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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谷聲慢

      2023-04-06 09:03:34
      福建文學 2023年2期
      關鍵詞:莫莉美英醫(yī)生

      陳 融

      1

      一桌中秋佳肴,莫莉和邱美英相對而坐。朝陽離得太遠,得到寒假才回來。莫莉并非每年中秋都回浮城,最長一次隔了3 年,那時她還在婚姻里。3 年,也是她婚姻的壽命。這次有些特殊。柳叔去年秋查出來已是食道癌晚期,今年4 月病逝,治喪時她在京城培訓。她曾匯給邱美英幾萬塊錢,邱美英不肯收,莫莉說,治病要緊。當然,她知道這病沒得治。喪事過后,邱美英把那幾萬塊打給她,說是太晚了,沒辦法做手術,這錢一直沒用。她也沒再多說。

      臨近中秋還有一段時間,邱美英隔幾天就問她回來嗎,她說時間還早,定不下來。直到3天前,莫莉才決定回浮城。

      把帶來的海鮮拆開箱,邱美英接連贊嘆了兩遍:“這螃蟹和對蝦個真大啊。”

      莫莉輕描淡寫說了句,“知道你喜歡吃?!?/p>

      邱美英兩手不停往冰箱里拾掇,冰箱很快被塞滿?!百I這么多干嗎?我一個人幾個月都吃不完。自從她爸去世,春陽難得回來一趟。不回來也好,每次回家逮著什么都往自家摜,整桶的豆油、大米就不說了,甚至連肥皂香皂的也不放過?!鼻衩烙⑦秶Z了一會,抬眼瞅瞅莫莉。莫莉低頭從行李箱里掏著東西,似乎沒聽見。

      一頓飯斷斷續(xù)續(xù)吃了近兩個小時,邱美英時不時往莫莉盤子里夾菜,有點空隙就說話,聲音緩慢而現(xiàn)實感很強,仿佛如果不用來說話,那些空隙就會被分割得越來越大,直至變成一道深溝。當然,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邱美英一個人在說。莫莉揣測母親從何時開始話多的,至少在她年幼時,邱美英跟她說話從沒這么稠密過。

      “時光催人老,我們母女這么多年沒靜靜坐在一起,靜靜說說話了。今晚的月亮又圓又亮,有你陪著我已經(jīng)滿足。以前,你心里想什么怨什么,我都知道,是媽媽做得不好。其實你繼父也是個好人,他常念叨那些年虧欠你太多?!?/p>

      莫莉側過身,端起餐盤,“嘩”的一聲,把魚骨肉骨殘骸倒進垃圾桶,臉上沒任何表情,“也沒什么對與不對?!?/p>

      邱美英看看她,琢磨了一會,沒出聲。

      莫莉抬起頭,冷不丁冒出一句:“說說我爸吧?!?/p>

      邱美英給她夾菜的手停在了半空,等意識到了,那只手放下來,遲疑地問,“你想知道什么?”

      “哪方面都行,越多越好。都怪我小時記住的太少了。我爸,他那個事故怎么造成的?是誰?”

      邱美英臉上僵住了,眼中布滿疑惑,坐在對面的莫莉越來越像個審訊官,“電器設備短路引發(fā)火災,處理了好幾個。我不愿回憶那些。”

      “你就當替我回憶吧?!蹦蛩坪鯖]留意到母親的臉色。

      邱美英搖搖頭,“那于你我都是一場噩夢。”

      莫莉從嘴角突然笑開了,“那是我爸爸一個人的噩夢,我們,你和我,不都還活得好好的嗎?”

      邱美英愣愣地看著對面,一朵詭異猙獰的花,從莫莉嘴角一直開滿整張臉,剛剛覺得親近的女兒瞬間變回陌生人,不,是魔鬼。邱美英捂住臉,肩膀開始抖動,抖了一會還是把持不住自己,哭聲透過手指縫流出來,流到莫莉這兒無比刺耳。

      她離開飯桌,走到陽臺上,抬頭望向夜空中的圓月,這枚月亮因望見人類太多的缺失悲酸,今夜蒼白如一面老舊鏡子,唯獨照不見它自己的孤獨。邱美英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傳過來,她覺得這樣不好,想到所有的女人都可能這么麻煩,也包括自己,莫莉皺了皺眉頭,關上窗戶。她從十幾歲就用這種語氣對母親說話,直到自己離婚之后,對母親的態(tài)度才稍有改變。有時莫莉也嫌惡自己的嘲諷和刻薄,但收效甚微,剛才,她并非有意跟母親作對,只想知道一些爸爸的事情,不明白邱美英何以情緒突變。

      她不愿解釋,有時她自己也分不出有意和無意的區(qū)別。工作第二年的那個春節(jié),她回來,只在母親家待了半小時,撂下禮品就急匆匆回賓館。以往假期回浮城,她都住表姑家,可那年表姑隨姑父搬遷定居浙江,她無處可去,突然意識到,賓館其實是最好的藏身之地。邱美英從后面跑著追上來,拽住她一只衣袖,喘著粗氣說,“莉莉,別走,我們一起吃年夜飯,家里有你住的地方,我都給你收拾好了?!彼睦锏哪堑黎F墻紋絲不動地豎著,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堅硬。因為她是莫莉,她不允許鐵墻隨便倒塌。鐵墻一旦倒塌,最先被砸中的是她的自尊。橫豎都是冰冷,那就看誰比誰更冷更堅硬。

      “你回吧,這不是我該住的地方?!彼昧λ﹂_母親的手,小跑向前。

      母親在她身后哭訴,“我怎么生了你這個狠心的女兒?!蹦虻难蹨I也刷的掉下來,卻依然沒回頭,把自己關進賓館房間,大醉兩天。以后再回浮城,住賓館就成了莫莉的一條鐵打規(guī)矩,邱美英勸說無果,只能妥協(xié)。自從莫莉爸爸死去,二三十年中,邱美英逐漸加深加固這種認識,對莫莉,只能妥協(xié),否則就徹底失去這個孩子。

      莫莉轉回餐廳,右手輕輕搭在母親肩上,“好了嗎?別哭了?!痹趯W校,她是一位出色的心理輔導師,有效解決了許多學生的心理問題,但面對母親,她不知怎么安慰,準確說她從沒想去安慰,甚至,她對自己也極少悲憫。那些軟言慰喻都是被精心包裝過的危險品,至少在某些時刻她那么認為。

      邱美英立即不哭了,似乎就專等她這句話發(fā)揮的神奇作用。作為一種補償,莫莉沒再抗拒邱美英的請求,也可能是出于對這個失去兩任丈夫的女人的同情,在家里住下。多年來,這是首次破例,盡管直到現(xiàn)在,她仍認定這是母親的家。

      對邱美英來說,這一晚的重要性與特殊性,賽過所有節(jié)日,甚至比莫莉出嫁都更令她激動,她的激動超過了以往所有激動的總和還要拐出一大截彎。她接連從衣櫥掏出床單床罩,讓莫莉一一過目,嘴里不停地問,“莉莉,這套還喜歡嗎?”莫莉隨意答道,“都行,不用這么麻煩?!笨赡蛟绞遣辉谝?,邱美英就越擔心她不滿意,于是莫莉隨便指了一套素雅碎花的,“這套不錯?!?/p>

      是住在小弟朝陽的房間,他在東北一所大學讀研究生,房間仍是學生書房樣貌。書架上放著一張照片,雖然她不是第一次看到,還是在想,小弟幸虧遺傳了母親的相貌,否則自己怎么面對他呢,哪怕只是面對一張相片里的生疏面孔,也令她心理不適。她想:能理解這種不適的人,應該不會多,除非和我一樣。

      第一次住在母親家,莫莉擔心夜里失眠,很少飲酒的她,強迫自己喝了半瓶干紅。很快酒意上頭,她倒頭即睡,不料凌晨3 點還是過早醒來。在黑暗中睜大著眼,亮汪汪的月光流淌在床前,泛著乳白的波光。她一會覺得心里被塞得很滿,沒有一絲縫隙可以讓月華透進來,一會又覺空無一物,如在幻境,如在水中。她打開微信朋友圈,幾乎全都是圓月和歲月靜好,有不少學生給她發(fā)了祝福微信。此時的不真實感更加強烈,她在黑暗中露出一個自己熟悉的表情,丟下手機。

      醒來近10 點,兩側太陽穴仍嚯嚯作疼。吃過午飯,莫莉從行李箱找出一雙休閑鞋,拎起隨身小包準備出門,邱美英好奇地看著她。莫莉說,“出去轉轉,晚飯在外面吃?!?/p>

      邱美英笑道,“對啊,那些老同學是該來往走動下了。明天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彼f。

      下了樓梯,迎著仲秋的暖陽和微風,莫莉大口呼吸了幾下,母親的客氣和熱情讓她感覺不適。她幾乎同時想到一個問題:她的到來是否也令母親不適?答案是會的。

      2

      凌晨3 點多,莫莉就在腦子里開始這個行動了。

      浮城一半山地一半平原,山在東,平原在西。她驅(qū)車向城東方駛去。

      道路筆直寬闊,路兩邊的高層住宅一幢幢撲來。以往每次都匆匆來去,很久沒在城里穿梭過,她驚訝于四線城市也有這么多高樓聳入云天。白色速騰開得不急不慢,9 月下旬的風不冷不熱,其實,車子甫一發(fā)動,緊張感也發(fā)動起來,那是一種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有的明確緊張感。隨著目標漸近,不確定的緊張感取代了前者,因為她無法知道,自己最終能找到什么或找不到什么,莫莉握方向盤的手心冒出一層汗。出城已30 多公里,大路變成小路,高樓消失了,取代它們的是路兩旁的農(nóng)作物和莊稼,以及一個個村莊。車速慢下來,莫莉看著一條條小岔道,一時不知該向何處去。她停到路邊,在手機導航上搜索“落鳳鎮(zhèn)白崗村”,白崗村在浮城市地界最東方,過了這個村就是另外一個縣。車子忽左忽右掉頭拐彎,拐了幾彎就到了白崗村,村子被規(guī)劃得整齊劃一,一排排宅院白墻黑瓦,平整的水泥路兩邊植滿蜀葵、月季和太陽花,花兒五顏六色,乍看還以為到了江南。村東邊屹立一座山,近得似在咫尺間,山頭滿目蒼翠。莫莉努力搜索白崗村遺存的老舊印記,可沒用,眼前的一切將她的記憶幾乎全顛覆,只留下“從前”這個遙遠而抽象的概念。但在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從前給予莫莉的,卻是持久而具體的心理磨煉。

      她有些踟躕,現(xiàn)在根本看不出村中心在哪。前面路旁聚著3 個嘮嗑的老人,兩男一女。她下車走過去,向他們提到一個名字。老人們面面相覷,最后都驚訝地看向她,莫莉想,難道我在他們眼中是怪物?坐中間的老人指給她,“順著前面的路一直向南,走到無路時向東,看到一個廢棄的水泥廠再繼續(xù)向南再向東。到了山根就只有一條路,沿著路上坡再下坡,順著路走下去,就到了你說的那個地方。不過,那里早已停工,也早沒人了。你……”老人遲疑著,眼神似乎想說點什么,或詢問點什么。她沒等眼神變成現(xiàn)實,即道謝告辭。

      重新上車,一路順暢,開到廢棄水泥廠時,路變得坑洼不平,車輪滾過,塵土飛揚如幕。這番情景,讓莫莉像在一場彌天謊言中穿行。向東行了一段,很快就到達山腳,一條向南的上坡路盤到莫莉眼前,她的心被一把無形巨手猛地抓緊。無疑,她已進入山里。行進間兩旁樹木植被茂盛繁密,難見天空,陽光不甘心被濃密樹影遮掩住,總能找到縫隙鉆出來,在她眼前閃跳不止。然后是下坡,這是一條很長的環(huán)狀下坡道,莫莉開得極慢。這刻意的控制,難道能阻止一場即將到來的相見?無論那是什么。

      很快,莫莉遠遠看到一大片廠房、住房,嵌在山谷底部,四周被突兀山崖和莽獸般生長的林木包圍,那些房子如兒童玩過時的積木玩具,那么小,那么寂寞。她慢慢地進了這個包圍圈,想不起最后從這包圍圈里逃走時用了多快速度。子弟小學有個過于闊大的校園,操場長成草場。生產(chǎn)區(qū)在最西面,廠房車間都在,上面的字跡和牌子模糊不清,如一個個碎夢。一截截堆高的木頭,像是昨天才碼在某些角落里。

      然而,當走近它們,就會發(fā)覺,所有這些電影鏡頭里的道具,都遭到背叛,廠房墻壁裂開深深傷口,破碎的房檐成為蝙蝠和鳥族的樂園,巨大的蜘蛛網(wǎng)在墻角恣肆招搖。校園里的野草枯了綠,綠了枯,眼下仍有半人高。木頭被風干日曬蟲噬成殘木,有許多從中間空朽掉,露出一個個恐怖的黑洞,它們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不知還有誰記得。吊車在空中停成一個休止符,千鈞力量渙散成一片龐大的堅硬廢鐵。見證過各種笑聲哭聲吵鬧聲密語聲的職工住房,空洞地大張著門窗,像呼吸困難的病人最后張大的嘴,更像一樁樁來不及詮釋消化就已僵死的秘密。

      站在廢墟之中,莫莉雙腿滯重,不敢邁動步子,如果腳步也是一種侵入,只會加重加快這里的腐敗。這里是群山的低洼谷地,青山環(huán)抱著它,也遺棄了它。日光照耀著它,也無視它的存在和沒落。剛才在路上,她腦子里不停地翻轉一幅幅畫面,最殘忍的一幅莫過于山谷里空空蕩蕩,連一些殘骸也沒給她留下,連憑吊也變得毫無根據(jù)。此刻,她深深呼出一口氣,木材廠并沒消失,它們,只是變成一堆堆廢墟和她相見。

