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銘嬋
道兒左賣吃的,道兒右賣用的,人打著照面走,不看上十幾秒,誰也別想提速??吹倪^程,左躲右閃,不免相互摩擦,方向找準了,能少看幾秒,方向找不準,多長不可估摸,但總會以一聲吼結(jié)束,就是這條街的樣子。日子過著,這不平氣哪里來,不是擋了路,而是擋了想不透的心,心就不平。說是八幾年這條街出了萬元戶,眾多七上八下的耳朵沒聽著誰做大營生,也沒誰哪個祖上留值錢的寶貝。這出了就是出了,道兒左賣燜子的說。去年他白得一攤子,正興高采烈,對過去那點已不成事兒的事兒,想當然地略過。本來就沒必要放在心里,別人吃肉,誰眼饞,誰是心出了毛病。話說著,他又鏟了幾下燜子,金黃油滋滋的。這是當?shù)靥厣〕?,地瓜淀粉熬制成的,切成薄片,正反煎,碎在鍋里,像朵朵憂郁的花兒,魚油,蒜泥,麻汁一兌和,那口兒,真是想想流饞。
溫爽二十年沒吃夠,也帶我去過。那攤主瞟溫爽一眼后,給我們盛得不少。當代人,什么不缺,就是缺心眼,這幾天師傅的話,成天掄得我東倒西歪,就因為我頂撞他,從所里到街頭,值得跟屁蟲似的嗎,坐在地攤上,委屈拂面而來。溫爽問我,有案子嗎。我說,沒有。溫爽說,他在查萬元戶吧。我差點笑出聲,萬元戶?月薪?日薪?攤子師傅一咧嘴,說,老黃歷誰提。我覺得這似乎有了案發(fā)現(xiàn)場的跡象
從去年的某日,她不再到所里了,師傅就為碰見她,準點兒的扎進這條街,他們不摩擦,更不吼,而是躲著走,像是對方是炸雷,一不留神就會沒命。我不怕沒命,我怕形影不離。沒有這樣辦事兒的,相互膈應(yīng),不如回家睡覺。好在初見時溫爽模樣兒就討人親,才支撐我到現(xiàn)在。我一路也是找話說,溫爽對我的話,忽略得很,除非她問起什么才作數(shù),對師傅更是如此,好像我們是她身邊不斷變換的氣流,她只需用鼻孔感知,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里。
后來,她沒辜負我,讓我陪她回家,她低著頭,食指摸著,照準門眼兒一捅一扭。一股霉氣撲面而來,嗆到嗓孔,直翻白眼珠子。家很潔凈,綠墻裙,黃木門,木門開裂處似年輪,涂了各種顏色,特像渾水里的幾尾彩裙魚兒。她問我,像什么。我搖了搖頭,說不上來。她說像天空上的風(fēng)箏。天空是黃的,這么小的風(fēng)箏,是遇沙塵暴了,我心想。吱扭,她提著門邊兒,這門才算徹底關(guān)上。她踏了踏锃亮的石灰地面,說,這種地面不多見了。順手拉開抽屜,空空的。她迅速地各處摸了摸,特像一個盲人。
你去過濰坊嗎,我問她。她說她家是濰坊的,具體到哪條街不太清楚了,只是記得家家戶戶都扎風(fēng)箏。我說哦。又問我,他什么時候去的濰坊。又像自問自答,好久了吧。我說,不清楚。她又問,律所什么時候開的。
我說網(wǎng)上可查的。她問,他現(xiàn)在住哪里。我說不知道。她疑惑地看著我,那眼神就像泡沫,細膩且易碎。又問我,他從敬老院回來,說過什么。我垂著手,無法對答如流,令我十分不忍心。
