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逸詩
圖 / 崔江
1
幾個少年在一處深山密林里穿梭。
平日里他們說說笑笑,今日卻默契地不發(fā)一言。走在前頭的高個子大偉順手撿了根樹枝,一路上邊走邊抽打地上的花草,似在發(fā)泄心中的不滿。
中間的彩玲兩手把玩著垂在胸前的麻花辮,臉上沒有表情。
至于最后的靖宇就更心不在焉了。
林子的盡頭有一棵很大的刺槐樹,誰也說不清它究竟有多少歲,但是那如同大傘一樣的枝葉告訴人們,它已經(jīng)上了年紀。刺槐樹全身是刺,盛開粉白色的花,遠遠看去仿佛是樹冠上披了一身白雪。
“門前一棵槐,不是招寶就進財?!币酝看温愤^這棵刺槐樹,靖宇總要念一遍這句俗語,大偉和彩玲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今天靖宇卻心事重重,即便是對著開得燦爛的刺槐花,他也沒有半點欣賞的心情,反而嘆了口氣——
“唉,你們說,湯源老師真的會走嗎?”
今天上午最后一堂課,班主任湯源老師宣布了一個“重磅消息”——她要離開永平村小學(xué)了。湯源老師在臺上講得動情落淚,同學(xué)們在臺下強忍著情緒,他們不僅有驚訝、不解、難過,還有很多的憤懣。
他們曾以為,湯源老師和別的支教老師都不一樣。還記得半年前,她站在講臺上說自己想要在這里一直陪伴他們時,他們有多么開心和感動。
可惜,現(xiàn)在證實了她說的都是假的。
“我心里真的很舍不得你們,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彩玲拿起胸前的紅領(lǐng)巾,模仿起湯源老師今天拿紙巾擦眼淚的動作,神態(tài)十分夸張。表演完以后她立即又翻了個白眼:“偽君子一個!”
“別人是城里人,能來咱這窮山坳待上個四年算不錯的了。你們還記得一年級時來的那個朱老師不?長得那叫一個人高馬大,可是來這兒的第一天晚上,就被一條蛇嚇得連夜坐車去了鎮(zhèn)上的招待所,之后就回城里去了。”大偉想起這事,回頭沖他們熱切地說。
“當然記得,膽子比我們女生都小。”彩玲脫口而出,“這些支教老師,都是一個樣。我以后再也不會真心對他們了?!?/p>
“對,我也是?!贝髠ジ胶偷?。
“靖宇,你怎么跟個悶葫蘆似的?說兩句呀?!辈柿嵋娋赣畈豢月?,就使勁拍了拍他的肩。
“沒事。”靖宇草草回答了兩個字。
2
靖宇回到家,奶奶正蹲在院子里喂雞。他放下書包,從院子角落熟練地拎起一把鐮刀就要往外走,奶奶叫住他:“小宇,今天不用割豬草,你叔下午多割了點給我們送來了,你回屋學(xué)習(xí)吧?!?/p>
靖宇點點頭,在轉(zhuǎn)身回屋時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決定和奶奶說一說。
“湯源老師下個月就回城里了。”
“哦。”奶奶嘴里應(yīng)著,眼睛卻還是盯著那群正在吃食的小雞,并沒有半點驚訝的意思。
“不是回去探親,是回城里再也不回來了?!本赣畹谋亲铀崴岬?。
“我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蹦棠虥]讀過書,說出這句話來卻像個哲學(xué)家,“第一個支教老師走的時候,我們?nèi)迦艘黄鹂拗?。后面再有老師來,我們村里集體開會,安排哪幾戶給老師打理好宿舍,哪幾戶解決老師洗澡、上廁所的難題。有了好吃的我們緊著自己也要給老師送,就巴望著他們能多留些日子。可是支教期一結(jié)束,個個都是說走就走。你湯老師還算不錯,留在這里也四年了,是所有老師里待的時間最長的。”
永平村在真正的山溝溝里。這里土地貧瘠,家家戶戶種的都是些紅薯之類的農(nóng)作物,能維持溫飽,但沒法給村民帶來好生活。以前村子通向外面的是一條黃泥路,下雨天來回走上一趟,滿腿滿褲子都是泥漿。后來倒是修成了水泥路,但校舍依然簡陋破敗,城里的老師來了一看,心里就有了數(shù)——支教期一結(jié)束,必走無疑。
湯源老師真的是例外了,她的支教期是三年,去年就該走了,她卻哭著跟大家說要留下來,把校長、家長和學(xué)生都感動得不行。
可沒想到……
“奶奶,我想送點刺槐蜜給湯源老師,可以嗎?”靖宇問。
奶奶還是沒有轉(zhuǎn)過身來,她嘴里嘟囔著:“那是你爸專程回來采的蜜,今年就那么一桶,全賣了才能換成你的學(xué)費……”
靖宇明白了奶奶的意思,但他沒打算聽她的。
