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英杰
隨著晚明以來社會風氣的變化與尊情思潮的涌動,“情”成為明清小說中重要的敘事主題與美學范疇。圍繞明清小說有關“情”的豐富敘述,學界進行了富有成果的探討,主要分為以下兩種思路:結合社會思潮的發(fā)展脈絡,討論小說中“情”與“理”、“情”與“欲”之間的復雜關系(1)學者關于明清小說中“情”的研究,多以思想史的相關成果為討論背景,特別關注陽明心學對尊情思想的影響。例如陳建華:《中國江浙地區(qū)十四至十七世紀社會意識與文學》,上海:學林出版社,1992年,第320-324、391-395頁;聶付生:《馮夢龍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2002年,第65-89頁。;在中國古代文論領域中,分析“情”“情理”等概念在小說理論中的形態(tài)(2)部分成果在明清小說批評理論的脈絡中總結“情”的內涵與功能。例如方勝:《“情”與小說創(chuàng)作——明清小說理論研究之一》,《明清小說研究》1986年第2期,第465-481頁;周啟志、羊列容、謝昕:《中國通俗小說理論綱要》,臺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第195-212頁;孟昭連:《明清小說批評中的情理觀念》,《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1期,第134-140頁。。由于研究對象的限制,絕大部分學者較為關注“情”涵蓋萬物的性質與超越身份界限的作用。例如,《近四百年中國文學思潮》在《情史》的相關探討中,指出“情是生命之源,又是萬物之鏈,是溝通聯系天地人以及萬物之間的橋梁和紐帶”(3)陳伯海主編:《近四百年中國文學思潮》,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7年,第59頁。;艾梅蘭(Maram Epstein)有關《紅樓夢》的分析,指出大觀園的情感世界與外部社會的等級制度之間形成了鮮明對照(4)艾梅蘭:《競爭的話語:明清小說中的正統(tǒng)性、本真性及所生成之意義》,羅琳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4-125頁。。但是,從階層角度對清初通俗小說中的“情”所展開的考察,卻為“情”的無限性與超越性特征留下了進一步商榷的空間。
由于清初文人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深層介入與社會對晚明縱欲風氣的全面反思,清初通俗小說所承載的尚情觀念呈現出新的時代特色。學者大都贊同清初才子佳人小說中的“情”具有去性欲化的傾向,明顯區(qū)別于《牡丹亭》《弁而釵》等晚明作品中“情”與“欲”的和諧關系(5)陳大康:《明代小說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第323-324頁;黃衛(wèi)總:《中華帝國晚期的欲望與小說敘述》,張?zhí)N爽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3-209頁。。但是,較少為學者所注意到的是,與“情”的純化趨勢并行不悖,清初通俗小說大都缺乏晚明小說中“情”的包容性,而是將其建構為文人階層所專屬的范疇。清初才子佳人小說、色情小說與世情小說從不同角度闡述了“情”的概念,并且對鐘情主體與對象的階層進行了嚴格的限制。作為“情”階層性特征的重要表現,“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的套語在清初才子佳人小說中得以定型,演變?yōu)樯钋槲娜说淖晕覙税?。以才與情之間的密切聯系為基礎,清初通俗小說中的鐘情才子逐漸取代了晚明作品中出身市民階層的情種。在“情”的關系中,文人階層的情種不僅能夠與鐘情對象之間保持超然的距離,而且享有與名門閨秀相結合的權力;而以權貴為代表的非文人群體則是下層女性的匹配對象,被排除于“情”的話語體系之外。清初通俗小說對于“情”較為狹隘的界定方式,構成了中國古代“情”文化的重要支流。本文以晚明作品中的“情”為參照,考察順治至雍正年間通俗小說有關“情”的特權化表述、作為“情”之主體的人物形象以及情感關系中的權力結構,以期勾勒出尚情觀念與文人權力之間的復雜關系。
清初小說中將尊情思想視為文人特權的說法,以“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最具代表性。該語出自《世說新語·傷逝》,用于形容父子之間的親密情感,卻在明清小說中演變?yōu)楸戆讘偾榈奶渍Z。研究者多以這一內涵的轉變?yōu)橐罁赋銎浜魬嗣髑鍟r期的重情觀念,但是尚未注意到該語在清初作品中的新變(6)饒道慶:《情之所鐘 正在我輩——明清小說“套語”研究之一》,《臺州學院學報》2004年第4期,第22-26頁;黃衛(wèi)總:《中華帝國晚期的欲望與小說敘述》,張?zhí)N爽譯,第36頁。?!扒橹姡谖逸叀痹谒未挶拘≌f中已經具有了明顯的性意味。在此基礎上,晚明小說將該語用作發(fā)生越軌關系的借口,不過尚未在“我輩”與文人之間建立固定聯系。在清初才子佳人小說中廣為流行的“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則從兩個層面獲得了新的內涵:首先,“情”的性愛色彩逐漸淡化,具有了更多的道德意義;其次,“我輩”專指文人階層,標志著“情”成為文人階層所獨有的情感與道德范疇。
“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最初指不應被禮法所壓抑的父子情感?!妒勒f新語·傷逝》曰: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焙喎溲?,更為之慟。(7)劉義慶撰,劉孝標注:《世說新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39頁。
