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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王維詩歌的留白藝術(shù)

    2023-04-29 00:00:00劉玉秀
    藝術(shù)科技 2023年6期

    摘要:集畫家與詩人身份于一體的王維,在詩歌中將留白藝術(shù)運用得爐火純青,創(chuàng)設了極具生命氣質(zhì)和美學韻味的留白空間。詩人選取獨特的意象群,將色彩搭配、線條構(gòu)圖等藝術(shù)手法融入詩歌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蕭疏淡遠的美學風格。詩人在詩中以情之淡化、時間之隱退塑造“不言”之廣闊空間,創(chuàng)造出宛如畫中“疏可走馬”的留白世界。受禪宗思想的影響,詩人始終懷揣著清澈如明鏡的心,感受萬物的生生不息,將精神不斷升華至空明境界。詩人借用留白藝術(shù),巧妙地制造出“無我”之空靈境界,以“剎那”入境展現(xiàn)出古典詩詞的大氣象與個人之格局。王維詩歌的留白藝術(shù)是文學史上一道亮麗的風景,其詩中的留白頗具靈動之美,更為讀者展現(xiàn)了王維無限的精神空間。文章全面考察王維詩歌的留白藝術(shù),不僅有利于拓展詩歌的審美空間,對了解詩人宇宙意識、生命體驗、美學趣味也具有重要意義。

    關(guān)鍵詞:王維;詩歌;留白藝術(shù)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06-00-03

    0 緒論

    留白原本屬于中國畫創(chuàng)作的重要藝術(shù)手法之一。在中國詩詞創(chuàng)作中,技藝高超的詩人們也善用此種藝術(shù)手法,建構(gòu)詩歌意境,使詩歌韻味無窮。王維既是詩人,亦為畫家,所以精通于留白技藝的運用,其詩既有妙景,又有性靈,更得至理,靜攝萬象,動合乾坤,其大雅之美,古今無雙。詩人曾自嘲:“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詩人自負其才,又篤信佛學,具有深厚的儒道修養(yǎng),這使他對天地萬物、自然山水有著獨特的感受。一幅幅若隱若現(xiàn)、似幻似真的圖景隨之呈現(xiàn),于是王維的詩作之中出現(xiàn)了大片留白。王維詩歌的留白藝術(shù)最終成為文學史上一道獨一無二的亮麗風景。全面考察王維詩歌的留白藝術(shù),不僅為我們拓展了詩歌欣賞的審美空間,還對了解詩人宇宙意識、生命體驗、美學趣味具有重要意義。

    1 留白藝術(shù)之內(nèi)涵與運用

    留白是中國畫創(chuàng)作的重要技術(shù)形式,也是中國畫創(chuàng)作的主要元素,具體是指在構(gòu)圖中化白為黑,不僅黑(實)處要精心布置,畫之留白(虛)處也須安置得當,黑白疏落有秩,方能產(chǎn)生無限韻味。留白注重創(chuàng)造繪畫的寫意空間,在虛實之間展現(xiàn)出韻味無窮、蘊藉深遠的意境美,展現(xiàn)出中華民族特有的審美情趣。

    盛唐時各類藝術(shù)相互交流碰撞,王維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便體現(xiàn)出詩與畫的交融,其詩歌中的留白藝術(shù)也運用得爐火純青。《漢語修辭格大辭典》中譚學純等人如此定義留白:“說話或?qū)懳恼聲r,有意不把話說完或說清楚,留下一定的空白,讓讀者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去填補的一種修辭方式?!保?]由此,王維的造境藝術(shù)也有了相應的理論支撐。詩人有意無意間以畫入詩,并將繪畫中的留白技法融入詩中,極盡雅致,最終營造清新的空靈之境。詩人自負其才,能將詩、畫這兩種藝術(shù)形式完美融合,也確實達到了“詩中有畫”的融會貫通之境。