      莫莉去尋找記憶中的老屋。職工宿舍在東面,木材廠的鼎盛時期,中間一片菜地充當了隔離帶。她開著車轉來轉去,終于找到距離職工子弟學校1000 米處的宿舍區(qū),有樓房也有平房,她找的是平房。這些房子有的敞著門,有的門掩著,一推即開。她記得自己家門是綠漆,現(xiàn)在她看到的這些房門一半綠漆,一半紅漆,綠也不綠,紅也不紅,暗淡混沌的一片顏色。倒數(shù)第三排從右面數(shù)第四個,她想這應該不會錯。一步步,丈量著寂寞和荒涼,她走過去。是扇綠門,輕輕一推,門吱扭一聲向一邊斜歪過去,把她嚇了一跳,眾多的塵埃被激蕩得奮力跳出來,瘋狂撲向她。

      莫莉后退了幾步,等灰塵不再喧鬧,抬腿邁過去。屋里有幾件陳舊家具,卻不是她熟悉的,她有些迷惘,正當要否定自己記憶時,在最里面一間房里看到一張小學習桌。莫莉臉上露出微笑,沒錯,就是這里,這桌子是她的,桌面東南角,有個她自己刻上的小小“莫”字。這偶然的獲得令她眼角有了濕意。三個抽屜都是空的,桌上一個塑料筆筒里有三小截鉛筆。紅藍相間的筆筒她記得屬于自己,她對著桌子拍了張照片。假如沒發(fā)現(xiàn)這張桌子呢,她是否還能、憑什么還能確認這是自己存在過的痕跡?爸爸去世后,他的東西被燒的燒、扔的扔,幾年后僅存幾張照片。去縣城讀初中后,她住表姑家。寒假回來,她發(fā)現(xiàn)抽屜里爸爸的照片全都不見了,還亂七八糟地塞滿了陌生作業(yè)本、各種雜物。她情緒失控,聲嘶力竭與母親大吵大鬧,一遍遍質(zhì)問,為何連爸爸的照片都要狠心銷毀,邱美英一再辯解自己從沒動過照片,不知道怎么不見的。不滿一歲的小弟大哭不止,繼父唉聲嘆氣。春陽見她們母女吵架,剛開始似乎挺興奮,直到莫莉發(fā)飆,趁沒人注意,悄無聲息地從一邊溜了出去。待了不到半天,莫莉哭著離開家,搭廠車回縣城表姑家。從此,她再沒在母親家里住過一晚,直到20 多年后的昨夜。

      隨著一個人與世告別,他所有存在的痕跡都會被活著的人燒毀、抹去,如果連相親相近之人的記憶也消失磨滅,如何證明一個人在世上活過哭過掙扎過留戀過?此刻,莫莉?qū)Υ嬖谝廊话l(fā)出巨大質(zhì)疑,嘴角又露出慣常的嘲諷,好像在說:存在的本質(zhì)恰恰是虛無。爸爸年紀輕輕亡故,那時她僅7 歲,他最后的樣子她沒看到,母親諱莫如深。每當她追問,邱美英的頭疼就加劇,疼得欲裂欲死。姑媽只給她簡單說過兩句,明顯不愿多談。莫莉有種感覺,母親和姑媽從多年前就都懷抱一個巨大秘密,只對她一人封存。時間久了,連她們都忘記了那個秘密的樣子??赡蚝退齻儾灰粯?。

      沿著木材廠周遭緩行,下午的淡淡秋陽照進山谷,在青翠蔥郁的群山映襯下,在天上云影飛快變幻中,谷底的木材廠如一座巨大的墳塋,對時間的哭訴早已止息。但要說這里毫無生機也不對,五彩野花開遍,清幽蟲鳴長吟,白鷗和黑喜鵲較著勁地大聲叫著,此起彼落。廠區(qū)南面有條清淺山溪,水流潺潺,綠草豐美。莫莉在小溪旁找了塊平滑石頭坐下,水面映出一個讓她恍惚的影子,嘩嘩的流水聲中,間或發(fā)出汩汩聲,她循聲找去,在石縫發(fā)現(xiàn)多處細小泉眼。山谷里的所有聲音,因沒有人類參與干擾,只匯成一種寂靜。

      莫莉沒碰到一個人,無論男女老幼。想看到一個人的念想,在這刻似身邊的野草瘋長,這個人最好也來憑吊廢墟,即使互不相識,她至少可以跟人聊聊木材廠的往昔,在來人支零片碎的講述中,或許就隱藏著,她想要尋找的某些東西。這么想著,激動之后她心里被扯出絲絲疼痛。從始至終,緊緊尾隨不放的,只有她自己的影子。

      這幾年,幼年記憶逐年凋零萎謝,她為此深感惶恐,惶恐本來有限的記憶,等不到自己衰老就提前消亡。一個聲音在心底捶打她,越來越強烈,她知道搶救自己記憶的行動必須開始了。

      秋風陣陣吹過山谷,類似洞簫的嗚咽聲,如歲月深處傳來的挽嘆,從她耳邊漫上來,陌生中夾雜幾絲熟悉的親切感。她感到詫異,這聲音從何而來?邊走邊尋,秘密破解那刻,她啞然失笑,會嗚咽的原來是隨處可見的一截截廢舊圓木。曾經(jīng),它們的生命無比鮮活,生養(yǎng)在深山中,沐浴過最飽滿的日月光輝與天地靈氣。自從被人類砍伐下來,它們便不再是植物,從此變成木頭,肉身被鋸成一段段一塊塊,運往山外的一個個家具廠、造紙廠。最后沒來得及被遣送的,就是眼前這些。經(jīng)歲月和風雨日曬侵蝕,許多木頭中間形成深淺不一的洞窟,恰似一只只巨大的洞簫,風吹過時,嗚咽聲此消彼長。其聲比洞簫更散淡沉郁,是從樹的深處發(fā)出的時間挽歌。

      莫莉在這個山谷里度過童年,爸爸是木材廠的工人,到他遽然離世時還很年輕。那之后,急劇刺耳的鋸木聲和人們的嘈雜聲,每天在她耳邊膨脹,她煩躁到幾近瘋狂,終有一天,她再遏制不住永久逃離的心念。莫莉真的做到了,她越逃越遠,一顆始終無法平靜的心,被優(yōu)雅外表和體面職業(yè)巧妙掩藏。只是她從來想不到,木材廠有一天徹底寂靜下來的聲音,如此撼人心魂。更想不到,她還會有這個下午的憑吊。

      天近黃昏,幽魅叢生,暮鴉四起,一雙雙黑翅掠過天空,留下道道曖昧陰影。莫莉突然想到了什么,連忙掏出手機,打開錄音功能,錄了一段又一段。這山谷空音,是荒蕪故地留給自己的最后饋贈嗎?莫莉眼睛里終于滴下幾滴淚。

      3

      莫莉的課余時間忽然忙碌了許多,她對錄音剪輯異乎尋常的熱情和興致,令自己深感驚訝。學校有個負責錄音剪輯的小楚老師,是莫莉師弟,一貫高冷的師姐放下身段,帶著自己的大自然錄音來求教,小楚老師喜出望外,大有受寵若驚之感,焉有不盡心教的道理。一段時間的反復訓練操作后,莫莉比較熟練掌握了錄音剪輯的技巧。在小楚建議下,她買了一只比較高檔的專業(yè)話筒,外面套上毛茸茸的防風罩,有點空閑就跑到荒僻的海邊、山上錄自然音。當然,她心里再清楚不過,做這些只是當作練手,是前奏,她真正的目標只有一個。

      她回浮城頻繁起來。邱美英認定是中秋節(jié)帶來了轉機,莫莉畢竟是自己生的,如今也懂得體恤人了。邱美英給莫莉?qū)iT裝修出一個房間,淡雅的壁紙、日式木床書桌,簡約清新。莫莉看出母親其實是歡喜的,她不解釋,也沒用親昵做出回應。兩人之間基本沒有過肢體接觸,偶爾胳膊或手碰到一起,她總是觸電般迅速縮回自己的蝸牛殼里。邱美英倒不覺得尷尬,脾氣越來越好。

      繼那次之后,莫莉又去過幾次木材廠遺址,每次都是她獨自行動,邱美英或許有所疑惑,卻毫無所知。

      她錄過木材廠的早晨和黃昏,錄過潺潺溪流和沙沙細雨。隨著天氣轉涼,蟲鳴減少,草木植物由盛轉衰,氧氣稀薄,山谷里的聲音質(zhì)地隨之發(fā)生變化,呈現(xiàn)出一種衰敗后至簡的純凈。莫莉也說不清自己為何獨愛這片凋零之地。每次錄聲音,莫莉就像面對自己內(nèi)心里的一場獨白,反反復復,無始無終。她將許多段落反復試聽后剪輯成一段段音頻,最短的4 分鐘,長的能達到8 分多鐘。只是無意之舉,她竟然在循環(huán)播放的山谷自然音里安然入睡。在臨墮入夢鄉(xiāng)的那一刻,感覺一個強大堅硬的自我脫離軀殼而去,縱有萬般不舍,可一陣突如其來的解脫感降臨后,她柔軟自如地迎向睡夢中。

      有了這個意外發(fā)現(xiàn),莫莉越發(fā)沉迷于大自然聲音采集,并發(fā)念要將木材廠的春夏秋冬、晨昏日暮、風霜雨雪,錄成一個完整的聲音輪回。

      春節(jié)前一周,莫莉還待在學校的教師單身公寓里,教師們大都各回各家,留下的只有極少數(shù),校園里難得這么清靜。并非沒房,在學校附近她名下有套90 平方米的房子,自從離婚后,她便搬回教師單身公寓,任由那房子空下去。莫莉所在的城市是個著名的海濱島城,有著讓人驚嘆的海水藍和迷人的海岸線。從省城名牌大學研究生畢業(yè)后,她在這海濱城市順利謀得一所大學的教職。男友在另一所大學任職,從男友變成丈夫僅一年,他被廣州一所名校聘去,薪水是島城大學的3 倍。他鼓動莫莉也辭職去廣州,莫莉猶豫不決,一方面她著實喜歡這個島城,另一方面她不想放手婚姻。她對男人說暫時不辭職,可嘗試假期去廣州生活,結果她3 年都沒能適應得了南方的濕熱天氣,每次南行都變成一種苦痛折磨,愈發(fā)不舍島城。聚少離多的日子久了,兩人都有了倦意和退意,幾乎沒怎么商量,就心照不宣地明白了對方的心思。男人把島城的房子留給莫莉,她過意不去,往男人賬戶上打過去20 萬元?,F(xiàn)在兩人偶爾還會在微信上聊幾句。莫莉?qū)@段婚姻沒有任何怨懟,只是覺得一個人的生活稍稍清寂了些,但要比起少年期青春期的孤零無依,她覺得自己簡直沒理由矯情。

      從寒假剛開始,邱美英就催她回浮城,莫莉以自己手上還有工作為由拖下去。臘月二十三那天,剛跟母親通過話,姑媽把電話打來了,邀她去湖州過年,要是放在往年,她想都不想就會答應下來,可這次她猶豫了,猶豫很短暫,她堅定主意,對姑媽謊稱自己和大學同學有旅行約定,明年春節(jié)再去湖州。莫莉不常撒謊,她知道姑媽向來不喜歡母親邱美英,撒個謊總比說她和母親一起過年要好些。這倒是其次,還有一件重要事需要她去做。天氣預報顯示,春節(jié)前夕,全省絕大部分地區(qū)將迎來今冬第一場雪,浮城也在下雪范圍內(nèi)。為了這場雪,她已等待了兩個月。錯過今年的話,她得再等一年。

      挨到臘月二十六,莫莉備上豐富的年貨,驅(qū)車回浮城。五個多小時的路程中間只去過一趟服務區(qū),雖早有思想準備,可離浮城越近,她對即將面臨的家庭場面也越發(fā)心怯。車拐進小區(qū),老遠就看到母親和朝陽在樓下等她。

      朝陽有點靦腆地笑著迎上來,伸手要去接她的行李箱。莫莉沖他微微一笑,“小伙子好像又長高了。行李箱我自己來,你去后備廂搬年貨,3 個大箱子都是?!?/p>

      進了家門,莫莉把疲憊的身體歪倒在沙發(fā)上。邱美英早給她收拾好房間,趕緊拉她進去休息。

      她很快睡著了,醒來,房間一團黑暗,一時不知是幾點,隔著緊閉的房門,外面?zhèn)鬟^來輕輕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她有些恍惚,那種不真實感再次浮現(xiàn),如氣墊般將她托舉向上。在黑暗中她凝神斂息又躺了一會,以便確定自己到底身在何處。氣墊終于將她平穩(wěn)放下來。這房間里暖氣很足,蓋一床羽絨被感覺要熱出汗了。打開床頭燈,已是傍晚7 點,她想起給朝陽買的筆記本電腦還在行李箱里。上個月,莫莉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朝陽發(fā)圈抱怨電腦難用,便留了心。平時她極少跟朝陽聊天,想到這些年還沒給他買過像樣的禮物,就去專賣店買了臺最新款筆記本。

      莫莉抱著電腦走出來,朝陽正在從廚房往外端菜,餐桌上已擺好了幾盤。她把電腦遞給朝陽,道,“這邊交給我吧,去試試新電腦還滿意嗎?!?/p>

      朝陽一眼看到電腦包上的標志,興奮地叫出來,“謝謝姐,這個也太好了吧?!睅撞?jīng)_進了自己房間。她心想,朝陽畢竟是個孩子。

      邱美英從廚房端出來一大盆海鮮疙瘩湯,接過話茬,“電腦挺貴的吧,沒必要買這么好的?!?/p>

      莫莉擺放著餐勺筷子,語氣淡淡地說,“朝陽明年該考博了吧,不能讓他用得太差了?!鼻衩烙⑻ь^怔了怔,一會沒說話。

      朝陽倒了3 杯紅酒,說今晚每人都得喝點。莫莉本不想喝,突然想到,朝陽讓大家喝酒,并非沒用意,有了酒調(diào)劑情緒,餐桌的尷尬氣氛會稀釋許多。沒想到這孩子的心思還挺細膩,也沒準朝陽比她還尷尬呢。3 人喝光一瓶紅酒,朝陽又起了幾罐啤酒。餐桌話題都圍繞著朝陽的專業(yè)和莫莉的海濱城市,邱美英說得最多,朝陽次之,話最少的依然是莫莉。氣氛應該說比較輕松自然了,偶爾扯到其他,也是兩句就滑了過去。直到一頓飯吃完,她松了一口氣。

