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軍
(吉林大學 古籍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12)
清河崔氏是中古北方士族的頂級冠冕,此乃人盡皆知的事實。伴隨家族成員的繁衍生息,族群規(guī)模持續(xù)膨脹,族人分居分房勢所難免。北魏時期著籍齊州東清河郡鄃縣(今山東淄博張店、淄川一帶)的崔氏烏水房在政壇上頗顯活躍,涌現(xiàn)出名臣崔光、史家崔鴻等眾多英杰,因而得以名垂史乘(1)關(guān)于北朝清河崔氏家族的政治活動,參見夏炎:《中古世家大族清河崔氏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然其缺乏對清河崔氏族內(nèi)諸房分化異動的詳細論證。?!盀跛俊敝妹姟缎绿茣肪砥叨对紫嗍老当矶?“宋樂陵太守(崔)曠,隨慕容德度河居齊郡烏水,號烏水房。”(2)歐陽修:《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736頁??疾橐患倚胀T閥,前提是弄清其在閥閱等級序列中的確切位置,然后才能捕捉支撐門第之“婚嫁宦學”諸要素的特征。分析崔氏烏水房同樣如此,倘若約定俗成、籠統(tǒng)地冠以“高門名望”的頭銜,則會湮沒問題的實質(zhì),后續(xù)研究亦無法深入展開。故筆者試根據(jù)北魏胡漢姓族等第的劃分標準,圍繞仕宦和婚媾對該房崔氏的門第定位加以研討。援引史料除《魏書》卷六七《崔光傳》外,還有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發(fā)掘臨淄北朝崔氏家族墓地陸續(xù)出土的七方墓志,志主分別為崔鴻及妻張玉憐、崔混、崔鹔、崔猷、崔博、崔德,志文翔實記載各自的仕途履歷和聯(lián)姻關(guān)系,是寶貴的第一手素材(3)參見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臨淄北朝崔氏墓》,《考古學報》1984年第2期,第221-244頁;淄博市博物館、臨淄區(qū)文管所:《臨淄北朝崔氏墓地第二次清理簡報》,《考古》1985年第3期,第216-221頁;李嘎:《北魏崔猷墓志及相關(guān)問題》,《考古》2007年第1期,第70-78頁;王佳月:《北朝清河崔氏烏水房家族墓研究》,《東方考古》2015年輯刊,第72-97頁。本文引用崔氏族人墓志銘俱出自上述諸文,后續(xù)恕不再逐條標注出處。。相信把傳世正史同考古資料緊密結(jié)合的二重證據(jù)法,會填補相關(guān)研究的空白。
北魏立國后,延續(xù)漢地固有的貴族制傳統(tǒng),遵循閥閱流品原則規(guī)劃統(tǒng)治集團的系統(tǒng)構(gòu)造,綜合曾祖以來近世三代的官資權(quán)勢和業(yè)績勛勞,梳理內(nèi)部的利益分配關(guān)系,以實現(xiàn)整合胡漢、長治久安的戰(zhàn)略意圖(4)劉軍:《論北魏前期漢人士族的入仕起家與世資門第》,《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2期,第157-166頁。。對待清河崔氏之類的衣冠舊族,朝廷量身定制了銓量門第的辦法。具體標準見《新唐書》卷一九九《儒學中·柳沖傳》:“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曰‘華腴’,尚書、領(lǐng)、護而上者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為‘乙姓’,散騎常侍、太中大夫者為‘丙姓’,吏部正員郎為‘丁姓’。凡得入者,謂之‘四姓’?!?5)歐陽修:《新唐書》,第5678頁。日本學者宮崎市定認為,“膏粱”和“華腴”屬于甲姓中的特例,貴族“四姓”就是甲、乙、丙、丁四級而已。就具體層級而言,位列一流高門、對應一品門品之“甲乙姓”的世資應在正三品以上,位列一般高門、對應二品門品之“丙丁姓”的世資則在從三至正五品間。此處官品采用的是孝文帝定姓族之年,即太和十九年(495)出臺的《中職員令》,與《魏書》卷一一三《官氏志》收錄的《后職員令》如出一轍(6)[日]宮崎市定著,韓昇、劉建英譯:《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67頁。。