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背后的高適及其他

黃立一

《燕歌行》是唐代詩人高適的代表作，前人評價甚高，趙熙甚至目為“常侍第一大篇”（《唐百家詩選》）。據(jù)詩前小序，作于開元二十六年（738）。作者之前曾于開元十五年（727）和二十年（732）兩度北上薊門，深入幽燕，對東北邊塞軍事十分熟悉，寫作此詩時又恰是在唐軍大敗于奚、契丹之后，故雖是和“客”作，卻有深刻的時勢內(nèi)涵和個人親身體驗。全詩氣勢暢達，筆力矯健，悲壯淋漓。除了藝術成就，此詩在文學史上還有著十分重要的典范意義?！堆喔栊小啡娙缦拢?/p>

漢家煙塵在東北，

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

天子非常賜顏色。

摐金伐鼓下榆關，

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

單于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土，

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

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

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當恩遇恒輕敵，

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戍辛勤久，

玉箸應啼別離后。

少婦城南欲斷腸，

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飖那可度，

絕域蒼茫更何有。

殺氣三時作陣云，

寒聲一夜傳刁斗。

相看白刃血紛紛，

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

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

至今猶憶李將軍。

高適《燕歌行》的典范意義有數(shù)端。

其一，此詩突破了樂府舊傳統(tǒng)，開啟了新聲，格調(diào)深遠?！堆喔栊小穼儆跇犯f題，然到了南北朝，蕭子顯、蕭繹、庾信、王褒等同題詩作中已經(jīng)有了“黃龍征戍兒”“黃龍戍”“玄菟城”“燕營”“疎勒城”“烽火”“細柳”“行軍”“筑營”“討虜”等字樣，有描寫征戰(zhàn)艱辛、塞北苦寒的內(nèi)容，與邊塞題材進一步接近，然而，南北朝詩人的邊關書寫，雖然也有南北戰(zhàn)事的背景，但實際上與時事聯(lián)系都不緊密，基本上出于想象，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詩作都是從思婦的角度來著筆的，他們的創(chuàng)作動機在于以男性的想象摹寫女性的情懷，帶著宮體性質(zhì)，格調(diào)并不是很高。

而高適此作則是專詠某次戰(zhàn)事，寄寓了詩人對時局的深切憂慮。十分巧妙的是，燕是西周以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諸侯國名，轄地在約今北京市以及河北北部、遼寧西南部一帶。這里是漢族和北部少數(shù)民族接界的地帶，秦漢以來經(jīng)常發(fā)生戰(zhàn)爭，賈至詩所謂“國之重鎮(zhèn)惟幽都，東威九夷北制胡”“蕭條魏晉為橫流，鮮卑竊據(jù)朝五州”“隋家昔為天下宰，窮兵黷武征遼?！?，正是緣此。在初盛唐，此地亦多有戰(zhàn)事，故高詩首句即云“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高適選取這個題目，雖是舊題，形同“因事立題”“即事名篇”，并且用舊題而切合時事，更見文人匠心。元稹在《樂府古題序》中歷敘了樂府詩的發(fā)展概況后云：

近代唯詩人杜甫《悲陳陶》《哀江頭》《兵車》《麗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無復倚傍。余少時與友人樂天、李公垂輩，謂是為當，遂不復擬賦古題。

雖未言及高適，但此詩實開啟中唐元白“新樂府”之先聲。

其二，高適此詩以“行”詩寫時事，亦是開創(chuàng)了一個傳統(tǒng)。葛曉音先生說杜甫“開創(chuàng)了以七言‘行詩反映時事的范例，成為白居易新樂府采用七言歌行體的先導”（《文學遺產(chǎn)》2017年第1期），我們則認為，不妨將高適《燕歌行》視作杜、白居此類詩篇之先聲?？蓮膬煞矫嫔暾f，一是高適此作之前，“行”詩的這一主題傾向并不明顯。崔湜的《塞垣行》（一作崔融）、《大漠行》（一作胡皓），劉希夷的《將軍行》《舂女行》《公子行》，喬知之的《倡女行》，宋之問的《花燭行》等都無明確的時事關聯(lián)，且很大一部分是五言；李嶠的《汾陰行》、孫逖《丹陽行》雖有具體時地，但也只是泛泛懷古諷今，感嘆盛衰；王維的《桃源行》是以詩改寫《桃花源記》，《老將行》不指涉具體人物，《燕支行》寫張說開元十年巡邊，可謂開了以“行”詩寫時事的先例，但是頌美而非諷刺，與杜甫、白居易這類詩“欲開壅蔽達人情，先向歌詩求諷刺”（白居易《采詩官》）的精神不大相符。因此，高詩更是直接的先導。二是高適本人有一定的文體意識，雖然其后天寶三載（744）所寫的《古大梁行》也是泛詠古今，與李嶠《汾陰行》接近，但我們比較其散行的七古與歌行，“行”詩或者時事意味較濃如《薊門行》五首，或者樂府的特點比較突顯如《邯鄲少年行》《秋胡行》，沒有一般的七古的應酬色彩，這點也為杜甫所承續(xù)。