      幾天中,莫莉密切關注著天氣。預報農(nóng)歷二十九有雪,這天醒來,第一件事,她伸頭望窗外天空,看見天色陰沉得能滲出冰霜雨雪,她暗自點了下頭。上午10 點多,下樓去取快遞回來的朝陽念叨著,“外面下鹽粒了,不知能不能下一場大雪。”莫莉被他提醒,精神突然一震,立即穿上一件長到腳踝的羽絨服、防滑雪地靴,戴上帽子圍巾,拎起早就準備好的一個包。到門口,她對母親說,“我出去一會,吃飯別等我?!鼻衩烙⒄谙床耍叱鰜泶舐晢?,“下雪了,你去哪里?”她回道:“去看望一位高中老師?!?/p>

      鹽似的雪粒挺密,沙沙的節(jié)奏里似乎孕育著一場大雪。她在車旁靜靜立了幾十秒,然后驅(qū)車向東,向著近來一個熟悉的地方出發(fā)。鹽粒漸變成雪花,雪花越飄越大,無數(shù)個白色精靈,成群結隊,眨著眼睛向她飛過來,她喜歡這幅圖景,但為了行車安全,還是打開雨刮,將車速放慢,心里升起幾絲歡喜。

      這次,她用了以往兩倍的時間才到達。山谷周圍樹木的葉子幾乎掉光,那些曾不可一世瘋長的野草坍塌萎縮著伏向大地,披上一層薄薄雪衣。草木蕭疏冷淡,蟲鳴銷聲匿跡,山谷里格外空曠。木材廠的一堆堆殘骸比以往都更肅穆,它們或許更希望這場雪下大,被雪埋葬總比被時間埋葬要好些。

      走到職工宿舍那一帶時,從一個拐角冷不丁鉆出一團黑色影子。莫莉嚇了一跳,她怕遇到流浪狗,尤其是風雪天的流浪狗。莫莉停下,準確說是向后倒退了兩步。黑影動得很慢,距離她越來越近,等到她看清黑影不是流浪狗,而是一個行動遲緩、腳步歪斜的老人,莫莉心里一緊。

      她快步走到近前,是個衣衫破舊的老太太,背上一個顏色污黑的竹簍里,塞著幾團塑料袋,看不出是什么。老人見她卻是一副沒什么意外的表情,呆滯的小眼睛盯了她好一會,才慢慢轉過去,一聲不吭,臉上的皮膚似黢黑開裂的樹皮。莫莉有點難過,卻又莫名冒出點希望,大聲問,“老人家以前在這里工作居住過嗎?你認識這木材廠的人嗎?”老太太嘴里發(fā)出“嗚嗚啊啊”聲音,然后開始搖頭。她想,原來是個啞巴,卻沒放棄繼續(xù)詢問,“你怎么找到這里的?家在哪里?”老太太又發(fā)出陣嗚嗚聲,依然是搖頭。無論她問什么,老人都毫無例外地搖頭??粗植幌裰钦希驗槔先瞬粫r用右手握著的竹竿敲敲地,并且朝山谷外方向走去。

      或許老人真和木材廠無關,就是附近村子里的,可在這個下雪天來這里能找什么?剛想到這,莫莉腦子里已經(jīng)有點明白,老人應該是來尋找可以賣的廢舊物品,只是,這片廢墟哪里還有可撿拾之物?她趕緊翻自己的包,竟然翻出幾包餅干,連同200 多塊錢,都塞進老人骯臟的衣兜里。她指著山谷外那條路,大聲說,“快回家吧,回家過年。”老人茫然盯著她,又是一陣搖頭。

      來廢墟多次,莫莉妄圖看到一個人,每次都落空,今天終于見到一個,卻是個啞巴。她也無奈地搖搖頭,看著老人的身影在大雪里越來越小,直至被風雪完全吞掉。

      莫莉打開錄音話筒,雪地靴在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吱吱聲,雪片簌簌地落在雜草上。溪流只在邊緣結了少許冰碴,潺潺水流清晰平穩(wěn),保持著均質(zhì)節(jié)奏,偶爾一陣汩汩冒泉音夾雜其中,猶似溪中突然漾出幾朵花開的聲音。廢木吹出的簫聲比秋天小了些,卻更像嗚咽,那是一種被刻意壓制被放低的悲切。喜歡演唱的鳥兒們?nèi)缃窦w失蹤,偶爾才從遠處傳來幾聲蒼老的呼叫。

      雪越落越大,大地被一層層一遍遍刷得越來越白,莫莉?qū)裉斓匿浺舾械綕M意。用不多久,木材廠連同整個山谷都會被雪全部覆蓋埋葬,溪流會被徹底冰封。莫莉想,過幾天,等雪融時她還會再來錄音。

      現(xiàn)在,她才感覺寒冷如此真切,雙腳早已冰涼,露在風雪中的皮膚麻嗖嗖地發(fā)出疼感。她向著汽車方向走過去,一團團狂亂飛舞的雪花沒頭沒腦地撲向她,臉上濕得像哭過一樣。氣溫太低,汽車好一會才發(fā)動起來,車速比剛才來時還要慢。她往遠處的山谷回望過去,一個巨大的雪床低低地平行臥于天空之下,像一個白色的謊言,又如一個從來就不存在的世界。一路上她沒看到一個黑色身影,快駛出山間小路時,莫莉再也控制不住,眼淚一串串從臉上流下來。她不清楚自己到底為什么而悲,眼前漫無邊際的雪野,和雪野下無處不在的荒蕪,是讓她哭泣的全部原因嗎?

      傍晚,莫莉頭腦昏沉,身體困乏得聚不起半斤力氣,勉強喝了一杯紅糖姜茶,她縮到床上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覺得渾身冰冷、頭疼欲裂,可她身體動彈不了,眼睛睜不開,甚至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她低聲一遍遍叫著,“喝水,喝水?!币粋€溫柔的聲音在她身邊浮起,“乖,把頭抬起一點。你發(fā)燒了,把藥吃下?!彼敛贿t疑地順從了,被一只手臂抬起頭,張開嘴,溫熱的液體流進嗓子,一路往下流,這讓她感覺舒適多了。當她身體重新躺平,一只手掌摩挲在自己額頭,那熱度讓她好留戀。她伸出右手,抓住了撫摸她額頭的那只手。溫柔的聲音再次浮起來,“媽媽在這陪你好不好?!彼摽谡f出一個“好”字,緊接著陷進睡眠。

      4

      后來,當莫莉回憶這個發(fā)燒之夜,感覺很是不可思議。她在燒得一團焦灼昏迷的夢境里到處游走,也可能是從一個夢境跌進另一個夢境,這又有什么差別?重要的是夢一個個碎了,那些碎片在迸濺的同時竟變作珍貴珠玉,從莫莉的記憶之海里被打撈出來。年齡越大,父親在莫莉的夢里越模糊不清。長到成年,夢越來越稀少,算起來竟多年沒夢到他,莫莉為此深感惶恐,那是一種類似對親人犯罪般的心情。父親出意外身亡時,她年僅7 歲。自從家里僅有的幾張照片被人弄失蹤后,她身邊再沒一張父親的照片。其實她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誰干的。她可以原諒那個人闖進她家與她爭搶文具、爭搶她的小床,還搶她的媽媽,但唯獨在照片一事上無法原諒,她甚至是帶著對那人的恨,離開家,對母親施以長達20 多年的報復,那人是母親的繼女春陽。在姑媽家寄居時,她曾央求姑媽給她找?guī)讖埜赣H的照片,姑媽說記得家里有他照片,可是翻找了多遍也沒找到一張。莫莉的臉色頓時很蒼白很難看,姑媽不忍看她。自此,她再沒提過照片一事。

      但是在這個夜里,莫莉竟然清晰地看到了父親,或者說看到了眉目清晰、表情豐富的父親。春末夏初的樣子,不知道自己幾歲,她跟著父親去山林里采蘑菇。昨夜一場小雨后,清晨的山林草木滋滋喝足了水,長得賊快。各種顏色的野花遍布青翠林中,她看著哪朵都美得不行。蘑菇長在大樹的根部,也有長在樹干上的。父親一路給她講解辨認,哪些蘑菇可以采,哪些即使色彩再鮮艷再漂亮,也只能遠遠看著,因為它們的美只在外表,內(nèi)里暗含劇毒。小筐里很快采滿一籃蘑菇,她也沒忘記摘一把野花,回家送媽媽。父親的籃子也裝滿了,他看起來很輕松,坐在一截木樁上,一邊看著莫莉玩耍,一邊從兜里掏出一只口琴吹起來,一臉陶醉。莫莉也聽得陶醉,那些節(jié)奏分明、樂音悠揚的琴聲,激得她頭頂松樹上的小松鼠歡快跳躍,將一把陽光甩到莫莉臉上,她看到父親瘦瘦的長臉也鍍滿光澤。

      在經(jīng)歷短暫的凌亂后,莫莉很高興自己又回到幼年時的家中場景。父親興致很高地給她和母親朗誦了一首詩,一首他自己寫的詩。她坐在一個粉色的塑料板凳上,仰頭崇拜地看著父親,她心里有種懵懂的興奮,母親在一旁卻不以為然地說,伐木工人還想當詩人,癡心妄想。莫莉自然不知道,那時父親是個文藝青年,勞動之余他喜歡摘抄朗誦普希金的詩歌,自己也偷偷寫過一些,卻從來沒發(fā)表過,或者說根本不知怎么發(fā)表。他的癡迷和文藝情結只換來母親一次次的譏笑。那天,父親并沒因母親的話生氣,還笑嘻嘻地說,想想總可以吧,即使我成不了詩人,我女兒以后未必不行。說著將莫莉抱舉起來轉了好幾圈,直到莫莉咯咯大笑叫喊著讓我下來……一支歡快的曲子小鹿般跳蕩搖曳在夢中,美得她心醉神迷。醒來心頭一片惘然,如果發(fā)燒癲狂就可以讓她永續(xù)美夢,她情愿這樣的夜晚繼續(xù)燒下去。

      是除夕凌晨,頭疼輕了許多,渾身還是綿軟無力。她感到自己床尾部的被子有點沉,便支撐起頭看去,借著壁燈的微光,一個弓著的身子趴在她腳邊睡著了。莫莉心里浮起內(nèi)疚感,母親為了照顧她一夜未睡。她一動不敢動,怕把母親驚醒。又因為貪戀剛才的夢境,她閉上眼,努力想睡著,可也只打了一會盹,什么夢也再沒出現(xiàn)。

      窗外天色漸漸發(fā)白,邱美英抬起上身,湊近了莫莉伸手試她額頭的體溫,“謝天謝地,頭不熱了?!?/p>

      邱美英的臉離她很近,問她感覺怎樣,莫莉安靜地看著母親,低聲說,“好多了?!?/p>

      莫莉心里略微一糾結,還是說了出來,“昨夜我夢見他了?!彼恢滥赣H是否聽出她語氣里其實有幾絲喜悅。

      “誰?”

      “我爸爸。我有10 年沒夢到過他了,再不做夢,我都不知道他長什么樣了。他還是很年輕的樣子,臉瘦長,笑聲爽朗,帶我去山林里采蘑菇,給我念他寫的詩?!闭f完,莫莉央求似的看著母親。

      邱美英與她對視了幾秒鐘,從莫莉眼神中確定了一些內(nèi)容,嘴里囁嚅道,“莉莉,對不起。”然后把頭埋到被子上,好一會沒動靜。莫莉伸出右手,想去撫摸母親花白的頭發(fā)。邱美英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臉上,莫莉驀然感覺手掌很快濕了一片。兩人就保持著這種姿勢,誰都沒動,誰都沒說一句話。而莫莉一部分的意識還停留在夢里歡快氣氛的余韻中,一滴淚也沒流。

      高燒退了,重感冒和急性腸胃炎卻沒放過她,一連幾天她基本都是在床上度過。她有心做點家務,邱美英說啥不同意,就讓她在房間里看書聽音樂靜養(yǎng)。朝陽給她下載了幾部國外電影電視劇,倒沒覺得有多悶。她心里暗想,自己怎么變得這么嬌氣了呢,在學校里感冒除非很厲害才請?zhí)旒佟6嗄曛?,她始終認為自己不是嬌氣的女子,可現(xiàn)在,享受著家人的照顧,她覺得也并非很難適應。

      初一晚上,春陽打電話說初二帶孩子過來。莫莉剛松弛下來的神經(jīng)又繃緊了,她設想了好幾種和春陽打招呼的開場白,哪一種都覺得不舒適。然后她又想到了最后一種可能:逃離??勺约哼@副病懨懨的身體,出了大門怕走不了幾步就得歪倒。莫莉此時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否還恨著春陽,無論恨不恨,她都不想見面。

      沒料到春陽來這么早,她還沒起床,準確說是還沒睡醒。昨晚接連看了兩部電影,加上白天睡得多,夜里沒了困意,反正睡不著,索性起來又看了兩集美劇,直到兩點半才睡下。莫莉的房門先是被打開一條縫,接著縫越來越大。起初莫莉并沒發(fā)覺,直到一個小東西擠進來,趴到了莫莉身前,她聽到聲音側過身,被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驚了一跳。這孩子也許不到3 歲,一點不認生,沖著她叫“姨媽過年好。”這么小的孩子過于懂事一定是大人特意教的。她摸了摸孩子紅撲撲的臉蛋,手里心上竟鉆出點怪怪的異樣感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虎,老虎的虎。”

      莫莉笑了出來,對他說,“小虎,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要送你一個壓歲錢紅包?!蹦蚣m結著是否說姨媽兩字,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正說著,春陽進來就伸手往外拉小虎,將紅包放回莫莉枕頭邊,“姨媽身體不舒服,你別搗亂了。小屁孩,給他什么紅包?!?/p>

