁

1

“你應(yīng)該多勸勸他們！”青蛙蹲在一片圓圓的荷葉上說。這片荷葉還沒有長大，連同周圍其他荷葉，就像一個個綠色的小月亮。

我搖頭。

“有需求就要表達(dá)出來。你得告訴他們，你需要他們，需要他們來愛你?！鼻嗤苡终f。

我冷笑一聲：“你這提的是什么幼稚建議啊！”

青蛙不再繼續(xù)說了，它滿臉憂傷地看著我。

我心里一動。盡管這只青蛙四肢簡單，活動范圍僅限于這個小池塘，不是蹦就是跳；頭腦也簡單，總是提一些看似睿智實際上十分愚蠢的建議，然而，我還是很喜歡它，經(jīng)常到小池塘來找它。畢竟，它露出的真摯神情，讓我覺得自己有人關(guān)心，讓我感受到了溫暖——這是我在別處感受不到的。但我并不會把這些心里話表達(dá)出來。反而，我表現(xiàn)出對它很不屑，對它的建議也很不屑的樣子。

“撲通”一聲，青蛙跳進(jìn)了池塘里，鉆進(jìn)水中。

傍晚的池塘逐漸升騰起一層淡白色的霧來。青蛙不知道在池塘的哪個地方唱起了單調(diào)的歌曲：

美好的夏天即將來臨

沒有什么能比七月的荷花更為迷人

在荷葉上劃船還是在荷花上蕩秋千

都讓生活充滿了樂趣

不要以為十月的寒霜能帶走一切

還是想著所有經(jīng)歷過的美好

即便是枯枝敗葉也擁有別樣美麗

三十多平米的池塘，就一只青蛙在“呱呱呱”地唱歌。

我往池塘里扔了一塊小石頭，隨著清脆的“咚”的一聲，迷霧被撕開了一個口子。

從那道口子里，我看見了一棵柳樹。柳枝輕柔地?fù)u擺，像搖籃在晃，像記憶中媽媽的手在拍孩子的身體。于是，我迷迷瞪瞪的，有了睡意。沿著池塘堤岸，我走到柳樹下，爬了上去。

這棵柳樹的樹干很粗大，樹皮粗糙厚實，我躺在樹杈上剛剛好。

“你不能睡在樹上，會著涼的?！辈恢裁磿r候，青蛙又蹲在了一片荷葉上。它仰起頭，大大的嘴巴一張一合。

“煩不煩??！”我投去厭惡的眼神，側(cè)身躺著，留給青蛙一個背。

青蛙再也沒有說話了。

許久，我聽見幾聲連續(xù)的輕輕的“撲撲”聲，我知道，那是青蛙在玩“水上漂”——這可是它的拿手好戲，在水面上跳卻不會打濕腳面。

可沒幾分鐘，輕輕的“撲撲”聲消失了。青蛙去哪里了？它是不是厭煩我，去哪一處的爛泥里躲清閑去了。

我轉(zhuǎn)過身子，向池塘看去。池塘里水平如鏡，夜色逐漸吞沒了小小的荷葉們。一陣巨大的孤獨感襲來，我突然很想哭。我真想喊青蛙出來，喊它陪著我，直到我睡著?？墒牵麄€池塘寂靜無聲。我默默地流著眼淚，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

2

我在樹上睡了幾日。

不睡的時候，我就爬到樹頂，從樹頂上看池塘。池塘像一個孩子，總是要仰著頭才能與大人對視。而站在樹頂?shù)奈遥拖褚粋€大人。不，是一個長得很高的孩子，用屬于孩子的悲傷撫慰著長得很矮的孩子。池塘外的世界，帶著若即若離的陌生感。我不喜歡遠(yuǎn)方的世界，不喜歡遠(yuǎn)眺。所以，我只看池塘范圍之內(nèi)的地方。

偶爾，我跳下樹，沿著池塘堤岸走一圈，在心里呼喚著青蛙。神奇的是，青蛙好像能聽到我的心聲。在我走完一圈后，就能看到青蛙蹲在一片荷葉上，充滿憂傷地看著我。

然后，青蛙對我說：“在樹上睡覺會著涼的?！?/p>

我總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笑，挑戰(zhàn)似的看著它，然后蹦到樹上——對，蹦到樹上。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上樹不再用爬，而是蹦。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像兒時總好奇倒著走路會怎樣，但大人又不允許我們倒著走，可我們還是偷偷倒著走。換一個角度，看到的世界格外新奇。

