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蔚
2023年1月28日,一場長達四個半小時的“馬拉松音樂會”震動古典樂壇,“指揮跪拜”“聽眾暈倒”等軼聞令樂迷們津津樂道。鋼琴家王羽佳攜手著名指揮家雅尼克·涅杰-瑟貢(Yannick Nézet-Séguin)在費城交響樂團的協(xié)奏下,一口氣演奏了拉赫瑪尼諾夫的五部鋼琴與樂隊作品——四首鋼琴協(xié)奏曲和《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首次成功挑戰(zhàn)“音樂珠峰”,并點燃“拉赫誕辰一百五十周年慶”的盛大焰火。
在二十世紀的西方音樂家群像中,始終有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身影。他身高近兩米,體型頎長如巨人;一雙能輕易跨越十二度的手擁有天然優(yōu)勢;短刷刷的平頭、布滿皺紋的臉龐和不茍言笑的表情,讓人聯(lián)想到“清教徒”形象。拉赫瑪尼諾夫習慣于在陰郁色調(diào)下構建寬廣的情感世界,他的藝術道路,折射出了舊俄時代、十月革命、兩次世界大戰(zhàn)等歷史變遷的復雜軌跡。雖長期身陷左右為難的窘困,但他仍以技巧高超的音樂作品抒發(fā)著真摯深厚的情感,實現(xiàn)了靈魂的升華。
拉赫瑪尼諾夫的一生,始終在“夾縫”中頑強生活!
于他所處的時代,他深陷于新舊潮流的轉(zhuǎn)換中。拉赫瑪尼諾夫是俄羅斯“白銀時代”杰出的音樂家代表。當二十世紀印象派、表現(xiàn)主義、新古典主義等流派層出不窮,紛紛以非調(diào)性打破傳統(tǒng)秩序時,他始終不愿放棄調(diào)性、旋律、曲式、常規(guī)體裁形式等音樂傳統(tǒng)的堡壘陣地,努力恪守十九世紀浪漫主義風格,因“保守”而顯得不合群。他與浪漫主義作曲家勃拉姆斯屬于同一類人,不肯妥協(xié)的“逆潮流”精神一脈相承。
于他所處的環(huán)境,他深陷于不同價值觀的裂縫中。拉赫瑪尼諾夫的一生幾乎可以被平均分割成兩半,1873年至1917年,身處俄羅斯的他從無名之輩成長為業(yè)界翹楚,譜寫出了動人心弦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和《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1918年至1943年,他積極籌備世界巡演,其間也進行音樂創(chuàng)作,《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以及《交響舞曲》等都是其晚年的杰作。拉赫瑪尼諾夫深深眷戀著祖國,可惜再未回歸,最終在鄉(xiāng)愁哀怨中客死異鄉(xiāng),成為“天上的一抹浮云,永遠的漂泊者”。
于他所熱愛的音樂,他深藏于暗流與水面之間。他的音樂作品,往往表面寬廣寧靜,內(nèi)部激情奔涌,總是在綿延悠長的惆悵后,于某個恰到好處的“極點”迸發(fā)出動人肺腑的情感力量,頗具“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的意境。那些優(yōu)美而悲愁的如歌旋律,呈現(xiàn)出滌蕩心靈的美好與浪漫,掩藏了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過往。
拉赫瑪尼諾夫繼承了“旋律大師”柴科夫斯基的戲劇性、抒情性以及濃郁的民族風格,無論是鋼琴協(xié)奏曲還是交響曲,美妙的旋律令人難忘。他大量吸收寬廣、悠緩的俄羅斯民歌風格,以豐富的和聲語言和復調(diào)手法不斷予以強化,極富詩意,易打動人。
在拉赫瑪尼諾夫的四部鋼琴協(xié)奏曲中,《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和《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最為著名。前者完成于1901年,是一部非常典型的具有俄羅斯式憂郁浪漫的作品,作曲家一方面以深沉的音調(diào)抒發(fā)綿延的悲傷,另一方面通過氣勢磅礴的高潮來表達滿腔的激憤,因此它又被喚作“交響情人夢”;后者完成于1909年,憑借濃烈的情感表達和艱深的演奏技術聞名于世,據(jù)說演奏者演奏一次相當于鏟十噸煤。
有人喜歡《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的唯美,有人贊嘆《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的炫技,爭執(zhí)不下,難分伯仲。在我看來,它們就好像一條河流的上游和中游,兩者既是情感的延續(xù)發(fā)展,也是人生的漫長求索。如若要問下游是什么,輝煌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如何?
