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錚崟 鄭玉玲
(閩南師范大學閩南文化研究院,福建漳州 363000)
閩臺大神尪儺舞藝術是福建和臺灣地區(qū)一種古老的驅鬼逐疫、祈求安慶的祭祀儀式,是我國儺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與其他地區(qū)的儺形態(tài)相比,閩臺大神尪儺形態(tài)獨具特色,以高大立體的竹藤編骨架作為儺身結構,包含整尊木雕尪首和刺繡服飾,出巡繞境時由人鉆入空身軀內代為行走,以威儀震撼的主神部將身份巡游于迎神賽會中[1]。這種儺形態(tài)涵蓋多項傳統(tǒng)技藝,是閩臺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彌足珍貴的內容,具有較高的美學價值。目前學界對閩臺大神尪的傳統(tǒng)技藝研究少有關注,本文在田野調查的基礎上,結合民俗學、工藝美術學、藝術人類學等學科研究方法,梳理閩臺大神尪儺的尪首雕刻、尪身竹藤編、尪服刺繡、尪帽制作等技藝,進而闡釋其背后的美學意涵,旨在為海峽兩岸神尪儺舞傳統(tǒng)技藝的傳承與文化交流略盡綿薄之力。
閩臺大神尪儺像主要由尪首(含面部彩繪)、身軀、服飾(含尪帽)組成,尪首用傳統(tǒng)木雕技藝或脫胎漆器技藝雕出各種神尪形象;面部主要參照戲曲臉譜進行五官勾畫與臉譜彩繪;身軀采用本地竹藤編技藝制成巨大骨架;尪帽根據(jù)神尪儺將的神格屬性、角色身份設計而來,常見珠帽和紙帽兩種;神尪的服飾采用刺繡技藝,繡品圖案種類多樣、線條流暢,十分精美。下面就大神尪儺神塑造涵蓋的雕刻、竹藤編、刺繡為主的閩臺傳統(tǒng)技藝進行解析。
閩臺大神尪儺形象具有完整的尪首,與傳統(tǒng)儺面具相比,尪首更加精致美觀、生動形象。尪首塑造技藝主要有傳統(tǒng)木雕技藝和脫胎漆器技藝。
1.傳統(tǒng)木雕技藝。木頭被認為是最具靈性的天然材料,木雕尪首能長久保存,具有明顯的身份特征。閩臺大神尪的尪首木雕雕刻與泉漳木偶頭雕刻大致相似,主要包括選材、開坯、雕刻、磨光、裱褙、打底、噴漆、彩繪以及裝飾須發(fā)等工序:
①選材:尪首的雕刻需選取整塊木頭,要求木質輕巧且堅固耐磨。閩南盛產樟木,軟硬適中,因此成為尪首雕刻的最佳材料。早期的尪首通常是實心雕刻而成,為了減輕頭部重量,避免頭重腳輕,通常將實木木頭掏空。
②開坯:使用電鋸或斧頭將原木材裁切出長度40-45 厘米、寬度約25 厘米的粗坯。一般需要定好尪首“五形三骨”的位置:包括雙眼、一嘴、雙鼻孔(五形);眉骨、顴骨、下頜骨(三骨)。每個部位不能過大或者過小,以鼻梁為面部中線,額頭、眼鼻、下巴大約各占三分之一,在額頭往上還要預留一部分配戴尪帽或設計發(fā)式。
③雕刻:雕刻部分包括粗刻和細刻兩個步驟。粗刻是對眼、嘴、鼻等面部五官進行初步定型;細刻是根據(jù)不同的人物形象修飾嘴角、眼皮、皺紋等細部線條,著重表現(xiàn)面部表情。雕刻完成后,整個尪首初顯雛形(見圖1)。
圖1:完成木雕細刻的尪首雛形
④磨光及裱褙:雕刻完成后,要用粗、細砂紙或紗布、玻璃等材料進行打磨,使尪首的五官更加立體對稱、表面更加平整光滑,然后用特制土修飾細節(jié),以凸顯面部特點,再將綿紙裱糊于尪首外層,起到保護作用,也便于日后翻新。
⑤打底及上色:早期的木偶頭雕刻通常使用特制配方調配的白粉涂刷底色,然后使用礦物顏料勾畫木偶的面部特征并上色彩。由于尪首體積較大,經過改良,通常使用噴漆法給尪首上底色,使之起到隔絕氧氣、保護尪首的作用。尪首在完成底漆之后,再根據(jù)神尪的形象特征使用不同色系的顏料給面部上色。