最終我還是把她跟丟了。因為她把家門鑰匙寄到所里,收件人是我。她要搞什么,我迫不及待地問師傅。師傅說,她去找她的父親了。
去年,她怯生生地來到所里,一句話也不說。不說話來律所干什么。我手賤的毛病又犯了,想敲窗戶,這是個私人律所,就師傅和我,所以看起來,我有那么點權(quán)力。她的嘴巴好討厭,竟開始反復(fù)張合,我的手只得懸在半空。
這樣一來一回多久了,誰受得住這么耗?師傅沒讓她走,每回朝窗外的我揮揮手。今天,我則指指掛鐘。離去敬老院還有兩個小時。敬老院有他嫂子,對他有恩,說起來這事兒一點不感人,卻被師傅說成了繭子,我癟著嘴做欲哭狀,好像不搞出這種樣子,有愧于正常人的標準,師傅不看我,似乎這成了我倆的一對符號。有一回,這對符號剛出現(xiàn),他竟朝我大喊,可以到別的所。走就走,我氣得簡直是跳了出去,他失言后真有招兒,說將來這所兒給我,我就沒走。
可當下,他倆這個瞅勁兒,別瞅出一片廢墟,單等我前去吃齋念佛。我的自以為聰明,無時無刻不在幻滅中。這天下午,她又來了,換作找我,成了我倆相互瞅。我有些受寵若驚,倒不是她平素不搭理我,而是一個地上跑,一個天上飛,她可是和師傅平起平坐的人,雖然將來,我要繼承點什么,那也只是一張空頭支票,當初不過各給臺階罷了。
她抽了一下鼻子,像是感冒了,臉上的絨毛隨呼吸起伏,像極了水中最柔軟的生物,我聞到生物釋放的奶香氣。
不,絕不是哺乳期女人的味道,是乳臭未干的體膚氣。她突然問我人最后都到了哪里。什么莫名其妙的內(nèi)容。這個問題,她應(yīng)該問耶穌。我笑后就后悔了,看到師傅正來回踱著步子,看向我。
她喊了一句,你去吧。嚇我一個激靈,分析這話是給師傅的。果然,師傅移步電梯,熱鬧的外街,有他那臺路虎的強勁起步音。
師傅走后,她腳下生風(fēng)跟了出去,我不斷擺臂,前撲后跌,才能與她并行。泡在風(fēng)里的她,渾然一種加速度,我也是,最后成了賽跑,簡直像街頭的兩個瘋子。
我實在跑不動了,半躬著身子,喊她,她往回走,又問我,人最終會到哪里去。沒等我搭話兒,她像早已上膛的子彈,一通亂掃,認為人最終會成為一塊碑,什么心思都會變硬。說罷,縮著頭看我,等我一知半解的答案。我把噴嚏打得極響,她就帶著我由跑變走,沿著道左兒賣吃的看了一遍,要了兩盤燜子,坐下,擺放規(guī)矩,一雙小巧的手,每個指尖有很厚的結(jié)痂,手背青藍色的血管清晰無比,看著令人心疼。穿再多,經(jīng)不了風(fēng)柱子捅向臉皮,舌頭都是涼的。我鼻頭兒一定紅得像山楂。她也是,紅得像火。這一月下來,什么滋味都有了,她卻失蹤了。
我為她準備的話匣子還未打開。這晚,我拿著鑰匙,故意做捅不開鎖的樣子,有人拍我,竟是師傅。他問我為什么來之前,不商量一下。我的腦袋嗡住了。師傅說,進去吧。我問他怎么來了,一股無名火干脆地釋放著,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相片,有她,有他,還有他哥嫂。背景就是綠墻裙。我想把鑰匙還他,他反手一推拒絕了。他和我一起打開這扇門。