就是這一天，在郁郁蔥蔥的荷葉叢里，突然抽出幾根高高的稈子來，稈子撐著一個小小的火焰形狀的頂，那是荷花初露尖尖角。我在堤岸看了一會兒尖尖角的荷花，然后蹦上了樹。青蛙突然大叫起來：“天啊，你變成猴子了！”

我回過頭，青蛙的大眼睛鼓得像銅鈴，充滿了驚恐和擔(dān)憂。

我摸了摸屁股，摸到了一條細(xì)細(xì)的尾巴，然后我看到了自己的雙臂、雙腿和身體其他裸露出來的部位，全都長滿了琥珀色的毛發(fā)。這些毛發(fā)細(xì)細(xì)軟軟的，我吹一口氣，它們就輕柔地倒向一邊。

我突然想起我曾經(jīng)想養(yǎng)的一只流浪小貓，它的毛發(fā)是橘色的，我吹一口氣，軟軟的毛就柔柔地倒向一邊。但它細(xì)細(xì)軟軟的叫聲并沒有博得媽媽的同情，媽媽說它又臟又臭，然后把它拎了出去，扔在了路邊。為了防止我出去找貓，媽媽還反鎖了門，把鑰匙裝進(jìn)自己口袋。

我又哭又鬧。不知道因為什么，媽媽和爸爸就開始吵架了。他們互相指著鼻子痛罵，然后隨意扔著家里的東西。他們經(jīng)常這樣，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大吵大鬧。趁媽媽專注于吵架時，我找到鑰匙，打開了門。小貓還在路邊，好像在等我，我抱起它，來到一個公園。夜晚，我抱著小貓一起睡著了?？尚褋砗?，小貓不見了，我到處呼喚，還是沒有找到它，我只好自己回家了。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小貓毛發(fā)上的溫暖，后來我常常想，我要是變成一只貓就好了。

變不成貓，變成猴子也不錯啊。

我拍了拍手，笑嘻嘻地看向青蛙。

“你笑了?！鼻嗤荏@訝地說。

我知道，自從我認(rèn)識它，還從來沒有對它真誠地笑過一次。難道是因為我以前是人，它是動物，而現(xiàn)在我跟它同樣是動物的緣故嗎？反正，我不再對它揚起鼻孔，不再發(fā)出冷笑，不再對它的話充耳不聞。我對它的喜歡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而今是一種同類之間的喜歡。雖然猴子和青蛙不是同一種動物，但都不屬于人類。跟人不一樣的其他動物，不都是同類嗎？

我在樹上蹦上蹦下，嘻嘻哈哈地笑著。如果用一個成語形容這時的我，那就是“天真爛漫”。當(dāng)我還是個十歲的人類孩子時，我不知道這個成語的含義，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的臉上一定洋溢著春風(fēng)般的笑容。

“唉……”青蛙卻不合時宜地長嘆了一口氣，“你變成了猴子，該怎么回家啊？”

“為什么要回家??？”我說。

“畢竟你是有父母、有家的孩子啊。”

“那里已經(jīng)不是我的家了，我也沒有那樣的父母。你見過整天吵架而把孩子扔在一邊的父母嗎？做猴子多好，你看，這軟軟的毛發(fā)多暖和??！還有啊，我喜歡這棵樹，它以后真的是我的家啦。”我不再像以前一樣，說起這些事情就怒氣沖沖，而是語氣輕快。

“可是……”

青蛙后面說了什么，我沒聽見。因為我剛剛學(xué)會了一個新技能，就是攀著柳條蕩秋千，在空中的跳躍讓我感受到了輕盈的眩暈感。所以，我攀著一枝柳條蕩到了另一枝柳條，青蛙的聲音就“嗖”的一下飄到其他地方了。

初夏的風(fēng)吹過來一縷清香，我在一枝柳條上停了下來，吃驚地看向池塘——荷花開了。細(xì)細(xì)高高的稈，擎著一朵粉紅色的荷花，矗立在圓圓的荷葉中間。風(fēng)輕輕吹過，荷花輕柔地?fù)u搖頭，隱約響起一陣清脆的笑聲。我突然覺得這枝荷花像我家隔壁院子的小女孩，一年四季，她都愛穿粉色的連衣裙。她特別喜歡笑，在父母慈愛溫柔的呼喚中，她一邊發(fā)出清脆的笑聲，一邊輕柔地?fù)u著頭。有多少次，我坐在自家院子門口，聽著家里乒乒乓乓的家具碰撞聲和大呼小叫的吵架聲，再聽著隔壁院子里她清脆的笑聲，心中充斥的委屈、難過、羨慕、嫉妒，讓我的眼淚流成了小河。但我現(xiàn)在不再嫉妒了，暖暖的琥珀色毛發(fā)，讓我的內(nèi)心溫暖而充實。多么美啊，這荷花！多么美啊，隔壁院子的小女孩！