    王維慣于將色彩運用滲進詩歌創(chuàng)作中,選取特定意象,由此形成空靜明徹、蕭疏淡遠的美學風格。色彩被黑格爾視為繪畫藝術(shù)中極為重要的元素:“色彩的感覺是美感的最普及的形式?!保?]而詩人對色彩的不同運用,也會形成不同的美學風格。杜甫詩歌中多見“青”“黑”等字,喜呈現(xiàn)冷、暗的色調(diào),故其詩風迅猛而深沉凄惻;李商隱則喜用“紅”“金”等明艷字眼,形成濃艷華貴之風。王維詩歌注重調(diào)和光線的明暗、色彩的深淺以及冷暖色調(diào)的搭配,蕭疏淡遠,于對立中呈現(xiàn)出和諧。如其詩《歸嵩山作》與《鹿柴》,同是寫夕陽落輝,王維卻在本來較為黯淡的光線透視中表現(xiàn)出明快而穩(wěn)定的色覺?!盎某恰薄肮哦伞薄吧盍帧薄扒嗵Α边@些本身偏幽暗的景物,帶有幾分消沉之感,王維用夕陽的光線去透視這些幽暗之處,卻顯出清新明麗之感。

    線條是繪畫的重要組成部分,對線條進行巧妙構(gòu)造也可以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意象空間,展現(xiàn)詩人的個性與風骨。王維的詩有極強的線條感,繪畫中通過線條構(gòu)圖、營造氣勢的手法被詩人巧妙運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由此讓詩歌產(chǎn)生了畫面層次豐富、視覺轉(zhuǎn)換獨特的透視效果,呈現(xiàn)出立體之感。詩人在《終南山》一詩中借助前景、后景,通過仰看、俯視等角度寫山繪景,最終淋漓盡致地描繪出山的重疊感,文字呈現(xiàn)出雕塑般的美學效應。其中《使至塞上》最為經(jīng)典,“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句,簡約洗練而境界無窮。留白技藝使詩人實現(xiàn)了意境的建構(gòu)與內(nèi)心世界的外在表達,在對物象外在的整體呈現(xiàn)與把握之間,詩人以遼遠之景、粗獷的線條,營造出以部分代表全體,瞬間表現(xiàn)永恒,將人心帶往無限自由的廣闊空間。

    2 “不言”之廣闊空間

    詩歌本就有直筆、曲筆之分,被譽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詩人王維卻試圖以“不言”把“筆”的痕跡全部消除。詩人刻意將情感淡化,“愁”“悲”“喜”等平常表達情緒的語匯,在其詩中極少出現(xiàn)。詩人借景語代人語,任情感自然生發(fā),寥寥數(shù)筆勾勒一幅淡雅山水圖;抑或?qū)r間隱退,“偶然值林叟”“隨意春芳歇”,難怪錢穆先生將其詩歸為“不需要照著年譜來讀”的一類詩[3],也正是這種隱去背景、深藏情感的特質(zhì),為其詩留白式空間的建構(gòu)創(chuàng)造了契機。

    王維暢游山河,飽覽萬物,加之受佛、道的影響,對宇宙空間和生命體驗有一種超越性的感受,詩人以留白方式言說,其詩于有限中見到無限,又于無限中回歸有限。如《易傳》云:“無往不復,天地際也……”[4]空間是無限而回旋的,生命是有限而無窮的。其詩《終南別業(yè)》是這種意識象征性的表達,詩人乘興而行,淡化行蹤,與大自然隨機相應,空間在詩人的行、坐間無限延伸,其意趣悠然回旋,此消彼興,于留白處體現(xiàn)了生命樂趣無起無終、流動不止的韻律。此外,詩人常會在渺遠處點綴數(shù)筆,或暮禽、飛鳥,或流水、行人,既體現(xiàn)無限歸于有限,使心靈似在無窮里流蕩,又在有限里有所安頓。其空間的方向非一去不返,而是有去有還的。