王戎在喪子后“悲不自勝”的表現,并不符合父尊子卑的等級關系,卻是父子之情的真摯流露。魏晉時期禮法的高度形式化和虛偽化,使名教與自然之間形成了激烈的競爭關系。崇尚自然的士人傾向于以親密的人倫情感來取代嚴格的尊卑秩序(8)參見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11-416頁。。王戎所謂“我輩”,并非一個階層概念,而是指為順應感情而違抗禮法的士人群體。在《世說新語·任誕》中,裴楷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9)劉義慶撰,劉孝標注:《世說新語》,第383頁。以方外“我輩”自居的王戎、阮籍,與俗中“我輩”的裴楷相對立,是反抗名教的士人代表(10)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第424頁。。因此,在情禮沖突背景下所提出的“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包含著魏晉士人追求個體解放、彰顯獨立姿態(tài)的精神訴求。
隨著宋代商品經濟的發(fā)展與市民文學的興起,“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進入了宋代話本小說的敘事,用于表達難以抑制的男女之情?!肚迤缴教迷挶尽匪账稳俗髌贰敦仡i鴛鴦會》是較早引用該語的小說。該作曰:
故色絢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視。雖亙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晉人有云:“情之所鐘,正在我輩?!被圻h曰:“順覺如磁石遇針,不覺合為一處。無情之物尚爾,何況我終日在情里做活計耶?”(11)《清平山堂話本》,《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33-234頁。
在這則小說中,入話將趙象拋棄情人步非煙的行為,稱為“善悔過者”(12)《清平山堂話本》,第237頁。的表現;正話則為迷戀蔣淑珍的朱秉中設置了被殺的結局。小說基本上將“情”與“色”相等同,并且利用“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一語,預示了女色給男性帶來的誘惑和威脅。雖然《刎頸鴛鴦會》包含明人竄改的痕跡(13)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278頁。,但是該段引語所反映的觀念及其敘述方式,與宋代作品較為相似。俞文豹在《吹劍錄》中因有感于范仲淹留戀于妓女的軼事,寫道:
王衍曰:“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币苑豆荒苊??;圻h曰:“順境如磁石遇針,不覺合為一處。無情之物尚爾,況我終日在情里做活計邪!”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淵明作《閑情賦》,蓋尤物能移人,情蕩則難反,故防閑之。(14)俞文豹:《吹劍四錄》,尚佐文、邱旭平點校:《俞文豹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17頁。
《吹劍錄》通過連續(xù)引用“情之所鐘,正在我輩”與慧遠之語,提出了中國古代流行的“紅顏禍水”論。與《吹劍錄》這一引用方式相似,《刎頸鴛鴦會》亦將二語并提,表達了對男性縱欲行徑的警告??梢?,“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在宋代帶有明顯的性愛色彩和警戒意味。
《清平山堂話本·刎頸鴛鴦會》關于“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的這段論述,不僅是晚明小說所反復沿用的文字,而且使該語成為不少小說中較具消極色彩的引語。最為突出的例子是《金瓶梅詞話》第一回(15)蘭陵笑笑生著,梅節(jié)校訂:《金瓶梅詞話》,臺北:里仁書局,2009年,第1頁。和《警世通言》第三十八卷《蔣淑真刎頸鴛鴦會》(16)馮夢龍編:《警世通言》,《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541-1542頁。幾乎照搬了《刎頸鴛鴦會》的該段論述。作為經過文人加工的小說,這兩部作品仍將“情之所鐘,正在我輩”解讀為有關性欲危險性的預示。站在這一敘述立場上,明代多部小說以該語作為青年男女放縱自我的理由。大約成書于嘉靖以后的中篇傳奇小說《劉生覓蓮記》(17)有關《劉生覓蓮記》的成書時間與版本情況,參見陳益源:《元明中篇傳奇小說研究》,香港:學峰文化事業(yè)公司,1997年,第219-237頁。,已經借侍女素梅之口使用該語。為了得到劉生的眷愛,素梅曰:
“情之所鐘,正在吾輩。”“情”之一字,莫須有。今夕之會,上至天,下至地,東西南北,唯吾兩人在也。當兩下舒暢,以勾夙帳。(18)《劉生覓蓮記》,吳敬所編輯:《國色天香》,《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80頁。
《劉生覓蓮記》通過摒棄才子佳人婚前私自結合的內容,將情感置于禮法所劃定的范圍內。素梅借助“情之所鐘,正在吾輩”所表達的挑逗,則是小說批評的對象。出于保護女性名節(jié)的考慮,劉生堅決拒絕與素梅發(fā)生肉體關系。在擬話本小說《型世言》第十一回《毀新詩少年矢志 訴舊恨淫女還鄉(xiāng)》中,謝芳卿同樣借該語向陸仲含表達了自己的思慕,曰:“佳人難得,才子難逢,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郎何恝然?”(19)陸人龍編:《型世言》,《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499頁。作為守身持正的典范,陸仲含不愿與芳卿茍合,毅然離開謝家。在這兩則故事中,素梅是小姐碧蓮的侍女,謝芳卿是老白相之女,鑒于二人較低的社會地位與輕佻行為,“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是具有強烈性暗示的負面話語。