回了屋,靖宇踩上梯子登上閣樓,小心翼翼地從大桶里倒出一些刺槐蜜,裝在一個玻璃瓶子里。靖宇家在貧窮的永平村屬于窮上加窮,他能想到的送給湯源老師的禮物,也就只有這瓶刺槐蜜了。
靖宇聽爸爸說過,刺槐蜜很寶貴,外國人尤其喜歡,所以價格也很高。爸爸平日里都在外面打工,但是到了采刺槐蜜的時節(jié),他必定要請假回來。他和二叔兩個人,起早貪黑地忙,生怕錯過寶貴的刺槐花期。
刺槐流蜜不穩(wěn)定,去年還能采六七十斤,今年只采了三十斤不到,也怪不得奶奶舍不得。
3
在靖宇心里,湯源老師跟別的老師都不一樣。
湯源老師來永平村小學(xué)那天,他記得太清楚了,她穿一條藍色的裙子,背一個白色的帆布包,看著一點兒也不像老師,更像是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大姐姐。同學(xué)們前呼后擁,一口一個“老師好”“老師你好漂亮”,只有他坐在教室的座位上,不敢靠近。
后來,是湯源老師主動走向他的。她是城里好大學(xué)畢業(yè)的,語數(shù)英、音樂、思想品德……幾乎所有的課她都能教,就連體育課,她也帶著他們嘗試了很多城里孩子才會玩的新運動項目。
一節(jié)體育課上,大家都在玩湯源老師制作的簡易飛盤,靖宇一個人坐在旁邊的草堆上。
那時的他多么憂郁啊。媽媽去世得早,爸爸常年在外打工,爺爺奶奶雖然疼愛他,卻還是替代不了父母,靖宇常常感到失落、憂傷。
“你在做什么呀?靖宇?!睖蠢蠋熞才郎喜荻?,坐在他身邊。
“我在……看云。”
湯源老師也抬頭,看到一朵白云被風(fēng)吹散成了兩片,一片像小貓,一片像小馬。
“來到這里,我才知道藍天白云原來能和我這么近。”湯源老師感慨說,“有時我也羨慕在鄉(xiāng)村長大的孩子,你們的童年有天空、麥穗、小河、野果……我小時候抬頭看到的只能是對面的窗戶,媽媽忙起來的話我就只能吃快餐?!?/p>
靖宇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他一直以為,只有鄉(xiāng)村的孩子會向往城市,沒想到城里長大的人也會向往鄉(xiāng)村。
湯源老師好像看穿了靖宇的心思:“有句話叫‘生活在別處,所有人都會夢想著過一種跟現(xiàn)在截然不同的生活。靖宇,你的夢想不會因為你是農(nóng)村孩子就變得晦暗,知道嗎?”湯源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膀。
雖然她說的話靖宇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心里油然生出一種感覺,怎么形容呢?就有點像雨后家里的院子被一束陽光曬進來,亮堂堂的感覺。
讓靖宇感動的,還有另一次。
湯源老師到他家里家訪,他在屋里一邊寫作業(yè),一邊支起耳朵聽她和爺爺奶奶的談話內(nèi)容。
一開始說的都是一些考試成績、在校表現(xiàn)之類,談到后面,湯源老師問了一句:“靖宇爺爺,靖宇奶奶,今天我來家訪,看到你們家里其實是有兩個房間的,但是一個房間拿來堆雜物了,那靖宇是和你們睡同一間屋子嗎?”
爺爺奶奶點了點頭。
湯源老師又說:“從教育的角度看,二年級的孩子已經(jīng)需要有一個獨立的空間了。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是希望靖宇可以有一間自己的臥室,這樣會更有利于他的成長?!?/p>
靖宇覺得自己的眼睛熱熱的。下一秒,眼淚就一滴一滴落下來,把作業(yè)本都給洇透了。
關(guān)于擁有自己的房間這件事,靖宇只在周記本里提起過,沒想到湯源老師放在了心上。以往他每次央求爺爺奶奶,得到的都是“小孩子干嗎要睡另一間房”的回應(yīng)。只有湯源老師,把一個孩子的小小心愿落在了實處。
4
自從知道了湯源老師要離開,之后每次輪到她上課,班上的氣氛總是如同冰窖一般。
靖宇看得出來,湯源老師也很難過。從前她上課都是笑盈盈的,臉上那兩個小酒窩十分醉人。如今她不笑了,眼睛總是腫腫的,一看就是頭天晚上哭過。靖宇想要安慰她,但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一天下午放學(xué),下起大雨來。別的同學(xué)都有家長來接,靖宇舍不得讓爺爺奶奶走一段山路過來,索性站在門口等雨停。
就在這時,湯源老師的“小電驢”停在了他跟前。雨下得大,他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依然站在原地發(fā)愣。湯源老師拍了拍電動車后座,喊道:“上車!”
