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躍進
我認識唐燕能老師,是因為他給滬上一批戲曲名家立傳,將一些隨時可能湮沒的藝術人生記錄下來。在與唐老師的陸續(xù)接觸中,我知道他癡迷余(叔巖)派聲腔。約上三兩好友,拍板擊節(jié),引吭一曲,便是他樂此不疲的生活享受。有時,他會將自娛自樂的唱腔錄音片段,分享與我。
前年,唐老師微信與我,說正在奮力撰寫姚慕雙與周柏春的合傳,邀我屆時作序。言辭之間,我感受了他對這本傳記的傾情投入,卻也詫異他的跨界寫作。之所以詫異,也與我自己對滑稽藝術的認知有關。作為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我固然是聽過不少滑稽戲的,但對姚周兩位滑稽藝術的大家卻不曾有過基礎性的研究,這讓我不敢貿然地應承唐老師的邀約。
后來唐老師中風,驚愕之余,我以為“姚周合傳”會擱淺。誰想,病中的唐老師將寫作“姚周合傳”的事計劃得明明白白。他一邊接受康復鍛煉,一邊堅持伏案寫作,硬生生地扛過了這段充滿磨難和艱辛的日子。他周邊的朋友與我一樣,都反對他這么帶病寫作??墒牵磳o效。
年前,我終于得到《滑稽泰斗:姚慕雙周柏春合傳》電子文檔。一氣呵成地讀了下來,便為自己先前詫異唐老師的寫作而抱愧。方才明白,他的付出是值得的。這是一部富有人文內涵與上海風情的人物傳記,寫活了姚周這兩位上海市民真心歡喜的滑稽藝術家。同時,這部合傳也兼具上?,F(xiàn)當代滑稽藝術史述的某些功能,這是由姚周他倆在劇種演變史上的地位和作用決定的。而這一切,對我這滑稽藝術的門外漢,則是一次難得的學習和增長見識的機會。
與大多數(shù)人物傳記作品相似,姚周合傳按時間順序,從人物幼時的成長寫起。唐老師的敘述口吻大體上是平實的,頗似我們在聽一位忠厚長者講往事。讓人不知不覺地跟隨著他的文字,進入對舊時上海市井生活的聯(lián)想,姚周童年生活的一些場景就真切地呈現(xiàn)了。諸如,頑童姚一麟的身影在鄰居討新娘子的現(xiàn)場穿進穿出,或別有用心地在弄堂口大餅攤前的磨蹭,或出于報復而對包飯師傅的惡作劇,或體弱的弟弟在夢囈中有咬哥哥手指的習慣,或哥哥拐彎抹角地想從弟弟手里賺得3個銅板……這些在人物生活經歷中捕捉來的行為細節(jié)和生動故事,串聯(lián)成姚慕雙、周柏春一幕幕生活情景和成長環(huán)境。讀者很容易被這些敘述俘獲,去尋覓著姚周成為滑稽大師的前史。
細節(jié),書中很多細節(jié)的表達與主人公的人生經歷,乃至歷史命運是相互浸潤的。譬如,姚慕雙是怎么走上滑稽藝術道路的,書中沒有就此予以正面解答,而是通過姚慕雙的各種經歷與見聞,各種遭遇的細節(jié),自然而然地表現(xiàn)了姚慕雙怎么會想著要拜滑稽名家何雙呆為師,他想通過唱滑稽戲來撐起全家的生活。其間的敘述完全著眼于姚慕雙和他們家庭的生存狀態(tài),沒有將滑稽與藝術掛上鉤。此時的滑稽,在姚慕雙眼里,包括他干練明理的姆媽眼里,就是一份期待它能夠養(yǎng)家糊口的營生,與藝術無干。那拜師的100塊洋鈿,對這經濟拮據(jù)的家庭而言猶如一場豪賭,是一次決絕的投資行為。他們最擔心的就是咚一聲扔進黃浦江,有去無回了……顯然,作者的敘述多了點煙火氣,少了點文藝份兒。我倒以為,這樣的敘述很生動,既是對歷史狀況的尊重,直抵商業(yè)經濟催生大都市娛樂消費的真相,也是對日后步入藝術殿堂的滑稽戲的尊重。這樣的認知與表達不僅反映了當時滑稽的狀況,也符合那個年代的京戲和其他演藝門類的生存狀況。
姚慕雙在其20來歲的光景,開啟了他唱電臺的滑稽藝人生涯。而周柏春之所以成為哥哥姚慕雙的搭檔,純粹是因為姚慕雙沒有搭檔。從小體弱,但特別乖巧懂事的周柏春知道哥哥唱滑稽是為了全家人過日子,特別想替哥哥分擔一點。還是學生的周柏春,一放學就往電臺跑,其時他正私淑滑稽名家劉春山。憑著無師自通的小聰明,先是幫著哥哥“搭搭腔”,后來就弄假成真,成了兄弟搭檔。其間的歡樂與辛酸,難以言表。身有重負,整天為稻米謀,抑或是在保持尊嚴與取悅市場之間,甚至在保住生計與忍受屈辱之間乞求平衡,是那個時代中國藝人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
