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
山林不遠
瑪麗亞·索去世了,享年101歲。
中國最后一個女酋長,她生前常說:
我的鹿就像我的孩子一樣,我非常愛它們。
瑪麗亞·索的女兒得克沙·何說:
母親一輩子生活在山林里與馴鹿為伴,
帶領(lǐng)著使鹿的鄂溫克族從原始社會步入今天。
在一段采訪視頻中,瑪麗亞·索
唱起了鄂溫克歌謠《古佳耶》:
“可愛的孩子們從那么遙遠的地方
來到敖魯古雅,看望我這年邁多病的老人,
你們這些心地善良的人啊,
就像天上飛來的吉祥鳥?!?/p>
她也為未來擔憂:一想到鄂溫克人沒有獵槍,
沒有森林,沒有收馴鹿的地方,
我就想哭,做夢都在哭。
錢不重要,大自然里什么都有。
大興安嶺深處的根河,我在秋天去過那里
白楊樹身上涂了一層白粉,陽光
照在金黃的落葉上,草場上碼滿草垛
牛羊在山坡上云朵一樣移動,緩慢悠閑
雪還沒有落下,鄂溫克的山林不遠。
瑪麗亞·索奶奶,生前我無緣看望你
死后,我們擁有同樣荒蕪的雪原。
那時空中飛來白鶴,它們對著河流祈禱:
愿我的族人打到更多的灰鼠,愿馴鹿
多生養(yǎng),愿每一只馴鹿都轉(zhuǎn)世為我的族人。
和魚蟲鳥獸談論母親
大多數(shù)鯊魚一出母腹,
便再也沒有見過母親。
還有更多的魚類,
尚未成為受精卵,
便開始獨自生活;
它們終生在水中游動,
視水為真正的母親。
唯有大地上生活的鳥獸,
噬咬雙親帶血的慈悲,
偶爾是父親。母親更為常見。
它們終有離開的一天,
彼此不再相見,不再想念。
我,人類中的一員,
(萬物之靈——我們?nèi)绱嘶孟?/p>
是語言還是工具讓我們自信?)
在母親子宮著床那一刻起,
母親便愛我,用羞澀的少婦之心
用中年的勞累愁苦,用
老邁的芥子般的祈求和熱望;
我無法像魚蟲鳥獸一樣離開,
母親也不能,水和鹽
都在我們體內(nèi),甚于血。
離別終將到來,母親
你別難過;你讓我哭著出生,
我用眼淚送你回去,這一生夠了;
來生我有別的約定,幸虧遺忘
這浩瀚的大海收納了一切,
你沉默不語,我也不發(fā)一聲。
人類群星閃耀時
詩人和君主有過同樣的夢想
他們找來最硬的石頭刻字
到山巔之上淘洗靈魂
這無謂的,徒勞的蠢行。
有一天,語言點亮黑暗的尖刺
比黃金更持久的聲名讓人著迷
詩和律法寫下,英雄的歌謠寫下
語言迷舟從遠古漂流至今,
船上歷代的靈魂依然鮮活,再也不會死去。
誰發(fā)明了永生之書?文明中的無名氏。
在兩只雄雞和兩個黎明之間,
人類中最偉大的那個人抽象出數(shù)字“2”
他沒有留下陰影、手稿,甚至性別
創(chuàng)世的名聲歸于畢達哥拉斯、阿基米德;
笛卡爾、牛頓也必須獻上敬意。
這群謎一樣的天才負責翻譯大自然,
靈魂與道德的基本法同樣出自他們之手;
語言尚無形體,巨石還未承載意義
盜火者聽到呼喊,他還不是詩人。
人類有過愛智慧的黃金時代,
在古希臘,年輕的征服者亞歷山大說:
我若不是亞歷山大,我愿是第歐根尼。
疑問集
詩人熱衷于談論死亡
還有藝術(shù)家——形形色色的藝術(shù)家;
但必須將詩人和宗教人士單列,
他們,比別的人更愿意以身赴死。
死亡到底有何意義?人類如何感知?
沒有答案,這是神秘的難題。
有沒有鳥兒在飛行中墜落?那一瞬間
死亡是留在空中,還是和肉體一起著地?
死亡會是一顆止痛藥嗎?緩解詩人豐富的痛苦
有人說:意義才是歸宿,哪怕它只是猜想;
正如東西方的神都不會死,有穩(wěn)定的外貌和喜好
一樣愛著受苦受難的凡人。我不反駁,
也不否認,我看到一個抱著孩子的農(nóng)婦
她面容愁苦,上帝給了她和圣母相似的表情。
詩如何在
一首詩的意義在于如何說出。
在于呈現(xiàn)大海中為什么漲滿藍色的水,
在于討論海鳥為何都是灰白色,
它們?yōu)槭裁礇]有熱帶雨林中鳥類的斑斕色彩。
我去過很多海邊的小鎮(zhèn),漁民的汗水
有和海水相似的咸度,膚色卻與海水迥異;
他們和我共享一個太陽,金黃色的光線,
潛伏的巨大魚群,一粒粒游動的詩。
詩的意義在于,水中的鹽,鹽中的咸,
正如沙灘的意義在于接納貝殼與石頭的碎屑,
這是偉大的愛,它將死亡轉(zhuǎn)化成詩意;
誰沒有愛過海灘?孩子們熱愛沙子,
這是人類的天性,詩歌中原始的部分。
沒有人能命令鳥兒停止扇動翅膀,
沒有人能阻止詩進入曠野中雪白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