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與不看的拿捏

郭鵬

2023年1月29日，車站候車大廳玩手機的孩子。圖/CFP

晚上10點，程士偉拿著洗好的蘋果推開兒子的房門，剛一聽見聲音，上初中二年級的程亮迅速將手機塞進抽屜，拿起筆，做出學習的樣子。

嫻熟的操作，沒能逃過程士偉的眼睛，他瞬間生起一股怒火，把蘋果狠狠地砸到床上。“還看手機，說了多少次，再瞎看沒用的，就把你的手機摔了！”程亮盯著父親，表情看不出一丁點驚慌和恐懼，“我是在查資料，不是看沒用的”。

程士偉明知道兒子在說謊，但還是選擇了克制，瞪了一眼程亮后，轉(zhuǎn)身離開兒子的房間，關門時卻控制不住地用了一下力，“咣”的一聲后，整個房子顯得愈發(fā)安靜。

一段時間以來，這對父子經(jīng)常因為手機短視頻的問題，明里暗里地較著勁。“真沒辦法了，罵也罵過，打也打過，就是管不住。”

程士偉告訴《民生周刊》記者，自己時常后悔當初在兒子使用手機的問題上，做出的一些“錯誤”選擇。他甚至在網(wǎng)絡上查詢過，“叛逆期的孩子，能強制沒收手機嗎？”但一直沒找到管用的方法。

如今，不少家長都存在同樣的困惑，孩子似乎已經(jīng)被手機“綁架”，尤其癡迷于觀看短視頻。如何將這些孩子從短視頻中解綁，成了許多家庭無法避開的一個問題。

“連一分鐘都沒到，就過來警告一次，跟鬧鐘一樣?！碑斨浾吆蛬寢尩拿?，小學五年級的糖糖毫不掩飾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你越是阻攔我，不讓我看，我就越想看?！?/p>

糖糖說，自己平時最喜歡看一些手工制作類的短視頻，學會了可以把手工作品送給同學，很有成就感。

對于這一點，媽媽馬曉晨并不否認，在她的眼里，糖糖心靈手巧，愛好手工，可自己又不會教。大約一年前，她開始讓糖糖跟著短視頻平臺學習，孩子也確實做出了很多精美的作品。

然而，近一段時間馬曉晨發(fā)現(xiàn)，糖糖開始看一些電影解說類視頻，還都是些偏暴力的片子。一次，糖糖突然問馬曉晨，用刀刺向心臟和拿棒子重擊頭部，哪個會讓人先死？

“驚呆”了的馬曉晨反問女兒，為什么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得到的答案是：“電影里的女一號太笨了，竟然不敢殺死壞人?！睆哪且院?，馬曉晨開始嚴格監(jiān)督糖糖使用手機，一旦發(fā)現(xiàn)孩子在看電影短視頻，就不容解釋地搶下手機。母女大戰(zhàn)時常上演。

“警告已經(jīng)沒有用了，只能來硬的?！币淮危R曉晨因為阻止女兒看短視頻，被氣得渾身發(fā)抖，就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信息。結(jié)果，引來朋友們紛紛評論，很多人表示感同身受。

北漂媽媽蘇雨，前幾天第一次動手打了13歲的兒子小鳴鶴。

那是一個周日，小鳴鶴趁爸爸媽媽沒起床，悄悄拿走了媽媽的手機，回到自己的房間，貓在被窩里刷短視頻。當蘇雨發(fā)現(xiàn)時，手機已經(jīng)被玩得發(fā)熱。

氣不打一處來，蘇雨在兒子屁股上狠狠地拍了兩巴掌，小鳴鶴哭著搶回手機，并扔在地上。蘇雨對孩子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為格外反感，也讓她堅信，兒子之所以偷偷看視頻，“看的內(nèi)容，一定和學習無關”。

動手打了孩子，蘇雨心里雖說有些后悔，但又覺得自己做得對。如今，她嚴格控制小鳴鶴玩手機的時間，至于孩子看些什么，她倒覺得無所謂。平時很少刷短視頻的蘇雨告訴《民生周刊》記者，“現(xiàn)在很多平臺都對內(nèi)容進行篩查，應該不會有不健康的內(nèi)容讓孩子看到吧?！?/p>

“別看我爸天天看著我，我們現(xiàn)在的招特別多，想看的話，誰都攔不住。”已經(jīng)上初中的程亮平時喜歡看一些游戲主播錄制的視頻，偶爾也會看一些娛樂搞笑的視頻。

他說，看短視頻就是為了減壓、開心。不可否認，在繁重的課業(yè)與升學壓力下，觀看輕松搞笑的短視頻，可以讓孩子的精神放松下來。某電視臺一檔訪談欄目曾經(jīng)采訪了10名中小學生，受訪者均表示看短視頻可以得到放松。

那么，是不是家長只要不勸停，就會一直看下去？程亮想了一下說：“其實誰都不想在這上面浪費太多時間，但總是越刷越想刷，畢竟大家都清楚，抖音五分鐘，人間兩小時?！?/p>

程士偉為了不讓兒子沉迷于短視頻，已經(jīng)卸載了自己手機里所有短視頻軟件。他想告訴兒子，真想停止做一件事情，“沒啥難的”。當初，為了要孩子，有著多年煙齡的程士偉果斷戒煙，至今沒復吸。

兩年前，程亮提出想要一部手機做生日禮物，程士偉沒有多想，痛快地答應了。妻子不同意買，畢竟當時關于短視頻影響孩子的討論已經(jīng)成了熱點。然而，程士偉覺得，不應該完全限制，該接觸的還要接觸。

