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樞元
(河南大學 生態(tài)文化研究所,河南 開封 475001)
今天,我要和諸位一起探討的問題是:“東方烏托邦與后現(xiàn)代浪漫”,這是一個與當代生態(tài)文明建設相關的問題。
烏托邦是一個舶來詞,英文Utopia的音譯,同時也是意譯,“烏”是沒有,“托”是寄托,“邦”是國家,“烏托邦”即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而是存在于人們的意愿和理想之中?!盀跬邪睢痹谖覀円酝挠洃浿性浭且粋€“褒義詞”,“想象中的完美國度”,那是一方像云彩一般懸浮在空中的福地樂土,是有待實現(xiàn)的理想社會。
不料,如今的“烏托邦”已經變成一個貶義詞,尤其是在學術界,已經成為一個否定性的用語,不再是贊美的對象,而成了批判的對象。Utopia 變成了dystopia,被叫做“敵托邦”“惡托邦”“反面烏托邦”,成為令人厭惡與絕望的地方,成為一種違背自然、違背人性、喪失人心、令人恐懼的社會形態(tài)。
這一演變是如何發(fā)生的?人間美夢如何變成了噩夢?今后人們是否還可以擁有對于“美好愿景”的幻想?如果可以的話,那么新的“烏托邦”又該是什么?這個話題或許涉及時代的價值選擇與社會的進展方向。
烏托邦思想的源頭,一般被認為是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Plato,,427 B.C.—347 B.C.)的《理想國》。全書的主題是關于社會制度的設計與國家的管理。其中包含了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民主、專政、自由、獨裁、宗教、哲學、科學、道德、教育、醫(yī)療衛(wèi)生、男女平權等問題,以及婚姻家庭、文學藝術等問題。柏拉圖是一位理性主義者,他把不變的理念看作世界唯一真實的原本,把變化的事物看作理念的摹本和被動的產物。他在《理想國》中也時時展露出理性的威嚴。比如他對理想社會中婚姻家庭關系的設計:結婚,不能誰想結就結,要靠國家統(tǒng)一配給。優(yōu)秀的男人與優(yōu)秀的女人要“多結”,劣等男女則少結或不結?;槎Y可以搞得隆重一些,那只是為了生育的神圣化,避免像農家院里獵狗、公雞一樣隨便地亂了種。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做愛時,誰也不能想入非非,不應該帶過多的情欲,出發(fā)點只能是“改良民族的品種”,“增強國家實力”。性行為畢竟是一件賞心快事,可以把它作為戰(zhàn)功卓著的英雄的賞賜,除了發(fā)給他們獎狀、獎金之外,還可以獎給他們多多擁抱親吻異性的權利。在“理想國”里,國家對“性”實行“統(tǒng)購統(tǒng)銷”。
在烏托邦漫長的思想史中,16 世紀的英國大法官托馬斯·莫爾(St.Thomas More,1478—1535)撰著的《烏托邦》,成為《理想國》之后的一塊重大的里程碑。
莫爾的《烏托邦》于1516 年出版發(fā)行,書中論及的重大社會問題有:生產資料公有制,國民共同生產,集體分配;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徹底廢除私有制,平均分配財產,避免貧富兩極分化;民主制度延伸到基層,總督由秘密投票方式選出,可以終身制。重視農業(yè)生產,城市青年要上山下鄉(xiāng)從事農業(yè)勞動。重視科學研究,給科研人員優(yōu)厚待遇。實行義務教育、公費醫(yī)療,住房由國家同意配給,大家穿著統(tǒng)一的工作服在公共食堂集體用餐。嚴格實行一妻一夫制,破壞婚姻的“第三者”將被罰作奴隸。重視精神生活,國家保護宗教信仰的自由。謹慎對待戰(zhàn)爭,盡量利用“雇傭兵”,盡量采取“斬首行動”,避免本國民眾大量傷亡。
