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子的滋味

高洪波

在中國的文化符號中，有幾種水果赫赫有名，比如說桃子、梅子以及梨子，孔融讓梨，這是我們小時候聽到最多的一個關(guān)于兄弟之間謙讓的故事。

“梨子的滋味”其實(shí)出自一個中國人的偉大教師之口，他說：“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要親口嘗一嘗?！睒闼亍銓?shí)、形象、鮮明，這也使我產(chǎn)生了對梨子這種水果的特殊興趣。

記憶中，童年吃到最多的梨是凍梨，凍梨在東北又叫秋子梨，還有一個更美麗的名字：香水梨。凍梨，經(jīng)常是一大盆棕黑色的凍得硬邦邦的模樣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把它們浸在一盆冰水里，它們很快凍醒了又入睡的感覺，一身冰殼褪下，堅(jiān)硬變成了柔軟，這個時候揀起一枚黝黑的凍梨，洗一洗，咬破果皮，就是酸且甜的濃郁的果汁了。

這凍梨注滿童年的味道，長大以后走南闖北，吃的梨子就更多了。記得從軍云南的時候，最先吃到的是寶珠梨，它產(chǎn)自呈貢，綠色的寶珠梨像一枚圓圓的珍珠，吃起來果味非常香脆，幾乎沒有一點(diǎn)渣，它的甜、它的脆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據(jù)說寶珠梨是大理國一個叫寶珠的高僧到昆明講經(jīng)的時候帶來的雪梨的樹苗，青翠的果皮和雪白的果肉得到“果中君子”“滇中梨王”的美號。

從軍的時候，以電影放映員的身份給陸良一帶的鄉(xiāng)民們放映電影。陸良產(chǎn)一種擁有漂亮名字的梨叫蜜香梨，這種梨一半淺紅色，一半嫩綠，個頭不大，但是味道的確是又甜又香，所以叫蜜香梨。我記得我們給鄉(xiāng)親們放完電影的時候，老支書會把一個草席編成的草袋子抬上我們的放映車，那里面裝滿的就是一顆又一顆圓滾滾的蜜香梨。陸良的蜜香梨帶著軍民的情誼讓我們分享了青春歲月的甘甜，還有一個電影放映員作為解放軍的宣傳員所享受到的一種鄉(xiāng)親們的熱情。

除了蜜香梨，我還在云南意外地吃到了雪花梨。雪花梨產(chǎn)自河北趙州，當(dāng)時比我們晚兩年入伍的有一批河北晉州市的戰(zhàn)友，處久了，他們從家鄉(xiāng)探親歸來，會帶來家鄉(xiāng)的雪花梨。這種梨是我平生見到的個頭最大的梨，每一個幾乎都有一斤多重，上面有雪花的斑點(diǎn)，這種巨大的梨由幾個戰(zhàn)友分食的時候，那滋味是妙不可言的。

說完了雪花梨，我又想起了20世紀(jì)90年代中后期和一批作家走訪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那是九月間的一天，我們在新疆庫爾勒鐵門關(guān)停留，東道主把我們引進(jìn)了一個梨園，樹上結(jié)滿了著名的庫爾勒香梨，這種梨的個頭應(yīng)該是梨子隊(duì)列中的迷你型，但它又是我見到的直接從樹上摘下來便味道奇佳的一種特殊的梨。據(jù)說庫爾勒香梨是張騫出使西域時帶去的樹種，那么它至少已經(jīng)有兩千年的歷史了吧。一個叫謝彬的人在1917年寫過《新疆游記》，他對庫爾勒孔雀河畔鐵門關(guān)的梨樹描寫為：“對岸梨樹成林，梨實(shí)味甘，所謂庫爾勒香梨是也。”后來我查資料才知道這個梨中的“美味驕子”，在1924年法國的萬國博覽會上，獲得金獎的是他們本國的法國香梨，而銀獎就是這庫爾勒香梨，號稱“中華梨后”“果中王子”，它重要的特點(diǎn)是皮薄肉細(xì)、香氣濃郁、味甜爽滑、入口即化，而且鐵門關(guān)有很多百年的老梨樹無私地、盡力地奉獻(xiàn)了自己的名果庫爾勒香梨。

號稱“中華名果”的庫爾勒香梨，甚至說“天下第一梨”，它還是中藥梨膏的重要原料，和中藥放在一起做成的梨膏清新潤肺止咳，尤其在燥熱的春季，含一口庫爾勒香梨制成的梨膏會讓你神清氣爽。

說到北京的梨，最有名的自然是京白梨了。京白梨比較普通，但是味道依然令人贊嘆不止，老北京人沒有不好這口京白梨的，對它的愛好甚至超過了天津的大鴨梨，盡管北京有好幾家飯館的標(biāo)牌上都寫著“大鴨梨”三個字，這是一個有力的廣告宣傳，京白梨似乎沒有這樣的廣告，但是北京的孩子們依然喜歡著、熱愛著、貪食著京白梨。

下面我要說一次和公梨、母梨的巧遇，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水果還分公母。

那一年我出差到安徽淮南，淮南是安徽省的一處重鎮(zhèn)，那里的八公山也有很多有名的歷史典故，比如“八公山下，草木皆兵”。在去八公山的路上，我見到四處是蓊郁的梨園，鄉(xiāng)民們正在三五成群地采下梨來，很平常地堆放在馬路旁叫賣。這些梨注明是賀家圍梨，實(shí)際上就是碭山梨的一種，碭山梨極其美味多汁。我們停車，買梨代水，陪同我的朋友是當(dāng)?shù)厝?，?dāng)他買梨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梨居然如買螃蟹般區(qū)分公母，因?yàn)樗贿吥钸兑贿吿?，說：“公梨不好吃，我多買些母梨?！彼脑捠钦f給賣梨老漢聽的，那老漢便點(diǎn)頭，一派心領(lǐng)神會的樣子。

我忍不住好奇，便下車問梨的公母如何區(qū)分，賣梨的老漢一樂，說母梨?zhèn)€大、光滑、“肚臍”深，他說的肚臍，實(shí)際上是梨的頂部。公梨呢？自然個小、有麻點(diǎn)、“肚臍”淺，他又補(bǔ)充了一句。

于是我和陪同的朋友買回一堆“母梨”，吃一口，“母梨”的確汁多肥厚，是頗鮮靈的果子。仔細(xì)一想，銀杏樹就分雌雄，植物開花也有雄蕊和雌蕊，竹子也有公竹和母竹，大自然中的動植物原本出于同一造物的安排，梨分公母也就毫不奇怪了。

梨是一種好水果，由于它有一個特殊的和“分離”的“離”相近的音，所以很多好朋友分手告別的時候，一般都不用梨來切分，蘋果和桃子就沒有這個忌諱。因而梨伴隨著人類生活了漫長的歲月，留給我們味覺上的舒適快樂，還有一種文化上的特殊意蘊(yùn)。

——選自2023年02月27日《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