      莫莉坐起身,眼神似看著春陽,又似沒看,輕輕地一笑道,“這孩子,非??蓯??!彼鸭t包重新放到小虎手里,“小虎拿著,這是給你的紅包?!?/p>

      午飯還是避免不了尷尬,也許尷尬的只有她一人,無論對朝陽和春陽,她幾乎都是個陌生人。至少她沒看出春陽不自在,也許春陽就是那種不把任何事當事的人,也許早就把從前忘卻了。她們已十多年沒見過面,春陽胖了許多,原來又白又廋,現(xiàn)在又白又胖,性格變沒變,莫莉看不出來,話倒是少了些。前些年春陽和老公承包了一輛出租車,夫妻倆輪流開車,自從生了兒子,春陽就不再開車,做起了微商,在朋友圈賣嬰幼兒用品。拋開以往對春陽的憎惡,僅以兩人目前的巨大差異來說,莫莉都應該是氣場上占絕對優(yōu)勢的一個,她可以傲視,甚至絲毫不將春陽放在自己視線內(nèi)。朝陽對春陽的親昵,有種毫不掩飾的天然情感,姐弟倆熱聊的同時還不忘逗逗小虎。春陽給弟弟買了件羽絨服,是在雙十一買的,比平時優(yōu)惠200 多。吃飯時,春陽還在念叨,這件羽絨服穿朝陽身上真是帥呆了。

      莫莉的表情沒逃過母親眼睛。邱美英心里偷偷埋怨朝陽,一邊剝蝦一邊說:“小虎,你姨媽買的大蝦,你要多吃點。等會我給你裝點帶回家?!?/p>

      莫莉附和道,“多給小虎拿點海鮮回去?!?/p>

      “有姨媽,小虎以后缺不了海鮮吃了?!贝宏栃Φ煤軤N爛,鼻子,眼睛和嘴巴笑得堆到了一起,原來讓莫莉憎惡的一張臉上長出了滑稽的面相。

      邱美英瞥了眼朝陽,“你姐給你買的蘋果電腦好用嗎?”朝陽這時有點明白過來,趕緊笑著朝莫莉兩手作了幾揖,“我非常喜歡,謝謝姐?!?/p>

      就在剛才,朝陽和春陽親昵交談的同時,莫莉心里陡生幾絲酸意,她努力要把這點酸楚咽下去,卻還是被母親捉到。也難怪,朝陽自幼跟春陽一起長大,許多共同的記憶使他們天然就是同盟,那些恰是莫莉不能窺探的。而她呢,長期以來就是家庭關系中的缺席者,叛逆者,只是,如今她怎么突然在意這些了呢。意識到自己的心理活動,莫莉又做出一個對自己的嘲諷表情。

      飯后,春陽邀請莫莉明天去自己家吃頓飯,莫莉推說感冒沒好,不方便出門。春陽說,“那就等你感冒好了再邀你過去?!蹦蛐睦镆患?,脫口而出,“同事約我和另一個老師過幾天去海南玩。年前就定好的?!贝宏柕拖骂^,似乎吐出幾絲輕微嘆息,“真羨慕你,你過的這才是生活,而我只能為生存奔波。明天就得給人送貨去?!蹦蛞粫r沒想好怎么應答,把小虎的頭撫摸了幾下。

      若在幾個月前,莫莉絕無可能相信,自己會跟春陽同桌吃飯,而今天,她們不僅同桌吃飯,還看似溫馨地聊了不少家常。春陽母子離去后,緊張感消除了,只是頭腦更加昏沉困倦。喝完一杯感冒沖劑,她迫不及待躺了下來,然后自問:現(xiàn)在我是同家庭和解了還是跟自己和解了?好一會沒想出所以然來,只覺困倦如眩暈癥,操控著她的大腦放棄思維。睡眠真是個好東西,在睡神的懷抱里,她毫無顧忌,將自我任意放逐,好不輕松快意,當然最讓她期待的還是那些和父親有關的夢??伤У匕l(fā)現(xiàn),無論自己的意愿有多強烈,那些歡快的夢真的只是曇花一現(xiàn),不可再得。不僅如此,往事的河流因偶然受到?jīng)_擊突發(fā)泛濫,她還沒準備好,就被拋進汪洋激流,如一枚受驚的浮萍,還沒來得及掙扎,便不見了蹤影。

      5

      木材廠切割車間出事那天上午,二年級小學生莫莉正在鎮(zhèn)里參加一個聯(lián)歡會,在這個為表彰鎮(zhèn)級模范教師而舉辦的聯(lián)歡會上,木材廠子弟小學編排了一個集體舞蹈《采蘑菇的小姑娘》,莫莉是其中一個小姑娘。她喜歡舞蹈時騰空躍起的感覺,跳這支舞的過程中,聯(lián)想到跟隨爸爸去山林里采蘑菇的情景,她的舞步格外歡快靈動。輔導老師夸贊說,這次表演,莫莉發(fā)揮得最好。下次再排舞蹈,要讓莫莉領舞。

      聯(lián)歡會正在進行時,輔導老師出去一趟,接了個電話,回來后,像變了個人似的表情呆滯,滿臉烏云。聯(lián)歡會后,老師說同學們不必急著回去,我們?nèi)⒂^鎮(zhèn)里的文化娛樂中心,或許還能趕上看一場電影,中午我還要請你們吃頓飯。到了娛樂中心,她們真趕上一場電影《小鬼當家》,老師給每人買了一瓶雪碧一包爆米花。莫莉看得如癡如醉,爆米花抱在手里都忘了吃。

      直到多年后,莫莉才能明白,去娛樂中心看電影是老師的特意安排,她已不記得那個老師的名字,只記得她姓顧,是個很好看的女性。如果她們表演完節(jié)目就回木材廠小學,一定會碰上許多輛救護車,響著刺耳的長鳴,匆促將傷員和死難者拉往醫(yī)院。木材廠地處偏僻,等消防車趕到已經(jīng)于事無補,廠里組織人員協(xié)助消防員把火撲滅。車間幾乎報廢,整個木材廠硝煙彌漫,一團騷亂,生產(chǎn)區(qū)被封鎖起來,這里好像剛剛遭受了一場可怕戰(zhàn)爭。女人和孩子一律不讓靠近,好些公安模樣的在匆忙取樣、拍照片、做記錄。而在生活區(qū)里,哭聲一陣追著一陣,用不同的嗓音傳出來,悲傷就具備了傳染效應。

      黃昏時分,莫莉就踩著這此起彼伏的哭聲走進家門。母親躺在床上,嗓子已經(jīng)哭啞,被幾個鄰居阿姨環(huán)繞著安撫著。她從哭聲中嗅到不安和危難,極不情愿地挪到母親跟前。母親眼睛紅腫得像兩個鈴鐺,將她一把拉進懷里,破啞嗓子里發(fā)出的低號,像從瀕死掙扎的野獸嘴里傳出,莫莉心里猛地升起一股恐懼感,也跟著母親哀號起來。她不敢問發(fā)生了什么,從身邊幾個女人零零碎碎的話音里,她聽出來一個事實,她爸爸在上午的事故中死了,現(xiàn)在已被送到醫(yī)院。莫莉?qū)λ劳鰶]有概念,可是她從故事書里知道,死去的人再不會和活著的人在一起,活著的人再也見不到死去之人。想到這,她對聯(lián)歡會和歡快的舞蹈充滿憎惡,臉上的彩妝在眼淚沖刷下,像一條彩色小溪流過她的白色衣裙,新裙子很快就污跡斑斑。她的哭聲越來越響亮尖利,刺向身邊的女人們,于是她們把已經(jīng)停止的眼淚再次掏出來。

      被一場橫禍擊倒,邱美英每天沉溺在痛苦中,對莫莉無心照顧。莫莉卻已經(jīng)過早懂事了,她提著飯盒去食堂打飯,每次排在前面的人們主動給她閃開道,把好菜留給她,她都會對人家說聲謝謝。邱美英躺床上不吃飯不吃藥,兩個負責照顧的鄰居阿姨無計可施,一籌莫展。莫莉放學后,洗了手,把袖子一卷,對阿姨說,讓我來。她一手端水,一手拿藥,與其說是哄著,不如說是逼著媽媽吃下去。在做這些事時,她小臉上透出成年人才有的凝重嚴肅。只有莫莉能讓邱美英“乖乖吃飯”流傳有兩年之久,于是廠子里的很多人都記住了“邱美英,你還有我呢”這句話,邱美英家的莫莉,是個很特別的小孩。

      一年后,32 歲的邱美英從喪夫的泥潭中拔出腿,三年后,身邊有人開始撮合邱美英和廠里的柳會計談談。柳會計的妻子兩年前因病去世,撇下一個10 歲的女孩春陽,比莫莉大半歲。邱美英在廠里的醫(yī)務室工作,全木材廠的人都認識她,還都知道她給人打針不疼。柳會計對她印象很好,邱美英也知道他是忠厚人,經(jīng)介紹人一挑明,兩廂情愿之下,就背著孩子搞起了地下革命。

      莫莉是最后一個知道的。當邱美英結結巴巴試圖給莫莉說得更清楚些時,莫莉沒哭沒鬧,她瞪著一雙大眼,直直盯著邱美英,“你就明說你想結婚就行了唄?!?/p>

      邱美英覺得事情有望,討好地笑道,“你覺得行就行?!?/p>

      莫莉換了種冷淡神情,“我是覺得你走了我行。我會做飯會洗衣。你走之后我自己也能長大。放心,我吃得不多?!?/p>

      邱美英的臉立即難堪地耷拉下來,她訕訕地拉過莫莉的手,“說什么傻話呢,我怎么能把你拋下呢。我還要看著你每天快快樂樂長大?!?/p>

      莫莉抽回手,“那就好。我回自己屋里復習功課?!?/p>

      邱美英看著她瘦小倔強的背影,心里濁浪滔天,又怕又愧。推了半年,婚期還是定下了。兩人都是喪偶再婚,便處理得極簡單低調(diào)。柳會計搬到邱美英這邊來住,春陽跟著奶奶在他家住,兩家相距不過幾百米,柳會計有時間隨時都能回去照顧春陽。開始邱美英還惴惴不安,沒想到莫莉竟然接受了,她有自己的小算盤:只要媽媽不離開這里,她就有家。比起春陽跟著奶奶過,她還稍微幸運點。不過她明確告訴邱美英,自己不會管父親之外的任何男人叫“爸爸”,她叫柳會計“叔叔”。柳叔叔給她買了不少玩具,她笑著道過謝,然后轉頭就把玩具扔到屋子一個角落里,連塑料紙膠封都沒拆開。

      沒幾天,莫莉從母親和柳叔叔的低聲說話中,得知春陽在那邊家里鬧得很厲害,尋死覓活的。柳會計為安撫春陽,在那邊家里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母親眉頭不展,只有莫莉暗自高興。

      兩周后,莫莉放學回家,發(fā)現(xiàn)自己床上多了一個枕頭一套被子。還沒等她問,母親主動告訴她,“從今天晚上開始,春陽搬過來和你同住一屋。你,要與她好好相處。我不能擔上一個狠心后媽的罵名,明白嗎?”

      莫莉沒做任何回應,從書包掏出課本作業(yè)。雖然她執(zhí)拗起來讓邱美英頭疼,可邱美英從不擔心她的學業(yè),莫莉每次考試都是班級第一。

      搬過來的第一個晚上,春陽一眼就看上了莫莉的書桌,藍白相間,色彩明快,桌上方還有兩排書架,放滿了莫莉喜歡的百科全書和童話小說。春陽說,“別人都說你是學習小霸王,咱倆換換桌子,如果你用我的書桌考試還能得第一,我才真佩服你?!?/p>

      莫莉連頭也沒扭地說,“憑什么跟你換桌子,這是我爸給我買的?!?/p>

      春陽自討沒趣,怏怏地出去找她爸要新桌子,就要和莫莉一模一樣的。柳會計頗為難地看看邱美英。邱美英爽快地說道,“一個學習桌又不是稀奇貴重東西,明天你就給閨女買張新的去?!钡玫竭@個許諾,春陽立即喜笑顏開。

      晚上9 點熄燈后,莫莉把自己蜷縮在床里面,臉對著墻側躺。第一次和陌生人睡一張床,她強忍著內(nèi)心的不適,即便長時間一個姿勢累得難受,她都不愿把身體側過來。沒想到春陽和她一樣也失眠了,看到莫莉把身體終于躺平,春陽拽拽她的被子道,“反正睡不著,咱說說話吧,以后咱們就是姐妹了。”

      莫莉在心里哼了一聲,沒吱聲。春陽又說,“我呢比你大半歲,是姐,在外面我會全力保護你,可在家里,你得聽我這個當姐的?!?/p>

      莫莉心里想:真愚蠢。嘴上仍是沒一句話。

      春陽支起上身,靠向莫莉那邊,推了她一下,“別裝了,我知道你沒睡著。為什么不回答我?”

      莫莉沒好氣地說,“還讓我睡覺嗎?你怎么這么多話,煩不煩人。”

      春陽愣了一下,隨后嚶嚶就哭開了,邊哭邊說,“你以為我真樂意到你家來?你們都煩我,我知道你們都煩我,我想我媽了?!?/p>

      莫莉更加心煩意亂,壓低了聲音,“哭什么呀,讓你爸知道還以為我欺負你呢。是我自己煩行吧?!?/p>

      春陽停止了哭泣,問她,“你成績這么好,煩什么?”

      莫莉從牙縫里吐出兩個字:“一切。”

      由于春陽的到來,莫莉的生活突然變得局促忙亂。以前放了學她就往家跑,做完功課,再看百科全書和童話,可現(xiàn)在,早回去也早煩心,她逐漸推遲回家的時間。她常常一人走進山林,撫摸一棵棵大樹粗糲的樹皮,蹲下跟青草野花說幾句話,或者坐在一截木樁上望著天空發(fā)呆。一兩個小時很快就消磨過去,有時到家已經(jīng)天黑。

      這天晚上莫莉剛進家門,母親鐵青著臉迎向她,“你最近天天都回來很晚,去哪了?”