“甲乙姓”與“丙丁姓”之間的鴻溝突出體現(xiàn)在仕途的起步階段,即釋褐起家方面,雙方清晰地以從七品上階高位的三公行參軍為界分居上、下,足以驗證士族兩大層級劃分的合理性(7)[日]漥添慶文撰,徐沖譯:《北魏后期的門閥制——起家官與姓族分定》,《中國古史研究》編委會編:《中國中古史研究》(第六卷),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版,第98、144頁。。應當指出的是,北朝士族制度與南朝迥異,社會場域日積月累的道德感召力和文化影響力,遠不及體制內(nèi)易于量化比較的官品秩級來得直接,銓量姓族如同對號入座般簡單,而基層共同體通過清議、鄉(xiāng)論反饋的輿論則退居次席。日本學者岡崎文夫所論憑借家風實現(xiàn)門第傳承的自律性貴族制之典范,明顯不適用于北朝(8)[日]川合安撰,柴棟譯:《岡崎文夫的南朝貴族制理論》,中國中古史集刊編委會編:《中國中古史集刊》(第5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7頁。。有此固定標準,便不難解算崔氏烏水房的閥閱等第了。
還要補充的是,中古門閥官資的累積,絕非一代可行,而必備曾祖以降三代,才能確保門第傳承的連續(xù)性和穩(wěn)定性。蕭齊御史中丞沈約彈劾東海士族王源婚姻失類,羅列其家世曰:“曾祖雅,位登八命;祖少卿,內(nèi)侍帷幄;父璿,升采儲闈,亦居清顯?!?9)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746頁。家族資集顯系從曾祖算起。唐長孺指出,中古士族皆因緣際會、趁勢崛起的當朝顯貴,起決定作用的是現(xiàn)世軒冕,而非遠祖的榮??莨?足以澄清原委(10)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續(xù)編·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4-55頁。。但由于史料匱乏,若三代履歷無法齊備,起碼要有兩代可查,勉強可保結(jié)論的穩(wěn)妥(11)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45頁。。烏水房崔氏人物的先世履歷在這方面還是符合門第要求的?!段簳肪砹摺洞薰鈧鳌份d家族首領(lǐng)崔光先世:“(祖曠)仕劉義隆為樂陵太守。父靈延,劉駿龍驤將軍、長廣太守?!?12)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487頁。臨淄崔氏族人墓志對此記錄甚詳,可編織完整的家族系譜?!洞搌櫮怪尽?“祖關(guān)內(nèi)侯……父梁郡?!薄洞藁炷怪尽?“黃門文貞侯(崔鴻)之長子?!薄洞摞h墓志》:“梁郡府君之第二子焉?!薄洞揲嗄怪尽?“祖樂陵太守曠……父清河太守靈環(huán)?!薄洞薏┠怪尽?“祖敬友,本州治中,梁郡太守……父鹍,解褐奉朝請,清河、廣州二太守。”《崔德墓志》:“曾祖靈延,宋庫部郎、關(guān)內(nèi)侯。祖敬友,梁郡太守……奉朝請鹍之子?!鄙鲜雎臍v最遠追溯至曾祖,一般父、祖俱全,個別僅及父輩,但通過家族關(guān)系亦可補充祖輩情況,據(jù)此調(diào)查閥閱世資是完全可行的。
就世系行輩來看,崔光與崔猷為同祖堂兄弟,崔鴻與崔鹔、崔德與崔博是同父親兄弟,崔混是崔鴻之子,崔鴻和崔鹔是崔光之侄,崔德和崔博是崔鴻之侄(13)王佳月:《北朝清河崔氏烏水房家族墓研究》,《東方考古》2015年輯刊,第72-97頁。。這樣就以崔曠為首,梳理出崔靈延和崔靈環(huán)兩條支系。下面據(jù)《后職員令》具體衡量各自的資集品級:崔光祖崔曠正五品郡太守,父崔靈延從三品龍驤將軍,世資均值四品;崔猷祖崔曠、父崔靈環(huán)皆正五品郡太守,世資均值五品;崔鴻、崔鹔曾祖崔曠、父崔敬友皆正五品郡太守,祖崔靈延從三品龍驤將軍,世資均值四品;崔混曾祖崔靈延從三品龍驤將軍,祖崔敬友正五品郡太守,父崔鴻正四品給事黃門侍郎,世資均值四品;崔德、崔博曾祖崔靈延從三品龍驤將軍,祖崔敬友、父崔鹍皆正五品郡太守,世資均值四品。就現(xiàn)有資料綜合估算,崔氏烏水房整體的世資水準不過四、五品,在北朝士族閥閱序列中也就是門第二品的一般高門而已,即所謂的“丙丁姓”,其作為清河崔氏的旁支,照比真正甲第冠族的東武城本宗,尚存顯著差距。
