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飛過城市

龍向梅

圖 / 胡嫄嫄

每個城市都有很多記憶精靈，他們隱藏在風(fēng)里，在街頭巷尾飛來飛去，有時落在窗前院后，在人們的耳邊說著風(fēng)的語言。

“到城市去，到城市去?！本`們都說。只有在城市，精靈們才能捕獲很多記憶。城市里的記憶都比較輕，比較薄，很容易就被收走。要是在鄉(xiāng)下，記憶都重重疊疊地附在一些舊物上，粘在門檻上、家具上，扯都扯不掉，抹也抹不去，像生了根一樣。因此，記憶精靈都不愿到鄉(xiāng)下去收集記憶。

“在城里，隨便撿一點記憶，都夠給記憶城堡添一塊磚、加一片瓦?！?/p>

精靈們都要修建自己的記憶城堡。他們住在七秒國，那是一個空蕩蕩的世界。每個精靈自身的記憶只有七秒，只有當(dāng)他們收集了足夠多的記憶，并修建自己的城堡，才能擁有強大的能力和記憶。

老精靈會向小精靈們傳授收集記憶的技巧：“要找對地方，看準人，起風(fēng)的時候，集中意念；對于那些人們欲留不留的記憶，下手要快，要果斷，用一些新事物去迷惑……當(dāng)然了，你們力量太小，盡量捕獲那些容易收集的記憶?！?/p>

“什么是容易收集的記憶？”小精靈們問。

“就是那些沒心沒肺的記憶呀，往事經(jīng)過人們身邊時，他們都不會動一下心，風(fēng)一吹，就散了。你們只需揮動一下衣袖，就能收進兜里了。你們還小，不要冒險去捕獲那些根深蒂固的記憶，比如童年的記憶，人們到老了都緊緊拽在手心里的；還有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這些收集起來都很難，很容易讓我們掉進記憶的沼澤?！?/p>

“記憶的沼澤是什么呀？”

“深不見底的、黑乎乎的地方，一旦落進去，就很難出來?！?/p>

小精靈們都深吸了一口氣。

阿時都默默記下了。他有著綠色的翅膀，瑩瑩的光澤，不過在人群中他會收斂自己的光芒，不讓自己被別人發(fā)現(xiàn)。阿時有著極高的捕獲記憶的天賦，他懂得如何在時間的縫隙里，用一種色彩覆蓋另一種色彩，悄悄地移走人們的記憶；還懂得用抽絲剝繭的方法，分很多次，一點點將往事抽離出來；他還能讓記憶化成煙霧飄散，慢慢地融入空氣中……

阿時收集了各種各樣的記憶。特別是那些小孩子們的記憶，他隨便揮動一下衣袖，就能收集一籮筐。那些路上奔跑的、風(fēng)中飄散的、在時間的拐角停留的……

城市里，那些輕薄的記憶是很多的，在那些喧囂、華麗的生活場所中，每天都有很多的記憶轉(zhuǎn)瞬即逝。阿時只需輕輕吹一口氣，就能將很多記憶直接收攏過來。

在他收集的記憶當(dāng)中，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老人的記憶。他是在一個老劇院門口遇到老人的。老人精神飽滿，目光堅定，一看就是那種有著豐富閱歷和厚重記憶的人，這樣的記憶最適合做城堡之柱。他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饑餓、流離，有很多傷痛，也有很多甜蜜和幸?！蠢恚@樣的記憶是很難撼動的，但阿時尾隨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記憶有一道隱約的裂痕，他于是趁虛而入，用了他知道的所有方法，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將老人的記憶全部捕獲。他記得老人被收走記憶時的情形，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老人有些迷茫地問：“哎，請問老布街往哪兒走呀？”

阿時猶豫了一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道：“喏，往那邊。過紅綠燈往右走……”

“哦。謝謝你呀?！崩先宋⑽⒌匕欀迹q疑地看著前方，然后緩步朝前走去。

阿時轉(zhuǎn)身就飛起來?；氐狡呙雵?，他用老人的記憶做了城堡之柱，高大，堅固，穩(wěn)如泰山。

“當(dāng)一座城市變成遺忘之城的時候，我們的城堡就建好了?！崩暇`是這樣說的。

阿時每天拼命收集記憶。被記憶精靈們掃蕩過的這座城市，慢慢成了一座遺忘之城。人們來去匆匆，面色淡漠，不念舊情，了無愛憎。人們上班，下班，工作，學(xué)習(xí)，一天天過去，一天天了無痕跡。所有的過往都仿佛落入了風(fēng)中。