他說那是她侄女。從五歲的時候就認識了。吱扭,他也會抬門關(guān)門兒,拉開燈繩兒,看了我一會兒,像是有許多話要說。他也是拉開抽屜,這回不一樣,抽屜里有了新東西,一枚長了銹的鉤針兒。
燈光下的針頭看起來,呆木泛著一絲陰暗的寒光,比起他顫抖的手,好像不算什么。他用力折斷它,往綠墻裙上一扔,彈到水泥地上,呈八字形。燈滅了,滅前一段滋拉聲。他打開手機電筒,輕車熟路地找來一枚蒙著灰塵的燈泡,仔細看,確定好用時,拉下電閘,裝上去。電力保護裝置,也似這個老城區(qū)。燈再次亮了,我看到兩截勾針的位置沒變。
他又笑了笑,說,這東西害人,誰放的。我說溫爽吧。師傅說她膽子小。那是誰,我問。師傅笑了,誰都一樣,收拾一下房子,過了年就讓老嫂子回來住。我知道師傅是個樂觀的人,他跑到敬老院,也是哄嫂子開心。嫂子說,這地兒好,住著踏實。師傅說,住一陣子,就回去。嫂子說,不回去了,留一個閑人在家干什么。師傅沒搭這茬兒,決心已定的樣子。我實在弄不清,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覺得我們成了賊,師傅是家賊,我是外賊。我想走,他拉住我,讓我坐下,那一刻,我覺得他老了許多,笑容里滿是抽筋似的痛。
他靠著黃色的屋門坐下,跟我說起家事兒,現(xiàn)在他不笑了,那狀態(tài),就像理會這事兒之前。
他嫂子嫁給他哥時,就已經(jīng)有了溫爽。那時他也在。他嫂子和溫爽都喜歡他,不讓他離開這個家。正當他感覺特溫暖的時候,他看見他哥打了他嫂,原以為為他,后來知道為錢。他嫂嫁過來,帶了一筆錢,說是前夫給孩子的一次性撫養(yǎng)費。他哥說這是攢的成家的錢。哥有錢嗎,他疑惑地瞅著一臉淚的嫂子,和溫爽驚恐的大眼睛,他抱起溫爽,說,你們別嚇著孩子,不就幾個錢嗎。
幾個?這是嫂子說話了,仍在滴的眼淚成了滑稽的節(jié)奏。
那錢足有兩萬多,這條街上,誰成了萬元戶簡直比見到神仙還可怕??蛇@話后來被溫爽放了出去,一時間溫爽一家成了四鄰間的話題人物。溫爽會用小手比畫著,錢多厚,什么色的,上面畫的什么,擺在哪兒,誰問她,她和誰說。他哥氣得要命,說要搬家,無法待下去。嫂子說,不搬,自己的錢還怕說。溫爽,來,把賊招來怎么辦。溫爽嚇得此后幾乎成了無話小孩,神色憂郁。
有了錢,也沒見家境改善,仍舊青菜當家。他說存銀行多好,還能有利息,哥嫂說寫誰的名兒,他沒了主意,好容易不吵了,何必再談那點利益,又得爭個你我。
有一日,他把溫爽喊到身邊,問她爸爸做什么的。溫爽說她沒有爸爸,就有媽媽。他問錢是媽媽的還是爸爸的。十歲的溫爽眨眨眼,告訴他,是我的。聽得他一塌糊涂。
他越想越糊涂,好幾夜睡不著。哥嫂二人的動靜不小,引得隔壁直砸墻。他跑下樓,蹲在巷口吸煙,風(fēng)鼓著快脫落的墻皮,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像是誰的哭聲。他以為是溫爽,回去一看,睡得蠻好。
說到這里,他用頭蹭了蹭房門。頭皮麻了沒?我問。他說,這么多年了,鑰匙也不換,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哥嫂有錢后,招來一條街的羨慕或是不滿。人都猜,他們家該搬去住更大的房子了,并懷疑嫂子是一個有不正當工作的女人。嫂子不在乎,看起來很硬氣,哥說酸葡萄眼多著呢。他也沒拿四鄰的目光當回事。