3

我整天蕩在柳樹上，沒有注意到池塘里來了另一只青蛙。

那是一只青蛙男孩，大大鼓鼓的眼睛里透露著帥氣和溫柔。我的青蛙是女孩。那天，我在池塘四周蹦了一圈后，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老朋友青蛙像往常一樣蹲在荷葉上等我，這讓我感到了恐慌。然后我又繞著池塘轉(zhuǎn)了一圈，終于看到了青蛙，卻是兩只。我的青蛙與一只我從未見過面的青蛙，并肩蹲在一片圓得沒有一絲缺陷的荷葉上。

我的青蛙用它慣有的溫柔眼神，憐憫地看著我，說：“你該回家了?；氐郊遥憔湍茏兂赡泻⒆恿?。那里才是你應(yīng)該待的地方啊?！?/p>

那只陌生的青蛙也嚴(yán)肅地點點頭，說：“我聽說了你的事情。我也覺得你該回家去，畢竟，你不是一只真正的猴子，不可以生活在野外……”

我憤怒了：“這是哪里來的青蛙，憑什么對我的事情指手畫腳？”

我的青蛙看了看新來的青蛙，又轉(zhuǎn)過頭看我，依然十分溫柔地說：“這是我的朋友，它也是為你好啊?！?/p>

朋友？一只陌生的青蛙竟然被它當(dāng)成了朋友？那我算什么？我的心好像被針扎了一下，我“嗖”地蹦到樹上，然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跳——猴子是不是都用這種方式表達(dá)憤怒和悲傷呢？

直到筋疲力盡，我才停下來。又一陣夏天的風(fēng)吹過來，濃濃的荷花香氣彌漫了整個池塘。我有氣無力地看向池塘，發(fā)現(xiàn)荷花全都開了。粉色的、白色的，一枝枝亭亭玉立，風(fēng)一過就發(fā)出可愛自信的笑聲，就像曾經(jīng)隔壁院子的小女孩。我的嫉妒心突然又回來了，我討厭這些荷花。

兩只青蛙都不見了。

我的眼淚順著三角形的臉流到了尖尖的下巴上。

再沒有誰會在乎我了。

池塘不再是我的家了。

于是，我準(zhǔn)備離開這里。

我跳下柳樹，細(xì)細(xì)軟軟的柳枝拂著我的臉頰，我的尾巴不自覺地跟另一些柳枝纏在了一起。我狠狠心，把尾巴抓在手上，甩開柳枝，朝著池塘之外的世界走去。

恍惚中，我聽見了我的青蛙發(fā)出焦急的聲音，它說：“你快回家吧！外面的世界會很辛苦，不適合你的……”

我頭也不回。我知道回頭如果看到那只新來的青蛙，我的難過會更深一層。

4

池塘外是柳樹，柳樹外是一條小河，河對面是山林。

猴子就應(yīng)該在山林里。

于是，我蹚過小河，攀著山腳下的藤蔓爬進(jìn)了一叢灌木。灌木不高，但是十分密集。我在灌木中間不能蹦，只能在其間穿行。讓我沮喪的是，好不容易鉆到灌木邊緣，卻發(fā)現(xiàn)邊緣爬滿了網(wǎng)狀的荊棘刺，沒有空隙可以讓我鉆過去。

我四處抓了抓，抓得滿手都痛。我悲哀又沮喪。那個陌生青蛙說得對，我是人類男孩變的，我不是一只真正的猴子，不能生活在野外。所以，我連荊棘刺都征服不了。

我坐在了灌木叢里。陽光透過灌木葉落在我的頭頂，燥熱和蚊蟲讓我有窒息般的憋悶。我還是忍著，必須要忍著?？墒?，要忍多久？我不知道。忍不住了怎么辦？我也不知道。

過了好一會兒，我難受極了，連呼吸都感覺困難。我嚶嚶哭起來。幾只黃蜂鉆進(jìn)來，落在我琥珀色的毛發(fā)上。它們會不會蜇我？我又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會是蛇嗎？我害怕極了，用細(xì)細(xì)的雙臂抱住了身體。