⑥彩繪與裝飾須發(fā):神尪臉譜彩繪通常是為神尪勾畫眼睛、上唇彩、眼影或者腮紅,只有鐘馗等特定角色需要繪上精美復雜的程式化臉譜。尪首的裝飾包括配發(fā)式、戴上胡須和眉毛。須發(fā)由真人發(fā)、牦牛毛等材料制作而成,將其逐一穿過尪首上預先留下的小孔,并用牛皮膠進行固定,須發(fā)款式的設計根據(jù)角色特征有所區(qū)分。
2.脫胎漆器技藝。中國是世界上最早認識漆的特性并將其運用于器物美化的國家,漆器工藝在我國歷史悠久。乾隆年間福州漆匠沈紹安在歷代“夾纻”技法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出福州脫胎漆器,其技藝代代相傳,廣泛應用于各式器物制作,運用脫胎漆器技藝制作出的尪首光亮美觀、質地輕巧。漳州雕塑名家黃守正自幼學習家族傳承的木雕、脫胎漆器雕塑工藝,運用脫胎漆器工藝為漳州市薌城區(qū)打錫巷文衡殿組裝關帝五部將大神尪[2](見圖2)。脫胎漆器尪首的制作包括泥坯雕塑、石膏倒模、麻布裱褙、蔭干脫模、貼補打磨、噴漆上色、面部彩繪、裝飾須發(fā)等8 道精細的工序:
圖2:黃守正制作的脫胎漆器尪首
①泥坯雕塑:用泥土雕塑出尪首原型,泥土既要軟硬適中,又不能太黏。泥塑看似簡單,實則最難,不僅要根據(jù)神尪角色完整勾勒出五官,更要追求惟妙惟肖、生動逼真的神態(tài)。
②石膏倒模:石膏加入水進行攪拌,然后均勻涂抹到泥坯上。由于尪首體積較大,為了方便雕塑的脫模,可以用泥土做分界線,預先分割成多個模塊,再逐一脫模。
③麻布裱褙:以天然大漆為粘合劑[3],先將其刷在脫去泥胚的石膏模內,然后用纻麻布[4]沾滿內壁,裱褙過程需要逐層進行,第一層干透之后才能裱褙第二層,保證麻布的均勻分布以及與膏模的充分貼合。
④蔭干脫模:天然大漆的蔭干對環(huán)境有嚴格要求[5],待裱褙蔭干全部完成后脫去石膏模型,剪去多余的麻布邊,將各個模塊邊緣磨平,并用繩子或細鐵絲合并成整體。
⑤貼補打磨:從內部用天然大漆與麻布貼補各模塊合并的縫隙,用砂紙對貼補、合并部位進行打磨拋光,使表面平整,各部分完美組合成一個整體。完成貼補打磨的天然大漆與麻布坯胎就是尪首雛形。
⑥噴漆上色:使用噴漆工具噴上無色底漆,根據(jù)需要調出顏料并手刷上色,噴漆和上色過程中若出現(xiàn)瑕疵,可以用砂紙打磨后補漆或補色。
⑦面部彩繪:安裝帶有彈簧的木制眼睛,用顏料彩繪神尪的眼睛、唇彩、木制手臂的指甲等。
⑧裝飾須發(fā):最后在預先留下的小孔中縫上眉毛和胡須。
尪身,指神尪的立體身軀骨架,骨架結構通常由竹藤編織成圓筒形狀,上端直接連接尪首,下端則為神尪腰部。
1.根據(jù)地域藝師的不同,可分為“福州骨”“閩南骨”“臺灣骨”,三種骨架的竹藤編技藝大體相同。制作一個完整的竹藤編尪身骨架,主要包括選竹、劈竹、磨光、燒竹、綁竹、綁藤、上漆及測重心等多道工序,大約需要7~10 天才能完成:
①選竹:選取竹節(jié)較小、竹齡3~5 年的麻竹、毛竹或慈竹等本地盛產竹。
②竹材處理:竹子要刮去表面青皮,根據(jù)不同大小神尪的需要將其劈成不同寬度和厚度的篾條,通過反復曝曬與浸泡提高竹子柔韌性。
③竹藤編織:先將篾條盤成圓形或弧狀[6];然后采用經緯編織法將各部分篾條編織成立體圓筒身軀骨架,綁竹過程中要時刻注意篾條的對稱與均衡,確保將骨架重心維持在中間;再用藤條將竹篾相交處加以固定。
④上漆或纏布條:尪身編織完成后,上漆是為了隔絕氧氣、保護竹篾?,F(xiàn)代通常在竹篾表面纏布條代替上漆,不僅能夠防止蟲蛀,也可以減輕舞尪人肩部的負擔。