夏天過去以后，阿時的城堡也修好一大半了，華麗、輝煌，在陽光下散發(fā)著迷人的光澤。最讓他驕傲的是，那根頂梁柱高大結(jié)實，色彩厚重而斑斕，很多精靈都嘖嘖稱贊。阿時決定下一步要打造城堡的窗子，他要收集一些清澈、干凈的記憶碎片做窗戶，這樣，當(dāng)陽光照進來的時候，就會明亮而溫暖，讓人心里充滿甜蜜。

這一天，阿時遇到了一個女孩。

那是在城市最老的街。阿時不太喜歡去老街，不過其他地方他都走遍了，沒有他想要的記憶。

女孩出現(xiàn)時，周身有一層淡粉色的微光，那是一些美美的、清淺的記憶所特有的光澤。阿時暗暗吃了一驚，這正是他要尋找的。

他尾隨女孩，走了很長的路。經(jīng)過一家黑貓咖啡店時，女孩突然回過頭說：“我看到你了?！?/p>

阿時想趕緊躲起來，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你是精靈吧？”女孩問。

“不。”阿時果斷地否認道。

“可是，你有翅膀，我看到了。”

阿時“呼”的一下隱藏了翅膀。

“沒有，你看錯了，人們有時候是會有幻覺的?！?/p>

“嗯?！迸⒂行┮苫蟮乜粗缓?，她笑了，露出一對甜甜的小酒窩。她用甜美的聲音說道：“奇怪呀，我總感覺我們這條老街有精靈，有一回，我真的看到一個綠翅膀的精靈從街邊走過，但眨眼就不見了?！?/p>

“精靈這樣的事，只是人們的幻想?！卑r冷冷地說。

“可我相信，世界上是有精靈存在的。我爺爺給我講過很多精靈的故事。對了，你也是這條街上的嗎？”

“不是，”阿時說著，又用緩和一點的語氣補充道，“不過偶爾會來。我有點喜歡這條老街?！?/p>

“我也喜歡?！迸⒁幌麻_心了，“我從小就在這條街長大，這里的每一家店鋪我都熟悉，街南面的那條小河也是我熟悉的，我從小就在那里玩，每天我都會和小伙伴去河邊喊船，一起做游戲，那里可有意思了……”

阿時很喜歡聽她講這些，他一路靜靜地聽著，又裝作不以為然的樣子，一直走了半條街。“真是清澈又明亮，有著粉紅色澤的記憶。太適合做窗戶了?！卑r想。在經(jīng)過一家石玩店時，他趁女孩去看那些青魚石的時候，快速念了一句咒語，用色彩遷移法，將女孩的記憶呼呼地引到了他的兜里，連帶這一天的記憶也全部收走了。清淺，透明，一點兒雜色也沒有。

阿時很開心。他的城堡有了一個透亮而美麗的窗子，絕無僅有。

第二天，他決定再去女孩那里收集一點記憶，再開一個窗。

女孩不認識他了，但她微笑著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呀?！?/p>

“我沒見過你?！卑r避過眼神，淡淡地說道。

“你的聲音也好熟悉呀。”女孩笑起來，“說不定，我們五百年前就認識呢。”

她沒有五百年。阿時想。

“你是哪條街上的呢？”女孩又問。

“我不在哪條街……”阿時突然停住了，然后撒謊道，“哦，就住在前邊一條街?！?/p>

“是宋街嗎？我經(jīng)常去的，我最喜歡宋街上的舊鋪子，香水店呀，秤店呀，還有那家寵物店也很有意思，我經(jīng)常去看里面的貓，我喜歡長毛貓，像布偶貓呀，波斯貓呀……”

“哦。我也是……喜歡的。”阿時轉(zhuǎn)移了話題，“你怎么老是一個人在這條街上走？”

“我爺爺總是走丟呀，他一出門就忘了家，所以我得找他。唉，我爺爺以前記憶力特別好，他總是給我講他以前的事。他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饑餓，很多苦難，后來參加地質(zhì)科考工作……可是不久前，他突然失憶，以前的事全都不記得了。他喜歡去劇院看戲，可是常常迷路，找不到家……”

“失憶是什么時候的事呢？”

“就是春天柳條兒綠的那會兒?！?/p>

“哦，他是不是在一次野外工作中受過傷，還救過一位同事……他在宋街遇到你的奶奶……”

“你怎么知道？”女孩非常吃驚。

“我……隨便猜的……”阿時有些慌張，他想起了那位老人，想起了他的城堡之柱。

“你真聰明。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感覺你與眾不同，像精靈一樣善良，一樣好。”