讀者或許心存疑慮,烏水房與東武城本宗既同為清河崔氏,整體位列五姓七家,緣何通過世資計算求得的閥閱等第卻有高下之別?這就要從北朝銓量門第的方法談起。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495)厘定胡漢姓族,同源共祖之大宗族內(nèi)部的各個五服制小家族是分別測評的。朝廷明文規(guī)定:“凡此姓族之支親,與其身有緦麻服已內(nèi),微有一二世官者,雖不全充美例,亦入姓族;五世已外,則各自計之,不蒙宗人之蔭也。”(14)魏收:《魏書》,第3014-3015頁。當然,閥閱等第主要還是取決于直系父祖的官資,叔伯的權(quán)勢雖有裙帶影響,但不起根本作用(15)崔氏族人墓志屢見標榜叔伯關(guān)系者。如《崔鴻墓志》曰:“君伯父太傅、文宣公。”《崔博墓志》曰:“伯父鴻,黃門侍郎、青州刺史、度支尚書、文貞侯。”《崔德墓志》曰:“魏太保、文宣公之弟孫?!薄洞揲嗄怪尽吩?“故太傅、領(lǐng)尚書令、文宣公,即君從父兄也。”不過,這些表述僅可錦上添花而已。。實際上,拆分宗族為五服制家族,甚至規(guī)模更小的個體家庭乃北魏的既定方略,非但銓量門第,社會經(jīng)濟領(lǐng)域伴隨三長、均田制的實施推廣也助推這種趨勢,乃國家政策和族群演進使然(16)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95頁。。如此一來,宗族組織必定分化,族群凝聚逐漸松散,族內(nèi)房支升降消長便司空見慣了。例如,同族兄弟可能士庶天隔?!段簳肪砣豆珜O表傳》記載:“(遼東公孫)邃、叡為從父兄弟,而叡才器小優(yōu),又封氏之生,崔氏之婿,邃母雁門李氏,地望縣隔。鉅鹿太守祖季真,多識北方人物,每云:‘士大夫當須好婚親,二公孫同堂兄弟耳,吉兇會集,便有士庶之異。’”(17)魏收:《魏書》,第786-787頁。
臺灣學者甘懷真歸納類似現(xiàn)象,提出規(guī)律性認識:“以士族集團的共同活動,如共同祭祀為例。在中國中古的史料中,同一士族的成員有共同祭祀的證據(jù)極弱。士族中的官宦之家族是有祖先祭祀的現(xiàn)象。但這類祭祀多采宗法原則,只有家族中的少數(shù)人參加,未見有合族的形況。連合族共同墓祭的資料都少見?!?18)甘懷真:《身分、文化與權(quán)力:士族研究新探》,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2年版,第20頁。美國漢學家伊沛霞通過博陵崔氏的個案研究也發(fā)現(xiàn):“作為門閥士族的崔氏,雖然成員彼此之間維持著親族血緣紐帶,在危急之際可以互相信賴,但并不存在作為整個家族中心的決策機構(gòu),也沒有任何一支崔氏居于領(lǐng)導指揮地位。因此,成員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各行其是?!?19)周一良:《〈博陵崔氏個案研究〉評介》,《中國史研究》1982年第1期,第162頁。在此情況下,同宗各房各家尊卑各異、盛衰無常也就順理成章了。同為清河崔氏,烏水房的際遇遠遜東武城本宗乃北朝士族社會之常態(tài),排擺閥閱序列,絕不能將二者混為一談。我們習慣性且不加區(qū)別地稱清河崔氏為一流望族,實則相當籠統(tǒng)、模糊,并未觸及北朝士族制的本質(zhì)特性和家族運作規(guī)律。
傳統(tǒng)中國是典型的官本位社會,作為社會精英階層的門閥士族,迥異于典型的歐陸貴族,前者的實質(zhì)是體制內(nèi)的寄生官僚,不像后者那般首先是財富擁有者的經(jīng)濟概念。何炳棣指出,傳統(tǒng)中國的精英集團囊括現(xiàn)任、卸任官員和具備仕宦資格的預備官員,總歸是要與實際的官場資源掛鉤(20)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46-47頁。。這樣,社會地位和人生價值就只能通過仕宦體現(xiàn),而在漫長的宦海生涯與冗雜的職場履歷中,最具身份象征意義的片段莫過初登仕途的釋褐起家官,其作為躋身體制的“出身”因素,備受世人珍視。在中古門閥社會,它更是衡量貴族性高低的標尺,宮崎市定就是以此為基石建構(gòu)體系恢弘的六朝貴族制論的。鑒于此,我們不妨通過釋褐起家官的品級和職務類型觀照崔氏烏水房的閥閱地位,再將其與計算世資的結(jié)果加以比對,進而夯實相關(guān)論斷,完成邏輯體系自洽性的論證。幸而正史、墓志保留大量該族的釋褐信息可資利用。