⑤測重心:骨架完成后,由制作師傅扛起試用,了解骨架是否會傾斜,若重心不穩(wěn),則需要反復調整篾條位置,只有重心確定才算真正完成尪身制作。
2.根據(jù)神尪大小,可分為“矮骨”“高骨”,不同大小的骨架在結構上有所差異:
①矮骨(見圖3):矮骨可以直接套在舞尪人身上,矮骨的頸部、肩部分別對應舞尪人的頸部和肩部。編織矮骨時要確保矮骨頸部圓形裝置的直徑足夠大,使舞尪人的頭部能夠輕松套入,并在矮骨的肩部纏上布條等保護裝置。
②高骨(見圖4):高骨整體較為高大,結構比矮骨復雜。一是高骨的視線孔在神尪身軀骨架腹部,需在腹部稍往下安置兩根木棍,木棍下面緊貼弧形竹篾做成的“拱肩”,并纏上布條或者泡沫墊,以便舞尪人鉆進竹編身軀用肩部扛起整尊神尪。二是高骨具有由樟木制成的假手臂,需用鐵絲將其固定在神尪身軀骨架的肩胛骨處,當舞尪人夯起尪身舞動時,高骨的木質假手臂也隨舞步動勢前后擺動。佩戴珠帽的高骨尪身中間安裝一根方形長木棍作為“頭栓”裝置,下端固定在尪身骨架胸部,穿過頭筒[7]頂端對應的方形孔,與方形木棍“接榫”,并用一個插栓固定,木棍上段作為連接尪帽的支點,將尪身、尪首、尪帽牢牢固定在一起。
如今,尪身的制作還融合了多項新工藝、新材料。黃守正塑造的關帝部將神尪的尪身由木頭和更為輕便的鋁合金材料組合而成(見圖5)不僅減輕了尪身的重量,還使其更加堅固耐用,增加實用性。
圖3:竹藤編“矮骨”尪身
圖4:竹藤編“高骨”尪身
圖5:“木頭+鋁合金”高骨尪身
尪服,即神尪身上穿戴的服飾。閩臺大神尪儺的尪服種類豐富,紋樣精美,做工十分講究,以閩南刺繡、臺灣刺繡為主要技藝。
閩南刺繡以泉、漳兩地最為著名,漳繡工藝歷史悠久,在明清時期一直作為朝廷貢品,技法繁多精巧,達70 余種,尤以“空心打籽繡”和“凸金繡”最具特色。泉州金蒼繡因所用繡線外裹金箔、狀似金蔥,民間亦稱“金蔥繡”,以“盤金蒼平繡”“盤金蒼凸繡”針法最為常見。漳繡與泉繡同源同宗,整體步驟基本一致,一般包括畫稿、繃布、印圖或描圖、刺繡、上漿、組裝等多道工序:
①畫稿:根據(jù)不同繡品的需求在稿紙上畫出繡圖。
②繃布:將繡布鋪平后繃上繡框,確保緊度適宜。
③印圖或描圖:印圖需要用針沿著畫稿線條刺出小孔,然后將畫稿鋪在繡布上,用顏料刷過畫稿,將圖案印在繡布上;描圖則直接將畫稿上的圖描至繡布。
④刺繡:根據(jù)繡布圖案的不同需要,使用多種針法或針法組合刺繡。漳繡的“空心打籽繡”針法將絲線從繡布底面拉到正面,在針上繞圈打籽,使每個籽大小一致、緊密排列;泉州“盤金蒼繡”針法需要將金蔥線按照繡布圖案盤好,并用紅絲線固定每一個轉折處;“凸繡”使用棉花[8]將圖案填充成半浮雕凸狀,再用金蔥線進行刺繡,將棉花團完全覆蓋。
⑤上漿:在繡品背面涂上米漿或乳膠,使繡品平整、避免線頭處崩開。
⑥組裝:尪服通常分部分繡制,最后再將各部分剪裁下來,縫合組裝成整體。
臺灣刺繡技藝融合漳泉刺繡之所長,表現(xiàn)出“亦漳亦泉”的技藝特征。其“膨繡”技法與漳、泉凸繡技法大致相似,使用棉花作為填充物,營造立體感;使用平繡技法繡制圖案時,在紋樣外緣盤以大量金線、銀線。除此之外,還運用亮片、鈴鐺、流蘇甚至珍珠等工藝材料,整體尪服繡品色彩層次分明、十分精致華麗。筆者將閩臺尪服刺繡技藝對照列表如下(見表1)。
表1:閩臺尪服刺繡技藝對照表