阿時沒有說話。

“小時候，我爺爺經(jīng)常給我講精靈的故事，森林精靈、水精靈、黑夜精靈……每一個精靈都守護著我們的成長。你見過精靈嗎？”

“沒有?！卑r說，抬頭看著天空的云朵。

“唉，要是我爺爺不生病就好了，他就還能給我講故事，可現(xiàn)在，他什么都不記得了……”

這天離開老街的時候，阿時沒有收走女孩的全部記憶，只收走了在她眼前飄飛的那一點。他在城市的其他地方逛了一圈，遇到很多行人，他們周身都有各種色彩的記憶光暈，但是，他突然覺得索然寡味，只隨便收集一點碎片就回去了。

阿時好幾天都沒有去那條老街，他不想遇到那個女孩。可是，他卻在另一條街遇到了女孩。

“嗨。我好像見過你?！彼牭脚⒄f。

阿時想躲開，可是來不及了，于是朝她笑了笑。

女孩走近了一點：“對不起呀，我最近記憶不太好，很多事都不記得了，可是我覺得你好像是我的一個朋友?！?/p>

“是的，我們是朋友?！?/p>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時?！?/p>

“哦，阿時，多好的名字。你從哪兒來？”

“我來自七秒國?！?/p>

“很特別的名字，為什么叫七秒國呢？”

“因為那里的人只有七秒的記憶?！?/p>

“啊，那握個手回頭就不記得了，說過的話轉(zhuǎn)身就不記得了。會把朋友都忘掉呀?！迸⒂行╇y過。

“是的，會忘掉。”

“我最近也老是忘掉，我們那條老街的人也都很奇怪，最近都患上了失憶癥，很多事都不記得。很奇怪呀?！?/p>

阿時故意側(cè)頭看著一家布偶店的櫥窗。

“要不，我寫句話吧，寫在手心里：阿時和碧玉是好朋友。這樣，我就不會忘記了?！?/p>

“你叫碧玉？”

“嗯，是的?！?/p>

碧玉果真拿出一支筆，在自己的手心里寫上“阿時和碧玉是好朋友”，又把同一句話寫在了阿時的手心里。

“我每天看上幾遍，這樣我就記得牢牢的?！北逃裾f。

阿時將手攥起來，攥得緊緊的，生怕那些字消失了一樣。

這天走的時候，阿時沒有收取碧玉的記憶，也沒有收走城市的任何記憶。

城堡就快要建成了，與其他精靈的城堡相比，阿時的城堡是最漂亮的。

華麗的拱門，紫色瑪瑙的外墻，金黃的琉璃屋檐，白玉石的臺階，淡金色的墻壁上鑲著閃閃發(fā)光的綠寶石……在城堡的外面，開滿了紅色、粉色的薔薇花。

可是，阿時卻并不快樂。不知為什么，他每次看到那根頂梁柱和那個粉色透亮的窗戶時，就會想起碧玉，隱隱感到有些難過。

透過那扇窗，可以望見七秒國遼闊的天空和大地，遠遠近近的城堡和它們散發(fā)出的光澤，以及窗戶之上飄忽的記憶，那是碧玉美好的童年記憶。而在記憶的尾巴上，阿時看到了他和碧玉在那條老街相遇，金龜子一般的光點在四處飛揚……

“阿時和碧玉是好朋友?！彼肫鸨逃竦脑?，她的聲音真好聽。

他把手掌攤開，哦，她寫下的那行字早模糊了。不過，即使那些字一點兒痕跡都不剩，他也記得每個字的形狀、大小，記得碧玉寫下那行字的模樣。他的記憶早已經(jīng)不是七秒了，他什么都記得。可是，碧玉記得嗎？阿時想到這里，心微微地顫抖了一下。碧玉的記憶被他捕獲了大部分，碧玉不會記得，如果那行字消失，碧玉就會忘記他。

第二天下午，阿時鬼使神差又來到老街。

他看到了碧玉。碧玉站在老街盡頭的那棵大樹下，神情焦急而茫然。

阿時走過去：“哎，你怎么啦？”

“我爺爺走丟了，兩天了還沒有回來……”碧玉傷心地擦著眼淚，“我爸爸媽媽都在很遠的地方工作，他們都是地質(zhì)工作者。我和爺爺生活在一起……”

“啊?！卑r不知道如何安慰碧玉，陪著碧玉默默地坐著。

“我好像見過你……”碧玉擦干眼淚說。

“是的，阿時和碧玉是好朋友?！卑r攤開了自己的手心。

“阿時……”碧玉說著，也攤開了自己的手心，不過，她手心里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了。

