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劍
烏蘭木倫河解凍了,依舊緩緩的流過大柳塔,歲月無聲,輕輕地在河面上騰起一層淡霧。夜,如果沒有風(fēng),空氣里就有一絲熟悉的味道,獨自走在橋上時,讓我禁不住回頭張望,是一片人間煙火的景象。
上輩子,我可能是河里的魚或是山中的小獸,一輩子沒離開過這片土地,于是,這輩子,尋尋覓覓,來來往往,我又回到了這里。
那一天,風(fēng)沙遮蔽了我小小的身影,載著我的車早已看不見了蹤跡,好像從天地之初我就站在這里一樣,腳下有一個孤零零的行囊,行囊是淡淡的黃,和這片土地一個顏色。我又回到了這里。一粒沙吹進了我的眼睛,伴隨著一陣輕輕的刺痛,一滴淚滑落到臉頰,但馬上被風(fēng)吹干。不知哪里,忽然傳來了幾聲信天游的曲兒,沒有什么抑揚的旋律,但嗓音卻滄桑而遼遠(yuǎn),仿佛來自上古的吟哦:“一個在那山上一個在那溝,見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咱們拉不上那話話招一招手”。
是這風(fēng)沙讓我覺得如此熟悉嗎?是這信天游的曲兒讓我覺得如此熟悉嗎?還是這兒的黃土地讓我覺得如此熟悉?
烏蘭木倫河流著流著,就從視野里徹底消失了,融入天際。在陜北的黃土高原,在大柳塔這個小鎮(zhèn),它糾結(jié)著,翻滾著,裹挾著沙土和歲月,上游是父親那代人漸漸駝起的背和臉上爬滿的皺紋,下游是我,一道血脈的傳承,傳承著一種只有這里的人才有的執(zhí)拗、勤勞和一輩輩人口耳相傳下來的信天游曲兒。
我的記憶總是夾雜著許多片段,有些是真實的,也許有些是夢到的,有些人在家里的老照片上能找到,有些人仿佛根本沒有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父母那輩人隨著時代的洪流來到了這片土地,倔強得如同山坡上的蒿子草,生存著,勞作著。
畢業(yè)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我又回到了這里,曾經(jīng),我想,我再不要回到這個地方,這里的風(fēng)沙那么大,哪適合一個女孩子呀。但是,女孩子終究是要變成女人的,是要承擔(dān)起一些東西的,父親老了,母親也老了,我要回到他們的身邊,而且這里還有許多割舍不了的東西,比如回憶,比如童年,比如信天游的曲兒。
在父親工作過的地方,我上班了,當(dāng)過老師,當(dāng)過辦事員,進了機關(guān),當(dāng)了科長。女孩也變成女人,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女兒。每次去南方出差,我都很羨慕南方的山清水秀,食物的淡雅,空氣的清新。但每次回來,又會感慨,家里可真好呀。我就這么矛盾而執(zhí)拗地生活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里,并且,頑強得像沙地里的蒿子草。
那一年,這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就是一年產(chǎn)了一億噸的煤,雖然父親已經(jīng)退休了,但他說:“這是個了不起的事”,于是我也覺得這是個了不起的事,他還說:“你們真是趕上了好時候”。于是我也覺得自己趕上了好時候。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喝了酒,父親還給我倒了一杯,告訴我要好好干。現(xiàn)在,這里每年都能產(chǎn)好多好多的煤炭,而且建成了世界最大的煤炭基地,但是,我們家再沒有因為產(chǎn)煤多而一起喝過酒,我想,是習(xí)慣了吧。
女兒上大學(xué)走的時候,我去送她,在機場,我說,以后不管去了哪,成家在哪,都要經(jīng)?;貋砜纯?,這里雖然風(fēng)沙大,但確實是個了不起的地方。
我見證了大柳塔的變遷,從一片荒涼,到高樓林立,到熙熙攘攘,到燈火闌珊。今年的正月十五,礦區(qū)的煙花結(jié)束后,回到家里,我忽然開始懷舊,想起了第一天回到這里的情景,想起了那支信天游的曲兒,想起了我的那只行囊,甚至想起了那粒吹入眼中的沙,看著窗外萬家燈火的礦區(qū),看著緩緩流淌的烏蘭木倫河,竟有些感動了,一代人、又一代人,在礦井下,就那么沉默,就那么倔強,就那么賣力地挖著煤,從一鍬一鎬地挖,到機械化開采,從小煤窯到現(xiàn)代化礦井,這里的人有多寬廣的胸懷和多神圣的信仰,才能創(chuàng)造出這片土地上的奇跡。父親是他們中的一員,母親是他們中的一員,所幸,我也是。
如今,大柳塔也成為了一座小小的城市,有了它自己的購物中心,有了它自己的休閑中心、健身中心、學(xué)區(qū)中心,有了它自己的青山綠水和春暖花開。我一直以為,每一座城都有屬于它自己的靈魂,這里也有。閑著的時候,我翻了一些歷史書,這里在歷史上屬于陜西榆林,榆林是明朝九邊之一,這里的人就自然有了勤勞勇敢、不屈不撓的精氣神,外來的人在這里風(fēng)沙的錘煉下,也就有了這股精氣神,于是這股子精氣神就成了這座小城的靈魂,傳承著,凝練著,漢子們都那么堅強,女人們都那么堅強,漢子們都那么勤勞,女人們都那么勤勞。
曾經(jīng),我想過要離開這里,父親沒有挽留,但最后我還是回來了,默默地繼承了一種刻在宿命中的輪回,當(dāng)我也變成了山坡的一顆蒿子草時,我明白,我的生命始終屬于這里,像我的父親母親一樣,注定要為這片黃土地的繁榮奉獻出自己沉默而倔強的一生,注定要成為那許許多多沉默而勤勞的人中的一員,注定要守護一種不屈而頑強的信念,注定要傳承信天游的曲兒,注定要在這片土地上留下屬于自己的足跡和成就,哪怕它們還微不足道。
烏蘭木倫河解凍了,緩緩地流淌著,流淌著,就這樣靜靜地流淌過了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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