他一直跟著住到大學(xué)畢業(yè),房子還是原來這個房子。
我擎著鑰匙,好個打量。由于年月久了,壓印處有連續(xù)的黑泥,泛烏光,鑰匙頭兒光滑,稍有彎曲,應(yīng)是哪下沒擰好,擠的。他說,是擠的。聲音沙啞而有力量。我似乎覺得這確是個案子,以什么方式復(fù)蘇暫時看不清楚,更不知道我現(xiàn)在是不是又在自以為是。
師傅撿起兩截勾針兒,放在手心,回過臉對我說,他們給我騰地方了。關(guān)上抽屜,他咽了發(fā)干的喉嚨,一種急需表達,又發(fā)不出聲的狀態(tài)。這時,掉下的綠漆有指頭肚兒大小,薄薄的,被師傅掂起來,微顫著挺美的。我隨著師傅把三間房仔仔細細地翻了一遍,除了幾件不用的老式衣服和掉渣兒的仿皮具外,一無所獲。也就是說,保值的東西一件沒有,更說明,那二萬多塊消失了,師傅的目光像剛壞掉的那盞燈具樣滅了。
我心底矛盾泛涌,師傅怎能自掘三尺,圖什么。他敬愛的老嫂子,他口口聲聲的恩情,成了全程的笑點。我想未來我再也不必把嘴巴癟成一條線,保持那個符號,也許符號的代價是消失。這時有人來電,師傅接了,是他嫂子。對方不斷地說,他則聲音輕松地表示在聽,笑得燦爛,那種不可名狀的苦,令我更加不安。
師傅放下電話后,繼續(xù)掃蕩三個房間,進行第二次搜尋,剛才沒碰的那個用圖釘報紙把守的地方,像被一只強奸的手扯出了原形,坑坑洼洼,弱不禁風(fēng)。他依著墻門,問我,人最終會去哪里。人,又是人,不過,相信他和她是頂著不同光斑的人。師傅又掀床板子,手上下?lián)]舞著,節(jié)奏感超強,我過去幫忙時,他已經(jīng)拆得差不多,剩下的幾根鋼管露出殘白色,含著灰塵的光線把空間塞得不透氣。打開窗戶后,一只風(fēng)箏朝框中飛舞。
師傅被搖擺的風(fēng)箏嚇了一跳,目光重又亮起來。前年,他去了趟濰坊,回來后,讓我把所里的帶顏色的裝飾物全摘了下來。他說在一個叫“水”的鎮(zhèn)上,聽到一個事兒,這事兒傳得神乎乎的。沒人信,可幾乎每個人都能講出個來龍去脈。畢竟一家上下六口人,一夜走了三人,那晚,湖面靜得心酸,波光顯得格外滟烈。師傅辦完事情,也沒走。而是打聽著這個事兒,果真找到這家人。
師傅不知如何張口,左右為難之際,拎出了律師征。一位和他老嫂子年齡相仿的男人搬了張馬扎,借了支煙說,過去有找我們的,沒頭沒尾的。這人眨紅了眼,又說,那錢給個小孩兒卷走了,跑天上去了。二萬三千塊,就這么飛了,沒人信,人爭不過命,想不開是自己的事兒。師傅沒說什么,眼睛看向天臺,各種色彩迎風(fēng)飄舞,一只很小的毛線手套,硬挺挺地冷落在一邊。他覺得眼熟。這人說,那小孩跑掉的,她不認得錢,恐是怕打她。師傅問這人以什么為生。這人嘿嘿一笑,露出一排黑牙,扎鷂子,就扎鷂子。這人從屋里擎出一只,說,沒什么大出息,一輩子就會扎一種,顏色好看著呢。師傅的心錐得很厲害。
