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一片桉樹林（外一篇）

那年開春，天氣格外涼爽，天空不時還飄著小雨，妻見我從外面冒雨回來，摩托車剛停下，就問我：“剛才村委會干部來了！”我說，“來就來唄，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她才說起干部來是號召大家種樹的，就是速效林桉樹。我告訴她上午鎮(zhèn)里開個會，分管農(nóng)業(yè)的領(lǐng)導(dǎo)傳達了縣里的關(guān)于要求鄉(xiāng)村種樹的文件。妻說這就好啦，我們村有許多人去前山鎮(zhèn)磚廠買樹種，你現(xiàn)在就去，怕人家賣完呢。

摩托車乘雨在路面跑，到了磚廠，早已聚集了很多人，圍得磚廠水泄不通，我把尼龍袋和竹簍打開，裝個滿貫。

回到家，妻早在家門口等候多時，我們張羅把樹種搬入偏屋，弄得全身臟兮兮的，妻看著我難看的臉色，摸透我的心事，她說你呀，太小看這個經(jīng)濟林，我聽干部說，桉樹成長速度快，二三年就能砍了賣錢，咱家大邊坡、灰爐嶺、頂頭嶺等零星地塊也有十畝八畝，到時可收入幾千元呢。

大邊坡，大邊坡，我喃喃起來，腦海突然呈現(xiàn)出兩個大水桶，掛在一個少年的肩膀上，弓著腰，氣喘吁吁，努力往坡上蹬……

從我家出發(fā)，穿過積水塘，橫過一條大路，越過一片田野，沿著斜地走就到了。生產(chǎn)隊時，這種的都是西瓜，西瓜是低效作物，可是那時的農(nóng)民生活比較貧困，能或多或少彌補一下生活的拮據(jù)。每到五六月，西瓜藤蔓長勢縱橫，渾圓的瓜兒遮蔽在碧綠的葉子里，有的探出身子眺望綠油油的田野，很有景觀。

夏天，我和母親每天都給西瓜澆水，逢干旱，毗連的田野地面龜裂，取水是困難的事兒。只有斜坡下的一個水洼有些存水，需用鋤頭挖深刨寬，我們一小瓢一小瓢地從水洼往出舀水，有時候等了好久才裝滿兩大桶。擔兒挑在肩上，猶如兩座大山，令人喘不過氣來，上得坡來已大汗淋漓，接著又是下坡、上坡，這樣，忙了整個夏天。

小小年紀的我，其實對父親種西瓜頗有微詞，嘟囔著父親你咋啦，只會種西瓜？父親笑了笑，嘆了口氣，說：“其實，爸爸也不喜歡只種西瓜，你看這坡地貧瘠，一直種植此類植物，沒有別的?！?/p>

現(xiàn)在想來，我當時幼稚的發(fā)問是關(guān)于農(nóng)作物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問題，父親的回答則道出時代的局限。是的，我對父親搖頭苦嘆的樣子還記憶猶新。

“還愣著干嗎，還不快去找鋤頭，糞箕，裝種苗，趁土地濕潤種下。”妻子的話打斷了我的遐思。

于是，我們就動手，我揮鋤頭刨坑，妻跟著放苗培土。

這些苗種，因為肥力不足，葉子呈淡黃色，經(jīng)運載折騰，不少都耷拉著腦袋，彎著腰。我心一顫：多么可愛的小精靈，多么脆弱的生命！它日后能長成參天大樹嗎？

不覺中，小雨霏霏，我順手接過妻遞來的草帽，抬眼看見一輛半新的車子過來，那人探出頭來，說：“生哥做工帶老婆呀！”

哦，是村委會的黃書記！車內(nèi)還有兩位干部哩。車內(nèi)飛出一支煙，我邊抽邊說：“書記訕笑我哩！”

書記嘿嘿一笑。交談中，我才知道黃書記是帶干部下村宣傳的。書記說，自他懂事以來，我們村村前村后，嶺頭嶺尾種的都是木麻黃，木麻黃是長不大的樹種，幾年來，就碗口粗細，因為此樹樹葉落地可供人們生火，栽種幾十年，可是現(xiàn)在已是有電燈的時代，木麻黃該改朝換代啦。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就是七八年。桉樹長得飛快，二三年可砍，留頭長勢更旺，每次收入都有五六千元。妻是小心眼，她說樹是她牽頭種的，錢自然歸她管理，我也不計較，不掛在心上。

前三年，鎮(zhèn)里分房，但要投資，五萬元不多不少，一下子我犯了愁，我們一月只有六七千塊，除吃除穿孩子上學(xué)已沒剩存。別急嘛，別急！妻一面在鏡前拉頭發(fā)，一面嬉笑，隨后就去吊衣柜取出一張綠卡，說：“有這個擋一擋哩！”

我說：“是什么錢？”