“我陪你一起找吧?！卑r說。他陪著碧玉找了好幾條街，可是沒有爺爺?shù)纳碛?。最后，他們坐在了街口的長凳上。

“我們就在這兒等吧，也許他過一會兒就回來了。”阿時安慰她。

“嗯?！北逃顸c點頭。

他們在長凳上坐著。樹影的光點在他們身上游移。

“謝謝你。”碧玉說，然后伸出手來，“我有一點擔(dān)心，萬一手心里的字不見了怎么辦？我會忘記你?！?/p>

“那就寫在紙上吧?！卑r說。

“對，寫在紙上，我還要畫下你的樣子，對了，你來自哪里？”

“七秒國?！卑r有些傷感。昨天，她問過同樣的問題。

碧玉馬上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工工整整地寫下了阿時的名字，然后在后面寫上：阿時來自七秒國，只有七秒的記憶，我們是好朋友。末了，她抬起頭：“你站好了，我要把你畫下來。”她唰唰幾筆就勾出了阿時的模樣，然后又細細地描繪了他的眼睛、鼻梁和唇。

“我的愿望是，長大了當(dāng)一名畫家?！北逃裾f。

“為什么？”

“這樣就可以把看到的美都留下來，一直留著?！?/p>

阿時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字，說道：“我怕我的字也消失，你能給我也寫在紙上嗎？然后，畫上碧玉的模樣，這樣，我也就不會忘記了?！?/p>

“好呀?！?/p>

他們在那條長凳上坐了很久。阿時給碧玉講了很多關(guān)于老街的事，那都是他曾收集過的記憶的一部分。碧玉癡癡地聽著，仿佛在聽一個久遠的故事。

天黑了，碧玉的爺爺還沒有回來。碧玉又著急起來。

“我爺爺什么時候才會回來呢？”

“很快了，很快會回來的。”阿時堅定地說，眼里卻掠過一絲憂傷。

“謝謝你陪了我這么久，你真是太好了。我希望永遠記得這一天，你陪我一起等爺爺，跟我講了很多老街的故事……唉，我的記性怎么會越來越差呢？你說的這些，我好像都很熟悉，可是卻想不起。不過，我會每天看一遍我的筆記本，不把你忘記。我一定一定不忘記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真的，我們應(yīng)該在五百年前就見過吧？”

“嗯，見過，不然怎么會這么熟悉呢?！卑r說。

阿時再次回到他的城堡時，心里空空落落。

那么華美的城堡，還留著一個空屋頂。夜深了，星光從屋頂里漏下來，冷冷的。風(fēng)吹進來，雨落進來，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阿時的身上?？墒前r卻無動于衷。

阿時突然想到了老精靈最初的話，關(guān)于記憶沼澤的……難道，他落入了那個深不見底的記憶沼澤？

是的。沼澤。阿時決定摧毀城堡之柱，只有它化成灰，碧玉的爺爺才能重新?lián)碛杏洃?，重新找到回家的路，回到碧玉的身邊?/p>

“我要把柱子還給他，還要把那個窗子還給碧玉?！?/p>

阿時摧毀了那根柱子，城堡轟然倒塌。

再見到碧玉時，阿時茫然地站在老街，緊緊地握著那張碧玉的畫像，心里涌動著一種模糊而美好的情愫?！鞍r和碧玉是好朋友”，紙上是這樣寫的。風(fēng)吹動他的衣角，他的心里暖融融的，卻又充滿了離愁。

碧玉來了。“哎，阿時?！彼械?，“真高興又見到你！”

“嗯。”

“我爺爺回來了！他現(xiàn)在好像什么都記得了！”

那么好聽的聲音，是阿時熟悉的。他拿出那張畫像，輕輕地叫了一聲：“碧玉。”那條老街的每一個角落又重新充滿了記憶。阿時的城堡倒塌后，老街的記憶全部回歸。

“對了，阿時，我現(xiàn)在的記憶也恢復(fù)了，我又記得以前的事了……”

“嗯?！卑r為她高興，繼而，他的眼里掠過一絲憂郁，“有一天，我會忘記從前。如果再見到我，你一定要告訴我，我們是好朋友……”

“你不會忘記的，你的記性那么好?！北逃裾f。

“可是，我的記憶城堡傾塌了?！?/p>

“記憶城堡傾塌了是什么意思？”碧玉問道。

“就是……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座記憶城堡……”阿時沒有再說下去。

阿時帶著那張畫離開了，他回到了七秒國。

他知道，他會忘記那條老街，以及老街上的故事。如果有一天再遇到碧玉，他一定會感到似曾相識，就好像他們五百年前就認識一樣。

發(fā)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