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
實際上我已開始預(yù)習(xí)長大。我穿著母親的花襯衣和堂姐的塑料高跟鞋在堂屋里走來走去。外面,蜜蜂前赴后繼地往油菜花里鉆,往墻縫里鉆,整個世界都是擠壓的嗡嗡聲。鞋子太大,我的腳空蕩蕩的,腳趾需要抵到鞋頭才有被擁抱的妥帖。但這樣放下腳步會發(fā)出很大的聲音,我走得越快,那聲音就越大,噠噠、噠噠,像是小馬駒在干硬的土路上奔跑。那時候村里放電影,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總有一匹馬駒奔跑著,它穿過廢墟,躍過山谷,踢踏聲溢出屏幕,像數(shù)把錘子釘向夜的遠方。那馬有一對濕漉漉的眸子,有云朵般堆積的鬃毛,有矯健如飛的四肢,它跑得那么快,沒有人能阻攔它。我多喜歡那聲音?。垞P的聲音,成長的聲音,我每天就這樣來來回回地走著,讓那些聲音填滿整個屋子,填滿整個童年。
梅子的外婆也在崗上,她常去那里背一袋紅薯、一袋桃子,或者扛一袋花生回來,有時候也提回一只死兔子。那兔子在她手上晃蕩著,頭使勁望向天空,嘴張得很大,好像還有許多聲音沒有喊出來,好像那些聲音全部被扔進了大山里。它想喊什么呢?它有孩子嗎?有父母嗎?我同情那只兔子,卻沒辦法拯救它。在農(nóng)村,殺戮是難免的,每個人手上都會沾點血,野物的,家禽的。血沾多了,心就冷了。我曾見過梅子殺過一只青蛙。她將那青蛙緊緊抓住,用刀快速將下顎劃開,再用手摳住一扯,青蛙皮和臟器就撕下來了。皮和臟器撕下來后,那青蛙還在蹦跳,它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或者,它還在自己的意識里活著。我不喜歡梅子的殺戮,但這并不妨礙我們成為好朋友。我們跳房子、抓石子、推鐵環(huán),偶爾也去屋后的林子里爬樹。梅子身長腿長,爬樹的樣子很像青蛙,雙手抱住樹干,腿往下一蹬,身子往上一拱就上去了,我曾看見青蛙這樣游向自己的故鄉(xiāng)。樹是梅子前世的故鄉(xiāng)嗎?她爬上樹背抵樹干看向遠方的樣子,那么像另一棵樹。在她失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老是懷疑她去了遠方的森林——她前世的森林,長滿菌類和生靈的地方,以我們備感陌生的形態(tài)生長著。
之前我們從未去過遠方,我們還不知道遠方有高樓、大橋、森林以及更大的河流,不知道遠方之外還有遠方。我們被一只大手扔在村莊里,只知村莊的日月四季,只知春種夏長秋收冬藏,只知田野、河流和稻子。我們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圍繞這些而發(fā)生。我們不需要遠方,就像遠方也不需要我們一樣。
那時候,梅子常來我們家玩。我們家在一條河堤上,三間矮房,沒有院子,草木環(huán)伺,貧瘠得不忍直視。梅子的家在另一條河堤上,那是一條連接遠方的土路,沿著它一直走就可以看見公路、集鎮(zhèn)、城市……但梅子沒有沿著它走出去,而是選擇向內(nèi),選擇回到她的童年。記憶中,她來我們家需要經(jīng)過十來戶人家、二十多塊稻田、兩條溝渠、六七口堰塘,在不算太糟糕的天氣里,就像是一只螞蟻爬行在動蕩的天地間。后來我發(fā)現(xiàn),只要站得夠高夠遠,所有的村人都像是螞蟻,他們被路堵死,被村莊囚禁,失去目標(biāo),找不到出路,他們注定要被湮沒在大地的塵埃中。
梅子來的時候,我正陷入一場陌生的困境。我不知道自己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只感覺到處都是柵欄,它們魔幻般分裂、蔓延,鋪天蓋地朝我逼來。那會兒,油菜花開得晃晃蕩蕩,滿世界都是蜜蜂的廝殺聲。梅子晃蕩在其間,背向陽光,兩條細細的胳膊大幅度甩動,周身流動著淺淺的光暈,看上去像是一個逆光降臨的天使。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這個景象都揮之不去,它不斷與想象中的某個畫面重合,又分解,形成某種內(nèi)在力量。她來的時候,虛擬的柵欄迅速坍塌,田野、草木、房子、大地鋪在眼前,目之所及皆是涌動的生命。那一刻,我急于想抓住點什么,門框、椅子或者其他什么,手一伸,一塊薄翼般的陽光落到手上。似乎沒用多少力氣,梅子就將我從那個困境中拽了出來。她給我看她繡的鞋墊,帶我到溝渠上采枸杞,摘野桑葚,撿地木耳。記得那棵桑樹并不高,伸手可及,但她執(zhí)意要將我托舉上去,即便我一次次掉下也不放棄,仿佛她來我們家的目的,就是為了托舉我。