妻說：“不是賣樹錢嗎？一萬多塊！”

原來妻一直把錢存著不動，這下子可幫了大忙，樹錢加上借貸湊個差不多，終于解決了住房問題。

今年三月，我從縣里回來，例行到老家轉(zhuǎn)悠一下。到了靈山公廟，站在廟前有人提起鄉(xiāng)村振興，其中就有村要擴種的事。我就忽然想起自己在大邊坡的桉樹來！說真的，自那幾畝地種樹以來，全部是妻管理，包括栽育、賣樹等等，我一心忙工作上的事情，沒太上心。

去大邊坡走走吧，抄小路，越田野，跨過幾道水溝，桉林和我分內(nèi)的幾畝地便呈現(xiàn)在眼前。碧綠的田野環(huán)繞桉林，好像是仙人攬抱冉冉升起的月亮，明麗極了。風(fēng)一吹，送來陣陣綠浪，帶來不同聲音的混響，是誰在這里濃墨重彩？是誰在這里歌唱？我猜臆自己是進入綠海，踏進歌舞場了！

我想起來了，想起苗種下地的時候，那些苗一副種不成的樣子在坑里斜靠身子，打量周圍陌生的世界！唉，誰知道只幾年時間，砍了又發(fā)，生命力還是這么旺盛，生生不息！

“沙沙”，是什么在林中走動，引起我的好奇。剛一走近，飛出一群麻雀，瞧，那么多，不計其數(shù)，還有的在地面走呢。還間或飛出一種俗名叫“香姑”的大鳥，還有許多不知名的，一只，二只……

聽叔叔說過，村前村后過去幾乎都是樹林，其中最多是油茶樹，成片的油茶樹為鳥類提供了好的棲居之所。那時抬眼低頭都是鳥，清晨，清脆的鳥聲便叫開了。后來，樹被砍個精光，鳥也跑了。

是啊，現(xiàn)在政府提倡植樹造林，鳥兒就回來了。真的，剛才飛走的鳥兒又重新飛來了！那只大鳥，在桉林的上空翱翔一圈，又飛回來了，它留戀這個家呢。特別是那些麻雀，很調(diào)皮，在樹梢上斜眼看我，是認出我是樹的主人吧，或者，它們壓根兒就知道我不會傷害它們。

我在斜坡下找到當年的水洼，不過，年久已被填平，經(jīng)過的是一條水泥溝渠，清清的水緩緩地流淌，在這陽春三月里，輕快地唱一首生活的贊歌。

看戲

最難忘的是在鄉(xiāng)下看戲。

幾個小朋友行著雀步向著我，屁股一顛一顛的，老遠就喊：

“戲來啰，戲來啰！”

“今天洗腳，洗澡再去！”

每當這時候心里就癢癢，也跟著其他小朋友起哄，跑到村大路口，看著戲班車輛經(jīng)過。路兩旁已有許多人踮著腳，脖子像公雞啄食一樣拉長，大家都想看看戲劇演員。

來得最早的是那些小孩，戲班來了，馬上從村子公路經(jīng)過！他們在公路上來回跑，比賽跑，是誰在喊：“二仔，小心車經(jīng)過！”小孩子們卻不理會，邊跑邊喊：“戲來嘍，今晚看戲！”聲音此起彼伏。

公路不知什么時候來了許多人，婦人從廚房出來，頭發(fā)還有縷縷炊煙在繚繞，男人從田野里跑出，腳還未洗凈，沾著淤泥，鋤頭擲在地里。

我也擠在人群中，但個子小，前面有兩三個大人遮蔽了我的視線。“你過來”，發(fā)伯拉我過來。我躲在發(fā)伯一旁，他一手搭在我的小肩，另一只指著嗡嗡開過來的綠色大卡車。那輛卡車好像在哪部電影里看過，載著解放軍叔叔經(jīng)過山坳，在山道中顛簸，那綠色多么刺眼哦，只是只有二三成新，發(fā)出嗡嗡響，像一個亂馬蜂窩。人群瞬間騷動起來，大卡車后載著大小不一的戲箱，有紅色的也有綠色的，車上的人，有站著扶住卡車橫欄桿的，有坐在戲箱上面，氣定神閑。

這就是戲班的全部家當了，發(fā)伯說，坐在大戲箱眼睛望著遠方的英俊小伙子就是生，長發(fā)垂肩的是旦，還有那個……經(jīng)他這么介紹，大家眼光齊刷刷地盯著生和旦看。發(fā)伯說，他們都是雷州劇團名生名旦，男的音似銅鑼，哐哐地響，女的更是不得了，熱情奔放時是一只山鶯，悲傷時像檐下滾落的小雨時斷時續(xù)。