“回去吧?！边@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驚喜極了，抬起淚眼，看到了我的青蛙。

它的臉上滿是誠懇的神情：“跟我回去吧！回到池塘的柳樹上。你放心吧，那只青蛙只是旅行路過這里，它停留幾天，又去更遠(yuǎn)的地方旅行了?！?/p>

“可是，它不怕遠(yuǎn)方嗎？”我抽噎著說。我假裝把自己離開池塘的原因忘記了。

“不，它喜歡旅行，它不怕?！?/p>

“可是，我就很怕。是我太沒用嗎？”

“不是的，它是成年青蛙。你還是個小孩子，小孩子做不到成年人做的事情?！鼻嗤艿穆曇粢蝗缂韧臏厝帷?/p>

“那你不想跟著它去嗎？”我繼續(xù)抽噎。

“不，我不喜歡旅行，我喜歡我們的池塘?！鼻嗤苷f著，轉(zhuǎn)過身朝灌木叢外面跳去。我用胳膊上的毛發(fā)擦了擦眼淚，潮熱和眼淚混在一起，我感覺到一點刺疼，但我來不及感受，趕緊俯下身子，跟著青蛙往外面爬。

我又回到了池塘邊的柳樹上。一樣的柳樹，一樣的青蛙，只不過池塘變了，荷花開始凋謝，露出路燈似的青蓮蓬。

一場陣雨過后，陽光更強(qiáng)烈地晃著我的眼。知了越來越多，奏起了大合唱。到了傍晚，池塘外的小河里，突然響起了青蛙的歌聲。那是好多只青蛙，它們在唱：

美好的夏天即將結(jié)束

七月荷花后就是八月蓮蓬

嫩嫩的蓮子細(xì)膩得如同牛奶

生活充滿了豐收的喜悅

不要以為十月的寒霜能帶走一切

還是想著所有經(jīng)歷過的美好

即便是枯枝敗葉也擁有別樣美麗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看了看蹲在荷葉上打盹的青蛙，心慌極了。其實，我的心慌從回到柳樹上就一天比一天嚴(yán)重。我預(yù)感青蛙雖然承諾不會去旅行，但它遲早都要離開。

“我悄悄去你家里看過了?！卑殡S著青蛙合唱，我的青蛙低沉地說，“你的父母已經(jīng)分開了。我原以為你失蹤了這么多天，他們會反思、會和好、會出來找你，可是我想錯了。原來這些事情，不是青蛙的腦袋能想得透的，也不是小孩子能夠改變的。你母親走了，你父親整天在家里睡覺，茶飯不思，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要不，你回去看看……”

“不！”我驚慌地大叫起來，“你是想去河邊找別的青蛙吧，你在找借口趕我走！”

“不是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趕你走，是你自己太敏感了。”青蛙著急地辯解，“讓你回去是為你好。真的，畢竟父母生下你，還是愛你的！”

“不，你跟他們一樣自私！你們都不愛我！都想逼我走！”我捂住了耳朵大哭起來。我淚眼婆娑地看著青蛙，希望它能來安慰我一下，再次向我保證它絕對不會離開。可是，它在池塘里啊，我在樹上，只有我跳下樹去求它的安慰。我不想乞求。很小的時候，我乞求父母不要吵架，他們總是充耳不聞，還說我小孩子懂什么。慢慢地，我知道乞求是無用的。

我撕心裂肺地大哭。

青蛙長長嘆氣。

而小河里的青蛙合唱，快樂和諧，一直唱到深夜。

5

一個早晨，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了一件衣服，是大人的衣服。我聞到了熟悉的氣味，然后猛地跳起來，往樹底下看，心里頓時“咚咚咚”的像鑼鼓般敲起來。

果然是我的父親。他正靠著柳樹，沉沉地睡著。

我在樹上坐了很久，才輕輕跳下去。

他睡得很熟，頭靠在粗糙的樹干上，微微張著嘴巴，發(fā)出輕輕的呼嚕聲。他的臉瘦了很多，皮膚看起來是黑色的，側(cè)臉和下巴上的胡子雜草般瘋長。

我突然想起我很小的時候，總喜歡像個猴子一樣掛在他高大的身體上。每次我發(fā)脾氣，他就張開雙臂，喊著我“蕩秋千”。后來的后來，他跟母親吵架，看到我在一旁，也對著我大吼……