這部傳記用大量的細節(jié)和事例描述,反映了20世紀40年代滑稽戲在上海的風生水起,云卷云舒。也用大量的細節(jié)和個案描述,傳遞出滑稽藝人唱電臺的衰落景象,并開始向劇場轉移,必須直面觀眾進行表演的過程。風華正茂的姚周兄弟,恰恰經歷了滑稽藝術轉型的重要時代,他倆的藝術進入到塑造人物形象的新階段。人物傳記,從某種意義上看就是在書寫一段歷史,或者說是書寫歷史進程中的人。姚慕雙與周柏春,便是作者筆下融入了滑稽藝術成長史中的生命個體。
真實,不虛妄,是這部合傳給我的另一層深刻印象。
我們都知道,人物傳記類作品的第一品格便是真實,尤其是人物心靈的真實。但是要做到這點并不容易,這里除了作者的認知深度,還有主人公自身的態(tài)度與胸懷。
合傳全書十章五十一節(jié),幾乎每一個故事,每一個細節(jié),甚至主人公每一個念頭和想法的來龍去脈,聽來都是合乎人之常情,合乎普通人的生活邏輯。甚至對一些次要人物的刻畫,也頗有神韻。比如20世紀50年代末在《不夜的村莊》演出前,劇團年輕人不理解老藝人朱翔飛為啥提前這么多時間到后臺化妝候場,朱翔飛悠悠地答道:“我現(xiàn)在精神勿多,要做人家點用。精神省下來,臺上給觀眾?!绷攘葦?shù)語,勾畫了人稱“幽默滑稽”朱翔飛先生獨特而磨難的人生經歷。還有一節(jié)講到,1951年周柏春在迎接侯寶林等北京同行的聯(lián)誼活動中,因為一出獨腳戲的表演效果不好而心生挫敗,用上海話形容叫“挖塞”。通常以為人物傳記么,多講過關斬將的傳奇,少說馬失前蹄的糟心。但是周柏春卻在其晚年出版的《自述》中,詳盡地講述了這段尷尬事兒,并對事情的前因后果有過不同角度的精到分析。半個多世紀后,周柏春老師仍然念念不忘,將其視為自己藝術成長的一個有特別含義的節(jié)點。正是周柏春老師的襟懷坦白,讓本書作者感受了這位滑稽藝術大師的寬闊胸襟,勇敢地接過了這個話茬。
而書中的有些真實,是撞擊人心的?!拔幕蟾锩睍r期,姚慕雙、周柏春雙雙被關進“牛棚”。哥哥姚慕雙擔心弟弟吃不飽飯,硬是從自己的口糧里省下一個餅子,乘人不備扔給了周柏春。周柏春固然是懂得哥哥的溫情,也著實地想吃了這個餅子。但森嚴的環(huán)境,讓他不由地揣摩起同寢室的那位導演是否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禁地擔心他會不會去告狀,思想斗爭了一夜,第二天他居然將餅子交給了管理員,害得姚慕雙餓了一天的肚子。理由是,姚慕雙有多余的糧食。周柏春對此回憶道,“此時此刻的我,是一個被扭曲了靈魂的怪物”。然而,此時此刻的讀者也在叩問,是什么怪物可以讓人的靈魂,得以如此地扭曲?
還是那個年代,一件發(fā)生在姚慕雙身上的真實事情:造反派無端地威逼姚慕雙交代“歷史問題”。實在扛不住瘋狂的糾纏了,姚慕雙發(fā)揮了他的藝術才智,憑空虛構自己曾有過軍統(tǒng)特務中將的頭銜,以求過關。大喜過望的造反派,竟也覺得中將軍銜太高了。再三誘導,讓姚慕雙認下了中校軍銜。生性“大戤戤”的姚慕雙,心大得連軍統(tǒng)特務的帽子也敢戴—如此荒誕不經的事兒,既不是故事也不是傳奇,而是姚慕雙和周柏春他倆曾經有過的生活與經歷。作為讀者,我的內心除了悲憫,盡是一片茫然。
好在這兩位滑稽藝術的泰斗級人物,終究是趕上了一個好時代。這個時代,敬仰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藝術勞動,也試圖發(fā)揚光大他們的藝術創(chuàng)造精神。
這也是我熱忱推薦這部合傳的另一個理由。即,我們通過對姚周藝術生涯的了解,可以更具體地感知滑稽藝術在上海得以繁榮成長,是基于它與上海市民生活、城市風情之間相濡以沫的關系,以及它與上海城市文化同步發(fā)展的關系。尤其是姚慕雙和周柏春在經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一系列輝煌的創(chuàng)作和藝術歷練之后,不僅確立了他倆在新中國和新上海舞臺藝術事業(yè)中的卓越地位,更重要的是他們身體力行地堅持“走人物內心的表演路子”,為滑稽藝術的健康發(fā)展提供了重要的藝術范式。
我想,今天上海市民的生活,可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滑稽藝術,需要姚周這樣的藝術家。謹此,向讀者朋友們介紹我讀《滑稽泰斗:姚慕雙周柏春合傳》一點粗淺認識。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