宮崎市定研究發(fā)現(xiàn),起家官品與代表門第等級的鄉(xiāng)品(或門品)一般維持四級間距,誤差修正量在一級范圍內(nèi)浮動(21)[日]宮崎市定著,韓昇、劉建英譯:《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第66頁。。比如,門第一品之一流高門例以五、六品官釋褐,門第二品之一般高門例以六、七品官(亦包括個別八品清官)釋褐,特別是起家官品的上限與鄉(xiāng)品的四級差照應相對嚴整,自此向下兼容也是合理的現(xiàn)象。換言之,與鄉(xiāng)品固定保持四級間距的只是特定門第的起家上限,無法苛求所有例證皆須如此。這對估算崔氏烏水房的閥閱地位極具指導意義,關(guān)鍵在于這種搭配是建立在晉品令體系下的,北魏后太和時代方才入仕的崔氏族人能否適用值得懷疑,前述漥添慶文在當時通行的后令體系下對起家層級的精湛分析可接續(xù)彌補。實際上,北魏即便更換新品令,先前使用的晉令仍具參考效力,起家層級在新、舊兩套品令下綜合評估,才能實現(xiàn)相對準確的雙重鎖定(22)劉軍:《〈墨香閣藏北朝墓志〉所見元魏士族起家制度考論》,《東方論壇》2022年第2期,第104-114頁。。
《魏書》卷六七《崔光傳》載烏水崔氏人物釋褐狀況如下:崔光起家六品中書博士,崔勵起家七品皇子彭城王參軍,崔長文起家六品奉朝請,崔庠起家六品侍御史。崔氏家族墓志載釋褐情況如下:崔鴻起家八品彭城王左常侍,崔混起家六品秘書郎,崔鹔起家八品冠軍府長流參軍,崔猷起家七品司徒行參軍,崔博起家七品驃騎府參軍??梢?他們起家官的上限為六品,無疑照應門第二品的一般高門。再以太和后令為參照,上述人物釋褐狀況則為:崔光中書博士正五品上,崔勵皇子彭城王參軍正七品下,崔長文奉朝請從七品下,崔庠侍御史正八品下,崔鴻彭城王左常侍從七品下,崔混秘書郎正七品下,崔鹔冠軍府長流參軍從七品下,崔猷司徒行參軍從七品上,崔博驃騎府參軍從七品上。如前所述,從七品上階的三公行參軍是一流高門與一般高門起家的大致分野,除崔光、崔勵、崔混破例外,余下俱處一般高門的層位。崔光太和六年(482)入仕,當時尚無后令,筆者只是為行文統(tǒng)一,姑且以后令衡量之,并無實際意義。史載,崔勵乃崔光長子,“器學才行最有父風”(23)魏收:《魏書》,第1500頁。,秀才出身再加父蔭,破格任用順乎情理。據(jù)《崔混墓志》,崔混自幼深蒙父親崔鴻至交袁翻的提攜,辟除州主簿,州佐雖非正式編制的朝官,日后卻可享受越級起家的優(yōu)待??傮w來看,合理地排除特例,烏水房崔氏的釋褐起家無論新、舊令俱系士族一般高門的水準,與直接計算世資得出的結(jié)論是大致吻合的。
必須說明的是,北魏系統(tǒng)推進的士族化改革,實現(xiàn)釋褐起家與世資門第的精準掛鉤。《新唐書》卷一九九《儒學中·柳沖傳》曰:“魏太和時,詔諸郡中正,各列本土姓族次第為選舉格,名曰‘方司格’。”(24)歐陽修:《新唐書》,第5680頁。《通典》卷十六《選舉四》亦載:“孝文帝制,出身之人,本以門品高下有恒,若準資蔭,自公卿令仆之子,甲乙丙丁之族,上則散騎秘著,下逮御史長兼,皆條例昭然,文無虧沒?!?25)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90-391頁。以此發(fā)揮釋褐起家官昭示門第等級的作用,遵循此原理推導閥閱等第,在理論上是可行的。
中古士族的門第等級如實折射到仕途履歷方面,除必經(jīng)階段的釋褐起家外,仕宦頂點也具備一定的說服力。這個研究視角源自宮崎市定的啟發(fā):“對于貴族的官場生活,我把中正授予鄉(xiāng)品到尚書授予起家官作為問題,而對于其后升遷沒有做深入的研究。中正評定的鄉(xiāng)品如何實現(xiàn)或者沒有實現(xiàn),這是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然而,此項研究困難甚大。因為正史記載不以普通人為對象,而是以記錄特殊人物的經(jīng)歷為目的。到起家為止,是任何人都必須經(jīng)歷的,猶如一次洗禮,所以,可以把它當作一般現(xiàn)象來處理。可是,此后的前程經(jīng)常被境遇、個性和意外事件所左右,要從這些特殊性中總結(jié)出一般規(guī)律,并不容易。而且,隨著官位的提升,特殊條件的作用越大。所以,我內(nèi)心雖然積極籌劃對起家之后的官職晉升做一定程度的考察,但最終因為缺乏自信而不得不中途放棄?!