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的自述（節(jié)選）

經(jīng)典呈現(xiàn)

我的父親是個“圣伯爾納種”，我的母親是個“柯利種”，可是我是個“長老會教友”。我母親是這樣給我說的。這些微妙的區(qū)別我自己并不知道。在我看起來，這些名稱都不過是些派頭十足可是毫無意義的字眼。我母親很愛這一套。她喜歡說這些，還喜歡看著別的狗顯出驚訝和忌妒的神氣，好像在驚訝她為什么受過這么多教育似的?？墒沁@其實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教育，不過是故意賣弄罷了。

她是個相當愛面子和不老實的角色；可是她還是有些長處，我覺得那是足以與她的缺點相抵的。她的心眼兒很好，態(tài)度也很文雅；她還教她的孩子們學(xué)她那種好脾氣，我們還從她那兒學(xué)會了在危急的時候表現(xiàn)得勇敢和敏捷，決不逃跑，無論是朋友或是生人遭到了危險，我們都要大膽地承當下來，盡力幫助人家，根本不考慮自己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而且她教我們還不是光憑嘴說，而是自己做出榜樣來，這是最好的辦法，最有把握，最經(jīng)得久。

后來我長大了的時候，我就被人賣了，讓別人帶走，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有看見她了。她很傷心，我也是一樣，我們倆都哭了；可是她極力安慰我，說是我們生到這個世界上來是為了一個聰明和高尚的目的，必須好好地盡我們的責(zé)任。決不要發(fā)牢騷，我們碰到什么日子就過什么日子，要盡量顧到別人的利益，不管結(jié)果怎樣；那不是歸我們管的事情。她說凡是喜歡這么辦的人將來在另外一個世界里一定會得到光榮和漂亮的報酬，我們禽獸雖然不到那兒去，可是規(guī)規(guī)矩矩過日子，多做些好事情，不圖報酬，還是可以使我們短短的生命很體面和有價值，這本身就可以算是一種報酬。于是我們就互相告別，含著眼淚彼此最后看了一眼。她最后囑咐我的一句話——我想她是特意留在最后說的，好叫我記得清楚一些——是這樣的：“為了紀念我，如果別人遇到危險的時候，你就不要想到自己，你要想到你的母親，照她的辦法行事?！?/p>

那真是個有趣的家呀！——我那新的家。房子又好又大，還有許多圖畫和精巧的裝飾，講究的家具，根本沒有陰暗的地方，處處的五顏六色都有充分的陽光照得非常鮮亮；周圍還有很寬敞的空地，還有個大花園——啊，那一大片草坪，那些高大的樹，那些花，說不完！我在那兒就好像是這一家人里面的一分子，他們都愛我，把我當成寶貝。

…………

不久我就生了小狗娃，這下子我的幸?？傻搅藰O點，我的快樂簡直是齊天了。它是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的一個最可愛的小家伙，身上的毛長得又光滑、又柔軟，就像天鵝絨似的，小腳爪長得非常特別、非常好玩，眼睛顯得非常有感情，小臉兒天真活潑，非?？蓯郏晃铱匆姾⒆觽兒退麄兊哪赣H把它愛得要命，拿它當個活寶貝，無論它做出一種什么絕妙的小動作，他們都要大聲歡呼，這真使我非常得意。我好像覺得生活實在是太痛快了，一天到晚老是……

不久就到了春天，天氣很晴朗，又爽快，又可愛，那位漂亮的母親和她的孩子們拍拍我和小狗娃，給我們告別，他們出遠門到親戚家去了。男主人沒有工夫陪我們，可是我們倆在一起玩，日子還是過得很痛快，仆人們都很和氣，和我們很要好，所以我們一直都很快活，老是計算著日子，等著女主人和孩子們回來。

…………

后來有一天，那些人又來了，他們說，現(xiàn)在要實驗，于是他們就把狗娃帶到實驗室里去，我也就用三只腿瘸著走過去，心里覺得很得意，因為人家看得起小狗娃當然是使我高興的事。他們討論一陣之后就實驗，后來小狗娃忽然慘叫了一聲，他們把它放在地下，它就一歪一倒地亂轉(zhuǎn)，滿頭都是血，主人拍著手大聲嚷道：“你看，我贏啦——果然不錯吧！他簡直瞎得什么也看不見啦！”他們大家都說：“果然是這樣——你證明你的理論了，從今以后，受苦的人類應(yīng)該感謝你的大功勞?！彼麄儼阉鼑饋恚瑹崃业睾退帐?，表示感謝，并且還稱贊他。