實際上,那棵樹的桑葚大部分都被鳥吃掉或自己爛掉了,地上到處是斑斑點點的暗紅漿汁,蟲蟻成群結(jié)隊趕來趨附。但我們?nèi)匀徊粎捚錈┑貙ふ?,不放過一顆小小的甚至還青澀的果粒。我們尋找桑葚的時候,那條溝渠就軟綿綿地躺在地上,像一條懶洋洋的蛇,仿佛下一刻,它就懶洋洋地從草叢中溜掉了。這里田疇遼闊,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一條蛇的去路。事實上,它還算不上是“渠”,只是一條老去的小水溝,從樹上看,它似乎不足十米,呈“7”字形,介于一大一小兩口堰塘之間,類似鄰里之間打開的一個通道,兩邊的氣息因它相融相合,兩邊的魚類、藻類因它自由往來,互通有無。但也僅限于此,它們注定去不了遠方。它們生來就被限制了行動。就像我們此刻受限于這塊土地、這棵樹,甚至這顆小小的桑葚。從遠處看,我們不過也是水溝、草木、田疇衍生的一部分,我們并不能比它們獲得更多。
那天從樹上看,那條水溝是扁平的、安靜的,水也是扁平的、安靜的,一副乖巧模樣。然而實際上,它們會發(fā)怒,會出其不意,會給村莊帶來滅頂之災(zāi)。那時候,一場場大水像是從地底下長出來,一夜之間鋪天蓋地,莊稼不見了,路不見了,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人們看向村莊的眼神空洞而茫然。他們將牲口遷往高處,整夜整夜守著河堤,不滅的煙火灼疼了整個夜空。一開始,我們并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我們的枝葉還探不到苦難的天空。我們甚至堅信水底的生命依然涌動,蔓延生長,無窮無盡。我們以為那就是我們的世界。我們原本來自于水,母胎之水,生命之水,覆蓋萬物之水,它在本質(zhì)上與稻田并無二致。那一刻,我們仿佛也變成了水,沿著河堤一路奔跑,我們的腳在地面踩出很大聲響,我們身上涌動著草木的氣息。后來,當(dāng)村莊陷入一片深重的泥濘,人們呼天搶地摳挖死去的稻谷時,我們才知道,那一場大水給村里造成了怎樣的災(zāi)難。
那些年總有人被水陷害,從此下落不明。一個男孩在水邊走著走著突然不見了,一個男子走著走著也不見了,一個女子去水里撈浮萍,那水晃了一下,她也不見了。他們,像是被大地一口吞掉,他們的家人在水邊大聲呼喊,企圖將他們從大地深處喊出來,但喊了一春又一春,最終只喊出一把又一把青草。
他們至今都沒有回來。
如果梅子沒有失蹤,我們也許會像大多數(shù)女子一樣,在各自預(yù)設(shè)的軌道上毫無波瀾地度過一生,直到一陣風(fēng)將我們吹散。那些嫁過來的女子,都是這樣沉默一生。她們甚至很久都不曾擁有自己的名字。她們要在村里生活很長一段時間,氣息融入這里的每一寸土地,她們的名字才陸續(xù)為人所知,一開始是姓,然后是名,再然后是小名。就像一株植物,一點一點拔出,終于一覽無余地袒露在人們面前,也從此再無秘密可言。但也有一部分人一生只有一個姓落在村里,而這個姓也須依托某件事才被人撿拾起來,拍去其上歲月的灰塵。比如梅子的母親,那個一臉憂郁、似乎永遠生活在暗處的女人,我常??床磺逅恼鎸嵜嫒荨S∠笾兴倫鄞┥钌路?,走路時頭微微低著,仿佛被什么東西壓在上面。梅子失蹤后,她來過我們家,她一臉哀傷地坐在椅子上,不停地訴說梅子失蹤的始末。她的聲音很輕,躡手躡腳,一出口便在光中潰散,我的耳朵需要伸出一只手才能撈住她的只言片語。她說,梅子脖子上那個瘤子好不了了,算命先生說她活不過十八歲,他們也覺得她活不過十八歲,他們還有一個兒子沒娶媳婦。他們沒有多余的錢……她說了很久,也哭了很久。我躲在門后,盡量不去看她,但一抬頭還是會見到她,即使是白天,她的身上也裹著一層暗影。后來她走了,沿著梅子走來的那條路,她走得很慢,像是背了一座大山。從那以后,我似乎再也沒有見到過她,我想她大概也失蹤了。實際上,在那樣一件足以震驚所有人的事件里,我是沒法看不見她的,即使路上看不見,也會在人們的話語里看見,在觸景生情里看見。瘦小憂傷的她,無處不在。