如果說柏拉圖的《理想國》為人類的理想社會打下初稿,莫爾的《烏托邦》則繪制出一幅藍圖。
莫爾之后,他的英國同鄉(xiāng)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創(chuàng)作了一部烏托邦作品:《新大西島》。如果說莫爾的《烏托邦》側重于對社會治理的設計,培根的《新大西島》則充滿對于未來科學技術發(fā)展的預告:天氣預報、地震預測、活體解剝、人工育種、植物嫁接、牲畜雜交、望遠鏡、顯微鏡、空中飛行、水下航行等等。在新大西島中,科學主宰著一切,人們利用科技手段開發(fā)自然、創(chuàng)造財富、過上越來越富裕的生活。
世界進入19 世紀后,關于烏托邦的想象與設計如同五彩繽紛的云霞,層出不窮,布滿天空。其中最杰出的是被馬克思、恩格斯高度贊賞的三大“空想社會主義者”:圣西門、歐文、傅立葉。
圣西門(Comte de Saint-Simon,1760—1825),法國伯爵,著有《論實業(yè)制度》《新基督教》等。他是一位依靠科技與工業(yè)改良現(xiàn)狀的實力治國主義者,他主張由最優(yōu)秀的專家學者與最優(yōu)秀的實業(yè)家組成政府,憑借計劃經濟與宣傳手段促進社會財富的迅速增長、提高國民的福利。同時他反對利己主義,倡導為人民服務集體主義精神。
歐文(Robert Owen,1771—1858)是一位企業(yè)家,擁有數家大型紡織工廠,他把自己管理工廠的經驗推廣到管理社會,著有《新社會觀》《新道德世界書》等。他認為解決社會貧困問題的道路是公有制,協(xié)調資本界與工人之間的關系,為此他創(chuàng)建工會、開設勞工食堂、工人消費合作社,并建立公費醫(yī)療和養(yǎng)老金制度等。為了實踐他的理想,1824 年歐文曾到美國創(chuàng)辦“新和諧公社”。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歐文十分重視人在生產過程中的重大作用,因此主張辦好教育,他主張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把教育視為積累勞動之時、提升勞動技能的手段,在勞動之中為了勞動而培養(yǎng)起一代新人。
傅立葉(Charles Fourier,1772—1837)出生于法國一個商人家庭,中學畢業(yè)后投身商界,自學成才,著有《宇宙統(tǒng)一論》《新世界》等。他認定社會是一個從低級到高級的發(fā)展過程,1802 年他為理想中的“和諧社會”建立實驗性的社區(qū)“法郎吉”。在“法郎吉”中,沒有工農差別,沒有城鄉(xiāng)差別,資本家、管理者和工人之間合理分配收入。社會各階層都住在一個酒店式的建筑里,上層階級住在高層,中產階級住中層,下層階級住在底層,人們根據自己的興趣分配工作,大家就會和睦相處,勞動將成為一種享受。大家都不喜歡的工作,則用高額工資做補償。傅立葉熱愛藝術,希望把審美引進工作與生活環(huán)境。他尊重人的感情,婚姻只應該以情感為基礎,男女關系有著更為自由廣闊的天地。
在這一時期,歐洲還曾涌現(xiàn)三位人類烏托邦史中的“圣斗士”,他們試圖憑借革命斗爭推翻舊制度,把想象中的天堂搬到人間。
巴貝夫(Francois No l Babeyf, 1760—1797)是一位流浪漢,他主張絕對平均主義,取消貧富差別,消滅私有制,通過暴力奪取政權,建立人民專政、共同富裕的“共產主義公社”。事情敗露后被判處死刑,為他的理想獻出年輕的生命。巴貝夫被馬克思稱贊為“共產主義政黨”的奠基人。蘇聯(lián)學者認為“貝夫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先驅?!?/p>