除了下層女性的借用,晚明小說中的“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還充當了文人發(fā)生越軌行為的正當理由?!杜陌阁@奇》第二十九卷《通閨闥堅心燈火 鬧囹圄捷報旗鈴》中,秀才張幼謙因與羅惜惜私通而被送官后,在申辯的供狀中聲稱:“竊惟情之所鐘,正在吾輩;義之不歉,何恤人言!”(20)凌濛初編:《拍案驚奇》,《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240頁。《弁而釵·情貞記》中,翰林風翔解釋其引誘秀才趙王孫的行為,曰:“且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今日之事,論理自是不該;論情則男可女,女亦可男。”(21)醉西湖心月主人:《弁而釵》,陳慶浩、王秋桂主編:《思無邪匯寶》第6冊,臺北:臺灣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97-98頁?!妒c頭》第十四卷《潘文子契合鴛鴦?!分校瑫踔傧韧瑯咏柙撜Z向潘文子表白,曰:“古人云:‘情之所鐘,政在吾輩。’當此少年行樂之時,反為黑暗功名所扼?!?22)天然癡叟:《石點頭》,《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945頁。在這些作品中,“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既是他們與女性婚前私通的理由,也是其追求同性伴侶的誓言。在明清時代的主情文化中,“情”是履行儒家道德的基礎?!爸灰谡嬲膼矍橄嗷ソY合,并且‘從一而終’,就算是私奔或殉情的夫妻關系,皆可視同發(fā)自‘情之正’的節(jié)婦烈女之行為?!?23)合山究:《明清時代的女性與文學》,蕭燕婉譯注,新北:聯經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第67頁。這一有關異性婚姻的結論,同樣適用于明清時期男性同性戀情的分析。由于羅惜惜、趙王孫的忠貞品德以及王仲先、潘文子誓不娶妻的選擇,以上作品中文人的自我放縱并未受到譴責,而是其癡情的表現。正如《弁而釵·情貞記》對文人同性戀情的肯定:“始以情合,終以情全,大為南風增色?!?24)醉西湖心月主人:《弁而釵》,陳慶浩、王秋桂主編:《思無邪匯寶》第6冊,第63頁。因此,從文人視角出發(fā)的“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雖然被用作文人發(fā)生性關系的借口,卻因其較為專一的情感聯系而獲得了相對積極的意義。
總體來看,晚明小說中“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適用于不同的社會階層,既是下層女性放縱欲望的理由,也是文人群體締結愛情的宣言。不同于晚明該語所出現的語境,清初才子佳人小說中的“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基本成為文人階層的固定用語。例如,《金云翹傳》中書生束守形容其與王翠翹的感情,曰:“今吾與卿乃才人淑媛之輩。情之所鐘,正在我輩?!?25)青心才人編次:《金云翹傳》,《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49頁。再如,《合浦珠》評論道:“晉人有云:‘情之所鐘,政在我輩?!什抛颖仨毤讶藶槠ァ!?26)煙水散人編:《合浦珠》,《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頁。從“才人淑媛”或“才子佳人”的身份來看,文人階層的男性與女性均被納入“我輩”的范疇,是“情”的宣稱者和實踐者,而非文人階層并不屬于鐘情之輩。
作為才子佳人小說的開山之作,《平山冷燕》與《玉嬌梨》在敘述文人之“情”的基礎上,基本摒除了晚明小說中“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的性愛色彩,進而奠定了該語在清初作品中較為正面的基調?!镀缴嚼溲唷分?,當得知平如衡清晨出門訪求才女冷絳雪后,燕白頷“大笑道:‘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千古名語”(27)荻岸散人:《平山冷燕》,《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421頁。。燕白頷之所以將平如衡視為鐘情“我輩”,主要基于其訪求佳人的癡情,并無任何情色意味?!队駤衫妗吠瑯訉ⅰ扒橹?,正在我輩”置于較為純潔的描寫中。蘇有白從張軌如處得知未婚妻白小姐已死的假消息后,十分悲傷。小說寫道:
張軌如道:“公庭之上,士民觀瞻,兄翁似宜以禮節(jié)情?!碧K友白道:“晉人有言:‘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盅裕骸Y豈為我輩而設?!〉芎稳耍市帜魏尾徽??”張軌如道:“兄翁青年科第,豈患天下無美婦,而必戀戀于此?!碧K友白道:“小弟平生所慕白小姐一人而已,今白小姐人琴既亡,小弟形影自守,決不負心而別求佳麗?!?28)荑秋散人編次:《玉嬌梨》,《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606頁。
張軌如認為蘇有白對白小姐去世一事的過分悲悼是違禮之舉,而蘇有白則以鐘情之輩自居,表明自己違禮從情、不愿再娶的決心。與前代作品相較,蘇有白對“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的引用,較為接近原作的精神。一方面,晚明小說將“情之所鐘,正在我輩”與縱欲描寫相聯系的做法,基本脫離了《世說新語》中情禮沖突的語境?!队駤衫妗穭t將該語與“禮豈為我輩而設”(29)《世說新語·任誕》曰:“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蜃I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劉義慶撰,劉孝標注:《世說新語》,第382頁)該語說明,阮籍在叔嫂關系中的情禮沖突面前不愿拘泥于世俗禮法的束縛。并舉,以蘇有白悼念亡妻的合法性問題為關注點,回歸了該語以情抗禮的原意。另一方面,相較于晚明作品中該語與悼亡主題之間的疏遠關系,《玉嬌梨》以“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為節(jié)點,連接了蘇有白對已逝愛人的悼念與王戎對失去愛子的悲傷,呼應了原作所包含的喪親之痛。在《玉嬌梨》的影響下,才子佳人小說多將該語用于情人的分手或離別之際。例如,《山水情》中,因吉彥霄謊稱素瓊不愿履行婚約,衛(wèi)旭霞失聲痛哭?!皬┫瞿藢π裣嫉溃骸晷趾慰扇绱苏J真!把情懷放澹些兒?!裣嫉溃骸M不聞情之所種,在我輩耶?’”(30)《山水情》,《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25頁。與蘇有白的故事相似,衛(wèi)旭霞利用鐘情之輩的自我宣稱,不僅使其違禮之舉得以正當化,也表白了其忠于愛人、絕不負心的信念。