他記起溫爽從小愛往裂紋里涂顏色,任爸爸怎么管束也不聽。有一回,他問溫爽這是什么。溫爽指指腦袋,指指天,說鳥兒。他說是魚,彩色的魚。溫爽不爭,回頭笑笑。爸媽不吵了,顏色也回到了溫爽的心里,那時他這樣想,也羨慕這樣的婚姻,如今,他覺得這段婚姻,像一面猙獰的臉,不時地猥褻一笑,把光陰一點點地碎掉。
碎掉的又囫圇起來,那段開銷早替他破了膛,他頓時不知所措,躺在水泥地上。情緒時好時壞,簡直失了常人標準。他問我有什么想法,我說那賊太壞了,八幾年,兩萬多塊啊。師傅問還有呢。我說他們死了三個人,在那個年代,成了無頭公案,誰知道賊在哪兒。我接著說,這事兒的生命力還真強,這么多年的大小新聞未把它淹沒,八成湖底不平靜。師傅慢慢坐起來,點了一支煙,從包里摸出律師證。
嫂子真的省吃儉用了,連溫爽要雙新鞋,都得考察半年。嫂子的理由是,全家沒個讀書好的,叔行,到往后,全家跟著享福。不買就不買,不用畫餅,溫爽對母親的套話,早已耳熟能詳了。叔嫂對利益最大化,做得分析無論從骨肉方面還是整個家庭的前景,都是恰到好處的。他嘆了口氣,問,人最終去了哪里。
我當初搖頭,現(xiàn)在搖頭,將來也會搖頭。我是個怕死的人,一談死,就覺得整個人落入黑洞。師傅把床板依次排開,上面也有彩色的粉筆線條。我聽到師傅又在笑,并說,這個小家伙!看得出師傅很喜歡溫爽。師傅讓我想想,還有什么地方?jīng)]翻看。我指了指進屋門,師傅走過去,在一塊硬得像海帶樣的抹布下,疊著一只小手套,高低不平消失了。師傅放在手上比畫了一下,說,那年,她五歲。
長這么大,唯一的毛絨玩具,還是師傅給買的。剛才拆床,滾在地上,是一只兔子,紅紅的眼睛,胸前繡著一只水紅色的蘿卜,這兔子可能愛美,渾身上下也是彩色的線條。師傅把手套套在兔子的一只耳朵上,把兔子擎起來,看了看。問我,溫爽領(lǐng)你去吃過燜子?沒等我開口。他說那是他哥也就是溫爽父親的攤子。她帶我去吃那個是為什么呢,我的腦袋飛速地轉(zhuǎn)著。攤主去年換了人,師傅說。我說什么意思。他說,她很有主意。我想再有主意,不就是地攤上吃頓飯嗎。我越聽越糊涂。突然,我有些通了,我反方向參與進來,溫爽該多傷心,她跟我跟失敗了。我說,歸位吧。他說不用,待他們回來自己弄吧。
我們走上街,開始挪不動步子,師傅和我并排地擠來擠去,這么晚,也這么擠,真是老城區(qū)。正擠著,有個人跟他打招呼,正收攤的燜子主,可有些年沒見他了,比畫著說,知道嗎,現(xiàn)在這,賣到八塊錢一份,八塊!豎起的食指和拇指看起來沒怎么有精神。這人又說,你家房子不住,就租給我吧,我收了攤子,也有個近處。師傅聳聳身子,說,有人住。
說著話,也就擠過去了。我問師傅想查什么。師傅把手伸向口袋,摸索了一陣子,又拿出空手,相互擊掌。溫爽像是合著節(jié)拍來的。她拉著我們坐上一輛出租車,行至一個橋洞子,師傅的親哥哥正抱被熟睡,又瘦又黑的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是在夢中。師傅肯定和他哥說過什么。溫爽無力地搖著師傅,鼻頭紅似火,整張臉皮兒像剛封釉的瓷器。