      莫莉略微一緊張,隨后鎮(zhèn)定下來,“在教室做作業(yè)?!?/p>

      “說謊。”邱美英瞪起眼。

      “寫完作業(yè)就在學校附近轉轉?!?/p>

      “有人看見你經(jīng)常到樹林里去?!?/p>

      莫莉沒吱聲。

      邱美英臉色緩和了些,“我是擔心你,一個女孩自己在樹林里不安全,你是聰明孩子,應該會懂的。”

      莫莉淡淡應了句,“知道了?!本屯约何堇镒?。邱美英扭過頭把她叫住,“班主任下午跟我說,你最近上課常走神,這次考試,第一名,不是你。”

      莫莉突的被根針扎了一下,疼痛有傳染功效,以致她的臉都扭曲了。明白是春陽偷告了狀,她咬著牙走到邱美英面前,厲聲說,“你只關心我是不是考了第一,怎么不問問你自己,你給了我什么樣的學習環(huán)境。我被嚴重干擾了,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

      邱美英怔住了,眼前11 歲的莫莉,已不是過去那個會說“邱美英,你還有我呢”的乖巧女孩了,她心思縝密,冷淡自負。半年來,莫莉跟自己越來越疏遠,在家里話少得可憐。其實,自己何嘗不是近來對這孩子關愛少了,想到這,邱美英滿心愧疚,走到莫莉身邊,伸出手臂想抱抱她,莫莉已經(jīng)進屋甩上了門。

      晚飯時,剛吃了幾口,一陣強烈的妊娠反應發(fā)作,邱美英沖到衛(wèi)生間嘔吐了好一會?;氐讲妥琅?,春陽很體貼地給邱美英遞上幾張紙巾。邱美英夸了春陽兩句,然后用眼瞄瞄莫莉,心想,對自己體貼的人應該是莉莉啊。莫莉裝作沒看見,悶頭吃飯。春陽從來到家那天晚上就叫邱美英“媽媽”了,聲聲叫得很甜。莫莉想,春陽可真會爭寵,無論如何自己都不會叫繼父“爸爸”,她才不會勉強自己呢。

      繼父看著她倆,笑瞇瞇地說,“媽媽肚子里有小寶寶了,你們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春陽搶著說,“我希望是個弟弟,如果是弟弟,我天天陪他玩。”

      邱美英開心地笑了,春陽的希望正中自己下懷。又夸贊了春陽兩句,邱美英看向莫莉,“莉莉,你呢?”

      莫莉說,“什么都行,我無所謂。”說完放下飯碗,站起身,“吃完了,去做作業(yè)。”

      邱美英皺起眉頭,才要說什么,被丈夫用眼色制止住。

      就在那個晚上,躺在黑暗中,身邊的春陽發(fā)出細微鼾聲,莫莉心里的孤獨漫天遍野,第一次她生出要離開這個家的念頭??伤苋ツ哪?,越想心里越苦,眼淚不爭氣地一股股流出來。后來,莫莉在極度委屈中困極而眠。

      隨著母親的肚子越來越大,莫莉更加憂心忡忡,表面上卻裝作毫不在意。一天晚上,她去衛(wèi)生間,路過母親房間,門虛掩著,露出很大一條縫。母親挺著一個很大的肚子坐在床沿,繼父蹲在她腳邊,一只手放在母親肚子上撫摸,過了一會他把耳朵貼上肚子,聲音里充滿興奮,“好家伙,聽這動靜,肯定是個小子?!鼻衩烙⑦@次懷孕跟懷莫莉那會感覺完全不一樣,直到6 個多月了反應還很明顯,所以,她猜測懷的是個小子,心里歡喜得很?!澳阋詾槲也幌胍獌鹤?,可萬一是女孩呢,你就不喜歡了?”繼父溫柔地打斷了母親,“只要是你生的,兒子閨女都一樣高興。”隨后兩人笑起來,笑聲親密地抱成了一團。

      抱成一團的笑聲從門縫里沖出來,猛烈沖撞著莫莉,她覺得胃里竄出一陣強烈的惡心感,到衛(wèi)生間里干嘔了一陣。

      從母親有再婚念頭開始,莫莉就敏感地發(fā)覺了邱美英的變化,她甚至生出一個奇怪想法:假如是她失去了心愛的丈夫,寧可單身一輩子。用了3 年時間,她終于灰心了,因為邱美英不是她心底的那個女人,邱美英也更不會成為她莫莉那樣的人。她為這個女人感到羞慚,為自己高估了這個女人對爸爸的忠誠和對她的愛,既鄙視邱美英也鄙視自己。

      莫莉下定決心要離開。一籌莫展之際,她又一次撫摸照片上的爸爸,眼里酸酸地流出淚水。淚眼模糊中,突然想到姑媽,其實她早該想到。爸爸去世后,姑媽曾經(jīng)對她說過,莉莉,有困難來找我,姑媽會幫你的。姑媽雖只是爸爸的表姐,但是對莫莉向來疼愛,每年春節(jié)都給她買新衣服。從前姑媽經(jīng)常來木材廠看望她,自從母親再婚,姑媽一次也沒再來過。之前媽媽曾籌劃讓她到鎮(zhèn)里中學讀書,如果自己能去城里上學不是更好嗎?想到城市的中學,莫莉頓時轉悲為喜。不知怎么她有種直覺,姑媽一定會支持她幫她。心里有了目標,莫莉的學習動力陡然增強,還有幾個月就小學畢業(yè)了,她絕不允許自己再考第二,她必須考第一,并且要把第二名遠遠落在后面。這樣,當她跟姑媽說出自己的愿望要求時,就能更加理直氣壯。

      莫莉果然沒失望,她只是奇怪,姑媽聽了她的想法,好像并沒感到太意外,好像自己前來求助,于姑媽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幾個月后,莫莉以全校第一的成績小學畢業(yè),而姑媽也順利給她聯(lián)系了一所最好的初中學校,平時住校,周末回木材廠。

      莫莉喜歡新的學習環(huán)境,數(shù)年來的消沉陰霾,一掃而盡。她的心情溫和如春風,燦如芳菲。莫莉第一次覺得,自己的青春也可以逆風飛揚,是的,她要的不就是飛揚嗎?

      她對家里人生出彬彬有禮的熱情,沒事時會逗逗嬰兒車里的小弟朝陽,面對春陽的羨慕,她也會大方地說幾句笑話。雖然年幼,她已知道這都是距離的原因,更因為春陽根本就沒在她視線里。莫莉居高臨下地,將家庭關系維系在一個看似和諧的層面。臨近寒假一次回家,抽屜里幾張爸爸的相片不翼而飛,她質(zhì)問邱美英,邱美英說不知道照片的事。莫莉的憤怒和恨意瞬間被點爆,她要把這個家偽善的表象撕開,瘋了似的跟邱美英大鬧不止,朝陽嚇得哇哇大哭,繼父唉聲嘆氣。春陽起先還在一邊看熱鬧,看到莫莉發(fā)飆,悄悄從墻邊溜了出去。莫莉從春陽消失的身影里看到猥瑣和陰謀,突然明白過來,瞪著通紅的眼睛,用手指著大門,聲嘶力竭喊道:“是她,就是她偷了我爸的照片。柳春陽,別再讓我看到你,小心我把你的門牙砸爛。柳春陽,你賠我爸的照片?!崩^父聽到莫莉這句話,臉色陡變,把朝陽交給邱美英,朝自己臉上猛抽了兩巴掌,大聲說著“教女無方,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比缓蟀瓮认蛲馊フ掖宏?。莫莉的嗓子嘶啞疼痛,她快速收拾了自己的衣物,離開家,發(fā)誓再也不回木材廠。這時,哪怕有3 個邱美英也攔不住她,攔不住這匹發(fā)狂的小馬。

      6

      山谷自然音采集經(jīng)歷了一個完整的四季輪回,春夏秋冬,晨晌昏夜,晴霧風雪,或靈動,或靜謐,或清寂,或隱逸。一年來,莫莉投注大量精力只為做成這一件事。她把聲音分成若干類別,細數(shù)一下,竟然有80 段音頻。除了滿足自己的懷舊和靜心需求,莫莉不知道這些聲音還有什么用處。

      心理學并不是莫莉最初的教職專業(yè),她原本教生物。自修心理學并拿到二級心理咨詢師證是在工作3 年后,動機是想要解決自己的心理問題。一個師姐對她身世有些了解,給她推薦了不少心理學著作,莫莉一看竟沉迷了進去,對那些艱澀深奧的理論甘之如飴。經(jīng)由學習她才明了,自己的所有心理問題都指向同一個清晰來路:童年經(jīng)歷。幾乎沒怎么費力,莫莉就拿到二級心理咨詢師資格證,開始嘗試對自己的學生進行心理疏導和減壓訓練。那些20 歲出頭甚至不到20 歲的大孩子,走進她的治療室,或惶恐或狂躁,暴露出的各種心理征象令她駭然。有次,她在給一個女生做完心理輔導后,一個人坐在黑暗的咨詢室里,默默流了很長時間淚,因為她在剛剛離去的女孩身上,分明看到自己的過往。那些隨著年齡增長而不斷累積起來的怨怒、冷漠、隔膜,在她心里攪作一團,轟然炸響,狂風驟雨,亂石崩裂。學校領導見她對心理輔導如此用心且成效良好,便征求她意見,是否愿意專職教心理學,莫莉覺得這沒什么不好,應允了下來。

      同母親邱美英的關系有所緩和,她承認是在學習心理學幾年后,自己的內(nèi)心軟了一些,可肉身長時期長成的鐵刺,出于慣性,邊緣仍然尖銳,它們能否鈍化得柔和圓潤,莫莉不太確定。她能說服自己年節(jié)時回趟浮城,如果回不去,她會打給母親些錢,卻始終做不到在母親繼父的家里過夜。

      而過去儼然做不到的,現(xiàn)在她也能做到了,夜晚睡前,母親必來她房間一趟,檢查窗簾是否拉好,床頭柜上是否有杯水以防夜里口渴,電源插頭是否拔掉。面對母親經(jīng)常扯遠的絮絮叨叨,她通常不做解釋,有時淡淡一笑。

      某次和大學女友遠煙閑聊,遠煙說自己這兩年壓力大,經(jīng)常失眠,天天要吃褪黑素,盡管有時吃了也照常失眠。莫莉驀然想到自己的山谷自然音,便挑了一部分,讓遠煙感受一下。兩周后,遠煙給她語音,說睡眠有所改善,有時不用褪黑素也可自然入睡了。遠煙問,“這些自然音非常棒,是能讓人安靜下來的音樂,你從哪個平臺上找到的,分享給我,我想聽到更多?!?/p>

      莫莉說,“是我自己錄的自然白噪音?!?/p>

      遠煙驚奇叫道,“你好神奇,在哪錄的?”

      “一片山谷里的木材廠廢墟,童年故地。”

      遠煙沉默了一會,“莫莉,你心情還好吧?”

      莫莉閉上了眼睛,語氣幽幽飄向?qū)Ψ?,“你不覺得這些聲音除了靜心,還能治愈嗎?”

      放下手機,莫莉若有所思,盡管女友很喜歡這些天籟之聲的寂靜和純美,她仍意猶未盡。就在剛才說到木材廠廢墟和童年故地時,腦子里電光石火,一些東西驟然閃出來,她知道音頻里還缺了自己的聲音。莫莉差點忘了,大學時她為省城一家電臺業(yè)余做過兩年播音主持。

      莫莉繼續(xù)對這些音頻深度加工,為每段音頻添加一些簡潔的文字語音,文字不能太多,但得是必須的,它們是夢囈,是輕柔的指引,也是心靈按摩。盡管莫莉沒泄露木材廠所在山谷的位置,可在她為自然音所配的文字中,還是很多次出現(xiàn)了木材廠,比如“早春的木材廠,似一個深諳季節(jié)輪回的女子,從歸燕的第一聲呢喃里,從解凍后溪水加快的節(jié)奏里,她嗅到春的氣息,開始給自己預謀一個盛裝時代,以綠色為基調(diào),明凈燦然地,孤注一擲地,向著凋零而綻放?!薄笆⑾陌恚静膹S從不缺乏聽眾和演員,蛙鼓陣陣,流螢閃閃,蟲鳥長鳴,溪泉不息。不遠處的山林里,幽夢一如往昔。你徘徊在這里,像一個幽靈,尋一些舊夢,偷聽各種聲音。而你知道,這里,終究是寂靜的?!薄氨淮笱└采w的木材廠,陷入往事深深的皺褶溝壑。萬籟俱寂,白雪簌簌,殘木猶作簫聲噎。世界遁形,山谷如塋,而你依然站在,一場為你一人降下的大雪中?!?/p>

      木材廠早在她讀大三時破產(chǎn)倒閉,那時母親和繼父都已辦了退休,很快搬進在浮城買的一套小三居室,方便繼父給幾家公司做兼職會計。

      不到一年間,木材廠里的人家,或倉皇或無奈,逃出山谷,作鳥獸散,足跡流散到鎮(zhèn)上、城里甚至省外。但不知為何,空下來的木材廠始終未做處理,無人問津,漸漸地,它便由著自己頹下去,變成一座山谷廢墟。在重新親近這片廢墟之前,莫莉甚至不記得,自己上次回木材廠,是在哪年哪月。更讓她奇怪的,許多年中,那些曾在木材廠生活過的成年人、童年玩伴,她從未再見到過。仿佛他們因木材廠存在而存在,就得隨著木材廠消失而無蹤?,F(xiàn)在,想要重新找到他們,無異于大海撈針。邱美英應該能提供一些信息,可她不想讓母親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她也曾到過浮城史志辦,寥寥無幾的官方文字,幾句就將木材廠的歷史說完了,顯然,這里也沒有她要找的東西。

      為所有音頻都做過語音處理后,3 個月又過去了。在遠煙建議下,莫莉跟最大的一個音頻平臺珠峰聯(lián)系上,把自己制作的專輯陸續(xù)發(fā)布到平臺上。音頻免費分享,能被有緣人聽到并喜歡,她已很滿足。在她的個人主頁上,有這樣一句介紹:茉莉,大學教師,心理咨詢師,自然音采集者,山谷尋夢人。

