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錢·一棋

蹇廬氏

清代沈起鳳《諧鐸》記有一則故事：某秀才偶過延壽街，見一年輕人買書時掉落一枚錢，便抬腳踩住。年輕人走后，他彎腰拾起，將錢據(jù)為己有。這一切，被旁邊一長者盡收眼底。長者上前問其姓名后“冷笑而去”。秀才后來進(jìn)了謄錄館，謀到江蘇常熟縣尉一職?！笆b赴任，投刺謁上臺。時潛庵湯公，巡撫江蘇，十謁不得一見。巡捕傳湯公命，令某不必赴任，名已掛彈章矣?！崩碛墒恰柏潯?。此人辯解，得到的答復(fù)是：“汝不記昔年書肆中事耶？為秀才時，尚且一錢如命；今僥幸做地方官，能不探囊胠篋，為紗帽下之劫賊乎？請即解組去，毋使一路哭也！”昔日被冷眼相看的長者正是江蘇巡撫湯潛庵。

一錢落職。或曰，這是某秀才運(yùn)氣不佳，更多的人也許認(rèn)為這是小節(jié)，無關(guān)宏旨，湯潛庵太過吹毛求疵。

非也。這既體現(xiàn)湯潛庵一貫的清廉，還凸顯其宅心仁厚，尤其是對百姓的愛護(hù)，可謂善莫大焉。誠然，秀才不遇清廉、奉公、狷介的湯公，確實(shí)可能會春風(fēng)得意地走馬上任，然而，仕途之上欲壑難填也自不待言，誠如湯公傳話所說的，手中沒權(quán)時“尚且一錢如命”，倘手握權(quán)柄，必定貪欲洶洶，如今果斷阻斷秀才的“大好前程”，便防范了他“探囊胠篋”成為“紗帽下之劫賊”，也就避免其可能因貪下獄乃至人頭落地的結(jié)局。這不是對他的保護(hù)嗎？此外，其如果真為“紗帽下之劫賊”，那黎民百姓還不“一路哭也”。所以，阻斷一個貪官的仕途，也避免了百姓成為饕餮者口中的魚肉，可謂救百姓于鯨口。

至于說“一錢落職”太過嚴(yán)厲苛刻，也非所論。

一錢雖小，然而小節(jié)不小。

古人云：“不拘小節(jié)，終累大德”；“不矜細(xì)行，終累大德”。在西方一直流傳著一個古老的民謠：“丟了一枚釘子，壞了一只蹄鐵；壞了一只蹄鐵，折了一匹戰(zhàn)馬；折了一匹戰(zhàn)馬，傷了一位騎士；傷了一位騎士，輸了一場戰(zhàn)斗；輸了一場戰(zhàn)斗，亡了一個帝國?！薄皝G了一枚釘子”，確是瑣屑小事，然而，演進(jìn)之下，后果是“亡了一個帝國”?！耙幻夺斪印保湫『?？“一個帝國”又其大乎？

湯潛庵以某秀才的“一錢之貪”，便果斷阻截其仕途，就是為防范“一錢之貪”演進(jìn)為“一生巨貪”?！耙诲X落職”，固所宜也。

其實(shí)，“一錢落職”前，已有更加痛快淋漓的“一錢斬吏”。南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載：張乖崖當(dāng)崇陽令時，看見某庫工從庫房出來時鬢傍巾下藏有一錢，詰問得知錢是偷出來的，就令棍棒懲罰。某庫工還氣昂昂地辯解：“一文錢，何足道，你怎么能棒打我？就算能棒打，也不能殺我?！睆埞匝绿峁P判道：“一日一錢，千日千錢，繩鋸木斷，水滴石穿！”終究還是把那庫工斬了。崇陽人至今還在稱揚(yáng)，說“乖崖此舉，非為一錢而設(shè)，其意深矣，其事偉矣”。

一錢沒命。或曰，庫工碰上了酷吏，死得冤。

非也。張乖崖斬殺庫工，自是看到“一日一錢，千日千錢，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之害，要?dú)⒁毁影?，以儆效尤。崇陽百姓之所以稱譽(yù)不絕，也是因?yàn)槟抢镒晕宕詠碡澞珖?yán)重，張乖崖此舉，為的是扭轉(zhuǎn)貪風(fēng)，所以“意深”“事偉”。

湯潛庵、張乖崖這樣的清廉、耿介之士，所在多有，或者說，他們也都是在追慕前賢視小節(jié)若珍寶的品格。

唐代丁用晦《芝田錄》記有呂元膺的一則逸事，說他任洛陽留守時，某次與一欲做其幕僚的門客弈棋。呂元膺抽身批閱緊急公文時，門客以為對方無暇顧及，便“私易一子”，頓使棋局大變，門客反敗為勝。然而，門客棋局雖勝，人生之棋局卻從此落敗。呂元膺從這一枚棋子看穿其操守不正、行為不端，便果斷令其“他適”，那門客也已有所知曉，還想“以束帛贐之”而留下來，自然無濟(jì)于事。這件事，呂元膺十分看重，十多年后竟作為臨終遺言告誡兒侄：“吾為東都留守，有一棋者云云，吾以他事俾去。易一著棋子，亦未足介意，但心跡可畏。亟言之，即慮其憂懾；終不言，又恐汝輩滅裂于知聞?！?/p>

“一棋落職”的門客，顯然也是“利小者必害于大”。

偷拿一枚錢、偷易一枚棋，確是“小節(jié)”，然而，“丟了一枚釘子”般的“細(xì)行”，終究要拖累、玷污“大德”，小者落職，大者落頭，更大者亡國。

一錢見人品，一棋見結(jié)局。還有誰會認(rèn)為小節(jié)無關(guān)宏旨？

端直方正、疾貪如仇的呂、張、湯三公之所以十分看重和介意“一錢”“一棋”，且果斷出重手，就是因?yàn)樗麄兩钪安粦]于微，始成大患；不防于小，終虧大德”?！扒д芍蹋韵N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

漢代崇儉戒奢的思想家王符說：“慎微防萌，以斷其邪?！眳巍?、湯三公固其然也。確實(shí)，“慎微防萌”，在于果斷地“斷”。今之秉職者自當(dāng)竭誠效法，庶使某門客、某庫工、某秀才們終無謀職晉階、貪黷牟利之機(jī)。

（摘自七一網(wǎng) 七一客戶端/《聯(lián)誼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