彼踔亮髀冻鲆唤z絕望:“貴族門地的高低必須正確地反映在起家官上。而其后官位的升遷,受到壽命和運氣的影響,所以沒有太大的意義。起家由先天條件決定,至于榮顯與否則受后天條件的左右,這是當時貴族社會的通識?!?26)[日]宮崎市定著,韓昇、劉建英譯:《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第347、229頁。盡管如此,他還是做出了嘗試,比如設(shè)想鄉(xiāng)品數(shù)值即對未來仕途頂點的等位期許,卓越的寒士以五品郡太守為仕進上限,六品侍御史則是年老寒素退職致仕前的官職等,指明了一條亟待探尋的道路。
其實,悲觀大可不必,只要以官員的世資門第為基準,廣泛搜集并合理篩選資料,完全可以濾除異動因素的干擾,捕捉針對不同出身者的“止法”。我們發(fā)現(xiàn),具體的鄉(xiāng)品或門品量級與仕進頂點絕非精準的定點對位,即一品門品期許未來官至一品,二品門品期許未來官至二品;而是概略式的區(qū)域?qū)ξ?即一品門品獲準跨越生成自身的三品資格線,二品門品獲準跨越生成自身的五品資格線,以此實現(xiàn)階層構(gòu)造的再復制和身份地位的反復再生產(chǎn)?!洞薜履怪尽诽峁┲匾€索,終生未仕的志主卌三歲卒世,志銘慨嘆人生苦短:“五十之年難至,大夫之位詎登?!币闹械摹按蠓颉?乃借上古宗法分封內(nèi)爵序列公卿大夫士的稱謂,比擬特定的官位層級。約略而言,一、二品比擬公,三品比擬卿,四、五品比擬大夫,六、七品比擬上士,八、九品比擬下士,流外府史胥徒比擬庶民(27)[日]宮崎市定著,韓昇、劉建英譯:《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第62頁。?!霸n登”表示未能實現(xiàn)官至大夫的期許,反知四、五品的大夫?qū)游痪蛻谴薜?抑或全體烏水房崔氏人物)制度性的仕途終點,進而推斷其門第二品一般高門的閥閱定位。
但這只是理論上的猜想,尚需具體實例的驗證。因崔氏人物仕進集中在后太和時代,故官品仍以太和后令為準。據(jù)《魏書》卷六七《崔光傳》記載,崔光仕至正一品太保,崔勵、崔勖、崔長文、崔慈懋仕至從三品征虜將軍,崔挹仕至一品太尉,崔損仕至從六品儀同開府主簿,崔勔、崔覲仕至正五品寧遠將軍,崔權(quán)仕至正七品太尉參軍事,崔劼仕至從四品中書侍郎,崔敬友仕至正五品梁郡太守,崔鴻仕至從三品散騎常侍,崔庠仕至正五品步兵校尉,崔鐸仕至從三品冠軍將軍。據(jù)烏水房崔氏家族墓志,崔混仕至正四品鎮(zhèn)遠將軍,崔鹔仕至從五品護軍司馬,崔猷仕至正五品員外散騎常侍,崔博仕至正五品徐州長史。這些枯燥乏味的數(shù)據(jù)里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奧秘。盡管崔氏人物的仕進終點分布在后令正一至正七品的寬廣范圍內(nèi),但重心密布于四、五品區(qū)間,即兌現(xiàn)《崔德墓志》所言“大夫”的資格承諾。即便有抵達三品“公卿”線者,主要是處于邊緣位置的從三品,而且不乏崔勵、崔勖兄弟受父親崔光恩蔭、承蒙朝廷破格提拔的特例,正史本傳對此大書特書(28)《魏書》卷六七《崔光附崔勵傳》記載:“(正光)四年十月,父光疾甚,詔拜(勵)征虜將軍、齊州刺史?!币娢菏?《魏書》,第1500頁。崔勔死后追贈征虜將軍、齊州刺史,足證此職乃優(yōu)禮重臣崔光諸子的固定標準。,恰可說明其有悖常規(guī)之處。況且,從“甲乙姓”和“丙丁姓”的界限來看,從三品帶有從大夫向公卿層級過渡的痕跡,身份屬性更接近前者對應的四、五品。至于崔光、崔挹位極人臣,實乃特殊政治形勢和歷史機緣使然,不能以常制視之。上述崔氏人物仕進頂點的平均值為四品,表明該族系排除異動因素后整體處于一般高門的水準。
已有魏晉仕進制度研究發(fā)現(xiàn),基于家世門第的仕宦“止法”在確定職場巔峰的同時,亦會左右其晉升路徑和遷轉(zhuǎn)態(tài)勢。一般而言,當?shù)纸Y格極限時,陡升的勢頭漸趨放平放緩,通常會在資格門檻前反復拉鋸,經(jīng)過“累遷”最終完成跨越。朝廷此舉旨在理順晉升秩序,協(xié)調(diào)人事關(guān)系。烏水房崔氏人物遷轉(zhuǎn)履歷翔實者如崔光、崔猷、崔勵、崔鴻、崔鹔、崔長文、崔庠,只要找到其升進軌跡的共同折點,便不難鎖定身世資格準許的仕宦頂點,進而推知大致的門第等級。由于他們仕進遷轉(zhuǎn)主要發(fā)生在后太和時代,當然還要援引太和后令衡量官品。烏水房崔氏諸人遷轉(zhuǎn)履歷如表1所示。