      最初,訂閱戶只有10 位數(shù),還大都是朋友,偶爾有陌生聽眾寫句評論。莫莉倒也不急,每周發(fā)兩段音頻,幾個月后,聽眾和訂閱量驟然增多,評論區(qū)留言更是令她意料不到,驚喜感動,“茉莉主播的每段音頻都如此用心,它們已陪伴了我?guī)讉€月,靜心,安眠,療愈。希望繼續(xù)聽到這樣純凈的聲音?!薄奥犨@些山谷自然音,讓我常常憶起童年的夜晚,童年、童謠、童心,難以磨滅。”“第一次聽茉莉的主播,封塵已久的心被打開,自詡堅強的我,竟潸然落淚,原來寂靜的聲音也能如此動人心魄。”自己只是隨手錄下的聲音,竟然得到如此多的真心回應,莫莉始料未及。她又去山谷錄了一些音頻,總數(shù)達到了100 段。而遺憾的是,她始終沒錄到雷雨聲,每次時機都不湊巧,好像雷神總在躲避她,就是讓她想抓卻抓不著。

      7

      山谷音頻發(fā)布接近一年的一個春日,莫莉微信上出現(xiàn)一條添加申請,微信名為楊木青,自稱是她粉絲。當時她正忙著工作上的事情,便忽略了。第二天,這個楊木青又發(fā)了遍添加申請,莫莉回復,“請這位朋友用實名添加?!敝?,這人沒了動靜。兩天后,這名字又出現(xiàn)了,“抱歉,這兩天排了好幾個手術,手機基本都關著。楊木青就是我的實名?!边@天,山谷聲音專輯突破了50 萬用戶,莫莉心情大好,爽快通過楊木青的申請。她有兩個微信號,一個是她本名常用戶,另一個是“山谷茉莉”,好友都是珠峰上的粉絲用戶,不少粉絲因傾慕她而成為她的心理治療對象,女性居多。

      她對“山谷茉莉”的微友比較謹慎。之前有個男的說有問題需要向她咨詢,然后說了一堆自己的性心理怪癖,問她怎么理解。見此人有點猥瑣下流,莫莉沒答復。過了一會,那人要求看她的照片,并讓她立即把照片發(fā)上來,說看不到她的真實照片,自己不會掏錢咨詢。莫莉沒容他說下一句,輕點兩下把他刪掉了。

      基于那次經(jīng)歷,莫莉第一時間對楊木青發(fā)出了告示:本人系公職人員,時間精力有限,無事不閑聊,確需溝通請留言。晚上9 點之后勿發(fā)任何信息。楊木青回復:“收到,謹記。關注訂閱茉莉老師的山谷聲音有半年之久,這些聲音喚醒我封閉已久的記憶,也激活了我積存已久的情緒反應。假如有時一不小心說多了,就當我自說自聽?!笨吹竭@,莫莉不由笑了,“好吧,楊醫(yī)生。”

      兩周之內(nèi),楊木青沒給莫莉發(fā)過任何微信。第三周周五中午,她剛在學校餐廳吃過午飯,醫(yī)生的一條信息跳出來:“最近反復聽你發(fā)布的新音頻,熟悉的山谷和山林聲音撲面而來,每段音頻里都出現(xiàn)了‘木材廠’,這三個字真要命啊,每次我都被它們擊中,坐在椅子上不能動。因為,我的童年和少年,也有一個木材廠?!?/p>

      莫莉正準備離開餐廳,看到最后一句,也被釘在椅子上,一時動不了身。她還沒想好是否要回復、怎么回復時,一條新微信又出來了:“受你聲音的啟示,就在上個周末,我終于說服自己,回到山谷。找到木材廠很費周折,可我竟然連廢墟都沒看到。是我去得太晚了,廠房、宿舍都被推土機推倒,挖掘機、大吊車在那繁忙作業(yè),如果不是問了一個工人,我怎么也不相信那是木材廠的遺址。早在幾個月前,就想回去尋找一些東西,而頭腦里的意志卻在蠻橫阻撓?,F(xiàn)在我相信了,自己連憑吊廢墟都沒資格。”

      莫莉心跳加快,手指顫抖著給醫(yī)生回了一句:“每一個木材廠都被一片如海山林環(huán)抱過,每一個木材廠,都埋葬著似曾相識的悲傷和往事。”她想問醫(yī)生的故地在哪,又覺初次聊天有些唐突,就把打出的字刪掉了。

      醫(yī)生說:“今天讓你看到我情緒的波動,很難為情。茉莉老師,你比我小得多,看你朋友圈發(fā)的大海照片,是從小就生活在海邊嗎?”

      莫莉不假思索說,“是在海濱?!?/p>

      她對醫(yī)生頓生好奇。他很克制,只在周五才發(fā)信息,每次也不會太多。醫(yī)生是有秘密的人,而自己也算是嗎?不論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會暴露自己木材廠的真實位置。走出餐廳大門,想到自己近兩個月沒回浮城,她計劃周末回去,如果錄不到雷雨聲,那么這個專輯就永遠有殘缺,永遠未完成。

      結果,周末臨時有事,推遲到下周莫莉才回浮城。進家時晚上七點多,母親不在,應該是去鍛煉了。一小會功夫,她看到醫(yī)生一連發(fā)了兩段微信。莫莉倒了杯水,一邊小口啜飲,一邊翻動手機屏幕,“非常奇異,你的山谷之音太熟悉了,就像從我的故地生長飛出的。它們把我?guī)Щ啬静膹S的四季晨昏,角角落落。仿佛有種魔力,我的木材廠在你聲音里復活了?!?/p>

      “我?guī)е鴮δ静膹S的仇視離開,很多年沒回去過。當我按捺不住對它的思念,前去憑吊,木材廠連廢墟也沒留下,我有一種強烈感覺,它在懲罰我?!?/p>

      一年來,醫(yī)生無疑是最特別的一個聽眾,與她竟有幾分相似。醫(yī)生和木材廠有怎樣的故事?他恨什么?那些故事會比她的更慘烈更孤獨嗎?

      她只給醫(yī)生回了一句“愿山谷之聲令你終獲平靜”。跟粉絲交流保持一定距離,是莫莉一貫的主張。她起身到窗前,拉開窗的瞬間,一股5 月末的初夏風撲向她,熱烈又自帶一種嗆人力量。一段時間以來平靜無波的心湖,被一個素昧平生的醫(yī)生投進一粒石子,立即皺了一片。盡管莫莉不想承認這點,可她的思緒還是漸漸雜蕪,并隱隱夾帶一份對明天的莫名擔憂。直到母親回家,她還站在窗前俯視無形水波,恍然未覺,倒把毫無準備的邱美英嚇了一跳。

      第二天周六,莫莉一早起來就查看天氣預報,浮城沒有雷陣雨,多云轉陰。她仍按計劃出門,手上拎了一壺開水一袋面包。邱美英追到門口問她中午想吃什么,莫莉說,“什么都行,別等我,可能不回來吃。”邱美英遲疑了一下,問,“莉莉,你去哪里,每次回來好像都很匆忙。”莫莉扭過頭說,“有人跟我預約做心理咨詢。”說著,一腳邁出家門。

      浮城當然不比她工作的島城,沒有海風吹拂的內(nèi)陸小城,已被酷暑實驗性地燒到34 度,而真正的灼燒還沒到來。莫莉想到了醫(yī)生,也許有一點他們是相同的,故鄉(xiāng)于他們都是曾努力逃離之地,卻在某一天不請自來。當年她如中魔般要逃出去,如今心里依然有魔障出沒起伏,操控著她大腦的某個按鈕,讓她一次次再回到廢墟。如出一轍的不可遏止,強烈固執(zhí)。其實莫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明白,她喜愛島城遠甚于浮城,如果說她為那片木材廠廢墟而來,似乎更準確些。和醫(yī)生有一點不同,她是自愿返回,而醫(yī)生是受到她山谷之聲的誘惑后才重返故地,可惜,故地以另一種形式,再次損傷了他。

      莫莉有點替醫(yī)生傷感,可這點傷感并沒持續(xù)多久,因為車快行到白崗鎮(zhèn)時,有隱隱雷聲傳到莫莉耳朵里,她的注意力馬上被雷聲吸引過去,仔細辨別,似就在前方,在召喚她,她甚至覺出有個小雨滴飄到了臉上。莫莉笑了笑,加快車速的同時,將醫(yī)生拋到了腦后。

      一口氣把車沖進山谷,只是,怪異感越來越強。隨著臨近那一切,莫莉被自己心中浮起的一個念頭搞垮:木材廠被施魔法,離奇偷走了。最后,她尷尬地停下來。被偷走的何止是綠地和野草,溪流被黃沙覆沒,嗚咽的廢木一根難尋,山谷朝天空敞開大片大片的土黃色肚皮。莫莉?qū)ρ矍半y以置信,而幾輛挖掘機在遠處緩慢移動,重復將從一塊地里挖出的黃土,再吐到另一塊地里,提醒她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不到兩個月時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廢墟上將要建什么?莫莉感覺自己被欺騙了,還有什么也在背叛她。她煩躁惱怒,又有點委屈,在一塊邊緣地帶,轉來轉去。一道藍紫色的閃電在天空驟然閃過,接著雷聲炸響,爆炸般的聲音接連從空中向四處輻射震落。然后又有道道閃電將天空撕裂。

      莫莉驚醒過來,快速拿出錄音設備。雷聲漸漸弱時,小雨落下來,落進黃土里最初嗒嗒作響,后來發(fā)出滿足的汩汩聲。從唯一相識的老樹林里,成群結隊跑出來呼呼風聲,前來與她相認,將遠處挖掘機的聲音巧妙淹沒,莫莉確定它們沒出現(xiàn)在音頻里。

      與以往不同,這次的錄音從頭到尾浸滿悲壯氣息,可她不得不承認,雷雨聲錄得格外成功,成功得讓她想大哭一場。仿佛今天的悲壯就是為了成全她的遺憾,而兩個月的間隔未見,其實是為了讓她發(fā)出最后的告白?

      她晃晃悠悠鉆進自己車里,汽車晃晃悠悠把她帶出山谷,在一種難以言明的復雜心緒中,莫莉再一次遠離山谷廢墟,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8

      閑下來無所事事時,莫莉暗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當初以為錄不到雷雨聲是最大的缺憾,而現(xiàn)在,等了兩年好不容易才錄到的雷雨聲,她竟懶得整理制作,任其躺在密密麻麻的文件夾里獨自落寞發(fā)呆。

      有粉絲問她專輯是否還會更新,她不置可否回答,“也許吧?!蹦虿聹y醫(yī)生也看到了她的留言,不過奇怪的是,他一連幾周沒給她發(fā)微信。她有點相信醫(yī)生和她從一個同木材廠走出來了,不過這時她顯然沒有了驚喜。他大她10 歲,這又怎樣,難道他們因此會有更多的話題?隨著廢墟的消失,莫莉心底的最后一座神祇也坍塌了,心緒沉沉,厭倦和疲憊交互壓榨她身心神經(jīng)。那像是,曾經(jīng)一路高歌猛進晝夜冒險不止的汽車引擎,突然因障礙緊急剎住,她整個人都有被甩出車廂甩蒙了的感覺。莫莉開始刻意忽略之前的精力投入,給自己找了好幾種娛樂,追劇、跳舞、游泳,每天忙個不停,大腦近乎麻木地玩了一段時間。

      她計劃暑假先去湖州看望姑媽,接下來與幾個朋友去新疆甘肅旅行,西北一帶是她的旅行空白區(qū),那種粗獷粗糲的美感,于她也構成誘惑。

      6 月30 號,是她生日,莫莉在日歷上的30號旁邊,重重用黑筆寫下“37”,這是她的37 歲生日。從35 歲之后,她就有意淡忘生日,今天她也決定用忙碌刷掉這一天。

      上午有兩節(jié)課,下午和一個同事老師在健身房揮汗如雨,之后去做浴療。當莫莉和同事正在選擇上哪家餐館時,手機上閃出幾條微信,她稍微有點驚訝:時隔一個多月,醫(yī)生,又出現(xiàn)了。

      “這段時間忙昏頭了。家母因病去世,她最后彌留的日子飽受折磨。我雖然是醫(yī)生,然面對病痛無能為力。離去未嘗不是解脫,也許所有人的最終離場,都是一種解脫?!?/p>

      “母親離世前一個月,斷斷續(xù)續(xù)講述我們在木材廠工作生活的往昔,那里有她刻骨銘心的青春歲月,也有改變了家庭命運的傷痕記憶。我想知道她在最后一刻是否還有怨氣,因病痛原因,越往后她越把忍耐都變成了沉默,最后幾天她再沒說過一句話。整理她房間的遺物,內(nèi)心感觸強烈至極。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我想把遺落在山谷里的過去一點點尋找回來?!?/p>

      “這兩天又開始聽山谷之聲,仿佛循著你的木材廠聲音,就能朝著我要的某個方向行進,那是一種從沒經(jīng)歷過的感覺。恕我直言,山谷之聲還停留在一個半月前那一段,如果我沒記錯,專輯里好像還缺少幾段雷雨聲。是什么原因?qū)е逻@么久沒更新?”

      莫莉心里震動起來,咚咚的撞擊聲從體內(nèi)傳出,仿佛那些雷聲從她胸中突然蘇醒,而后穿胸而出。對醫(yī)生尚未透露出的信息,她再次萌生興趣。假如他們曾在同一個木材廠生活過,或許醫(yī)生——想到這,她覺得晚餐格外有必要吃頓麻辣,用來刺激最近麻木了的感官和思維,還一反常態(tài)喝了瓶啤酒。莫莉決定與醫(yī)生對話下去。

      晚上,她快速將上次錄的雷雨聲整理制作出來一段,上傳到平臺,隨后也發(fā)到了醫(yī)生的微信上。“請節(jié)哀!雷雨聲錄完有段時間了,木材廠一如往昔,只因工作家事太忙,忘了上傳。您聽聽還滿意嗎?!?/p>

      “關于‘解脫’,我有不同看法?;蛟S對于您母親,對于許多飽受疾病摧折者(包括身體和精神方面),確實是這樣。而對更多的亡者而言,他們生前從沒期待過死神降臨,也從不認為活著是多么糟糕與不幸。只因他們遇到了一個叫‘偶然’的壞家伙,便掉進了死神萬劫不復的深坑。你見過年幼喪父的孩子長達一生的心理坑洞嗎?她想知道父親生前是個什么樣的人,懷抱過什么樣的愿望,那場意外是怎樣發(fā)生的,主謀者是誰??墒菑臎]人告訴她。

      “給學校一個女生做過心理輔導。女生的父親是礦工,在她14 歲時死于礦下的瓦斯爆炸。她親耳聽過得救礦工講述爆炸現(xiàn)場的慘烈,幾秒鐘的意識活動都來不及留下,幾十條生命瞬間炸飛,血霧與煤灰裹在一起,漫無邊際,不分彼此。從此她對肉身深懷恐懼,即使在家中洗浴,都無法正視自己的身體,當然更無法正視別人的身體。她不許母親再婚,每當有人來家里提親,她總要把父親的慘狀向來人描述一番,嚇得沒人敢再上門。她不戀愛,從不去公共浴室或游泳館、海濱浴場等需要暴露身體的地方,甚至在最熱的夏天也總是長衣長褲,她沒有裙子。經(jīng)過多次治療談話,她的癥狀輕了許多,自從她畢業(yè),就再沒聯(lián)系過我。我有時想到她,仍會覺得心里疼痛?!?/p>

      打出最后兩個字,莫莉的心被扯了幾下,她一時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一口氣說了這么多,難道是啤酒的作用?難道她不怕暴露自己?