梅子失蹤那年我十五歲,我已經(jīng)知道她生病了,所有人都知道她生病了,他們投向她的眼神復(fù)雜而哀傷,仿佛大雁看向自己即將分別的同類。只有我對疾病的認(rèn)知還停留在感冒上,以為她的病也像感冒一樣,喝一碗姜湯、出一身汗就好了。那個年代,一碗姜湯就是一劑良藥,圓滿了多少家庭的幸福。我甚至將家里的陳姜找出來熬了給她喝下去,滾燙又辛辣的姜湯嗆得她眼淚汪汪。龐大的安靜里,命運的頑強未曾消減半分。但她顯然在這個圓滿之外,一碗姜湯解救不了她,那個瘤子依然存在,似乎打定主意要與她同生共死。而作為朋友,我竟對此毫無察覺。我堅信一碗姜湯不該具有的神奇作用。
那時候,我們用黑火石(燒過的木柴)畫眉,畫眼線,將頭發(fā)扎成奇形怪狀的辮子,用野枸杞染指甲,到河堤上采野薔薇花做頭環(huán)。我們無師自通地打扮自己,仿佛只要一停止,成長就失去了參照。
那時候,她常拉我靠墻比高矮。她比我高,比我好看,我總認(rèn)為她不懷好意,所以每次都跑到一個地方躲起來。我以為這樣就能躲掉成長的憂傷,卻不知憂傷本就是成長的一部分。梅子似乎從未找到過我,她總在我忍不住要出來的那一刻轉(zhuǎn)身離去。這讓我十分沮喪。直到她失蹤后我才知道,這未嘗不是一種共同的預(yù)謀,她預(yù)謀離開,而我預(yù)謀邊界。
似乎受到某種隱秘的指引,梅子失蹤的第二年,我也離開了村莊。這之前,我曾去過我們玩過的所有地方。我撫摸那里的樹葉、花草和土地,我堅信梅子一定躲在了這些地方,她在這里走路、吃飯、睡覺,繼續(xù)生長。后來我又堅信她去了遠方的森林,她在那里變成了一棵樹、一根藤,或者一塊苔蘚。她在我心里變成了一個不確定的對象,仿佛所有不常見的東西都與她有關(guān)。我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梅子,但我的離開與梅子無關(guān)。那時候我媽病了,大口大口吐血,稻草灰埋了一攤又一攤,被褥、枕頭、衣柜到處沾附著濃烈的腥味,怎么也擦不掉、洗不凈。后來,血腥味就一直沾附在那兒,只要想起母親,它就會撲面而來,將我拽回那個場景。而我們除了用老土方圍追截堵,根本無法給予她更好的治療,曾經(jīng)萬能的姜湯更是失去用武之地。生活陷入混亂和困頓,蟄伏已久的貧窮齜牙咧嘴地撲向母親,將她拖進冗長的黑暗,也將我們所有人拖進冗長的黑暗。
那會兒,村里的年輕人相繼出走,他們水一樣沿著時代流去了廣州、深圳、浙江等地,然后用賺來的錢修樓房、買電視、娶媳婦。外面的訊息不斷通過電視和高音喇叭涌進來,沖刷著村莊千百年來膠著的暗沉氣息。梅子的哥哥也去了廣州,幾年后回家蓋房子、娶老婆,然后兩人雙雙出去打工,只能像候鳥一樣每年往返一次故鄉(xiāng)。
梅子究竟去了哪里?直到今天,仍然存在多種假設(shè):假如那天晚上沒有下雨,假如她的家人機警一點,假如沒有那個算命先生……但所有的假設(shè)都指向一個結(jié)果:她早已被命運陷害,人們堅信黑暗帶走了她,把她留在了村莊的某個地方。只有我認(rèn)為她一定是沿著那條河堤去了遠方,在命運的推動下,她沒有再次選擇返回,而是變成一只蝴蝶,沿著河流飛向人生的大海,她在那里做了別人美麗的新娘。
她在那里除草,開荒,澆地,開枝散葉,劈風(fēng)斬浪,長成了另一個梅子。
她在那里熱愛、歡喜,結(jié)交新的朋友,長出新的語言,無懼所有憂傷。
可她究竟去了哪里?多少年過去,時間并未給出確定的答案。
她像所有失蹤者一樣,留下的只有想象和回憶。
有時候在城市里走著,我會感到梅子將突然從人群中跳出來走向我:她還是那副少年面孔,還是兩條細細的胳膊。她走得很慢,像用盡所有力氣,像跋涉了千山萬水。然后,我們隔著空氣站著,一句話也不說,直到太陽落山,星星綴滿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