拿到手機后，程士偉耐心地教兒子如何使用、如何下載軟件?？粗⒆邮炀毜厥褂檬謾C，他一度很是欣慰。此后，稚嫩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熟練地劃來劃去，眼睛幾乎一刻不離地緊盯著屏幕，在瞬息變化的畫面間切換，就成了程亮放學后的日常。

“我當時認為，只要大人在觀看時間上做到有效控制，孩子就不會出現(xiàn)看手機上癮的問題，更不會看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沒想到，程亮現(xiàn)在不但成癮癥狀明顯，“而且什么內(nèi)容都看”。程士偉并不期待通過手機能給孩子學業(yè)帶來什么幫助，只希望盡快修復父子關系。“手機已經(jīng)讓我們父子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在《欲罷不能：刷屏時代如何擺脫行為上癮》一書中，作者亞當·奧爾特表示：“自然交流可以提升孩子社交能力。在自然環(huán)境里跟其他孩子多相處，比用1/3的時間守著發(fā)光的屏幕，讓孩子們在一項能提升社交互動質(zhì)量的任務上，表現(xiàn)得更好?！?/p>

相關研究顯示：過多的屏幕時間會阻礙語言、社會和情感的發(fā)展，可能會影響孩子的觀察力、同理心、認識自己的方式及人際關系。

有專家研究發(fā)現(xiàn)，過多的屏幕時間，容易形成一種惡性循環(huán)：因為沉迷網(wǎng)絡，孩子沒有學會處理與他人之間的關系→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社交屢屢碰壁或倍感壓力→更想逃離現(xiàn)實，對網(wǎng)絡的依賴加劇→面對面的社交變得更少→加劇了孩子社交上的無能力。

作為一個12歲女孩的媽媽，馬曉晨越來越發(fā)現(xiàn)，網(wǎng)絡視頻中充滿了迷惑性，她也更加擔心短視頻對于單純天真又沒有辨別能力的女兒糖糖來說，始終藏著潛在的危險。

女兒之前提出的那個“哪個會讓人先死”的問題，至今讓馬曉晨不寒而栗，能保證孩子不模仿視頻里的動作和段子嗎？

馬曉晨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盡最大可能減少女兒看手機的時間。如果糖糖非要求看，她就和孩子一起看舞蹈類的視頻，和女兒一起學跳舞。

“你不讓她看，她也要玩游戲，跳舞要比玩游戲強?！睘榱吮苊馀畠嚎匆恍o意義的短視頻，馬曉晨只能耐著性子陪伴女兒。

《民生周刊》記者在采訪中發(fā)現(xiàn)，很多家長都和程士偉、馬曉晨、蘇雨一樣，一方面擔心孩子沉迷短視頻，另一方面又擔心強制管束會適得其反，往往拿捏不好尺度。

“現(xiàn)在是信息化時代，把孩子完全隔離在沒有手機、沒有短視頻的所謂‘安全環(huán)境’里是完全不可能的?！碧m州一名家長徐慧君說，身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家長也要主動學習，找到與孩子有效溝通的共同話題，這樣才能更好地引導孩子正確使用網(wǎng)絡、正確看待短視頻。

蘭州文理學院心理學教授王成德此前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由于短視頻適合在移動狀態(tài)和短時休閑狀態(tài)下觀看，視頻內(nèi)容短暫、變換豐富，容易博得中小學生的喜歡。而中小學生處于意識形態(tài)、身心發(fā)展、價值觀形成的關鍵期，好奇心、模仿性極強，這些新型的傳播媒介對于中小學生的社會化有著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其消極意義和身心傷害確實值得學校、家庭和全社會高度關注。

程士偉告訴記者，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走近孩子，“更別提交流了”。他覺得，學校應該對孩子進行更多的教育引導，加強家校溝通，讓孩子認識到沉迷短視頻的危害。

很多人都希望學校擔起更多責任，“老師要多與家長溝通，全面了解學生在家情況，對看視頻上癮的孩子進行心理輔導，引導學生更有效地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工具去學習、去開闊視野，同時教育青少年防范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沉迷陷阱”。

小鳴鶴雖然尚未發(fā)展到沉迷短視頻的階段，但總是想方設法哄媽媽，為自己多爭取一些玩手機的時間。

蘇雨能做的，就是絕不當著孩子面刷短視頻，“如果家長都管不住自己，卻埋怨孩子玩?zhèn)€不停，這樣是不可能讓孩子改掉不良習慣的?！泵慨斝▲Q鶴要看手機，她就會選擇一些手工、技能類的內(nèi)容，最大程度減少孩子接觸搞笑、游戲類短視頻。

王成德建議，短視頻創(chuàng)作者要有社會責任意識，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要積極向上，不打擦邊球，不傳播負面內(nèi)容。平臺設置青少年防沉迷模式，限制青少年使用時長、觀看內(nèi)容，平臺加強內(nèi)容審核和內(nèi)容分級。同時，有關部門加強監(jiān)管，不良內(nèi)容進行管控下架，落實平臺職責。

總之，只有當家庭、學校、社會形成一股強大的教育合力，共同營造一個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才能讓孩子們遠離手機，不沉迷短視頻，擁有一個健康快樂的童年。

一名網(wǎng)友的一段留言，引起了程士偉的強烈共鳴?！皻У艉⒆拥膹膩聿皇鞘謾C，而是缺少關愛、陪伴和示范。不要妖魔化手機，努力去創(chuàng)造一個能讓父母和孩子生活在一起的社會環(huán)境、就業(yè)機會和受教育的權利，給這些孩子一個更豐富、更有趣、更有意義的真實生活。當他們在真實的生活中感受到愛、歸屬和自我價值時，自然不會再沉迷于虛擬世界?！?/p>

（文中受訪的未成年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