卡貝(Etienne Cabet, 1788—1856)是個箍桶匠,崇信莫爾的烏托邦精神,試圖通過工會斗爭以想象中的“伊加利亞共和國”取代現(xiàn)行資本主義制度。在這個國度里,沒有貪欲和野心,人人具有平等的權利和義務,箍桶匠、補鞋匠和國務部長吃一樣的飯菜、穿一樣的衣服。人們彼此友愛,親如手足,政府唯一關心的是人民的福利??ㄘ愔鲝垖嵤﹪栏竦臅鴪髾z查制度,排斥一切無益于社會福利的書刊,包括文學藝術方面的書。他深得底層民眾的擁護,他領導的伊加利亞工會僅在法國就曾擁有五十多萬人的會眾。
魏特林(Wilhelm Christian Weitling, 1808—1871)是一位自信的成衣匠,他說耶穌也不過是個木匠,成衣匠也可以做一次救世主,著有《和諧與自由的保證》《人類的現(xiàn)狀及其未來》。他把一切社會罪惡歸咎于金錢,認為私有財產是萬惡之源!在他繪制的未來社會的藍圖中,沒有政府,沒有貨幣,人們?yōu)榱思w利益應該犧牲個人利益。文學藝術應納入消費領域,像糕點煙茶一樣可以定做與批量生產。他堅信采取暴力革命的手段,可以從封建君主制王國直接過渡到共產主義社會。
早先那些烏托邦設計者的初心毋庸置疑,不少人為自己的理想受苦受難甚至獻出生命:
圣西門為此經濟破產,疾病纏身、妻離子散。魏特林多次被捕,披枷游街,客死他鄉(xiāng)。巴貝夫在35 歲時被送上斷頭臺。莫爾被英國王室肢解后腦袋被切下來掛在倫敦橋,四肢分別釘在四座城門上,慘烈不遜于當年耶穌在十字架上受難。
然而,他們那些“最完美設計”的烏托邦的五彩云霞,一旦飄落在地下,竟都化作一片污泥濁水!美妙無比的烏托邦變成危機四伏的社會現(xiàn)實,烏托邦在歷史的演進中逐漸走向反面。進入20 世紀以來,誕生了一個新名詞:dystopia,即負面的、惡劣的、令人絕望的烏托邦,簡稱“反烏托邦”。對“反烏托邦”做出生動描繪的,是四位文學家的四部經典小說:
成書于1921 年的反烏托邦小說《我們》,作者扎米亞京在書中展示:一個叫做“聯(lián)眾國”的國家,在一位“造福者”的神圣統(tǒng)治下,采用嚴密的數字化統(tǒng)一管理,每個公民都生活在透明的玻璃房里,遵循著統(tǒng)一的作息時間,吃飯、穿衣、婚配、娛樂都按照統(tǒng)一標準進行。在“幸福生活”的許諾下,人人泯滅了個性成為“圈養(yǎng)的豬”。任何敢于反對這種“幸福生活”的人都將被逮捕、消失,不留一點痕跡。
奧威爾的《1984》完稿于1948 年,書中描繪了一個令人窒息的恐怖世界,在一個假想的未來國度中,統(tǒng)治者采取篡改歷史、改造語言等極端手段,并用高科技的“電幕”與“思想警察”監(jiān)視人們的思想與行動。人性被徹底扼殺,思想受到嚴酷鉗制,生活陷入單調乏味的循環(huán),人們對此卻一籌莫展,只有默默承受。
在《美麗的新世界》中,英國作家赫胥黎刻畫了一個600 年后的未來世界,人們完全被高度發(fā)達的科學技術所控制,一個人的個性與一生的命運在出生前就被設定,物質生活極端豐富,不必擔心生老病死帶來的痛苦,但所有的一切都被標準化、統(tǒng)一化,真情實感成為罪惡,人們接受著各種安于現(xiàn)狀的教育,每個人都成為這臺超穩(wěn)定機器的俘虜。
萊文的《這完美的一天》出版于1970 年,書中展現(xiàn)的也是一幅“科技治國烏托邦”的圖景:人們說同一種語言,吃一樣的食物,喝一樣的飲料,穿一樣的衣服。每個人都成了一個代碼,個體精神和自然屬性蕩然無存。整個世界被一臺“統(tǒng)一電腦”控制,沒有人能夠逃脫。