由此可知,閩臺尪服刺繡技藝表現(xiàn)出很大共性:第一,刺繡材料的相似性。尪服使用的底布多為綢緞,采用大量外裹金箔的金蔥繡線、粗細不一的彩色蔥線和絲線,常以紅、綠、藍、黑、白等顏色相互搭配。第二,刺繡技法的兼容并包。漳州“凸金繡”、泉州“盤金蒼凸繡”、臺灣“膨繡”技法相輔相成,十分講究圖案的對稱性、凸起的立體性以及盤金的均勻性,多運用于尪服靠甲[9]前襟主體部分及左右護肩上龍鳳、獅虎獸首圖案的繡制,所繡圖案凸出底布、生動逼真,增加躍動之感。第三,刺繡圖樣的大同小異。閩臺大神尪的尪服刺繡圖樣大致相同,主體常見飛禽走獸、花卉松竹、寶塔廟宇、器物擺設等各式圖案,用云紋、團龍、瑞獅、蓮花等有吉祥寓意的紋樣作為裝飾,具體依據(jù)不同類型神尪角色的需求有細微差異。
尪帽,臺灣稱為“盔帽”“頭盔”,福州一般稱為“珠帽”,即尪首上方戴的帽子,是神尪裝飾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尪帽種類繁多,臺灣早期的尪帽通常由鐵質材料或皮革制成,隨著社會的進步與時代的發(fā)展,尪帽的材質、樣式不斷得到改進和創(chuàng)新,紙帽和珠帽成為最常見的尪帽類型。
1.紙帽(見圖6)。紙帽以硬紙板、鐵絲、鐵紗、絲綢、粘合膠等為主要材料,制作講究。以制作普通紋樣為例,其過程大致包括以下幾道工序:
①拓樣:先在紙板上拓出尪帽的花紋樣式;
②取樣:用刻刀把拓好的紋樣取下來,同時取掉紋樣的鏤空部分;
③掐絲:在紋樣的背面沿邊緣掐上裹紙的鐵絲,形成紋樣的骨架,使其不易變形;
④瀝粉:在紋樣的正面沿邊緣擠上白粉和白乳膠調和而成的粘狀物,類似蛋糕裱花過程,這一步驟使得紋樣清晰,更有立體感;
⑤貼箔:在完成瀝粉的紋樣上一層膠或清漆,晾成半干后貼金箔或銀箔,用棉花團或絨布把箔打平,晾干后用刷子將多余的箔片清掃干凈;
⑥點綢:在綢布上刮上一層漿糊,晾干后根據(jù)紋樣的寬窄進行剪裁,然后將其粘貼在紋樣上。
除上述步驟之外,制作帽胎還會進行加紗,即通過拓樣、取樣獲得一薄、一厚的兩個相同紋樣,在厚的紋樣上粘鐵紗,然后用薄的紋樣覆蓋,再用錘子敲實。最后將尪帽的各個部件拼接組裝起來,并在上面裝飾絨球、圓珠、各式吉祥圖案,以及下垂的流蘇等。相比鐵帽和皮帽,紙帽易于裁剪和組裝,便于上色、貼金銀箔,成品十分精美。雖然不及鐵帽和皮帽耐磨,但制作成本最低,因此成為最常見的尪帽類型。
2.珠帽(見圖7)。福州尪帽以硬紙板定帽型,由大量顏色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珠子編織而成,通常稱為“珠帽”。珠帽與紙帽一樣,可先編織出部件,最后再進行組裝。有些部件以硬紙板為底,用珠子在紙板上綴出邊緣線或各式圖案,比如珠帽頂端的三叉戟,先在硬紙板上裁剪出該樣式,給紙板上色后沿邊緣綴上立體的小珠子。還有一些用珠子直接串成的部件,比如花朵部件,一般以一顆大圓珠為中心,然后用不同顏色的小珠子圍繞其呈放射狀散開,整體形似“太陽花”,直接裝飾連綴在尪帽上。福州倉山區(qū)城門鎮(zhèn)樟嵐村的伏魔大真君侍衛(wèi)神將金總政,其佩戴的珠帽金碧輝煌,整體呈方翅紗帽樣式,比普通紗帽高,帽翅上綴各式珠子,并配有珠串流蘇,左右側耳子及珠帽頂上用珠子串出“飛龍戲珠”圖案,栩栩如生,整頂珠帽所用大小珠子多達幾十種,錯落有致,十分精美(見圖8)。
圖6:漳州文衡殿神尪佩戴紙帽
圖7:福州珠帽
圖8:福州侍衛(wèi)神尪佩戴珠帽
綜上所述,閩臺大神尪儺形態(tài)的制作過程涵蓋雕刻、竹藤編、刺繡等多種傳統(tǒng)技藝,成品制作精美、輕便實用,符合民俗活動的現(xiàn)實需要,是閩臺民間藝人在長期的實踐過程中不斷加以改進的結果,體現(xiàn)出民俗活動中工藝美術作品的功能性及適應性。