靖宇反應(yīng)過來,快速跨上車,鉆進了雙人雨衣里。
雨天行車慢一些,從學(xué)校行駛到靖宇家,天色已然變暗,雨漸漸弱了,一輪淺月也不知何時升上了半空。
靖宇的家在村尾,是平房,兩個房間加一個大院子。爺爺奶奶聽見車聲早就出來等候,見是湯源老師載著靖宇回來,說什么也要留她吃個晚飯。
農(nóng)家人的晚飯是在大院里支張桌子就開吃的,簡單、隨便。靖宇本來還擔心湯源老師吃不習(xí)慣,沒想到她竟說比學(xué)校食堂的好吃多了。飯后,奶奶切了個大西瓜,師生倆就在院子里一邊吃西瓜一邊聊天。
“今天如果不是我喊住你,你是不是都不會主動跟我說話了?”湯源老師問。
靖宇瞬間臉紅:“沒有,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開口。”
“你現(xiàn)在是不是也很討厭我?”
“不是的?!本赣钸B連擺手,急得放下手中的西瓜,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我只是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也有些不明白?!苯又?,他問出了這段時間藏在自己心里的一個問題:“老師,你為什么要走呀?”
短暫的沉默。
然后,湯源老師和靖宇第一次分享了她的故事。
原來,湯源老師三歲時,她父母就離了婚,她一直都是跟著媽媽生活。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想要當支教老師,媽媽沒有反對。一開始說是去兩年,后來又加了兩年,再后來還想要延期,媽媽都沒有說過一個“不”字。媽媽總是一句話:“去吧,媽媽永遠支持你?!?/p>
可是后來有一次和表妹不經(jīng)意聊天時她才知道,在她缺席的這些年里,媽媽在生活上究竟有多孤單。做個小手術(shù),沒有一個親人陪伴在身旁;山里信號不好,有時媽媽等到深夜,在沙發(fā)上睡著也等不到她的回電;買件新衣服,也只能通過視頻才能和她分享……
“自從知道這些事,每到深夜的時候我就會很想媽媽?!睖蠢蠋熒焓帜ǖ粞劢堑臏I珠,“去年才信誓旦旦地和你們說還要多陪伴你們幾年,現(xiàn)在就變卦了。我還教你們不要當逃兵,沒想到我才是那個壞榜樣?!?/p>
“不是這樣的?!敝懒耸虑榈恼嫦啵赣钣X得輕松許多。他就知道,湯源老師一定不會平白無故選擇離開他們的。
他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我爸爸在外面打工,每年到了采蜜時節(jié)才會回來,但是這個時段他又很忙,不會有時間陪我。每年的春節(jié)呢,他總說今年肯定回來,但每次都沒能兌現(xiàn)。爸爸也是‘謊話精,但我知道,爸爸也有爸爸的難處?!?/p>
說完,他昂起頭說:“湯源老師,你教過我們‘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道理 ,我覺得你做的選擇是正確的。我相信,別的同學(xué)也會理解你的。”
這間窩在深山里的簡陋學(xué)堂,就像個不受待見的孤兒,是湯源老師來到這里,像照料珍寶一樣照料他們這群野草一般的小孩。她明明可以過更舒適的生活,卻來這里吃山野素食,穿一雙破舊的鞋,為這三十個學(xué)生來回奔走四年。
她做的,明明已經(jīng)夠多了。
那天晚上湯源老師臨走前,靖宇把刺槐蜜送給了她。在他心里,湯源老師就像林子深處盛開的那棵刺槐,美麗、慈愛,連靈魂都透著香氣。
5
一個月后。
汽車駛進永平村小學(xué),離別的一刻終究到來。嘴上說著“不會去送湯源老師”的同學(xué)們,此時全圍在校門口,有的女同學(xué)已經(jīng)偷偷在哭泣。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币幌騼?nèi)斂的靖宇,竟然帶頭唱起了《送別》,這讓所有人都很驚訝,但很快,同學(xué)們也一起跟唱了起來。
“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如果記得沒錯,這應(yīng)該是湯源老師教會他們的第一首歌。
湯源老師哭了,來送別的村民也哭了。
靖宇的臉上看不出喜悲,他就這樣目送著湯源老師上車,車子開得越來越遠,直到離開他的視線。
他不知道如何去解釋,他不是不難過,但又沒那么難過。
就好像媽媽已經(jīng)離開他六年,但他每次想起她都覺得很溫暖。湯源老師也一樣,她說過的話,她給他的愛,會成為曠野的風(fēng),成為麥田里的浪,每天陪伴在他身邊。
而他也相信,來年刺槐花開的時候,她會回來看他們。
她和他拉了鉤,這次絕不當“謊話精”。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