      沒多久,醫(yī)生出現(xiàn)了,“雷雨聲比我預想的更好。剛才的觀點是大而化之了,你很坦率,相信你是位好老師,開設心理教育課,對大學生們有必要?!?/p>

      “從山谷之音里我聽到寧靜與些許寂寥,你在木材廠童年幸福嗎?這么說會不會招致你反感?老實說,我也曾在一個木材廠度過快樂童年。但正如歡樂時不知歡樂有多珍貴,苦痛時也不知苦痛的底有多深,負疚到極致時以致無法心安。”說完這句,醫(yī)生停頓下來。

      莫莉并不能吃辣,晚上卻主動點了川菜,這會兒嘴里干渴苦澀,嗓子發(fā)疼。她去廚房倒了杯清火的菊花茶,又洗了幾個桃子,回來后微信還沒新內(nèi)容,于是她回了句,“不急,您慢慢說?!边@句話看上去漫不經(jīng)心卻并不可靠,莫莉知道。

      過了一會,仿佛受到鼓勵,醫(yī)生發(fā)過來一句話,“假如沒有那場事故,假如那場事故和我無關,命運大概不會像日后那樣無情。該從哪說起呢?!?/p>

      莫莉似乎看到了一張陌生臉上嚴肅又糾結的表情,心里疑竇驟然加深:他是誰?為何負疚的是他?起碼有那么一個瞬間,莫莉?qū)⑺暈榱思傧霐?。她當即打出一行字,“無需太講條理,從哪開始都行?!?/p>

      “快樂結束于17 歲。那年春天,木材廠一個車間發(fā)生嚴重火災,9 名工人不幸遇難,重傷者十幾人,這無疑,是重大事故了。我在浮城讀高中,兩周回家一次。當我回到木材廠宿舍,才得知噩耗。沒多久,事故原因明朗,車間主任和副主任、安全檢測員、技術員幾人在事故前夜喝得大醉,本該在夜班結束后早班之前對設備進行的例行檢查維修,因他們酒醉全都省略了?;蛟S之前他們也曾犯過類似的錯誤,但這次他們沒那么僥幸。幾個月后,審判結果出來,車間主任和副主任、安全員、技術員四人因嚴重瀆職罪被判刑20 年,安全副廠長判刑10 年,廠長降職,還有數(shù)人受到不同處分。那一年我知道了什么是愁云慘淡、凄風苦雨。木材廠、許多遭受慘劇的家庭、鋃鐺入獄者的家庭,都見證了那年的凄風苦雨和無邊哀慟。”

      莫莉剛開始手里還拿著一只桃,咬了兩口,鮮紅的果肉每一絲里都暗藏恐懼,她丟掉桃子,身體墜進沙發(fā)最深處,好一會兒沒敢動。她相信,隔著手機屏幕,已聽到醫(yī)生一聲比一聲緊迫的嘆息與哀婉,相信只要自己稍微一動,心臟就能掙脫出這副薄薄的胸膛。

      她努力讓自己鎮(zhèn)靜,問道,“你只是個學生,負疚感從何而來?”

      “我父親是負責安全的副廠長?!?/p>

      她懂這句話里的邏輯,積聚起力氣,慢慢打出幾個字,“是哪一年?”

      “1988 年5 月13 日。”

      醫(yī)生說完,再無聲息,消失在自己的時間蛛網(wǎng)和暗黑塵埃里。

      莫莉推開手機,仿佛那是個即將爆炸的炸藥包,她感覺心里充滿了一股不可名狀的氣體,擁塞著詫異、憤懣、哀痛、悲涼、無助、掙扎,以及一些無法說清的情緒。

      為什么是醫(yī)生說出她想要知道的一切?現(xiàn)在她能做什么?是回到微信、蠱惑醫(yī)生繼續(xù)說出更多真相,還是立即撥打邱美英的電話狠狠宣泄一通?陽臺涼風吹向她,片刻之后,莫莉就確定了,她什么也不能做,她只是讓自己蹲在陰影里,臉埋在雙手之中。

      第二天晚上散步回來,莫莉又惦記起微信,她不再拐彎抹角,對醫(yī)生直截了當說,“你的故事的確傷感,但與那場事故中的遇難工人家庭相比,傷感屬于程度中的輕癥。你可了解那些重癥患者心里的痛?事隔30 年,他們的痛如今消弭了嗎?”

      半小時后,醫(yī)生上微信了,“喜歡你這種坦率,我就是選擇在木材廠事故30 年整那天踏上歸途,可很不如愿,那是一種徹底的被遺棄。這也是我特別迷戀你山谷之聲的主要原因。父親入獄后,整個人就頹廢了,母親自感無顏在廠里,爭取到提前退休,搬到離木材廠挺遠的一個鎮(zhèn)子。她人緣好,原來的幾個好姐妹繼續(xù)有往來,這樣,廠子里的事情她還陸續(xù)知道一些。父親出來后,身體狀況很差,一無所能,精神更加萎靡,沒幾年就病故了。父親令我壓抑蒙羞,我對他怨恨多年,直到中年后才換了一種心情理解他,理解他的挫敗和沉默?!?/p>

      “父親知道你對他的怨恨嗎?和你談過那場事故嗎?或者他想要在你面前為自己辯解過嗎?”

      “我想他肯定知道兒子心里想些什么,可他從沒跟我提起過事故,在他看似麻木的外表下,掩藏著一份有尊嚴的敏感與無言的痛楚?!?/p>

      “事故又不是你父親的直接責任,出獄后他無需再從精神上懲罰自己?!?/p>

      “我也這么認為,可那是他的選擇,他就像選擇信仰一般選擇自我懲罰,大抵是因他太善良,他用這種方式表達對死難工人的哀悼和歉疚。理解了他之后,我通過母親得知其中幾個遇難者家庭的情況,聯(lián)系上他們。還有一些遇難工人的后代,目前沒找到?!?/p>

      “為什么這么做?”莫莉差點從嗓子里尖聲喊出來。

      “我想做個試驗?!?/p>

      “什么試驗?”

      “就是想找到那些當事人的后代,看看我們對那個事故后遺癥的反應有多大區(qū)別?!?/p>

      “你看到了什么?”

      “有人的痛覺依然敏銳,提起來就失聲號啕。有人憤憤不平。有人一臉漠然,仿佛說到的是陌生人。也有的精神已經(jīng)錯亂瘋癲,你無法跟她正常交流。”

      “試驗只為這嗎?還有什么?”

      “這些還不夠嗎,你覺得還能為什么?”

      這個醫(yī)生突然間像變了個人,莫莉感到錯愕,似乎看到一張中年男人的憤怒滑稽面孔,頓生厭煩,她很想甩出一句“你不過如此罷了”,但還是止住。既然感到不快,她想終止談話,“試驗是醫(yī)生最擅長的嗎?這和我沒什么關系,不過我還是祝你早點完成實驗?!?/p>

      “如果茉莉老師屈尊來我的童年山谷錄音,說不定我的實驗能早點完成?!?/p>

      莫莉哼了一聲,說:“從沒想到過,看來挺困難。今天先到這吧?!?/p>

      醫(yī)生倒也不再糾纏,立即發(fā)了個晚安的表情。

      莫莉把手機甩到沙發(fā)上,和昨晚如出一轍的動作,心情卻是迥異。直到今晚,她才想到醫(yī)生最初加她微信也許是有目的的,難道他已識破自己“莫莉”的身份?可在厭惡的同時,不知怎么她竟還有點期待。她承認自己只想獲取30 年前的真相,而今晚醫(yī)生何以不加掩飾地性情突變?他到底要想獲得什么?她不認為他只是想做個實驗。

      莫莉撥通母親的電話,問當年事故入獄的副廠長姓什么,是個什么樣的人。

      邱美英感到詫異,卻還是脫出而出,“那個楊廠長啊,是個好人,曾當選過全國勞模。按說他也是夠虧的,聽說出來沒幾年人就沒了。莉莉,你問這些干嗎?”

      “就是想知道點當年的事情。你跟楊廠長的老婆熟嗎?后來見過面嗎?”

      “當年挺熟的,我在醫(yī)務室,跟他們打交道多。老楊的老婆姓余,余姐搬走后也見過幾面。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在省城當醫(yī)生,另一個在石家莊鐵路上。對了,聽說她前段時間也走了,可惜我知道得太晚,真該去送她最后一程?!?/p>

      莫莉想,看來楊木青并沒說謊,既然母親知道對方家孩子的情況,想來醫(yī)生母親也知道自己在島城大學里教書,也就是說楊木青識破她并非難事。有件事莫莉自己并不知道,7 歲時她就在廠里出名了,“邱美英,你還有我呢”這句話被人傳了好久,甚至傳到了山谷外面。

      9

      學校放假,絕大多數(shù)師生都回家了,莫莉輔導過的一個女生長期和父母對抗,不愿回去,有抑郁傾向,她有點擔心。原定去新疆自駕游的計劃,因另外兩個朋友有急事推遲到8月。反正她也沒太重要的事離開島城,跟女生又交談輔導了幾次。女生對她倒是毫不隱瞞,說了許多幼年生活中被大人忽略的細節(jié),讓莫莉都覺得驚心。她給女生開出幾本書單,建議女生邀請父母來島城玩幾天,然后一起回山西老家。女生開始不樂意讓父母來,后來還是接納了莫莉的建議。父母在,女生玩得很盡興,家人的情感在海邊重新升溫。女生離去后,已到7 月下旬。

      自從那次和醫(yī)生談話不歡而散后,莫莉有所提防,小心地以退為進,而醫(yī)生似乎也覺察到他的情緒問題,謹慎了許多。她想,難道他也在同時猜測自己的用意?不能過早自露身份,她要和醫(yī)生繼續(xù)捉迷藏。那4 個事故直接責任人后來怎樣了,是她最想知道的,當然,她也問過母親,邱美英了解得不多,或許是刻意不愿知道太多。莫莉始終沒找到合適時機,她不想讓醫(yī)生過早探明自己的目的。

      7 月26 號傍晚,莫莉開始收拾衣物,第二天要回浮城,邱美英已經(jīng)催了她好幾次。忙碌的空隙,瞅到和醫(yī)生聊天的對話框里多出一張圖片,她好奇地點開,一大片黃黑色的土壤,凌亂的施工現(xiàn)場,高高的腳手架,笨重吊車和小小的頭戴安全帽的作業(yè)工人,看不出將要在土壤上崛起的是什么建筑。照片邊緣是一片密林和山影。圖片地點辨認出來并不難。她等著,等醫(yī)生先說話。

      “看到這照片有什么感受?”

      莫莉考慮了一會說,“看不出要建什么,很普通的一塊地,沒特別感受?!?/p>

      醫(yī)生道,“如果換我回答,會先弄明白這塊地上原來是什么,有什么。它就是童年木材廠的故址,你猜會在這里建什么?”

      “游樂場?山谷別墅?”莫莉只想到這兩個。

      “沒猜對,是養(yǎng)老院。建養(yǎng)老院的肇始是一些老人聯(lián)名上書市政府,這塊廢墟閑了多年實在可惜,不如建成養(yǎng)老院,方便喜歡清靜的老人來此安享晚年。這群聯(lián)名的老人都是原先從木材廠退休搬出去的。只是連他們都沒想到,市里竟然很快批復投建了?!?/p>

      莫莉腦子里訇的一聲響,是自己遲鈍了。她輕度調(diào)侃了一句:“看來你是沒機會到這里養(yǎng)老了?!?/p>

      “30 年后未必沒有?!?/p>

      莫莉突然發(fā)覺機會真的來臨了,“至少那次火災事故的遺孀們、那幾個事故直接責任人不會來這里養(yǎng)老,他們恨還來不及呢?!?/p>

      “又猜錯了。我走訪過的兩個人,當年的安全檢測員和技術員,出獄后生存能力匱乏,遭后代嫌棄,很早就有回來的想法,對我明確表達過?!?/p>

      “不是還有個車間主任跟他們判了同樣20年?”

      這次,談話中斷了較長時間,莫莉以為他可能有事忙,或接聽電話去了,就到一邊繼續(xù)收拾自己的物品。等再次拿起手機,好幾條信息閃了出來,“車間主任沒能活著走出監(jiān)獄,在服刑第14 年時因病去世。他的兩個孩子,大女兒和我是同學,小兒子跟我弟是同學?!?/p>

      “入獄第5 年,他老婆帶著兒子改嫁到了外地,現(xiàn)在情況不明。他女兒岳藍,堅決不跟母親走,對父親不離不棄,經(jīng)常去探視?!?/p>

      “承受了過多重創(chuàng),岳藍精神上出現(xiàn)問題,因乏人關心,得不到救治,問題越發(fā)嚴重,以致無法正常工作生活。算起來,事故后,她家損傷最慘重?!?/p>

      這狀況是莫莉從沒料到的,她不覺嘆息一聲,問醫(yī)生,“岳藍病重時,你見過?她還能認出你嗎?”