可是這些話我差不多都沒有聽見，因為我馬上就往我的小寶貝那兒跑過去，到它所在的地方和它挨得緊緊的，舐著它的血，它把它的頭靠著我的頭，小聲地哀叫著，我心里很明白，它雖然看不見我，可是在它那一陣痛苦和煩惱之中，能夠感覺到它的母親在挨著它，那對它也還是一種安慰。隨后不久它就倒下去了，它那柔軟的鼻子放在地板上，它安安靜靜的，再也不動了。

一會兒主人停止了討論，按按鈴把仆人叫進來，吩咐他說，“把它埋在花園里遠遠的那個犄角里?！蔽覀円恢弊叩交▓@里最遠的那一頭，那是孩子們和保姆跟小狗娃和我夏天常在大榆樹的樹蔭底下玩的地方，仆人就在那兒挖了一個坑，我看見他打算把小狗娃栽在地下，心里很高興，因為它會長出來，長成一個很好玩、很漂亮的狗，就像羅賓·阿代爾那樣。

我已經(jīng)守了整整兩個星期，可是它并沒有長出來！后一個星期里，有一種恐怖不知不覺地鉆到我心里來了。

…………

“那幾個可憐的人?。∷麄兛刹粫氲竭@個。明天早上他們就要回家來，一定會關(guān)心地問起這個干過勇敢事情的狗兒，那時候我們幾個誰有那么硬的心腸，能把事實告訴他們呢：‘這位無足輕重的小朋友到了那不能升天的畜生們所去的地方去啦。”

（有刪改）

經(jīng)典賞析

到不了天堂的天使

——賞析馬克·吐溫《狗的自述》

“這位無足輕重的小朋友到了那不能升天的畜生們所去的地方去啦”，看到文末的這句話時，悲傷的情緒達到了頂點。無需作任何的鋪墊，讓我們帶著虔誠的心，一起走進這個故事吧！

《狗的自述》這篇小說用狗的第一人稱視角給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與人類經(jīng)驗世界不同的獨特世界，使得故事的內(nèi)容和場景顯得陌生化。她愛顯擺、喜賣弄的母親，主人家的實驗室，明明做了了不起的事情卻被主人打折了一條腿，被埋入地上的小狗沒有長出來的事實……這些人們習(xí)以為常的事情，通過狗的視角被放大，變成了陌生的新奇事物，人們在閱讀過程中獲得了一種獨特的審美感受和閱讀體驗。

小說大量運用對比的藝術(shù)手法?！拔摇钡哪赣H雖然虛榮、愛面子，但她卻心眼好，勇敢善良；“我”樂于助“人”，而“人”卻對“我”恩將仇報；在萬物枯死的冬天，“我”給了主人家的小娃娃以第二次生命；而在生機勃勃的春天，男主人卻殺死了“我”的小狗仔。在小說里，畜生死后是到不了天堂的，然而他們在人世間的時候卻像天使一樣善良、純潔、美好，而他們的美好卻更加突出了人類的虛偽與自私。

小說用輕松幽默的筆調(diào)來寫悲慘的故事?！豆返淖允觥肥且粋€徹頭徹尾的悲劇，狗和人類是完全對立的兩方，人狗之間強烈的沖突因為狗的有限認知而貌似變得平緩，然而讀者的心靈卻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和巨大的觸動，讓我們悲從中來。女主人把狗當作一只墊腳凳，狗認為這是一種愛撫；科學(xué)家為了證明自己理論的正確性，將小狗娃帶到實驗室做實驗，小狗“心里覺得很得意”；當仆人們按照命令要把小狗娃埋掉的時候，小狗“心里很高興”；當仆人們挖坑的時候，小狗用她殘破的身軀幫著挖坑，小狗以為不久后“它會長出來”。在本應(yīng)該極其悲哀的時刻，作者卻極力寫小狗內(nèi)心的高興。小狗因為自己的認知局限而不自知其悲苦，而我們讀者卻在輕松幽默中感受到了難以言說的傷痛。

《狗的自述》是馬克·吐溫的晚期作品，這個時候的他，由于個人生活上的不幸，使其原有的對人類的悲觀看法在這時更加深化了，他諷刺批判的程度愈加強烈。我們無需去評價他觀點的對錯優(yōu)劣，我們只需通過他的作品明確一個事實即可：無論是人還是動物，無論是否能到達所謂的天堂，我們都該向美向善！

作者簡介

馬克·吐溫（1835年11月30日-1910年4月21日 ），美國作家、演說家，美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奠基人。馬克·吐溫一生寫了大量作品，體裁涉及小說、劇本、散文、詩歌等各方面。幽默和諷刺是他的寫作特點，前期以辛辣的諷刺見長，到了后期語言更為尖銳。代表作品有《百萬英鎊》《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湯姆·索亞歷險記》等。

（供稿 山西 趙慧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