大神尪儺形象在閩臺各區(qū)域的叫法和形態(tài)略有不同:福州稱“塔骨”,泉州稱“大搖人”,漳州浦南俗稱“大頭尪仔”,臺灣習慣稱“神將”等。梳理閩臺區(qū)域的神尪儺像制作技藝,闡析造型、色彩、圖案等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蘊含的內在審美意蘊。
造型最能反映民間工藝美術的審美特征。所謂“造型美”,是指運用線條、形狀、構圖等多種形式因素,通過夸張、均衡、變形等多種藝術手法,創(chuàng)造出工藝美術品的外觀形式美[10]。閩臺大神尪儺像的制作秉承中國傳統(tǒng)技藝,呈現(xiàn)閩臺大神尪儺像獨具特色的造型特點。
1.從獰厲美向典善美的轉變
中國傳統(tǒng)儺面具是神靈的象征,主要目的是隱蔽驅疫人、實現(xiàn)由人到神的形象轉換,從而對疫鬼惡煞起到威懾作用,具有神圣意義和保護作用,追求莊嚴肅穆、甚至是猙獰恐怖的形象代言。閩臺大神尪儺造型從單面向立體轉變,延續(xù)古儺面具的主要特點,雕刻立體尪首時,通常采用夸張、變形手法塑造局部特點,如刻意突起頭頂或額頭,增加犄角、獠牙、火眉或金目,以此表現(xiàn)其猙獰兇悍、神力廣大的形態(tài)。彩繪臉譜時,選取最具代表性的儺神特征并加以夸大,同時運用粗細不一的彩色線條來勾畫臉部,達到“寓褒貶,別善惡”的目的。臺灣忠義堂的媽祖部將千里眼、順風耳將軍,不僅具有四顆又尖又利的獠牙,而且在眉毛、兩頰、鼻子以及下巴處安貼七處金箔。神秘獰厲的形象凝聚著雙重性情感,對疫鬼惡煞是威懼恐嚇的符號,對境內百姓則是保護的神祇[11]。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儺文化的巫術色彩日漸淡薄,閩臺大神尪儺像實現(xiàn)由“面目猙獰”向“面善莊典”的形態(tài)轉變[12]。閩臺各地大膽創(chuàng)新出民眾喜聞樂見的神尪形象:福州有瀟灑俊逸的張世子神尪,因符合現(xiàn)代審美的立體五官而被喻為“塔骨男神”;泉州常塑造“八仙過海”“西天取經”等家喻戶曉的民間傳說角色神尪,尤其女神何仙姑溫柔貌美,穿戴粉紅色尪服、佩戴花朵發(fā)簪,深受民眾喜愛;漳州有笑容可掬的土地公神尪,出巡時手持金元寶與人群親切互動;臺灣的“電音三太子”是傳統(tǒng)儺像的現(xiàn)代詮釋,咬著奶嘴、戴著墨鏡,跟隨流行音樂跳舞,造型活潑可愛,深受年輕人的歡迎??傊@些神尪儺像汲取傳統(tǒng)戲曲形象與現(xiàn)代生活審美,制作精美,造型典善,富有時代氣息。
2.追求人格化的形象特征
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閩臺大神尪儺儀從帶有傳統(tǒng)巫術色彩的驅瘟逐疫儀式演變?yōu)閵噬駣嗜说氖浪谆褓悤硌?,神尪儺像呈現(xiàn)出人格化的形象特征:
一是神尪儺像的擬人化角色塑造。閩臺大神尪儺角色豐富,包括天界神明、陰司鬼差以及民間傳說人物。諸如城隍信俗中的陰司鬼差常見牛頭馬面將軍、福州的英烈王座下有白兔與血猴大將,這類神尪角色以動物為原型進行擬人化塑造:“動物頭部+人形身軀”,頭部保留動物尪首臉譜,人形身軀和雙臂的神尪配置、服飾道具均是擬人化的角色裝扮,賦予動物具有人神的思想感情和行為方式。
二是神尪儺像的擬人化審美結構。閩臺大神尪儺的“面具”區(qū)別于掛于面部或扣于額頭的傳統(tǒng)儺面具,是能夠罩住全身的立體“假形”,無論是大、中、小型神尪,其尪首和尪身構造都模擬正常人頭部和身軀之間的比例,大型神尪還帶有靈活的木制雙臂,塑造出夸大化、人格化的立體形象,精細而威武。尪首雕刻時遵循“五形三骨”技巧,與人體“三庭五眼”的完美臉部比例一致,講究人物五官的協(xié)調關系。五行學說認為“五形”與“五行”存在緊密聯(lián)系,民間藝人在塑造神尪儺像時同樣認為,只有“五形”均衡分布,才能維持“五行”陰陽演變、相生相克的動態(tài)平衡,使神尪儺像實現(xiàn)招福避災的目的。由此可見,閩南民眾塑造人格化的神尪儺像造型,以此滿足民眾的審美需求,表達祈福納吉的世俗愿望。