不過,清初才子佳人小說以“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來標榜忠貞文人的修辭方式,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并不可靠。例如,《巧聯珠》中,聞相如因胡小姐入宮的消息而患上重病,并且拒絕了他人勸其再娶的建議,曰:“說那里話!晉人說得好:‘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砻眠x去,我有誓在先,情愿終身不娶?!?31)煙霞逸士編次:《巧聯珠》,《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35頁。實際上,聞相如在與胡小姐訂盟之前,已與方小姐約為婚姻,但是,聞相如從未改變對自我忠貞品德的夸耀,甚至聲稱:“我生來多情,與曹孟德相反,寧使天下人負我,無使我負天下人?!?32)煙霞逸士編次:《巧聯珠》,第335頁??紤]到文人在階級關系與性別結構中的優(yōu)勢地位,小說并未對才子提出守貞的要求。在上述材料里,《玉嬌梨》中蘇有白在哀悼白小姐之際,已與盧夢梨訂有婚約;《山水情》中自詡為鐘情之輩的衛(wèi)旭霞亦在尼庵發(fā)生過艷遇。因此,小說所宣揚的“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往往帶有文人自我美化的傾向,并且掩蓋了其在性關系中所獲得的實際利益。
清初才子佳人小說中“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的流變與定型,從觀念層面揭示了部分清初文人尊情思想的狹隘化傾向。晚明小說有關該語的多元闡釋,繼承了宋代話本、筆記中該語所具有的性愛意味,并將其視為不同階層群體均可使用的套語。隨著清初才子佳人小說創(chuàng)作的文人化與去性欲化趨勢,該語較少用于形容男女之間的激情,而是更多的是與文人的忠貞品德相聯系。文人利用鐘情“我輩”的身份,在占據道德制高點的同時,仍然享有相當大的性特權?!扒橹?,正在我輩”所折射出的尊情思想,體現了深刻的階層意識,并直接影響了清初通俗小說關于情種的塑造方式。
隨著晚明以來尊情思想的流行,情種既成為明清時代文人所憧憬的理想人物,也是明清小說所重點刻畫的人物類型。情種指感情豐富的癡情之人,與“有情種”“多情種子”“情癡”等詞意義相近。明清小說中不少人物姓名諧音“情種”“情鐘”。其中,《醒世恒言》第三卷《賣油郎獨占花魁》中的賣油郎秦重與《紅樓夢》中的文人秦鐘是最具代表性的例子。秦重與秦鐘的階層差別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清中期作品基本取消了情種出身于非文人階層的可能。在這一情種身份的轉型過程中,清初通俗小說發(fā)揮了關鍵作用,不僅明確將非文人階層排除出情種的范圍,而且以才子身份作為塑造情種形象的必要條件。
在民間經濟崛起與市民力量壯大的背景下,“三言二拍”等晚明小說以肯定“情”包容萬物的性質為基礎,刻畫了不少來自市民階層的情種。馮夢龍《情史》收錄了大量下層社會中“情”的故事。例如,《情貞類》提出下層女性殉夫之舉所包含的深情,是世家子弟無法達到的高度,曰:“從二姑與高氏,皆田舍市井家兒耳。乃其捐生殉節(jié),蓋世胄讀書知禮義者之所不能為也?!?33)馮夢龍編:《情史》,《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2頁?!肚榫夘悺氛J為情緣能夠打破上層精英與下層民眾之間的界限,曰:“瓦礫可為金玉,緣在不問良賤也?!?34)馮夢龍編:《情史》,第182頁?;凇扒椤辈环仲F賤的思想,晚明作者高度肯定下層社會的有情人。例如,《醒世恒言》第十四卷《鬧樊樓多情周勝仙》講述了周勝仙因情而死、死而復生,被誤殺后仍與范二郎夢中相會的故事。文末贊道:“情郎情女等情癡,只為情奇事亦奇?!?35)馮夢龍編:《醒世恒言》,《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735頁。該作可能是以宋代文言小說《大桶張氏》為原型,并且在改編過程中賦予了主人公以“情癡”的特征。具體考證與比較參見李建明:《從文言小說到話本——〈大桶張氏〉與〈鬧樊樓多情周勝仙〉》,《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第58-63頁。《二刻拍案驚奇》第六卷《李將軍錯認舅劉氏女詭從夫》形容雙雙殉情的金定與劉翠翠,曰:“可見世間夫婦,原自有這般情種。”(36)凌濛初編:《二刻拍案驚奇》,《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93頁。該作改編自《剪燈新話》卷三《翠翠傳》,見瞿佑等著,周楞伽校注:《剪燈新話(外二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4-79頁。與《翠翠傳》相較,《二刻拍案驚奇·李將軍錯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明確將金定與劉翠翠稱為情種。周勝仙、范二郎、金定、劉翠翠都來自平民之家。宋存標《情種》卷四所收《珠衫》一文,亦以商人階層的夫妻感情作為主要內容(37)宋存標:《情種》,《四庫未收書輯刊》第3輯第28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720-722頁。該作抄自宋懋澄《九籥別集》卷二《珠衫》。參見宋懋澄撰,王利器校錄:《九籥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270-274頁。。這些作品并未因主人公的民家出身而否定他們的癡情故事,仍然將他們視為情癡、情種的代表。
在晚明有關非文人階層情種形象的塑造中,《醒世恒言·賣油郎獨占花魁》不僅刻畫了賣油郎的高尚品德與深摯感情,而且有意拉開了其與文人階層之間的距離。在賣油郎秦重與妓女王美娘終成眷屬的主線故事中,小說特意將秦重的孝行設置為促成二人姻緣的契機。在訪求生父秦良的過程中,秦重第一次偶遇美娘,產生了結識美娘的想法。在為養(yǎng)父朱十老上墳的途中,秦重第二次偶遇美娘,最終與其結為夫婦?!靶ⅰ迸c“情”在秦重身上的結合,反映了明清時期尊情思想的特點。由于主情思潮賦予了“情”以正面意義,晚明社會“出現了人在履行三綱五常、忠孝節(jié)烈等公共價值時亦發(fā)自于‘情’的主張”(38)合山究:《明清時代的女性與文學》,蕭燕婉譯注,第66頁。。例如,明末衛(wèi)泳《悅容編》曰:“故凡忠臣孝子,義士節(jié)婦,莫非大有情人。”(39)衛(wèi)泳:《悅容編》,蟲天子編:《香艷叢書》第1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第77頁。