如果從莫爾的《烏托邦》誕生算起,500 年來的社會發(fā)展史說明,烏托邦并非空穴來風,烏托邦也并非癡人說夢,以上志士仁人的想象與設計,其實大多已經在現(xiàn)代社會落到實處。在人類居住的這個星球上,無論是資本主義社會還是社會主義社會,都可以看到當年烏托邦這棵理想之樹上結下的實實在在的果實,包括政治的果實、經濟的果實、社會管理的果實、倫理道德的果實以及科學技術與文化教育的果實。只是這些果實并不都是甜蜜美好的果實,甚至多半成了苦澀的果實、腐爛的果實、有毒的果實。
20 世紀,應該說是上述烏托邦紛紛開花結果的世紀;不幸的是,20 世紀同時也成了噩夢聯(lián)翩、災難重重的世紀。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以及接連不斷的戰(zhàn)火彰顯了人性的殘酷,由經濟高速發(fā)展促生生態(tài)危機不但毀壞了人們生存的環(huán)境,也腐蝕了現(xiàn)代人的心靈,助長了人心的貪婪。
一部烏托邦的歷史,就是人類自我設計的歷史;一部烏托邦的歷史,就是人們邁向現(xiàn)代社會的心路歷程。
“反烏托邦”的出現(xiàn),說明人類自我設計在一定程度上的失敗;“反烏托邦”的出現(xiàn),代表了人們對現(xiàn)代社會的反思意識的覺醒。
反思的結果,烏托邦帶來災難性后果的“原罪”是什么?是以理性主義為指導思想,以集權為行政體制,以政治經濟為核心,以增長物質財富為目的,以發(fā)展科學技術為手段,以實用主義為準則,以計劃性的一元化建構為社會模式。
烏托邦的原罪,也是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原罪:經濟的高速發(fā)展,嚴重破壞了地球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物質主義、消費主義的泛濫導致人類精神世界的沉淪;理性主義的極端化,造成世界的同質化、個人選擇的流失??此铺摕o縹緲的烏托邦,其實是與轟轟烈烈的啟蒙運動、工業(yè)革命一脈相通的。由此看來,烏托邦的思想發(fā)源于西方、興盛于歐洲,尤其是英國,也就不奇怪了。
依此看來,對于烏托邦顛覆性的反思首先開啟于西方,尤其是英國,也就順理成章了。
可以斷定,截至目前,人們議論的“烏托邦”,以及“反烏托邦”,包括上述諸位烏托邦大師以及反烏托邦的大師,柏拉圖、莫爾、培根、歐文、圣西門、傅立葉、巴貝夫、魏特林、奧威爾、赫胥黎等等,都是西方人。有人斷言:東方沒有烏托邦,中國沒有烏托邦,洪秀全的“太平天國”、康有為的“大同世界”,都還是仿照西方烏托邦做文章。
東方擁有自己的烏托邦嗎?
作為烏托邦,從空間上說,“桃花源”隱藏于人世之外,一朝敞神界,旋復還幽蔽;從時間上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全都虛無縹緲。桃花源里是怎樣的社會結構、怎樣的生活情境?陶淵明在詩中寫道:
這里描繪的并非期待中的、幾百年后可以建造起來的社會模式,而是想象中的、以往恍惚存在過的歷史畫面,一幅原始農業(yè)社會的日常情景,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星轉斗移,春華秋實,順從自然,不勞智慧,不設官府,不交賦稅,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生活簡樸,鄰里和諧,男女老少怡然自樂,過著平靜、愉悅的生活。
中華民族歷史上是否真的存在過這樣一段時期,是在“無憂氏”時代,還是在“葛天氏”時代,恐怕也如這桃花源一樣難以確認。但你不能排除它從來就真實地存在于歷代思想家、詩人的心中,一個想象中的理想的社會。這顯然也是老子、莊子們的理想。
這些東方哲人的“理想國”顯然與西方哲人柏拉圖的“理想國”截然不同。中國陶淵明的桃花源與英國莫爾、培根們的烏托邦也截然不同。