太陽斜西了，黃昏的光線黃黃淡淡，積水塘的牛羊喧鬧一陣，母親已在塘里洗凈了農(nóng)具，大家三句不離題議論今晚看戲，我在那里焦急地等待母親從塘里上來，腳步不停地來回踏步。因為母親不許我單獨去，或者和其他小朋友去，怕戲場人多，大人會踩壞小孩。我一邊踏著小步，一邊仰頭望下田村戲場，盡管肉眼無法看盡，但隱隱約約看得真切，聽到悠揚的歌聲了。

到出發(fā)時，大家不約而同，不斷有人涌向村路口。大人大多提著小板木凳，有的小孩由大人拽著，有的走在最前頭。母親怕我丟失，拉著我的小手不放松。半輪月亮已在東方若隱若現(xiàn)，點點繁星眨著眼笑，海風(fēng)吹著松林送來清新的氣息，我感到舒適極了。光線雖不清晰，但依然看得清路面，過狹窄小路，偶爾有人用手電筒照一照。田野是必經(jīng)的路段，那里有小溪，小溪有木橋，用幾條木麻黃架起，大家過橋都小心翼翼，有人不慎滑腳，跌倒了，就上前拉一把，要不就掉到水里去了。大家一陣哄笑，有人對著后面喊：“當心呀，木抹了油！”這時候，夜色更加宜人，四野岑寂，田野里的禾苗被微風(fēng)吹得低頭，依稀和著抽穗的混響。戲場那邊已是燈火長明，它的上空澄明清晰，我們望著光亮走，已忘了這夏夜。

母親到了戲場，便和幾個嬸嬸到前場坐了，我趁她不注意溜了出來，阿小已在外面等我了。阿小是怎么進場的呢？他家大人沒陪他來，進場是需要門票的，由木麻黃架成的簡易進場口只有一條通道，幾個身體壯碩的人把守，一人一票，我進場由母親帶著，好歹才進來，可是阿小很有方法，你不得不服呢。有大人初入，他就鉆在人家胯下，人抓他，他機靈得很，矮著身子，泥鰍一樣滾，人家身一縱，卻不抓，只哈哈笑。也有小孩靠“狗洞”進來，啥是狗洞？戲場只有小部分用紅磚或生石做圍墻，大部分則用甘蔗葉和木麻黃捆綁遮攔，小孩就找個不扎實的地方扒開鉆了進來。

戲場寬闊，賣各類雜食的都有。我和阿小來賣西瓜的地方，那里西瓜圍繞戲場無規(guī)則擺放。我們這一帶夏天多陽光，適合種西瓜，而西瓜幾乎沒收購，因此，種了挑到戲場去，一小塊一小塊地賣幾乎是唯一銷售方式。

早已有小孩圍著賣西瓜的，他們穿的衣服有的臟兮兮，有的上衣裂開口子。賣西瓜的手起刀落，西瓜被切成若干塊，整齊地擺在竹簍蓋上，小孩“哄哄”圍著轉(zhuǎn)，看樣子不給點什么才不散呢。賣西瓜的就把最壞的一塊切成幾小塊分攤，小孩“哄哄”就散開了。

這個說：“嗨，那個妹，好像在哪見過？”

那個說：“不是集圩的路口嗎？”

另一個說：“是是是，就是在那個路口?！?/p>

那個高挑，長發(fā)披肩的抬眼說：“是嗎？”扎著辮子的那個拽了一下高挑的，臉唰唰泛紅暈，頭扎到高挑的胸前去，猶如那半輪月亮鉆到烏云。

哥哥和姐姐們正熱聊，我聽見表哥喊我，他問我餓不餓，沒等我回答就拉我去三公鵝飯檔吃鵝飯了。三公是專業(yè)賣鵝戶，沒有子女，他和婆娘每年都殺鵝到戲場來賣，附近幾個村莊逢農(nóng)歷二月初六、三月十九、四月初八和七月初七演雷劇，都少不了他的鵝飯。他熬的鵝遠近有名。有一次我和阿小看他熬，他先把洗凈的放在鍋里，我奇怪問他三公你怎么放水不加火？三公說小孩子你不懂，永遠不懂的。人家熬鵝只有六成重，而他的七成有余，他把買來的八角、桂皮、草果等香料扔進鍋里，不一會就香氣四溢。

三公刀落下，五元就五元，我的確餓了，三公的鵝實在好吃，我和阿小風(fēng)卷殘云，一下子吃了三分之二。表哥看著我倆的窘相嘿嘿笑。三公又把鵝肝和鵝脖子送來，他說不要錢的，看我吃相就知道我將來是有福之人。三公這么一夸，我竟把要挨母親揍的事拋到九霄云外。

如今，小時看的戲演的內(nèi)容都已忘卻，但是，戲外的這些兒戲卻無法忘懷。

作者簡介：鄭朝生，系廣東省湛江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自然資源報》《中西詩歌》《中國詩人》等報刊。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