誠如前述,不同的家世門第對應各異的仕進頂點,一流高門晉升的資格權(quán)限是三品官,一般高門晉升的資格權(quán)限是五品官,據(jù)此實現(xiàn)身份地位的循環(huán)復制和權(quán)益資源的等位世襲。各層級資格權(quán)限可以通過抵達臨界點的遷轉(zhuǎn)軌跡有效辨識,態(tài)勢遲緩的往復平調(diào)就意味著資格頂點的迫近。表1信息顯示,烏水房崔氏人物除入仕較早且深蒙皇家器重的崔光外,余下皆于六至四品間頻繁累遷,這個區(qū)域在各自履歷里所占比重最大。崔光雖然集中在三品以上層位累遷,最終得以位極人臣,完全具備一流高門的特質(zhì),但不應忽視的是,早年他在匹配一般高門的四、五品層位也有反復拉鋸的跡象;而且作為青齊士人的杰出代表,他因熟稔魏晉及南朝前葉時尚典章,能夠解決漢化改革遭遇的難題,而被北魏皇帝視為智囊,歷仕孝文、宣武、孝明三朝屹立不倒,才得以突破門第越界超遷,故應以特例視之(29)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12頁。。總體概觀,崔氏烏水房仕進大抵在覆蓋一般高門的五品大夫線周邊折返徘徊,這與其四、五品的仕宦峰值相互照應,更加證實其為一般而非一流高門的存在。
中古貴族制時代的婚姻,不是單純的情感生活問題,切莫忽視其標榜家世、維護血統(tǒng)、優(yōu)化遺傳、鞏固門第之功效。封閉固化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壁壘森嚴的閥閱體系投射到婚姻層面,勢必形成特定階層或群體無比嚴格的成員內(nèi)婚制,即所謂良賤不婚、士庶不婚的準則。實際上,倘若細究士族內(nèi)部,一流高門與一般高門也都精心建構(gòu)涇渭分明的婚姻圈,擇偶講究門當戶對,歸根結(jié)底要做到配偶雙方資源權(quán)勢的大致對等,從而實現(xiàn)利益輸送渠道的雙向暢通。時人對待門第婚信條毫不含糊,稍有差池就會被扣上“非類”的罪名,遭到族人和本階層的嫌棄,甚至國法家規(guī)的懲治(30)蒙思明:《魏晉南北朝的社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5頁。。既有習俗、制度的充分保障,婚媾在衡量門第方面要比充滿偶然因素的仕宦更加準
表1 烏水房崔氏遷轉(zhuǎn)履歷
確。宮崎市定解釋個中原委:“北魏的漢人社會遭遇特殊的情況,亦即處于異族的統(tǒng)治之下,因此,其官場榮顯與否受到運氣的左右,不能僅僅根據(jù)這一點來決定門地。反而是婚姻關(guān)系更能夠正確地反映門地,所以特別受到重視。無論多么有名望的族人,如果錯誤地和寒族通婚,門地都會驟然下降,連累整個家族。因此,如果出現(xiàn)和寒族通婚者,全族人都會與之斷交?!?31)[日]宮崎市定著,韓昇、劉建英譯:《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第264頁。他所說的“寒族”,未必真是卑微的寒庶,可能也包括門第不如自己的士族。理論上講,一流高門擇偶青睞世資三品以上者,一般高門則專注于世資四、五品者,否則無以彰顯門第婚的“對等”原則。必須強調(diào)的是,與估測鄉(xiāng)品的仕進頂點的思路類似,婚配雙方這種“對等”也并非量級的精準對位,而是層級的概略對應。崔氏烏水房的閥閱等級即可借助上述原理加以估測,所幸其家族墓志提供了豐富的婚媾記錄,既有配偶的郡望地籍,還有詳細的世資履歷,堪稱優(yōu)質(zhì)素材。茲羅列婚配關(guān)系如表2。
表2 烏水房崔氏婚配關(guān)系
根據(jù)表格資料,可推導若干重要結(jié)論:首先,就現(xiàn)有資料來看,烏水房崔氏配偶的世資基本維持在四、五品,即對應一般高門的層級。崔元華之夫裴藹之盡管世系不詳,但河東裴氏一般高門的門等已獲相關(guān)研究的證實,所以無論員外散騎侍郎是裴藹之的起家官還是遷轉(zhuǎn)官,均不妨礙其門第定位。崔止憐之夫傅驥亦不知世系,只能通過本人的戍主職務做大致推測,南北朝時期的戍主通常與郡太守固定搭配,級別估計與五品郡太守相當(32)洪斌:《南朝邊境太守帶戍主職官組合考》,《學術(shù)界》2017年第4期,第209-219頁。。《魏書》卷一一三《官氏志》記載道武帝天賜三年(406)規(guī)制:“郡置三太守,用七品者?!?33)魏收:《魏書》,第2974頁。