西方烏托邦是物質的、務實的、理性的、工業(yè)型的、豪華版的;東方烏托邦是精神的、虛幻的、詩性的、農業(yè)型的、節(jié)儉版的。西方型的烏托邦是向前看的,進取的,指引人們走向未來的;東方型的烏托邦是向后看的,退隱的,誘導人們回歸過往的。
柏拉圖、莫爾、培根、魏特林們的烏托邦不斷“進步”的結果,終于在人間落到實處。然而,美夢卻變成噩夢。
陶淵明的烏托邦,一再呼喊“歸去來兮!”呼喊了一千多年,仍然不能落實,仍然虛懸在詩歌中、夢境中、想象中。不過,美夢依然還是美夢!也許有人提問:不對啊,當前中國國土上已經開發(fā)建成了二十多個“桃花源”。我說,那并非陶淵明的桃花源,而是政府與企業(yè)家聯(lián)手開發(fā)的旅游景點或房地產樓盤,是用作經濟開發(fā)的。
究其烏托邦的本義,是不能實現(xiàn)的理想,如同天際的那道“地平線”,看得到,卻永遠虛懸在你的視野里?!疤一ㄔ础本褪怯肋h不能實現(xiàn)的烏托邦,從烏托邦的本義看,這個東方的烏托邦或許比西方烏托邦更烏托邦!看來,東方、中國不是沒有自己的烏托邦,只不過東方的烏托邦不同于西方的烏托邦,東方烏托邦不被西方認可。
像陶淵明的桃花源這種既不能在人間實現(xiàn),又顯得消極散淡、同時還總是呼喚倒退回歸的烏托邦有什么意義呢?我認為:對于當下我們身處的這個始終高速發(fā)展、激烈競爭、日益奢華、一往無前的社會,多一些回顧、多一些反省,多一些冷靜、多一些節(jié)儉、多一些調適是完全必要的。桃花源型的烏托邦,正可以作為反思現(xiàn)代社會、構建后現(xiàn)代社會的一個參照系。尤其是當人們將后現(xiàn)代定為“生態(tài)時代”時,這一參照系的意義就更為顯著,就更不能缺席。
當下的事實證明,世界、時代、國家、個人都還是需要這樣的烏托邦。
日前,在中國橫空出世了一位“當代女性陶淵明”,她制作的視頻憑借“田園風光”與“鄉(xiāng)土風味”爆紅網絡,贏得千千萬萬民眾的心,被譽為“直播時代的田園詩”。報載,2021 年年初她在“油管”(youtube)的粉絲已經超過1400 萬,微博話題閱讀量高達數億,刷新了吉尼斯世界紀錄,在國際社會也產生不小的影響。
她就是四川女孩李子柒(李佳佳)。李子柒以氣質清雅、著裝飄逸的形象在網上種莊稼,挖蓮藕,磨豆腐,釀米酒,搭灶臺,彈棉花,扎籬笆,采野花,她返璞歸真,身居原野,白衣素手,克勤克儉,與大自然和諧相處,一動一靜都是一幅絕美的田園風景圖。有人發(fā)表文章稱:陶淵明與李子柒,是中國最令人羨慕的農夫和農婦。
未過多時,網上便披露,李子柒并不是一位普通的農婦,而是杭州微念科技有限公司的股東,身后有一個強大的制作團隊,清純質樸的田園牧歌背后是豐厚的巨額利潤,成名后的李子柒只能說是一位當紅的博主、成功的電商?!疤諟Y明”“桃花源”只不過是貨品上的一層包裝。現(xiàn)實的中國如果真有一位陶淵明,恐怕也只能默默無聞地待在莊稼地里,守護著寂寞與清貧。
曹雪芹在《紅樓夢》里慨嘆:“一天能賣三個假,三天賣不了一個真!”在網絡時代,這句話里的數字要翻幾番了:一天能賣三千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
真正可以稱得上東方烏托邦的,我認為還是日本著名導演黑澤明黑澤明(1910—1998)創(chuàng)作的“水車村”,這是他在生命后期創(chuàng)作的電影《八個夢》中最后一個夢。