其三，就格法看，特別是站在明清格調(diào)論者的立場上看，高適《燕歌行》樹立了歌行體的典范風格。明清論者大多重視歌行體的音樂屬性，依此胡應麟把“垂拱四子”的作品看成初唐歌行的典型（《詩藪》內(nèi)編卷三），到了清代，趙執(zhí)信說：

句法須求健舉，七言古詩尤亟。然歌行雜言中，優(yōu)柔舒緩之調(diào)，讀之可歌可泣，感人彌深。（《談龍錄》）

田雯說：“大約作七古與它體不同”，應“音節(jié)瑯瑯，可歌可聽”（《古歡堂雜著》卷二），趙執(zhí)信和田雯都不算格調(diào)派，但對歌行體都有這樣的認識，可謂已形成共識。而高適的《燕歌行》恰是承襲音聲朗練、諧婉瀏亮、“四語一轉(zhuǎn)，蟬聯(lián)而下”的“王楊盧駱當時體”（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而來，全詩用韻依次為入聲“職”部、平聲“刪”部、上聲“麌”部、平聲“微”部、上聲“有”部、平聲“文”部，恰好是平仄相間，抑揚有節(jié)。除結(jié)尾兩句外，押平韻的句子，對偶句自不待言，非對偶句也符合律句的平仄，如“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押仄韻的句子，對偶的上下句平仄相對也是很嚴整的，如“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也不乏“蕭條”“憑陵”“飄飖”“蒼?！边@樣的疊韻詞相對。在此之外，還承襲初唐體的頂針、蟬聯(lián)、排偶等修辭手法，這正是其“金戈鐵馬之聲，有玉磐鳴球之節(jié)”（《唐風定》卷九邢昉評語）的來源。

不過，與初唐歌行相比，盛唐七古歌行篇幅體制呈收縮態(tài)勢，不再大肆鋪陳排比，故高棅《唐詩品匯》“七言古詩敘目”言：“歌行長篇，唐初獨駱賓王有 《帝京篇》《疇昔篇》，文極富麗，至盛唐絕少，李杜間有數(shù)篇，其詞亦不甚敷蔓，大率與常制相類，已混收從匯，不復摘去”。站在后人的視野，往往將之視為二體。劉熙載《藝概·詩概》說：“七古可命為古、近二體：近體曰駢、曰諧、曰麗、曰綿；古體曰單、曰拗、曰瘦、曰勁。一尚風容，一尚筋骨。此齊梁、漢魏之分，即初盛唐之所以別也”，又云：“唐初七古，節(jié)次多而情韻婉，詠嘆取之；盛唐七古，節(jié)次少而魄力雄，鋪陳尚之?！?/p>

由此看來，高適的這篇《燕歌行》恰恰是在保留歌行體的體式特征的基礎上兼融二體，既基本或部分保留初唐體的修辭手法、委婉聲情以及舊題婦人怨曠的主題，又融入盛唐詩歌的筋節(jié)風骨，盡脫齊梁之體，真正做到“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陳子昂《修竹篇序》）。故胡應麟說：“唐七言歌行，……高、岑、王、李，音節(jié)鮮明，情致委折，濃纖修短，得衷合度。”（《詩藪·內(nèi)卷》）沈德潛也說：“王、李、高、岑四家，馳騁有余，安詳合度為一體?！保ā短圃妱e裁·凡例》）所謂“得衷合度”“安詳合度”就正有典范的意思，相比之下，“李杜風雨分飛，魚龍百變”（沈德潛《說詩晬語》），奇則奇矣，反而未必有正宗的內(nèi)涵。

而就高、岑、王、李四家來看，岑參歌行體很難說是“安詳合度”，王士禛將之單列，是很有見地的。而相比于王維、李頎的其他詩篇，高適此詩也更貼合“四語一轉(zhuǎn)，蟬聯(lián)而下”的特征，并賦予其新的美學意味。沈德潛《說詩晬語》云：

歌行轉(zhuǎn)韻者，可以雜入律句，借轉(zhuǎn)韻以運動之，純綿裹針，軟中自有力也。一韻到底者，必須鏗金鏘石，一片宮商，稍混律句，便成弱調(diào)也。

高適此詩就是轉(zhuǎn)韻和用律句的代表。高詩四段一層緊于一層，從奉命出征、行軍、接敵寫到苦戰(zhàn)、被圍，寫得波瀾壯闊，又相互有區(qū)隔，此中神理，為后來陸游《關山月》所襲取。而在一陣緊鑼密鼓之中，突插入“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四句，既是回應舊題傳統(tǒng)，又是節(jié)奏的變化，“雄放之氣鎮(zhèn)以淵靜之神”，真非常人所能及。就七言律而言，摩詰、東川應在達夫之上，而就七言古來說，在轉(zhuǎn)韻、章法、神理等方面，高適《燕歌行》似較王維《桃源行》《老將行》、李頎《古從軍行》《緩歌行》更具典范特征。