也就是說,既然“情”是履行儒家道德的基礎,忠孝節(jié)義之士亦為鐘情之輩。從這一立場來看,秦重對父親的孝道與對美娘的愛戀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了“情”的表現。并且,在“情”的敘述中,小說完全摒棄了才子佳人故事的模式,明確指出秦重缺乏詩才,曰:“兩傍書桌,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40)馮夢龍編:《醒世恒言》,第140-141頁。秦重雖非才子,卻因其忠厚老實、知情識趣的行為而得到眾人與美娘的贊許。小說嘆曰:“堪愛豪家多子弟,風流不及賣油人?!?41)馮夢龍編:《醒世恒言》,第187頁??梢?,秦重非但沒有因卑微出身而失去其作為情種的資格,反而在“情”的境界方面遠遠超越了世家子弟。在“情”之力量的感召下,不少小說、戲曲對《醒世恒言·賣油郎獨占花魁》進行改編、戲仿,以至于“賣油郎”成為多情嫖客的代稱。
但是,后世作品有關賣油郎形象的塑造未能擺脫明清文人特權意識的影響。馮夢龍筆下秦重的市民出身成為不少戲曲、小說所質疑的焦點。作為馮夢龍的同鄉(xiāng)與后輩,李玉于崇禎年間出版《占花魁》傳奇。該作直接改編自《醒世恒言·賣油郎獨占花魁》,不過對主人公身份進行了改寫。男主人公秦種與女主人公莘瑤琴均擺脫了原作中的市民身份,分別被設定為武將之子與文官之女(42)李玉著,陳古虞、陳多、馬圣貴點校:《李玉戲曲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05-208頁。。清初世情小說《姑妄言》中書生鐘情迎娶妓女錢貴的故事亦借鑒了賣油郎的故事情節(jié)。鴇母借“《占花魁》上勸嫁的故事”(43)曹去晶編:《姑妄言(二)》,陳慶浩、王秋桂主編:《思無邪匯寶》第37冊,第369頁。,勸說錢貴效仿王美娘,通過接客來為今后的從良積累資本。與王美娘資助秦重經營油鋪的情節(jié)相呼應,錢貴成為鐘情學業(yè)的資助者。作為秦重形象的再造,鐘情則獲得了秀才之子的身份和進士及第的榮譽??梢?,《占花魁》與《姑妄言》通過回歸才子佳人的敘述模式,解構了原作中情種與非文人階層之間的聯系。
與《占花魁》《姑妄言》對秦重身份的改寫相一致,清初李漁《無聲戲小說》第七回《人宿妓窮鬼訴嫖冤》正話以戲謔的筆法顛覆了馮夢龍關于賣油郎的正面塑造方式,并對情種所屬階層提出了嚴格限制。該作的主要情節(jié)是篦頭待詔王四勤懇勞作,為妓女雪娘贖身,卻被雪娘和鴇母合謀騙走銀兩。正話開頭寫道:
后來有個才士,做一回《賣油郎獨占花魁》的小說。又有個才士,將來編做戲文。那些挑蔥賣菜的看了,都想做起風流事來。每日要省一雙草鞋錢,每夜要做一個花魁夢,趲積幾時,定要到婦人家走走。誰想賣油郎不曾做得,個個都做一出賈志誠了回來。當面不叫有情郎,背后還罵叫化子,那些血汗錢豈不費得可惜!(44)李漁編:《無聲戲小說》,《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92頁。
上述材料是對小說敘述立場的概括。首先,這段評論通過追溯賣油郎故事從小說到傳奇的改編過程,指出該作是對賣油郎故事的戲仿。在傳奇《占花魁》的感染下,王四決心模仿賣油郎,為雪娘付出了大量時間和金錢。雪娘則在不斷吞沒王四私蓄的同時繼續(xù)接客。王四與雪娘之間的關系既缺乏道德約束,也充斥了不少色情因素,完全失去了賣油郎故事所散發(fā)的人格光彩。其次,評論中“當面不叫有情郎,背后還罵叫化子”一語,說明社會輿論剝奪了下層民眾成為風流情種的資格。王四所面臨的輿論壓力主要來自文人群體。在為王四所寫的冤單中,文人將其貶低為甘愿忍受妻子出軌的下賤之人。當王四背著冤單控訴時,“讀書識字的人看了冤單,個個掩口而笑,不發(fā)半點慈悲,只喝采冤單做得好,不說那代筆之人取笑他的原故”(45)李漁編:《無聲戲小說》,第409頁。。作為政治與文化權力的掌握者,文人既拒絕為其主持公道,也鄙視其對妓女的癡情。最終王四依靠一位不太識字的運糧官,才得以討回銀兩。如果說《醒世恒言·賣油郎獨占花魁》以宦家子弟的薄情寡義來襯托秦重的知情識趣,那么《無聲戲·人宿妓窮鬼訴嫖冤》則通過描寫文人群體對王四風流之舉的嘲笑,說明王四并不屬于情種所涵蓋的范圍。
明末清初文人通過對賣油郎形象的改寫與顛覆,在情種與非文人階層之間劃定了明確的界限。在階層意識的支配下,清初才子佳人小說作者不僅將情種刻畫為詩才橫溢的文人形象,而且在才與情之間建構了必然聯系?!坝胁疟赜星椤遍_始成為小說不斷宣揚的觀念。例如,在《平山冷燕》中,平如衡因思慕冷絳雪作《題壁》《有懷》二詩。由于二詩被收入向山黛求婚的《張子新編》中,冷絳雪懷疑平如衡移情別戀。山黛反駁道:
才人以才為命,有才如此,情豈能忘!然亦不可太多,太多則自苦矣。此生既有美才,必有深情。觀《題壁》與《有懷》二作,其情之所鐘已見大概。(46)荻岸散人:《平山冷燕》,第404頁。
才子佳人小說所重視的“才”,一般指詩才?!坝胁湃绱耍樨M能忘”的感慨與“既有美才,必有深情”的斷言,都說明小說將詩歌才華視為深情文人的標志。在山黛看來,《題壁》與《有懷》二詩足以證明平如衡對冷絳雪的鐘情?!镀缴嚼溲唷芬栽娙酥艁砗饬吭娙酥榈恼f法,在清初才子佳人小說中相當流行?!肚閴翳亍分校鋺{借詩才表達了對若素小姐的傾慕,說道:“凡有才的,必然有情?!?47)安陽酒民:《情夢柝》,《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3頁。《鳳凰池》中,才子水湄與云劍因對彼此詩才的欽慕而建立了知己關系,從而得到了“多才自是多情者”(48)煙霞散人編:《鳳凰池》,《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90頁。的贊美?!讹w花艷想》則以“多才自古多情鐘”(49)樵云山人編:《飛花艷想》,《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61頁。之語,感嘆柳友梅對雪小姐和梅小姐的深情。在多部小說的演繹下,詩才不僅是愛情與友誼的表達工具,更是文人深情與否的判斷標準。