《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在天空陰霾和荒原無垠的壓抑氣息中,沿著洶涌的河流開始艱難前行,經(jīng)過力量積蓄,逐漸活躍起來,在懸崖和暗礁的夾擊中匯聚樂思,最終在鋼琴與樂隊的強烈撞擊中走向奔騰狂想。作品的底色是對現(xiàn)實深感不滿的苦悶宣泄,但作曲家卻用高貴又憂傷的氣息,以極富幻想的抒情將我們緊緊包裹。尤其是第二樂章的柔板,令人沉醉在廣袤闊遠的音樂中。
八年后的《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作曲家在技法上更趨于成熟。雄偉陡峭的音域變化、跳躍性的節(jié)奏和高昂有力的高音合奏,在三個樂章中多次呈現(xiàn)。主奏鋼琴有時以極快的切分節(jié)奏向前推進,有時以層巒疊嶂的方式曲折而上,有時以富有流動性的渾厚巧妙穿插,最后如氣勢貫通的大河,在一瀉千里中成就百川歸海的奇觀。
從《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到《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從憂郁浪漫到堅毅有力,尤其鋼琴的音色變化之多令人眼花繚亂,幾乎涉及所有的音區(qū),與管弦樂隊組成嚴密的銅墻鐵壁,在忽而沉重、忽而飄逸、忽而急促、忽而舒緩的情感表達中,散發(fā)出炫目的藝術魅力和堅韌的生命力量。
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于1909年11月28日在紐約首演,由作曲家親自主奏鋼琴。他那雙神奇的大手飛速掠過最復雜的段落,走句清晰利落,其準確性和靈巧程度令人既敬重又嫉妒。這部大獲成功的鋼琴協(xié)奏曲快速在世界各地“蔓延”開來,百余年來吸引著無數(shù)鋼琴演奏家爭相獻技。
王羽佳這次在紐約卡內(nèi)基音樂廳的“封神”演奏,在技藝、體力和演釋上均展現(xiàn)得無懈可擊,這出自她本人對作曲家的喜愛以及自身長期的深厚積淀。王羽佳曾說,她一直對拉赫瑪尼諾夫情有獨鐘。孩提時代,她就被其抒情細膩的鋼琴前奏曲所吸引,十五歲進入柯蒂斯音樂學院后,認真研究他的作品,被其錄音中“高貴而純凈”的聲音以及那份獨特而脆弱的美所吸引。
雖然無緣現(xiàn)場感受王羽佳此次的“極限挑戰(zhàn)”,但我曾有幸于2018年在上?,F(xiàn)場聆聽了兩場俄羅斯版的《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一場是鮑里斯·別列佐夫斯基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的演奏,另一場是丹尼爾·特里福諾夫在上海大劇院的演奏,他們分別是1990年和2011年柴科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的鋼琴組冠軍。
別列佐夫斯基長得“虎背熊腰”,有著一種俄羅斯式的彪悍氣質(zhì)。他猶如一位力大無比的“戰(zhàn)神”,讓鋼琴發(fā)出鏗鏘沉重的搏擊聲,同時又像自由飛舞的“精靈”,靈活的手指極具跳躍性,隨著旋律起伏而狂舞,情緒飽滿,復雜的準確和精準的靈巧在他手中不可思議地兼而有之。除了獨奏的華彩表現(xiàn),他與樂隊的配合也十分默契,繁雜卻清澈的琴音在樂隊的挺進助威下,一路追逐著“無限風光在險峰”的樂趣……
年輕的丹尼爾·特里福諾夫則是另一番“享受自我”。他濃密的胡須幾乎遮住大半張臉,始終低著頭,雙手仿佛著了魔般在琴鍵上飛舞,變幻莫測。鏗鏘時,他用盡全身力氣,猛烈錘擊鍵盤;柔情時,他觸鍵細膩,華美音符流淌……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他深陷在自己與拉赫瑪尼諾夫的私語中,身心與音樂融為一體。
《紐約古典樂評》曾評論說:“演奏一首拉赫瑪尼諾夫的鋼琴協(xié)奏曲,需要足球運動員的耐力、外科手術醫(yī)師的技巧和音樂家的心靈?!变撉偌覀冿L格各異,卻都將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作為檢驗是否具備“三合一”超能力的“試金石”。
隨著此次音樂會的成功舉辦,世界各地紀念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活動此起彼伏。指揮家雅尼克·涅杰-瑟貢將完成自2021年起籌劃的三張專輯,指揮家捷杰耶夫、歌唱家格茲瑪娃將在2023年4月聯(lián)袂呈獻“拉赫瑪尼諾夫一百五十計劃”,中國國家大劇院以及各地樂團也將隆重推出關于拉赫瑪尼諾夫的系列專場音樂會。
在藍色地球上,當我們滿懷熱愛和崇敬,多姿多彩地向拉赫瑪尼諾夫致敬時,在遙遠的水星,一個以拉赫瑪尼諾夫命名的最深隕石坑依然孤寂寧靜。拉赫瑪尼諾夫似乎從未離開過我們,他以深沉的目光凝視著我們,用閃爍著生命光輝的音樂與我們遙相呼應,啟迪渴望溫暖的心靈,治愈著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