色彩是民間美術的重要元素之一。色彩可以表現(xiàn)情感、情緒、象征等多種美學韻味,不同的色彩被賦予不同的意識情感,代表不同的藝術功能與美學特點[13]。從色彩學視角,閩臺大神尪儺的色彩搭配與閩臺地區(qū)的文化傳統(tǒng)和閩臺民眾的認知習慣密切相關,臉譜和服飾的每種顏色都具有特定的象征意義,體現(xiàn)色彩搭配之美。
1.臉譜色彩的象征意義
正如社火臉譜設色口訣所說:“紅色忠勇白為奸,黑為剛直灰勇敢;黃色猛烈草莽綠,藍為俠野粉老年;金銀二色色澤亮,專畫妖魔鬼神判”[14],民間臉譜色彩具有程式化的意象特點。閩臺大神尪臉譜亦是如此,以鮮明豐富的色彩,突出神尪角色的性格和形象特征,表達民眾的深厚情感。常見的神尪臉譜色彩有著相應的象征意義:
①紅色:象征熱烈、血性、赤膽忠心。歷代帝王將相的關羽神尪“面如重棗”的紅色臉譜,表達民眾對其忠義品質的敬仰與推崇;順風耳神尪夸張的“赤面紅衣”的臉譜色彩彰顯忠心護駕的威儀形態(tài)。
②綠色:象征剛毅勇猛、粗獷豪爽。鐘馗神尪的臉譜以綠色為基底,賦予鐘馗正義之氣,再以黑、白、紅色勾臉,勾勒其相貌的粗獷兇煞,表現(xiàn)其不懼邪祟、捉鬼驅妖的職能以及民眾辟邪迎福的愿景;千里眼神尪“青面綠衣”的臉譜色彩蘊含廣遠敏捷的神格職能。
③黑色:象征忠耿正直、勇猛威武。周倉將軍“黑面虬髯”的臉譜象征其“單刀赴會”的神勇以及一生追隨關羽的忠心,表達民眾的贊美與欽佩之情。
④嫩粉色(膚色):閩臺大神尪借鑒戲曲粉色臉譜,常用嫩粉色粉飾關平太子、張大世子等小生神尪“扮相清秀、溫文爾雅”的氣質,以及城隍小姐、月季星君等旦角神尪“略施粉黛、端莊含蓄”的形象。
2.蘊含傳統(tǒng)色彩搭配觀
閩臺大神尪注重臉譜、服飾的色彩搭配,諸如臺灣忠義堂的六丁、六甲神將,臉譜彩繪使用的顏色近10 種,用黑配白、紅配綠等色彩組合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色彩觀。
①陰陽色彩觀:“陰陽”是中國古代哲學思想,指自然界中存在對立統(tǒng)一關系的現(xiàn)象,如天地、晝夜、男女等。黑白水墨畫最早體現(xiàn)中國民間工藝美術的陰陽色彩觀,濃黑的墨色與純白的宣紙體現(xiàn)出文人對虛實、有無的理解,黑與白成為陰與陽的象征。閩臺大神尪中的黑白無常、陰陽司官、文武判官、千里眼順風耳等都是“一陰一陽”的體現(xiàn):陰陽司官神尪的黑白對稱臉譜,左黑右白,運用“陰陽二色”的色彩對比原則,一實一虛的“陰陽”二色,蘊含中國文化“和諧共生”的理念,象征陰陽司官黑白分明、胸襟坦蕩的性格與監(jiān)察陰陽兩界、秉公執(zhí)法的職能;千里眼青面綠衣,順風耳赤面紅衣,兩尊神尪優(yōu)勢互補,共同協(xié)助媽祖護佑海上眾生,均是中國傳統(tǒng)陰陽觀在神尪臉譜色彩上的詮釋。