才子佳人小說對“有才必有情”的宣揚,來源于明末清初文人關于才情關系的全新認識(50)學界有關才子佳人小說中才情觀念的討論,較為重視才情與道德之間的關系。較具代表性的成果參見郭英德:《論晚明清初才子佳人戲曲小說的審美趣味》,《文學遺產》1987年第5期,第71-80頁;馬曉光:《天花藏主人的“才情婚姻觀”及其文化特征》,《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89年第2期,第98-105頁;劉雪蓮:《天花藏主人對“才子佳人故事”之創(chuàng)變》,《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第90-95頁。?!安拧迸c“情”在中國古代思想史中的含義非常復雜。就晚明以來的尊情文人而言,“才”多指詩文創(chuàng)作的稟賦,“情”則是具有正面意義的情感。根據趙樹功的研究,明清之際部分文人認為“才”是表現和激發(fā)“情”的資源(51)趙樹功:《“才盛情深”與“情深才完”——論古代文藝審美中的才情相生思想》,《美育學刊》2014年第2期,第6-12頁。。例如,丁澎在評價吳秉仁《攝閑詞》時,嘆曰:“文人之情生于才,有如是乎?”(52)聶先、曾王孫輯:《名家詞鈔評》,朱崇才編纂:《詞話叢編續(xù)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第708頁。既然詩才或文才具有喚醒內心充沛情感的力量,“有才”則構成了“有情”的必要前提。例如,屠隆《與梅禹金》評價司馬相如的才華與私情,曰:“相如措大,得一文君,便沈湎濡首。古今人有才必有情,殆相影響耶?”(53)屠?。骸稐骛^集》,汪超宏主編:《屠隆集》第5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65頁。施紹莘,字子野,著有散曲集《花影集》,其好友彥容贊曰:“子野長于才,自深于情,才情二字,固是相生?!?54)施紹莘:《秋水庵花影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2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203頁。袁于令所撰戲曲《西樓記》包含這樣一段戲文:
老旦:畢竟什么樣人,方稱得你意,比似有才無情,有情無才,總不入你眼睛。
旦咳:姐姐,那見有才的沒有情,唯真正才人,方是情種。(55)袁于令:《西樓記》,毛晉編:《六十種曲》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7-8頁。
在妓女穆素徽心目中,書生于鵑所譜《楚江情》所體現的才華,足以證明其風流多情的內心世界??梢?,“有才必有情”的觀念在晚明文集、戲曲中已經出現,是清初才子佳人小說中才情觀形成的基礎。
在“有才必有情”觀念的影響下,清初才子佳人小說將詩才作為情種形象的重要標志,進而否認了非文人階層成為有情人的可能。正如《人間樂》中許繡虎所云“情種情緣,是我讀書人的事”(56)天花藏主人:《人間樂》,《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80頁。,文人才是能夠充分傾注情感的群體?!独C屏緣》還從階層角度限定了“私情”所適用的范圍,曰:
還有一說:“玉皇上帝,件件通融,唯有‘私情’兩字,只許才子佳人做得,其余斷斷不容?!辈恍诺此抉R相如,偷了卓文君后,便陡然富貴起來。倘然才不及司馬,貌不及文君,后來必定不妥。(57)蘇庵主人編次:《繡屏緣》,《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67-368頁。
《繡屏緣》以相如與文君私奔的故事為例,指出文人階層的私情才是上天庇護的對象,無才無貌之人則沒有資格效仿才子佳人的風流之舉。小說一再說明下層民眾對私情的宣稱缺乏合法性,寫道:“蘇庵深怪坊間俚詞惡說,挑蔥賣菜之人、爬灰括鑊之婦,動稱‘私情’兩字?!?58)蘇庵主人編次:《繡屏緣》,第16頁。鑒于“才”與“情”之間的必然聯系,才子佳人小說中的情種形象被限定于文人階層,并且與非文人階層之間保持了明確的距離。
作為文學史流變的重要現象,清初通俗小說中情種形象的文人化趨勢,印證了清初尊情思想中鮮明的階層意識。特別是才子佳人小說,不僅摒棄了晚明作品對待下層社會有情人的包容態(tài)度,而且以“有才必有情”的觀念為基礎,將詩才建構為情種形象的關鍵要素。在多情才子形象大量出現的背景下,文人階層的女性也被視為情種的代表。例如,《吳江雪》中雪婆有感于才子江潮與佳人吳媛的感情,贊道:“老身看你們兩個,不但是一對絕世無雙的美人,真是一對絕世無雙的情種。”(59)佩蘅子:《吳江雪》,《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44-145頁。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情種的概念能夠涵蓋文人階層的女性,小說明顯賦予了男性文人以更多的權力,并對其鐘情對象提出了階層的規(guī)定,為解讀清初通俗小說中“情”的階層性特征提供了另一重要視角。
清初通俗小說有關“情”的敘事,既包含才子對佳人的執(zhí)著追求,也描寫了才子佳人之間的彼此奉獻。不過,文人與女性的深摯感情,并不意味著二者處于平等的地位。不少小說作者雖然自詡為鐘情之輩,卻提醒文人不可惑于情愛。針對文人癡情之舉的批評,對文人提出了節(jié)制情感的要求,并將佳人置于被欣賞的客體位置。根據佳人所處的不同階層,小說對文人階層的情愛故事與非文人階層的求偶情節(jié)進行了區(qū)分性敘述:名門閨秀是深情文人實現自我確認的工具;作為文人所輕視的對象,下層女性通過與非文人階層的男性建立婚姻關系,否定了非文人群體與“情”之間的聯系。
在清初通俗小說中,很大一部分作品在宣揚“情”之正面價值的同時,并不鼓勵文人沉溺于男女之情,而是強調男性自我節(jié)制的重要性。例如,《快心編》總結情種對待美人的態(tài)度,曰:
所謂情種者,真愛色人也。其未得美人也,愛藏于中,未嘗漁色;其既得也,為之深惜護持,有難以言語形之?!缗e烽召諸侯以博其笑,斫朝涉剖孕婦以明其智,是皆由于惑溺不明,使彼美人萬古之下,惡名不洗,豈曰愛之?其實害之。諺云:“酒不醉人,色不迷人,由人自為迷醉耳”,斯言誠是也。于色何咎焉?(60)天花才子編輯:《快心編(中)》,《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426-429頁。
根據這段評論,情種既要在定情之前潔身自好,也應在定情之后珍惜和愛護美人。從周幽王與商紂王的例子來看,君主的惑溺不明才是褒姒與妲己承受萬年惡名的根源。這一對于“紅顏禍水”論的反駁,從表面上看是女性地位提高的表現,實際上否定了女性進行自我約束的可能?!坝谏尉萄伞钡姆磫栒f明,女性是情欲的被動接受者,男性則承擔著節(jié)制欲望、愛惜名譽的責任。
鐘情之輩對激情的警惕和拒絕,導致清初不少作品中的戀愛描寫呈現出以男性利益為中心、忽視女性獨立價值的特點。例如,《定情人》中雙星將江蕊珠視為定情之人,在其投江自盡后拒絕與其他女性發(fā)生性關系,小說在《序文》中論述定情的必要,曰:
情一動于物,則昏而欲迷,蕩而忘返,匪獨情自受虧,并心性亦未免不為其所牽累。故欲收心正性,又不得不先定其情?!槎▌t由此而收心正性,以合于圣賢之大道不難矣。(61)天花藏主人編:《定情人》,《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4-19頁。
也就是說,文人只有對情人從一而終,才能避免“情”的泛濫給心性帶來的傷害。雙星曾云:“賢妹之情見,則愚兄之情定矣。”(62)天花藏主人編:《定情人》,第176頁。可見,鐘情的主體與對象之間有著清晰的性別界限。雙星的守身如玉反映了其收束心性的自我要求;江蕊珠則是幫助雙星“合于圣賢之大道”的人物角色。再如,李漁《十二樓·鶴歸樓》有關多情與無情之間辯證關系的討論,進一步證明了女性在“情”之話語中的工具性地位。小說中郁子昌與段玉初被迫遠赴邊疆,與妻子分離。圍珠因過度思念丈夫郁子昌,絕食而亡。繞翠則因段玉初勸其再嫁的絕情之言,斬斷情愛、安心守節(jié),得以夫妻團圓。郁子昌對圍珠的思念和眷戀,被小說視作“好色之念過于認真”(63)覺世稗官編次:《十二樓》,《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618頁。的表現;段玉初對繞翠的嘲諷與疏遠,卻被贊為“千古鐘情之變體”(64)覺世稗官編次:《十二樓》,第619頁。。在這兩對情感關系中,小說既通過圍珠的殉情故事,證明郁子昌好色行為的危害,也利用繞翠的圓滿結局,指出段玉初自控能力的必要。根據圍珠和繞翠之名的本義,女性僅僅是文人所欣賞的華美裝飾,并未得到基本的人格尊重。
基于女性的從屬地位,清初通俗小說利用女性內部的階層劃分,對男性群體在“情”之話語中的不同地位進行界定。文人階層的女性對多情才子的欣賞,以門第相當為前提,證明了才子作為鐘情主體的合法性。例如,《玉嬌梨》中盧夢梨被蘇有白的詩才與深情所打動,曰:“蘇兄深情,足令天下有才女子,皆為感泣?!?65)荑秋散人編次:《玉嬌梨》,第479頁。隨著清初江南名妓文化的沒落和精英階層才女文化的崛起,清初通俗小說中的“有才女子”以閨秀為主。蘇有白、盧夢梨與白紅玉之間的浪漫關系,以三人較高的社會地位為基礎。雖然蘇有白父母雙亡、家境貧寒,但其叔父蘇淵官居御史之位,是白太玄的同年和蘇有白的養(yǎng)父。作為蘇有白的鐘情對象,盧夢梨與白紅玉因其江南宦家的高貴出身,保證了情感關系中社會地位的對等。即使在文人階層內部,鐘情的主體與對象在階層方面仍然呈現出嚴密的對應關系。例如,《平山冷燕》雖然強調四位主人公才情相當,卻按照門當戶對的原則,講述了兩對有情人的故事。燕白頷與山黛的父親分別官至掌堂都御史和大學士,平如衡與冷絳雪則出身寒門。作為一見鐘情的重要情節(jié),燕白頷偷窺山黛的場景發(fā)生在富麗莊園之內,平如衡偶遇冷絳雪的描寫則出現在郊外廟宇之中。不同空間所隱喻的身份差異說明,兩對才子佳人之間的相遇建立在階層匹配的基礎上。山黛的高貴門第既保證了燕白頷鐘情故事的合理性,也肯定了燕白頷相對于平如衡的優(yōu)勢地位。
由于缺乏優(yōu)越的階層背景,下層女性無法與上層文人建立獨立的浪漫關系,在很多情況下充當了才子與閨秀之間情感故事的附屬。例如,《定情人》中江蕊珠自盡后,侍女彩云作為江小姐的義妹與替身,始終無法得到雙星的眷顧,與江蕊珠重逢后,雙星才在江小姐的催促下與彩云結合。對于雙星來說,地位較低的彩云是無法與江蕊珠相提并論的鐘情對象。再如,《宛如約》中學士之子司空約的兩位妻子趙如子與趙宛子分別出身農戶之家與大學士之家。才美兼具的趙如子對于司空約能否履行婚約而深感擔憂,曰:“況他朱門,我蓬戶,已不相懸,所恃者才耳,才既不可恃,而才已矣?!?66)惜花主人批評:《宛如約》,《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50頁。為了鞏固自己在婚姻中的地位,趙如子促成了司空約與上層女性趙宛子之間的婚姻,認為“不獨趙小姐遂心,而司空之喜可知矣”(67)惜花主人批評:《宛如約》,第150頁。??梢?,即使地位較低的女性贏得了才子的鐘情,小說仍然根據門第觀念,構建了才子與另一位上層女性之間的浪漫關系。
《十二笑》第四笑《快活翁偏惹憂愁》通過講述文人因癡迷于婢女而遭遇的不幸,進一步說明了“情”之話語對下層女性的輕視。監(jiān)生蒙丹秋對被賣的婢女小蠻念念不忘,致使妻子氣惱而亡,從此誓不再娶,并踏上了千里尋婢的路途。小說以諷刺的口吻描述了蒙丹秋的鐘情故事,曰:
妻死不哭,偏哭婢子之遠離,磚兒這等厚,瓦兒這等薄,癡情哉蒙丹秋,然天下之為蒙丹秋者,正不少也。只因癡情惑溺,眷眷不忘,小蠻雖別抱琵琶,蒙丹秋卻望重圓破鏡。(68)[舊題]墨憨齋主人:《十二笑》,《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76-177頁。
蒙丹秋冷落妻子、鐘情婢女的行為,之所以被視為“癡情惑溺”之舉,是因為其顛倒了妻子與婢女之間的尊卑關系。作為清初通俗小說中的常見橋段,才子在佳人逝去后忠貞自守的情節(jié)是鐘情之輩的重要證明,但是,小蠻的婢女身份卻使蒙丹秋的守節(jié)具有了破壞家庭秩序與等級界限的負面意義。其后,蒙丹秋雖與小蠻團聚,卻在其欺騙下贅入小蠻前夫史掌管之家,被迫淪為魏家家奴。蒙丹秋對小蠻的鐘情,既混淆了文人與家奴之間的界限,也使其文人身份備受質疑。正如魏家家人對蒙丹秋的嘲笑,曰:“既情愿與婢子會合,這下賤二字,你自家尋討的?!?69)[舊題]墨憨齋主人:《十二笑》,第199頁。蒙丹秋因癡迷婢女而發(fā)生的身份降格,在很大程度上暗示了下層女性并非文人合適的鐘情對象,而是僅堪與非文人群體相匹配的群體。
在清初通俗小說中,權貴之子雖然出身高貴,但因其不學無術、縱欲妄為的形象,而被視為非文人群體的代表。下層女性與權貴之子的結合,往往被置于才子佳人浪漫關系的對立面,構成了清初通俗小說界定“情”之內涵的重要方面。例如,《快心編》中的當朝少宰之子劉世譽密謀強娶閨秀李麗娟,甚至計劃刺殺其父李績,小說將其貶斥為“不情”之人,曰:“自癡才是深情種,若至傷人便不情?!?70)天花才子編輯:《快心編(下)》,《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08頁。在陰差陽錯之下,劉世譽迎娶了李素玉。作為監(jiān)生之女,素玉在社會地位上遠遠低于麗娟,在劉家受盡折辱而死。小說并未對素玉的悲劇給予真正的同情,而是以滑稽的筆法對其進行了丑化描寫,形容其“麻點斑駁”,“不敢見人”(71)天花才子編輯:《快心編(中)》,第384頁。。素玉死后,劉世譽郁郁而終。小說既將素玉的丑陋容貌與低微地位,視為對劉世譽惡劣品行的投射,也借助其與劉世譽的不幸結合,對劉世譽的不情之舉進行了懲罰。