我的心里驀然感到一陣疼痛，然后涌起一種酸酸的感覺。

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怎么做呢？我想問青蛙。我轉(zhuǎn)過身，青蛙果然蹲在荷葉上。但是，我在它的臉上似乎看到了如釋重負(fù)的表情，這讓我警覺，它是不是覺得父親來找我，之后它就可以擺脫我了？我剛剛生出來的溫柔一下子消失殆盡，轉(zhuǎn)而是憤怒和慌亂?？蛇€沒等我的怒氣發(fā)出來，青蛙轉(zhuǎn)頭一躍，“撲通”一聲跳進(jìn)了水里。

青蛙去哪兒了？我呆呆地看著水面的漣漪。

“我可以在這里嗎？”父親在身后說話。

我轉(zhuǎn)過身，看到他一臉謙卑的神情。

父親又說：“我、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就讓我待在這里吧?！?/p>

那懇求的語氣，說明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我在心里長長舒了一口氣，然后以池塘主人的身份，和藹地說：“可以啊，你隨意。”

我的父親欣慰地笑了，繼續(xù)倚在柳樹旁，閉目養(yǎng)神。

一陣涼風(fēng)吹過，開始枯萎的荷葉發(fā)出撲簌簌的響聲。我再次想起青蛙，它為什么一聲不吭就走了？

從那以后，我的青蛙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池塘里。偶爾，當(dāng)小河邊的青蛙大合唱時，它會在某處地方跟著哼唱。我當(dāng)然能清楚地分辨出哪一個是它的聲音。但終于有一天，我再也分辨不出哪個聲音是它的了。我的青蛙，已經(jīng)跟其他千千萬萬只青蛙一樣了。我甚至記不起來它的聲音，但我依然想念它，并記得青蛙跟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它說得最多的是“你要告訴他們，你需要他們，需要他們來愛你”。難道青蛙不知道，不管是過去父母都在的時候，還是現(xiàn)在變成了猴子，父親來陪我的時候，我都需要它嗎？可青蛙在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說過。而今，再也沒有機(jī)會說了。

當(dāng)傍晚來臨，小河邊青蛙合唱的聲音越來越弱的時候，夏天快要結(jié)束了。又一個傍晚，當(dāng)青蛙再次合唱時，我站在柳樹最高處，對小河那邊輕輕地說：“我需要你！不管什么時候，我都需要你……”說完，我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突然，父親在樹下說：“別難過，我相信它會聽見的。不過，你們猴子啊青蛙啊，跟人類一樣，擁有的時候不懂得珍惜，失去的時候空悲切……”

父親在安慰我。

我低下頭，看到父親的臉上露出溫暖的笑。我多久沒有看到這樣的他了？安慰別人會讓一個人變得溫暖嗎？

“有需要就要表達(dá)出來，關(guān)心也要表達(dá)出來，最好是當(dāng)場表達(dá)?！备赣H繼續(xù)說著，但他低下了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了。

過了一會兒，我在樹上問他：“您為什么要到這里來？”

他嘆氣，說：“我的兒子突然不見了。我跟他媽媽找了很久都沒找到，我們就吵架。當(dāng)然，以前也吵，可那一次吵得最兇，我們都指責(zé)對方?jīng)]有盡到家長的責(zé)任，這才把兒子弄丟了。吵過后，他媽媽就離開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沒有兒子、沒有老婆、沒有家了。遠(yuǎn)方我也不想去，我總想著，萬一兒子回來了呢，萬一老婆也回來了呢，我要等著他們，可那空蕩蕩的房子我不想待。在這里，你雖然是一只猴子，但我們可以暫時作伴……”

我的眼淚再次無聲地流下來。我想說，你們大人都何必呢？但說出口的是：“放心吧，他們會回來的……”

我安慰父親。安慰別人確實會讓一個人變得溫暖。

從那之后，我，一只猴子，在樹上。我的父親，一個成年人，就在樹底下。就像曾經(jīng)我和青蛙在這里一樣，而今我與我的父親在這里，相依相偎、互相信任、互相關(guān)懷，這也是池塘和諧生態(tài)里的一部分。

這樣，也挺好。

也許哪一天，我變回人類男孩，或者我的父親變成了別的動物，也都是和諧的。而我的母親，她一定也會再回來的。那時候，我一定會堅定地告訴他們——我愛他們，我需要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