    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臨高臺送黎拾遺》)

    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歸嵩山作》)

    在此,飛鳥、行人、清川、車馬、暮禽成為無限空間里的一個符號,深遠的韻味藏于意象背后,更在不言之中。所有意象都被詩人恰當?shù)匕仓?,一動一靜與一虛一實之間,代表著無限向有限的回旋,亦是有限向無限的延伸,安頓了躁動不安的心靈。最終,詩人為我們展示的是更具超越意義的體驗,在“不言”的廣闊天地中,是心與無限空間的同游同止、體合

    無間。

    詩人非但將現(xiàn)世的時空超越,更欲將“生”之存在超越,在無生無滅中,獲得永久的寂靜與安寧。詩人融匯“三教”所品悟到的深邃哲思,在詩中以不言的留白方式盡數(shù)說出。而讀者暢游在詩人的“不言”之中,也能感受詩中天地之廣闊無邊,生命之寂靜與無窮,體悟與詩人相同的情感。

    3 “無我”之空靈境界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將藝術(shù)境界分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其中“以物觀物,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的“無我”之境界在王維的大部分詩歌中一以貫之[5]?!盁o我之境”源于王維受禪宗影響形成的“空寂”審美創(chuàng)作心理。這里“空寂”不僅指內(nèi)心的虛空,也指與外物接觸時,應“物與神接,觸類即真”。這就要求詩人不僅在觸類時保持“無我”之審美心理,還要將內(nèi)省所得的體驗通過意象表現(xiàn)

    出來。

    正如黑格爾所論:“只有通過心靈而且由心靈的創(chuàng)造活動產(chǎn)生出來,藝術(shù)作品才成其為藝術(shù)作品?!保?]王維通過最直觀的經(jīng)驗反射現(xiàn)實,任運自然,觸類而真,并通過精心挑選的意象,以留白的藝術(shù)方式,傳達出自身的本真感受。如《辛夷塢》一詩,詩人一方面將主體情感融入客體物象之中,以山中芙蓉的自開自落表達自身之高潔與孤芳自賞;另一方面,詩中作為客體被觀照的“芙蓉花”“澗戶”自帶的那份清幽淡遠、蕭疏高冷的情調(diào)全部由詩人主體接納吸收,并化為主體情感的一部分,實現(xiàn)了人與物最直接的交流。正是通過直觀的把握,空靈之美成為王維詩歌的一大特色。

    王維擅長以人物行蹤的隱退制造出大片留白之境。詩人常在最后一兩句以人入境,創(chuàng)設景之生長空間,或是構(gòu)造穩(wěn)定的景物體系,借助人物言語和行為的留白,為詩之情理交融制造可能。詩中人與景的交匯,不破壞原景之安然有序,反而體現(xiàn)出和諧整一之境。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終南山》)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

    詩人首先進行了大段布景,最后以隔水問樵夫、空翠濕衣等行徑與景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寫人情物性,美在有意無意間”(清沈德潛語),至此,人物的言行都只在片刻的時空之間戛然而止。通過景致的留白,詩人不僅未打破精心構(gòu)筑的體系,更隱去對人物行蹤的交代、對事件的評價,使人景水乳交融,于人之留白處,營造物我兩忘之境。讀者也得以在詩人構(gòu)筑的悠遠空靈世界里產(chǎn)生無限的感悟。

    空靈之境外,王維始終以一種圓融的禪意去展現(xiàn)外在景物,從中探求自然的神秘和人類心靈的偉大。王維在《六祖能禪師碑銘》里寫道:“五蘊本空,六塵非有……至人達觀,與物齊功,無心舍有,何處依空,不著三界,徒勞八風,以茲利智,遂與宗通。”[7]“道法自然”而“虛靜無為”,詩人試圖以莊說禪,將莊子智慧與道家的境界浸潤在詩詞中,體現(xiàn)出外放與內(nèi)修的雙向開展。儒、釋、道三家思想的交匯,逐漸構(gòu)建了王維“本性自在”的詩性精神內(nèi)核,也成就了其詩之“無我”之境的思想。王維以直觀體悟的方式把握種種思想,最終在心中融會貫通,化為筆墨,創(chuàng)設出難以超越的“無我”之空靈境界。