      “她不認得我了。我從7 歲與她就是同學,一直到我們17 歲。她聰明善良,成績一直比我的好,最后竟落得這般境地,所以令我格外痛苦?!?/p>

      “就沒有治愈的可能?”

      醫(yī)生沒回答,再次沉寂下去。莫莉事后發(fā)覺自己這句話問得有點傻,卻已無法撤回了。

      不過這次談話讓她有意外收獲,醫(yī)生對她不僅沒設防,反而無意中將她帶進一個秘密橫生的核心地帶。似乎只要她繼續(xù)走下去,就會與更多秘密迎面相逢。

      去新疆自駕游再次擱淺,莫莉在浮城過了兩周。山谷之聲的采集錄制已告結束,粉絲量還在持續(xù)上升,不知怎么,她心底仍有些許遺憾,未知的遺憾,時不時會從幽暗不明中閃動幾下,那到底是什么?令她好不迷惑。莫莉去湖州陪姑媽過了一周,等她回到島城,假期將盡。這段時間,醫(yī)生似乎很忙,幾乎沒上微信說話,更無意揭開披著兩人共同記憶的面紗。她決定不再多問,關于那場事故,她能知道的也不會再多了。每個人的私人生活都是一塊他人不能輕易窺探闖入的領地,作為成年人,你不會不懂這個得遵守的原則。

      8 月23 號處暑,莫莉記得很清楚,醫(yī)生在那天上午10 點半撥打她的語音,這是在之前從沒有過的舉動。在她猶豫間,語音頑固地響著,她接通了。

      醫(yī)生說,“有點唐突了,茉莉。最近在忙一件對我很重要的事,不過我猜你會感興趣的。我想邀請你來省城喝杯茶,這是你讀大學和研究生的地方,就當是重溫故地了。來吧,別拒絕?!?/p>

      莫莉仍舊疑惑著,他的聲音是男中音,比她想象的要柔和好聽。她問道,“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嗎?”

      醫(yī)生答,“我認為有。你定好車票把車次發(fā)給我,去接你。”

      莫莉趕緊說,“接車不必了,你定好茶社,我打車過去更方便?!?/p>

      醫(yī)生說,“那就這樣吧,周六見?!?/p>

      語音掛斷了,就在那個瞬間,莫莉聽到對方手機里還夾雜幾聲低低的聲音,感覺很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雖然答應醫(yī)生的請求有點草率,不過好奇心卻又在背后默默支持她,做出這個決定。

      10

      省城于莫莉自然非常熟悉,她在這里讀了7 年書,工作后和省廳有著這樣那樣的聯(lián)系,開會或教學培訓,每年至少要來省城一次。她買了一趟早班車,到站已10 點。對這趟意料之外的旅程,莫莉內(nèi)心多少有些顧慮,她猜不準醫(yī)生的意圖,卻預想到了其中隱含的危險性,臨出門將一把鋒利的水果刀裝進包里。

      還在火車上,醫(yī)生就把茶社地址發(fā)給她,離她母校不遠。他其實還挺善解人意,莫莉想。到了茶社,她被一個穿漢服的纖細女生領進長長的走廊,這里環(huán)境裝修得古樸清幽,隨處可見高高低低的綠植、盆花、充滿禪意的書畫作品?!澳埖竭@個房間,楊先生已經(jīng)到了。”莫莉抬頭看了一眼,這個房間上的匾牌上寫著“空谷”兩字。她心里怦然一動,醫(yī)生還真會選地方。

      推開門,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士從茶桌邊過來伸手迎向她,“歡迎茉莉,路途勞累,請坐?!笔钦Z音里的那男中音,長一張標準的國字臉。莫莉微微一笑,在醫(yī)生對面坐下。這間茶室不大,裝修得品位脫俗。醫(yī)生問她想喝什么,莫莉道,“我對喝茶沒大講究,正山小種如何?”醫(yī)生點頭,“先喝正山小種,過會再換一款?!?/p>

      初次見面,有點尷尬。醫(yī)生率先打破拘謹氣氛,點開珠峰上茉莉的空谷之聲,一段夏天的清野之音緩緩在小小茶室飄蕩開。

      莫莉說,“音樂做成后,最用心的其實是你們一些聽眾。以前從沒想過,這些音頻能為別人帶來什么,但是聽眾的反饋令我異常感動?!?/p>

      醫(yī)生端著茶杯,從杯子上方目不轉睛看著她問道,“做音樂首先是用來感動自己,其次才是感染別人。這102 段音頻一定花費了你大量時間和精力,能談談它們是如何感動你的嗎?”

      莫莉感到有些意外:他這是要讓我暴露身份嗎?不行。她低頭喝了兩口茶,輕聲說道,“前兩年因為工作、家庭原因焦慮抑郁,睡眠一度很差。聽說白噪音能夠緩解焦慮助眠,我就嘗試錄了一些,發(fā)覺自己做這些很有興致,然后就有點對錄自然音上癮。錄得多了,就按季節(jié)、時辰等分了細類。我把它們發(fā)給一個經(jīng)常失眠的女友,她說有治愈功效,建議我把山谷之聲發(fā)布到珠峰,被更多有緣人聽到。結果,它們真的吸引到許多有緣人,比如醫(yī)生你。”她說得隨意又漫不經(jīng)心,甚至自己都感覺到了那么一點刻意,臉微微紅了,那些攝人心魂的一個個片段和時刻都被她藏在心底了。

      醫(yī)生笑了,“這么簡單啊?!彪m然臉上笑著,可緊鎖的眉頭暴露了他的心思。

      莫莉忽略掉醫(yī)生話里的意味,緊接著說,“說簡單的確簡單。你最近,在忙什么重要事情?”

      醫(yī)生給她斟茶,實際上是不停地斟,因為杯子太小。莫莉幾次要求自己倒,醫(yī)生才停住。他的聲音如湖面波紋,一圈圈涌向莫莉,“上次說到木材廠遺址上要建養(yǎng)老院是吧,我走訪了許多木材廠的老人、和事故有關的遇難工人后代。想要找到岳藍真不容易,我說過跟她是同學。輾轉通過好幾人用了數(shù)月才找到她。事故前,她是班里的高才生,重點大學的好苗子。災難突降,父親一夜間成罪犯,岳家的天塌了。她和母親整日躲在家里以淚洗面,無顏面對木材廠的人,也無力面對學校老師同學的冷眼鄙夷,能請假就絕不去學校,成績直線下降。高考時她放棄了大學,只考上一所免費的師范中專。讀了3 年,被分配到一個偏遠鄉(xiāng)鎮(zhèn)教小學,精神日漸抑郁。這時母親已帶著弟弟改嫁到外縣,遠離傷心之地。最初她在學校教五年級,兩年后只能教二年級,再后來無法正常教學,學校只得讓她做最簡單的行政工作,再后來連行政也做不了,學校更不待見,干脆給她辦了病休,讓她回家待著去?!?/p>

      醫(yī)生臉上更凝重了,甚至可以說得上悲傷?!叭绻粋€人精神失常,自己是不會覺察到吧?”

      莫莉點點頭,“父親因瀆職罪入獄,這是他應得的教訓,只是教訓的代價太巨大了,個人認為這些似乎不是岳藍精神失常的唯一因素,會不會還有其他原因?”

      醫(yī)生的眼睛在鏡片后面閃了閃,隨后垂下,盯著面前的茶杯,好一會,抬起頭來,“不愧是心理學老師。岳藍當年有個和她要好的男生,兩人商定要考到同一個城市的大學。事故發(fā)生后,男生又憤怒又屈辱,突然就冷落疏遠了她,仿佛她父親的玩忽職守與罪惡會遺傳給她。岳藍卑微到極點,心如刀絞,眼看著男生離她越來越遠。比她成績差的男生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岳藍進了師范學校后,并沒完全心灰,給男生寫過幾封信,她不敢奢求愛情,只是訴說自己心中的孤獨和苦痛。男生一封信也沒回,直到一年后,他才回了一封,很簡短,信上說‘玩忽職守只是小罪,讓那么多無辜的人或死亡或受刑,家破人亡,其罪大也。你爸那樣的人入獄是自作自受,以后我再不想聽人提到那個名字?!?/p>

      莫莉愣住了,醫(yī)生嘴角動了動,露出一個苦澀表情說,“或許就是這個男生和他惡毒的信,將岳藍推進絕望深谷?!?/p>

      “你是否也在尋找這個男生?”

      “是的,找到了,暫不說男生的故事。這段時間我聯(lián)系到一家精神病防治醫(yī)院,院長是我一個朋友。將岳藍送去治療,已看到初步成效?!?/p>

      莫莉說,“是個好消息。不過,你們非親非故,只是同學,你為何這么做?”

      醫(yī)生看看她,聲音低了下來,“為了治療我的心,治療我的抑郁癥?!?/p>

      莫莉若有所思,低頭喝茶,兩人沉默了一會,服務員敲門進來,將一個個托盤送進來,是些做得很精致的菜品,香氣品相誘人。

      醫(yī)生說,“我在附近酒店給你訂了個房間,吃完飯,你休息一會。下午我?guī)闳ヒ粋€地方看一個人。”

      “什么人?”莫莉好奇起來。

      “一個故人?!?/p>

      醫(yī)生訂的酒店距離吃飯地點不算遠,房間嶄新潔凈,讓她感覺舒適。早晨起得早趕高鐵,莫莉的確疲累了,沒多久就睡著,醒來已三點多。醫(yī)生給她發(fā)了條微信:三點半去接你行嗎?她回道,“在樓下大廳等你?!?/p>

      坐上醫(yī)生深灰色的本田,莫莉打量著道路兩旁,每一個城市都在不停變化中,連四線城市浮城都如此,何況省城呢。車拐來拐去,拐得她分辨不清走了什么街什么路。大約半小時,車開到一條副街上的大鐵門前,莫莉沒看清牌子。大門拉開,車進了院子。

      “這是哪里?”

      “醫(yī)院?!?/p>

      “你工作的醫(yī)院嗎?”

      “不是?!?/p>

      看院子這么小也不像醫(yī)生工作的醫(yī)院。他們進了一棟樓的正門,醫(yī)生去跟值班的白大褂說了句話,徑直沿走廊向院子后面走去。后面還有一棟更大的樓,上了三樓,一直走到最西面一個房間門前。在這過程中,兩人一路無話,不知怎么,莫莉卻感到一種電影里的緊張。醫(yī)生輕輕敲了敲房門,一個矮個子護士打開門,說,“她今天中午睡得不錯,這會正安靜坐著呢。”“好,我?guī)б粋€朋友來看她,你先忙去吧?!?/p>

      這是一間正常大小的病房,素雅整潔,里面只放了一張床,一個穿藍白條病號服的女人靠墻坐著,看見來人一聲不吭,眼睛卻始終看著他們。醫(yī)生走到女人跟前,俯下身子,微笑地看著她,“今天看起來更好了,這位朋友是來看你的?!?/p>

      莫莉向前走了幾步,坐在床上的中年女人清秀瘦弱,樣子不難看,如果梳洗打扮一番會挺好看。女人仍舊沒說話,就是安靜地坐著,看著他倆。

      這時莫莉已猜到女人是誰了,正在考慮怎樣說話合適。醫(yī)生拿出手機,點擊了一會,放到女人右手邊的小桌上,熟悉的山谷之聲在房間里緩緩流淌出來,一段接一段,是秋天的木材廠。莫莉突然想起,那天上午,醫(yī)生給她語音時流出的就是山谷之聲的音符,應該也是在這里。在這樣一個地方聽自己制作的聲音,莫莉思緒飄忽,有點難以置信,恍惚中微微閉上眼睛。

      護士拿著一個托盤進來,到了病人的吃藥時間。醫(yī)生走到病房外,莫莉也跟著走出去。

      “抱歉,沒給你打聲招呼就把你帶來了。她是——”

      莫莉接過來說,“岳藍?!?/p>

      “她住進來20 天,感覺比剛來時癥狀見輕了。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莫莉搖搖頭,“也許以前是,現(xiàn)在不覺奇怪。”

      “是的,那個曾經(jīng)很糟糕很差勁的男生,就是我?!?/p>

      “所以你歷盡周折也要找到她,盡自己所能幫她?溫暖她?”

      “說是救贖自己也行。無論如何,我會一直把她照顧下去??墒?,如果沒聽到你的山谷之聲,恐怕我至今也找不到岳藍,找不到自己的心。你不認為自己很重要嗎?”

      “這倒從沒想過。”莫莉心底翻騰起一股浪濤,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她轉過臉,問道,“你和你的勞模父親都如此固執(zhí)嗎?”

      “是,從來都如此固執(zhí)?!?/p>

      護士拿著空托盤出來,他們回到病房。岳藍沒看他倆,微微低著頭,似乎一直沉浸在聲音中。房間里除了緩緩流淌、寂寥沉靜的山谷之聲,再無其他聲息。莫莉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每隔一會就去觀察一下岳藍。不知過了多久,當她再次看過去時,她看到從岳藍臉頰上流下來兩行眼淚,映著下午的陽光點點閃爍。最初她以為是幻覺,又仔細看了一會,真是眼淚。

      她震驚得不行,剛張開嘴,又閉上了。顯然,醫(yī)生也看到了,先是滿臉驚詫,而后驚喜地掏出一塊白手帕,彎下身體,放到岳藍臉上輕輕擦拭。莫莉把頭扭向一邊,剛才,在醫(yī)生臉上浮起一片讓她至死都難忘的柔情。

      莫莉輕輕溜出病房,沒人留意她的離去,此時她是一個多余的人。她幾乎是跑著出了醫(yī)院大門,叫上一輛出租車,直奔火車站。坐在車后座,她將自己7 歲以來的30 年如放電影般快放了一遍,即使努力憋著,眼淚還是不聽話地涌出來,它們是自己身體里的冰塊化成的嗎?年輕司機不時從后視鏡偷偷看她。她從包里掏手機時,手碰到一個硬硬的刀柄,不覺啞然失笑。點開手機,看到一條5 分鐘前發(fā)出的微信,“衷心感謝你,小莫莉。”喪失了任何防御控制,莫莉的眼淚肆意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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