相較于劉世譽與素玉的悲劇婚姻,不少清初通俗小說中的權貴之子在與下層女性的婚姻關系中承認了自己的無才無學,并主動放棄了對才子身份和鐘情主體的自我宣稱。例如,《醒風流奇?zhèn)鳌分斜渴汤芍映棠桨病白允咽莻€才子”(72)隺市道人編次:《醒風流奇?zhèn)鳌?,《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97頁。,卻與頂替馮小姐出嫁的侍女待月成婚。再如,《兩交婚小傳》中出身侯門的暴公子“自認做個文人”(73)天花藏主人撰:《兩交婚小傳》,《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92頁。,但在辛小姐的捉弄下與侍女綠綺成婚。在此類故事中,以才子自居的權貴雖然覬覦于小姐,卻不得不迎娶假扮小姐的侍女。當侍女的假小姐身份被揭穿后,權貴并未撕毀婚約,而是滿足于自己與侍女之間的婚姻。例如,程慕安最終承認自己并非閨閣學士馮小姐的良配,對待月感慨道:“算來我命里那能勾配他,一向只管癡心妄想,誰知小姐而兼學士者也。罷罷,還是一心一意與你做夫妻的穩(wěn)當?!?74)隺市道人編次:《醒風流奇?zhèn)鳌罚?63頁。暴公子則在家庭變故之后,默認了綠綺作為夫人的地位,“再不敢多事”(75)天花藏主人撰:《兩交婚小傳》,第633頁。。在以上故事中,權貴的假才子身份與侍女的假小姐身份彼此映照,說明此類關系是對才子佳人浪漫感情的拙劣模仿。小說有關權貴妥協之舉的描繪,以幻想的方式確認了其在與才子的性競爭中處于弱勢地位。
作為清初通俗小說中“情”之話語所建構的核心矛盾,才子與權貴之間的對立關系反映了清初特殊的科舉環(huán)境與作者心態(tài)。晚明以來由人口增長所帶來的科舉名額緊張的狀況,在清初并未得到有效緩解。由于戰(zhàn)亂的頻繁發(fā)生與激烈的科舉競爭,越來越多的文人不得不放棄舉業(yè),以撰寫、刊印小說作為謀生方式。不過,在科舉壓力持續(xù)增加的背景下,清初上層文人獲得高階科舉功名的難度有所降低。由于清初朝廷急于獲得漢族士大夫的支持,“在17世紀之交,有相當高比例有影響力的士大夫家庭成員獲得舉人、進士的科名,有時甚至以不完全合法的手段獲得”(76)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徐泓譯注,臺北:聯經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230頁。。與不公平的社會現狀相呼應,多部清初小說敘述了權貴家庭的成員利用家族權勢考中舉人、進士的情節(jié)。例如,《玉嬌梨》中楊御史替兒子楊芳夤緣,中了鄉(xiāng)試(77)荑秋散人編次:《玉嬌梨》,第42頁。;《姑妄言》中富戶部為女婿賈文物暗通關節(jié),考中進士(78)曹去晶編:《姑妄言(四)》,陳慶浩、王秋桂主編:《思無邪匯寶》第39冊,第949-950頁。。高級士大夫家庭所得到的優(yōu)待,在落第文人中間激起了強烈不滿。在這種對立情緒的作用下,清初通俗小說虛構了權貴之子與下層女性的婚姻敘事,與才子佳人的浪漫關系形成了鮮明對比。小說中缺乏才學、地位低微的下層女性形象,既構成了對權貴群體的投射與諷刺,也表現了作者將權貴之子排除出“情”之話語的意圖。
根據雷金慶(Kam Louie)的《西廂記》研究,“贏得女人不只是一種性征服,更是對社會、道德正義的肯定”(79)雷金慶:《男性特質論:中國的社會與性別》,劉婷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4頁。。在大多數清初通俗小說中,才子占據情感關系的主導地位,而佳人處于相對次要的位置。情種的自我確認不僅取決于其能否獲得女性的芳心,更與女性內部的階層劃分密切相關。占有上層女性是多情文人自我宣稱的重要策略,與下層女性的婚姻關系則是權貴群體在“情”之領域中喪失話語權的表現。名門閨秀與下層女性在“情”之話語中所發(fā)揮的不同作用,既印證了女性所處階層是文人選擇鐘情對象的重要考量要素,也從身份的角度界定了不同男性群體與“情”之間的關系。
目前學界大都在思想史與文論史的框架下對明清尊情文化進行探討,較少注意到社會階層的研究視角。如果我們剝離了附著于“情”之范疇的心學背景與高雅趣味,則會發(fā)現清初通俗小說中的“情”之話語,以文人階層的利益為中心,往往是文人特權意識的表達。在小說套語的演變中,“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一語被賦予了正面意義,用于指代多情善感、忠貞不渝的文人群體;在“情”之主體的塑造方面,清初小說基本摒棄了晚明小說中出身市民階層的情種,代之以詩才橫溢的文人形象;在情感關系的權力結構中,小說不僅將女性視為“情”之關系的被動者,也利用女性內部的階層差異,在將才子抬高為鐘情主體的同時,對權貴群體進行了貶低。
有關清初通俗小說中“情”的探討,充分展現了美學范疇與文人權力之間的復雜關系,不僅為解讀明清小說中的性別書寫提供了新的視角,也提醒我們有必要在“情”文化的發(fā)展脈絡中重新審視明清小說的變遷歷程。例如,作為文學史上備受后人詬病的題材,才子佳人小說所承載的文人特權意識,不僅使其對“情”的宣稱具有了相當的虛偽性,而且嚴重破壞了作品的藝術價值。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這樣批判才子佳人小說的弊病,曰:
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80)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第5-6頁。
可見,才子佳人小說在藝術上的失敗,既體現在作品中情節(jié)與人物的雷同化特點,也與作者自我夸耀的心理動機密切相關。正如曹雪芹所云“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此類小說對“情”之價值的彰顯,服務于文人階層進行自我標榜的需要,已經喪失了晚明小說中“情”的包容性與超越性。小說總是站在文人階層的立場上對情感敘事進行處理,導致作品本身遠離了千姿百態(tài)、生機勃勃的日常生活與真實人性。不同于才子佳人小說中“情”的階層性特征,《紅樓夢》不僅通過描寫賈寶玉對婢女和下層文人所給予的尊重和愛護,表達了對平等關系的追求,而且圍繞下層男女的情感生活,進行了貼近人情的敘述。由于打破了文人狹隘的特權觀念,曹雪芹將明清社會的“情”文化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也使《紅樓夢》成為文學史上的不朽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