    4 “平淡”之人生格局

    審美創(chuàng)造的前提是審美觀照,而不同的審美觀照反映出不同的審美態(tài)度、人生觀念,也創(chuàng)造出不同的審美風格。詩人王維深受佛、道思想的影響,更是禪宗的集大成者。“樂道生活”是禪宗實踐精神的核心,主要追求冥想與精神的統(tǒng)一。所以禪的精神,一方面是嚴格的自我否定精神,另一方面是超脫世俗的樂天精神。正是在這樣的禪學精神的影響下,王維形成“空寂”的審美心態(tài)、“平淡”的人生格局,其詩歌也呈現(xiàn)出靜謐悠遠的特征。

    佛家的“空寂”使王維始終處于“孤絕”的狀態(tài)中,詩人將萬物會于己身,逐漸超越個人的功名利祿、現(xiàn)實的時空生死,并在眾多二元對峙的狀態(tài)中獲得了存于內(nèi)心的自在安寧,詩人在對人與自然的真實感受中,發(fā)現(xiàn)了人的真我與世間萬物的本質(zhì),更能真正獨享修道者的閑適。在“平淡”的人生格局中,詩人達到了一種安穩(wěn)平和的心理狀態(tài),展示了萬物無聲無息之美。所謂“絢爛至極,終歸平淡”,正因如此,詩人的“空寂”心理、“平淡”格局,絕非無所事事的慵懶,而是一種擺脫現(xiàn)實世俗功利和喧囂后筑于內(nèi)心的閑適,是從社會的“我”重回自然狀態(tài)的“我”。詩人以禪宗修行般的單純與決斷克制自我,脫于紅塵之外,心神專注,平淡隨和,呈現(xiàn)出一種戒律式的寂靜與自足。

    閱遍王集,會發(fā)現(xiàn)呈現(xiàn)出“空寂”的人生境界、“平淡”之人生格局的詩歌不勝枚舉。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鳥鳴澗》)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竹里館》)

    詩歌展示的是詩人靜謐的人生、靜謐的情趣,亦是平凡中的圣境。至此,詩中的留白才不是蒼白無力,“平淡”的趣味亦不是平庸無奇,而是平中含奇,即“功夫深處才見平平”;淡,也不是淡然無味、味同嚼蠟,而是語言淡雅舒宜、語淡情濃。詩人用樸素的語言,展現(xiàn)出玄遠的藝術(shù)風格,這是詩人多年修煉的淡泊虛靜的情懷和高遠開闊的心胸的體現(xiàn)。

    5 結(jié)語

    王維運用留白技藝創(chuàng)設的審美世界讓詩歌不再只是紙上的文字,而生出了“不言”之后的廣闊空間,創(chuàng)造出了“無我”的空靈之境,更展現(xiàn)了詩人“平淡”之人生格局。對色彩與線條的巧妙融匯、精心布置,不僅給讀者留下了神游、感悟的留白空間,更營造了清新自然的雋永之美。分析王維詩歌的留白藝術(shù),讀者能深切體味詩中的意境之美、情感之深、佛理之

    幽遠。

    參考文獻:

    [1] 譚學純.漢語修辭格大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159.

    [2]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論藝術(shù):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6:248.

    [3] 錢穆.中國文學論叢[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120.

    [4] 孫星衍.周易集解[M]//王云五.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30.

    [5] 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6:1.

    [6] 黑格爾.美學:第一卷[M].朱光潛,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81:49.

    [7] 王志清.縱橫論王維[M].山東:齊魯出版社,2008:26.

    作者簡介:劉玉秀(1998—),女,江西吉安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文藝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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