這并非是說郡太守官居七品,而是說郡太守的候選者應具備以七品官釋褐起家的資格。按照宮崎市定鄉(xiāng)品與起家官品的對應理論,其門品應為二、三品,劃入一般高門不會有太大偏差。崔混岳父趙遐的門第頗具爭議,他在正史中有傳,《魏書》卷五二《趙逸附趙遐傳》載:“初為軍主,從高祖征南陽。景明初,為梁城戍主,被蕭衍將攻圍。以固收及戰(zhàn)功,封牟平縣開國子?!?34)魏收:《魏書》,第1147頁?!洞藁炷怪尽酚浧渚粑皇钦返摹澳财娇h開國伯”,業(yè)已達到一流高門的水準,但不排除死后晉一級褒贈的可能。且從他由軍主到戍主的經(jīng)歷看,似與重文輕武的一流高門格格不入。故其資集門第的核算暫以正史為準。如果上述判斷無誤的話,遵循門第婚的原則,崔氏烏水房的門第就只能是與配偶相應的一般高門。
其次,崔氏烏水房擇偶傾向本籍郡望,現(xiàn)存婚例中半數(shù)來自清河。研究發(fā)現(xiàn),姻戚的地域分布與門第高低是緊密聯(lián)系的,越是全國性的名望,聯(lián)姻的地域范圍就越廣;反之,越是地方姓望,聯(lián)姻的地域范圍就越狹促,直至被封閉在本鄉(xiāng)本土之內(nèi)。進而言之,在多大程度上突破地理界限、實現(xiàn)跨區(qū)域聯(lián)姻,堪稱考量門第升進的生動指標。烏水房崔氏擇偶的地域跨度相當有限,主要局限在鄉(xiāng)梓清河郡及其周邊。這與他們頻仕州郡幕府,集中擔任別駕、治中、主簿、中正諸綱紀職務,勢力盤踞鄉(xiāng)土,多結(jié)交同類人物一脈相承(35)據(jù)《魏書》卷六七《崔光傳》及崔氏家族墓志可知:崔鹔曾任州別駕,崔敬友曾任州治中,崔光、崔鴻曾任州都,崔鴻岳父張慶歷州主簿、別駕、中正,崔長文曾任郡中正,崔榮先、崔子元、崔混、崔猷曾任州主簿,崔猷女婿賈淵為州都,崔猷親家賈長休曾任州主簿。。雖偶有河東和關(guān)隴婚例,如武威賈氏也是長期僑居青齊地域的流民豪族(36)吳慶、劉孝珍:《北魏時期“齊地”僑流豪族與區(qū)域社會變遷——以武威賈氏為例》,《山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3期,第75-82頁。,卻無法改變地方性州郡望族內(nèi)部聯(lián)姻的事實,與全國性的“四海大姓”(37)中古衡量士族門第之“四姓”概念又有四海大姓、郡姓、州姓、縣姓之說,典出《隋書》卷三三《經(jīng)籍志二·史部》。參見魏征:《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990頁。大抵以郡姓為基準,郡中地位最高的“四姓”躋身中央即為全國性的“四海大姓”,勢力范圍局限本土者依大小強弱再區(qū)分州姓和縣姓。參見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續(xù)編·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第88頁。清河崔氏烏水房向中央核心權(quán)力圈滲透的能力與婚媾交際的地域版圖,遠遜東武城本宗,稱“四海大姓”稍顯勉強,視之為地方性的州姓之上流較為穩(wěn)妥。相距甚遠。
最后,從姻戚家族的社會聲望來看,烏水房崔氏與東武城本宗不可同日而語。與前者聯(lián)姻的清河張氏、房氏、傅氏,平原劉氏,南陽趙氏,武威賈氏,皆非魏晉傳統(tǒng)舊族,多系十六國以降趁亂崛起的土豪新貴。河東裴氏盡管底蘊深厚,怎奈永嘉亂后一落千丈,早已不復當年風采。烏水房崔氏與同列山東四姓的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趙郡李氏基本絕緣,亦不在新進之代人虜姓顯貴的婚姻圈內(nèi),足見其在北朝士族集團內(nèi)部的尷尬地位。東武城本宗與之形成鮮明對比,姻親范陽盧氏,太原郭氏、王氏,河東柳氏,皆魏晉冠冕(38)魏收:《魏書》,第826頁。。北魏后太和時代,與元姓皇族聯(lián)姻備受推崇,范陽盧氏“一門三主,當世以為榮”(39)魏收:《魏書》,第1062頁。,清河崔氏能攀龍附鳳者惟有本宗(40)張云華:《北魏宗室與“五姓”婚姻關(guān)系簡論》,《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第119-123頁。,烏水房望塵莫及,更加坐實了自身一般門第的定位。