她還像過去一樣到所里。我把鑰匙還給她,她讓我拿著,說她在外面租了一間房,不回去了。她身上的奶香味兒,依然很濃,我忍不住想抱抱她。她躲開我,把臉貼在窗上,問,人最終去了哪里。我說我怕死,別問了。她轉(zhuǎn)身說,我問活著的人。我瞪著圓溜溜的眼珠子,來回翻滾好幾次,像是誰掐住我的脖子,等我咽氣。沒人掐我,是我感覺她有問題,而且有巨大的問題。
我岔開話題,說起當?shù)氐臓F子好吃。這樣說很恰當,因為我不是當?shù)厝?。她說走,一起去。走得又是飛快,根本不聽我要不要去。我覺得自個兒像被他們叔侄兒倆擺弄的陀螺,跟著他們的心思,原地尋找方向。大熱天,吃燜子辣得舌頭直冒火。而她仍舊像過冬似的吸著鼻子,發(fā)紅時,眼皮兒也跟著紅了。我說這攤子就不要了。她認真地看了我一下,說,不就為了那個所兒嗎。什么亂七八糟的,我覺得她對我有看法,應(yīng)該是從最早就開始了。我有些氣不過,我成了他們?nèi)业闹砹耍l都可以對我指手畫腳的。我扔了盤子走了。這熊脾氣,回來后,師傅說我,和她一般見識什么。我說不參與了。
師傅像早料到了,放我的假去趟濰坊。這哪是放假,純粹是個新任務(wù)。他去過,帶回的事兒絆住了他。我再去,難不成比他有收獲,還是想讓我從中揭開一些情況。我收拾行李時,她又來了。眼睛水腫,像要撐破,嘴唇也比平常厚些,昨晚肯定在水里泡過。我沒看她,她問我是不是要去遠門兒。我偷瞄了師傅,她轉(zhuǎn)身對師傅說,把家拆成那樣兒,要找什么。眼睛一眨一抖,越眨越抖,又看我,說,給個道理聽聽,不為了所兒又為了什么。
我怒火再次上來,她好道德綁架,令人束手無策。我突然意識到,師傅進入雕塑狀態(tài),應(yīng)該是控制自己發(fā)怒,現(xiàn)在師傅也是一動不動。我覺得溫爽像個乳臭未干的傻子干巴巴地面對一怒,一靜,都沒有發(fā)言的。她喃喃地走向窗臺,盯著那輛路虎,說,開著去吧,把這個家沖散了吧。
師傅確實讓我開著這輛車去,后備箱里裝著一些物件。其中有小手套的影印片和那只兔子。溫爽一把抓回兔子,說,別的可以帶。師傅合上后備箱,把鑰匙遞給我。我把地址導(dǎo)入高德,往目的地去。我一路沒有心思,啟動汽車前,我聽到掌摑的聲音,沒敢往后看誰打了誰,反正這一掌,令我一路肉痛,并且覺得身體的某一部分在腐爛,并思考,壞掉的這部分將去哪里安家。
確實是師傅說的三口人。他們并不想接待我,身擋門外問我什么事兒,那輛車,他們很熟悉了。我突發(fā)奇想,說自己是個寫故事兒的,話音未落,遭來一頓痛罵。說我是比黑心記者還可恥的人,這人足足罵了一上午。換作平常,我早拔腿走人了。難道我真是像她說的,為了那個所兒嗎,是呵,對于一個入職幾年的小律師,先不管人脈多少,光鮮一把滿足虛榮必不可少的,在我身上也這么明顯?我一時不知到底何緣故。