水車村沒有任何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的東西,照明靠蠟燭、亞麻子,取火靠樹枝、牛糞,耕田靠牛馬,因此村子里的天是藍的、水是清的,白天有舒展的云彩,夜間有閃亮的繁星。村子里的人是淳樸的,衣著古樸,或穿草鞋,或打赤腳。村子里的人是善良的、充滿愛心的,“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對一位死后埋在村頭的外來流浪漢,也不忘世代奉獻鮮花。村子里的人又是安詳、愉快的,從那位老祖母葬禮上傳來的陣陣鼓樂,可以聽到村民們真實的心聲。影片中那位老爺爺對偶爾闖入的來訪者說:自然最偉大,人也不過是大自然的一部分,那些學者們自認為擁有知識可以改造世界,結果發(fā)明了許多到頭來使人不快樂的東西,卻把自然送上了死亡的邊緣;那位老爺爺還談了什么是最好的東西,最好的東西是清爽的天空、清潔的水源,是樹木,是植物。老爺爺還談到生與死:有生就有死,年紀大了,自然會死,在世活著時愉快地勞作,死亡降臨就坦然地接受,順著自然生死,沒有什么痛苦。
水車村里的人生,是自然的人生。這位日本鄉(xiāng)村老爺爺的談論,恍若出自陶淵明的詩文;或者說,“水車村”儼然又是一個“桃花源”,一位當代日本藝術家心目中的“桃花源”,這也是藝術家的一個夢境,一個在現(xiàn)實社會中不能實現(xiàn)的夢境。一生轟轟烈烈的黑澤明最終還是將自己的理想社會、幸福人生安頓在東方古老的烏托邦:桃花源中。
或者說,黑澤明在《夢》中宣示的,就是一種“后現(xiàn)代”的浪漫!
從這位后現(xiàn)代浪漫主義詩人身上,任何一位中國讀者都會自然地想起古代東方詩人陶淵明模樣,也會看到黑澤明影片中那位水車村老漁夫的身姿。從桃花源、水車村、前現(xiàn)代的陶淵明以及后現(xiàn)代的溫德爾·貝瑞,從東方烏托邦到后現(xiàn)代浪漫,這些話題全都與鄉(xiāng)土、農耕、農民相關。
以工業(yè)取代農業(yè),以城市取代農村,以農工取代農民,以人造環(huán)境取代自然環(huán)境,以科技產品取代人的自然天性,這也是以往西方烏托邦的核心理念,以往人們總把這些視為社會的發(fā)展進步,如今已經被證實乃人類的狂妄與愚蠢。由于這種狂妄與愚蠢,地球上的農業(yè)文明在大部分地區(qū)已經日益衰微敗落,這也是地球生態(tài)漸進惡化的原因之一。
復興農業(yè)文明便成為拯救地球生態(tài)危機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世界生態(tài)運動的先驅小約翰·柯布(John B.Cobb, Jr, 1925—)曾經指出:鄉(xiāng)村,是大自然的留守地,其中蘊藏著質樸的人性與蓬勃的生機。良好的鄉(xiāng)村生態(tài)維系著人類與自然之間微妙的平衡,維系著人類理智與情感、認知與信仰之間微妙的協(xié)調。鄉(xiāng)村文明的復興已經成為全球性的運動、世界性潮流。建設性的后現(xiàn)代應該繼承前現(xiàn)代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新農村建設可以從傳統(tǒng)文化中的鄉(xiāng)土意識、鄉(xiāng)土精神汲取精神營養(yǎng),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顯得尤其重要。
中國當代生態(tài)美學家曾繁仁教授將回歸鄉(xiāng)土視為“家園意識”的萌發(fā),視為生態(tài)美學的重要內涵,他說:
桃花源、水車村、東方烏托邦、農業(yè)型烏托邦、生態(tài)烏托邦,前現(xiàn)代浪漫與后現(xiàn)代浪漫,這里沒有斗狠斗勇的惡性競爭,沒有無妄損耗的生命內卷,沒有自暴自棄的躺平,沒有無可奈何的佛系,有的只是低物質損耗的高品位生活:健康的生態(tài)、清潔的精神、歲月的靜好、詩意的人生。
這樣的社會,這樣的人生,仍然只不過是漂浮在地平線上的一抹彩虹,并非現(xiàn)實的存在,也許永遠難以成為完美的現(xiàn)實。但作為心頭的念想,我們還會朝著它不懈地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