②五行色彩觀:中國傳統(tǒng)宇宙觀認為,天下分為東、西、南、北、中五方,分屬木、金、火、水、土五行,又各具青、白、赤、黑、黃五色。五行中蘊含五色,五色代表著五方神靈,世間萬物因此產生相互聯(lián)系[15]。閩臺民間藝人塑造大神尪時遵循“中國五行色彩觀”,認為只有為神尪臉譜、服飾道具等搭配五行相生的色彩,才能使其更好地發(fā)揮禳災祈福的作用。諸如:哪吒三太子神尪儺像背后的五支靠旗顏色對應青白赤黑黃五色,象征“東西南北中五營兵馬在此”;臺灣宜蘭鐘馗王爺廟的“跳鐘馗”儺舞表演遠近聞名,其中五鬼神將的形象依據(jù)五行色彩觀塑造而成,民眾將鬼差繪制成五色臉譜,搭配五色長衫,配合鐘馗“捉鬼”的神尪儺戲演繹,具有獨特的五色五行色彩配置規(guī)范。臺灣民眾信奉的五福大帝源自福州,儺像塑造亦遵循五色、五行、五方對應的色彩觀念,能夠驅除疾病和瘟疫、為人們帶來財運和福氣,五瘟神將被民眾賦予祛除五毒、齊聚五福的神職意涵(詳見表2 分析)。
表2:閩臺五福大帝神將的五色、五行、五方對應系統(tǒng)圖
民間美術的審美不僅包括造型、色彩等形式要素,而且包括傳統(tǒng)文化的表達[16]。閩臺大神尪在臉部彩繪、服裝刺繡以及道具制作中運用豐富的符號、圖案和文字,具有約定俗成的寓意,體現(xiàn)傳統(tǒng)吉祥觀念和中華文化精神。
1.秉承“求吉納?!敝庀?/p>
吉祥文化是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最初源于遠古先民對自然神靈的崇拜和圖騰祭祀,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許多特定的符號和圖案被賦予吉祥寓意,象征與暗含著深刻的人文內涵和倫理道德,表達人們求吉納福的吉祥意識,最終凝煉成預示美好、追求幸福的吉祥文化。
閩臺大神尪儺像的設計與制作過程遵循民間美術中“圖必有意,意必吉祥”的原則,尪服刺繡的主體部分大多為龍鳳、雄獅、瑞鹿等圖案:龍和鳳是中華民族神秘而崇高的圖騰象征,龍是百獸之王、鳳是百鳥之王,龍鳳呈祥圖案寓意著陰陽和諧、國泰民安;雄獅作為驅邪之靈,象征著權力與威嚴,在靠甲的腹部和雙臂繡上獅頭圖案,有威武吉祥、辟邪消災之意;鹿在道教神話中常作為神仙的乘騎,又與“祿”諧音,民眾認為瑞鹿圖案是祥瑞之兆,能夠為人們帶來富貴與福祉。吉祥圖案含蓄、委婉地表達幸福美滿的象征寓意,神尪道具上的吉祥語則較為直接:漳州浦南古儺的七品縣官神尪手持刻有“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字樣的木牌道具,黑白無常佩戴的高帽上寫有“一見生財”“天下太平”,運用吉祥性語言文字直接體現(xiàn)民眾對美好生活與理想社會的向往。
2.延續(xù)“天人合一”之觀念
中國自古推崇“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追求“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強調人與自然、天地萬物之間的和諧統(tǒng)一。先民敬畏自然的同時,對于無法認知的自然現(xiàn)象持“萬物有靈”的生命觀念,確信看不見的鬼神會給人帶來吉兇禍福,企盼通過祭祀活動去災求吉、與自然和諧相處。
閩臺大神尪延續(xù)傳統(tǒng)文化中“天人合一”“萬物有靈”的理念,主要表現(xiàn)在:一是閩臺大神尪儺像類型眾多,包括天界的神仙、地界的陰司鬼差、人間的忠臣良將,形成天、地、人合一的神尪角色秩序。二是閩臺大神尪儺像元素豐富,其臉譜、服飾、道具的造型和色彩隨處可見象征陰陽、五行的符號和圖案,體現(xiàn)陰陽調和的思想,達到驅鬼與迎神并舉的目的。三是閩臺大神尪儺像與傳統(tǒng)儺面具有相同功能,被視為人類與鬼神溝通的媒介,人鉆進神尪身軀,意味著實現(xiàn)由人到神的身份轉換,不僅能夠表達民眾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愿望,而且能夠傳達神靈的意圖,以滿足民眾達到“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強烈渴望與追求[17]。