這人可能看我修行不錯,摞了門,往里走。我順腿進去了。院子不大,大片兒玻璃窗锃亮,窗臺上擺放著折疊整齊的三件衣服?;疑?,很舊,能看見盤扣兒的一角。我不知道師傅看過沒有,他并沒有給我說過這些。我沒往里走,他們也沒讓我進去。天臺上那只搖擺的小手套,扎進眼眶,像一團眼皮上的紅光在我跟前晃。這人不罵了,讓我坐。我則去后備箱取出多份吃用,和一份包好的費用。他有些局促,看他們的人不少,送費用的卻沒有。他盯著我,滿臉通紅,舌頭也不似剛才那么利落。他讓那兩人回屋,轉(zhuǎn)過臉說,這不是我們的錢,我們不要。我沒說什么,接著問起,為什么他們不說話。他說,自那事兒后,他們只對著湖說話。你不是想寫嗎,你去聽聽吧。我頓感湖上冷颼颼的,滋味萬千。他說上回那人也開著這輛車,是懂法的,你也懂吧,懂不懂都過去那么久了,誰認得誰,這是命,命該著遇到“小人”。
他回屋吃飯,并沒管我。我也不餓,餓了就朝天臺看看,想起溫爽的燜子,大汗淋漓,也就算撐得流汗,飽一回。
我原以為湖上的人會多。來時,卻發(fā)現(xiàn)空得要命。這人說了一句,忌諱。我的心脆了一下,覺得有一粒絕命子彈,正在上膛。他們開口了,喊爺,喊奶,喊媽。幾聲后,力氣就不足了。傍晚的湖面似被他們喊出了五臟六腑。有人在低啜。我臉上的肉不斷地跳動,把目光伸向湖的對面,那邊有一排人,哦,他們來的地方,別人就遠離,但目光并不遠離,像隨時要捕捉傍晚不斷上演的呼喊。
晚上,我睡在車上,蓋了好幾層毯子。從工作后,我就有在車上過夜的習(xí)慣,狹小的空間,黑色的窗外,拘謹?shù)纳碜?,就像命運的顏色和形狀。今晚,我不這樣想,反倒覺得有一顆自由的心,多么敞亮,無關(guān)乎顏色和命運,他們喊完了,不是也像完成一件任務(wù)嗎。第二天,我照舊去坐著,這人給我一碗面條。我想起了溫爽的燜子。脫口問道,你吃過燜子嗎。他搖搖頭。我說,一起到別的城市看看吧。他說,他們害怕,我們得陪著。我接過面條,放在手心。昨晚喊爺奶媽的二人又不說話了,他們趴在窗上看我。這人問我,是不是你信我們的事兒不假。他們的事兒,有人說是假的,有人說是真的,確如師傅說現(xiàn)在就是個故事。
這人說,沒錢人幾十年悄悄存些錢,倒成了假的。那些賊喊捉賊的人,倒有人去幫。我聽明白了,卻只能裝作糊涂。說,有錢,要放銀行,取出來,有收條,丟了也有個證明。他說那時不信銀行,就信家里的瓦罐兒,可瓦罐兒不會說話,更怕“小人”。我問他記得“小人”長什么樣兒,他說,很瘦,很輕,她媽鼻子旁有顆痣,亮光光的。他說寫這些有什么用,還不如上個新聞。他們敲窗,像表示反對。這人說,他們不想你再來,同情就是沒有對錯落井下石,你走吧。說完,他就開始撤我的馬扎,差點把我晃倒,面也撒了,他奪過我的碗。
我又回到車上,還想挨到傍晚,再去一趟湖邊。可到了傍晚,我打消了主意,趁黑往回開。上回溫爽帶我們?nèi)サ臉蚨醋邮悄膫€,我記不清了。只得先回所兒。他們都在,好像等我。
人最終去了哪里,這話又浮了出來,是我脫口而出的。當我真正和他們匯合在一句話上,他們似乎有些失望。什么是孝,溫爽多出的這話,不似去年簡單。我問,那個橋洞子在哪兒。她說了。我去了。她呼哧呼哧地跑過來,原來,她也不是健步如飛,也會累,一下子癱在父親的氈被旁,搖著被的一角,飲泣。她爸不回家。
橋洞的風(fēng)很大,一波一波兒地?zé)o休無止,秋天快到了,街頭葉子越刮越多,那條老街也不例外。她父親說了一句,老街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