其四，高適《燕歌行》蘊含了初唐歌行尚還缺乏的氣骨，凸顯盛唐精神。一般七古簡勁質(zhì)直，較少俳偶，比較能做到風骨凜然，但高適《燕歌行》幾乎通篇對偶，只在駢中略間一二散句，卻能做到氣魄沉雄，殊為難得，后來杜甫的《古柏行》頗有得于此。

方貞觀《方南堂先生輟鍛錄》云：“高適、李頎不獨七古見長，大段氣體高厚，即今體亦復見骨格堅老，氣韻沉雄”，古近體都能做到氣韻沉雄，最根本的原因固然源于作家的內(nèi)在氣質(zhì)，但與修辭也密切相關。僅就對仗而言，初唐歌行對仗綿密，并配合頂針、蟬聯(lián)，花樣繁多。略舉數(shù)聯(lián)：

五緯連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橫地軸。

秦塞重關一百二，漢家離宮三十六。

桂殿嶔岑對玉樓，椒房窈窕連金屋。

三條九陌麗城隈，萬戶千門平旦開。

復道斜通鳷鵲觀，交衢直指鳳凰臺。

（駱賓王《帝京篇》）

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jīng)學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

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

生憎帳額繡孤鸞，好取門簾帖雙燕。

雙燕雙飛繞畫梁，羅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著蟬鬢，纖纖初月上鴉黃。

鴉黃粉白車中出，含嬌含態(tài)情非一。

妖童寶馬鐵連錢，娼婦盤龍金屈膝。

…… ……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云。

南陌北堂連北里，五劇三條控三市。

（盧照鄰《長安古意》）

這類對仗，相對的語詞一般都屬于相同或相近的事類，語境距離比較接近（周裕鍇《王楊盧駱當時體——試論初唐七言歌行的群體風格及其嬗遞軌跡》，《天府新論》1988年第4期），如“桂殿嶔岑對玉樓，椒房窈窕連金屋”（駱賓王《帝京篇》）、“云母帳前初泛濫，水精簾外轉(zhuǎn)逶迤”（宋之問《明河篇》）、“欲向樓中縈楚練，還來機上裂齊紈”（劉希夷《搗衣篇》）。王維的《桃源行》是其早年所作，仍頗取法于初唐：“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云中雞犬喧”，《老將行》更顯雄奇，但“昔時飛箭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一聯(lián)以“楊”代“柳”，“柳”又本是代“瘤”，則略顯牽強，沈德潛以為“柳，瘍也，非楊柳之謂”，并以王詩的垂楊“亦誤用”。

高適《燕歌行》則揚棄了初唐歌行奇奇怪怪的雙擬對、回文對等純技法的對仗試驗，在意蘊上深入開掘，使對句之間語境得遠近虛實之妙。其事類較近者如“邊庭飄飖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較遠者如“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有兩相對照映襯如“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有關鎖鉤合如“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有因果相關如“身當恩遇恒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而最精警的則是“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一聯(lián)，堪稱一篇之眼，正因如此，引發(fā)后人種種解釋，甚至有人認為此語未必是刺：“張守珪為瓜州刺史，完修故城，版筑方立，虜奄至，眾失色，守珪置酒城上，會飲作樂，虜疑有備，引去，守珪因縱兵擊敗之，故有‘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之句”（陳沆《詩比興箋》）。這樣，就能以對仗之法蘊沉雄氣骨，當然，這也非高適所獨有，王維《燕支行》“誓辭甲第金門里，身作長城玉塞中。衛(wèi)霍才堪一騎將，朝廷不數(shù)貳師功”“報仇只是聞嘗膽，飲酒不曾妨刮骨。畫戟雕戈白日寒，連旗大旆黃塵沒。疊鼓遙翻瀚海波，鳴笳亂動天山月。漢兵大呼一當百，虜騎相看哭且愁”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高詩聲名更著罷了。

如果再就七言體轉(zhuǎn)韻來看，《燕歌行》大致有兩個系統(tǒng)，一是追法最初的曹丕詩句句押韻不換韻，曹叡、陸機、謝靈運、謝惠連及清人施閏章之作都是如此，宋人汪元量前25句每句押韻，只在末兩句換變徵之音，可視作變體。而偶句押韻且換韻的這一系統(tǒng)，南齊蕭子顯開其端倪，之后蕭繹、庾信、王褒踵武繼之，但只有到了高適，才是取法初唐體四句一韻，平仄互葉，換韻處首句入韻，同時或其后的屈同仙、賈至、薛蕙、盧龍云都是如此（賈詩稍有變化）。句句入韻更顯流麗，情韻婉轉(zhuǎn)，適合以思婦作為主人公來抒情的設定，而四句一換韻，不僅更吻合后人對“位置森嚴，筋脈聯(lián)絡，走月流云，輕車熟路”（胡應麟《詩藪》）的“行詩”詩體的理解，也更見筋節(jié)，更有盛唐風骨。這樣看來，高適《燕歌行》確實起到典范的作用。

（作者系華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