綜上所述,閩臺大神尪儺像成為藝術與宗教融合的載體。閩臺大神尪儺像具有獨特的造型、色彩體系,是閩臺民眾民俗生活的藝術審美表現(xiàn),同時又作為閩臺民眾“求吉納福”的精神寄托,體現(xiàn)宗教祭祀儀禮的神秘色彩,蘊含天人合一、圓融和諧的傳統(tǒng)文化觀念。
閩臺大神尪儺形態(tài)獨具特色,區(qū)別于掛于面部或扣于額頭的傳統(tǒng)儺面具,閩臺大神尪儺的面具是能夠罩住全身的“假形”,主要由連綴著頭飾或佩戴尪帽的尪首和高大立體尪身組成,并外披以刺繡服飾。其制作過程根植于閩臺社會生活,涵蓋尪首雕刻、尪身竹藤編、尪帽制作、尪服刺繡等多元化傳統(tǒng)技藝,是閩臺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彌足珍貴的內容。梳理閩臺大神尪儺像塑造涵蓋的傳統(tǒng)技藝,研究閩臺大神尪儺像的構造原理,較為完整地呈現(xiàn)出閩臺大神尪儺像制作的獨特技法;從造型、色彩、圖案、寓意等民間工藝美術的審美視角,闡釋閩臺大神尪儺像蘊含的中國傳統(tǒng)哲理和審美意涵。希冀社會各界積極關注閩臺大神尪儺文化,共同為海峽兩岸神尪儺舞傳統(tǒng)技藝的傳承保護與文化交流添磚加瓦。
注釋:
[1]鄭玉玲:《閩臺民間舞蹈研究》,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0 年,第223 頁。
[2]包括關平、周倉、趙累、王甫和廖化五尊關帝部將大神尪。
[3]天然大漆與水的比例通常為1:1,有時需要根據(jù)環(huán)境氣候調整。
[4]福州通常稱纻麻布為“夏布”。
[5]以20℃-30℃和80%-90%相對濕度為佳。
[6]矮骨通常包括1 個小的閉合圓形(頸部)、2 個大的閉合圓形(橫向身軀)、4 個開口弧狀(2 個縱向、2 個交叉);高骨通常包括1 個小的閉合圓形(頸部)、3 個大的閉合圓形(橫向身軀)、6 個開口弧狀(4 個縱向、2 個交叉)。
[7]福州通常稱尪首為“頭筒”。
[8]凸繡最主要的材料是棉花。以前使用純棉花,現(xiàn)在通常用纖維棉花。
[9]靠甲,武將通用的護身鎧甲。
[10][13]董茜:《論工藝美術的美學要義》,《藝術教育》2011 第4 期。
[11]李澤厚:《美的歷程》,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 年,第39 頁。
[12][17]鄭玉玲:《閩臺民間舞蹈的源流與嬗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 年,第377 頁。
[14]楊秉權:《隴州社火臉譜》,隴州:隴縣文化廣電局,2011 年,第6 頁。
[15]劉燕:《中國民間美術色彩研究》,濟南: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6 年,第27 頁。
[16]陳斌、禹和平、靳曦:《民間美術與現(xiàn)代設計》,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3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