眾所周知,中國中世是壁壘森嚴的等級社會,豈止“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即便士族內(nèi)部亦有劃分細密的分野。恰如宮崎市定所講:“大凡貴族社會是階層社會,自上俯視,階層無限;自下仰望,也是階層無限。有時候從上面看的寒士,從下面望上去卻明顯是名門?!?41)[日]宮崎市定著,韓昇、劉建英譯:《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第154頁。人們習慣把頭等門第并稱“四姓”,后來又衍生出“五姓七家”的說法。無論哪種排行榜,清河崔氏都穩(wěn)坐一席。但是,對中古士族的把握不能就此止步,須知羅列地籍姓望只是唐代辨識門第的簡化辦法。北宋沈括《夢溪筆談·雜志一》說,當時門第“遷易紛爭,莫能堅定,遂取前世仕籍,定以博陵崔、范陽盧、隴西李、滎陽鄭為甲族。唐高宗時又增太原王、清河崔、趙郡李,通謂七姓。然地勢相傾,互相排詆,各自著書,盈編連簡,殆數(shù)十家。至于朝廷為之置官撰定,而流習所狥,扇以成俗,雖國勢不能排奪。大率高下五等,通有百家,皆謂之士族,此外悉為庶姓”(42)沈括:《夢溪筆談》,長沙:岳麓書社,1998年版,第201頁。。這其實是門閥制度沒落失序的反映。而在貴族主義空前高漲的北朝時期,門第高低不能用地籍姓望籠統(tǒng)概括,而需翔實調(diào)查直系三代的資集履歷,以具體房支為單位各自單獨核算。
在此情況下,因體制內(nèi)權(quán)勢境遇不均,雖同為清河崔氏,內(nèi)部諸房的閥閱等第實有高下之別,本文研究的烏水房與東武城本宗就存在顯著差距,二者在門閥體系中分列門第二品之“一般”與門第一品之“一流”的地位。門第的差異集中體現(xiàn)在支撐士族制成立之兩大要素——仕宦和婚媾方面;而對烏水房崔氏仕進特征及擇偶標準的考查,又可反證基于世資推導出的閥閱等級之論斷。筆者這種循環(huán)邏輯順暢無阻,各項數(shù)據(jù)對接緊密,理論設(shè)定與歷史事實還是比較接近的。事實上,清河崔氏內(nèi)部的房際分化并非門閥化改革的結(jié)果,早在北魏前期既已存在。《魏書》卷三五《崔浩傳》載:“始浩與冀州刺史賾、滎陽太守模等年皆相次,浩為長,次模,次賾。三人別祖,而模、賾為親。浩恃其家世魏晉公卿,常侮模、賾。……世祖頗聞之,故誅浩時,二家獲免。”(43)魏收:《魏書》,第827頁。諸房既不承擔連帶的法律責任,在資源分配格局中自然也毫無瓜葛,旨在深度整合利益關(guān)系的士族化運動必定區(qū)別對待,不會因同宗同源就等同視之,從而在制度層面對同宗諸房的獨立地位予以確認。
日本學者守屋美都雄在所著《六朝門閥:太原王氏家系考》中指出:“在通常被稱為門閥的家族,與家長本位家族的強勢結(jié)合相比較,以宗家為中心的大范圍的宗族結(jié)合基本是不可能的?!?44)[日]守屋美都雄著,梁辰雪譯:《六朝門閥:太原王氏家系考》,上海:中西書局,2020年版,第216頁。矢野主稅的《張氏研究稿》以《南史·王奐傳》為例證明,每個房支皆有針對其門第的評價,評價標準為官職,即便同宗同族,起家官職卻可能因為父輩身份高低而產(chǎn)生顯著差異,導致房支分化(45)[日]川合安著,柴棟譯:《南朝貴族制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35-36頁。。宮崎市定也發(fā)現(xiàn):“像(瑯琊)王氏這樣的流寓貴族,很早就不能維持舉族一致共同行動的團結(jié)力,處于一族人各自行動,其中地位最顯赫者作為本族代表的狀態(tài)?!?46)[日]宮崎市定著,韓昇、劉建英譯:《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第335頁。所論與本文探討的情況如出一轍,關(guān)鍵在于對中古士族家族制的理解。甘懷真就此問題敏銳指出:“學者在以家族或宗族定義士族或門第時,其操作概念與意象總是作為親屬團體的同居、共財、族譜、宗祠等,而這些都是明清宗族的歷史經(jīng)驗。我們應謹慎于將明清宗族的歷史經(jīng)驗套用于理解中古的士族,即使二者有同,但我們更在意其異處?!?47)甘懷真:《身分、文化與權(quán)力:士族研究新探》,第20頁??芍^一語中的。取而代之的集團或階層分析,才是正確定位士族等第行之有效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