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儺戲中的女儺神探秘

唐海燕

（長沙師范學(xué)院 湖南 長沙 410100）

儺戲是以音樂和舞蹈形式呈現(xiàn)文學(xué)、藝術(shù)學(xué)、民族學(xué)、宗教學(xué)、巫術(shù)、舞蹈、民間雜耍等多種內(nèi)容的綜合性藝術(shù)，是歷史、民俗、民間宗教和原始戲劇的綜合體，廣泛流行于四川、貴州、安徽、江西、湖南、河北等地。湖南是一個土家族、苗族、侗族、瑤族等多民族聚居和混居的大省，儺祭、儺俗、儺技、儺藝等儺文化豐富，是研究民族學(xué)、文化人類學(xué)、民俗學(xué)、戲劇學(xué)等學(xué)科的寶貴資源庫。湖南各族各地區(qū)的儺戲因社會歷史發(fā)展形態(tài)及人文地理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不同而呈現(xiàn)出不同發(fā)展層次、發(fā)展形態(tài)和藝術(shù)風(fēng)采。湖南儺戲主要分布在古梅山地區(qū)（以今湖南省婁底市新化縣〈古稱上梅〉和湖南省益陽市安化縣〈古稱下梅〉為人文地理中心）及洞庭湖濱、武陵深谷、衡山四麓，遍及湘水、資水、沅水、澧水的廣闊流域。

湖南的儺戲一直作為祀神活動的有機組成部分而存在，具有還愿功能。舉行儺祭儀式是過去的人民大眾從心理上、精神上克服生活苦難的主要方式之一。儺儀活動程序為：供奉儺神的神像—念誦經(jīng)文—做法事—唱演儺戲—勾愿，從程序上看，儺神在儺祀活動中十分重要。儺戲中供奉的儺神是人們按照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需求將歷史上的一些知名人物進行神化或者仙化而形成的驅(qū)逐兇邪、福佑自我的偶像，如神力廣大、能驅(qū)疫納吉的儺公儺母，能護佑狩獵、使農(nóng)業(yè)豐收的張五郎、白娘娘等。湖南儺戲中的儺神多為配偶神或主神與配神，有本土儺神，也有外來儺神。湖南儺神中，女性儺神占比大，影響也大，“新化縣境內(nèi)每個儺壇都保存有儺神，我們采集到40 尊儺神，都是木雕頭像，其中，儺公頭像18 尊，儺母頭像19 尊。”[1]沅陵儺壇女巫師在《和神做追究》說，“儺壇法事中必須搬請‘東山圣公、南山圣妹、潮水洞大娘二娘三娘、五天五岳皇后夫人……’除了東山圣公(伏羲)外，其余幾乎全是女巫和女神?！盵2]本文主要探秘湖南儺神中的女性儺神。

一、女儺神的類屬

（一）儺母

儺母是人們演唱儺戲時與“儺公”一起供奉的配偶戲神，是湘西、湘南及鄂西、黔東等地許多民族、地區(qū)長期供奉且影響最大的儺神。從神靈信仰看，儺公為伏羲，儺母為女媧[3]。在貴州岑鞏縣，儺公伏羲又稱“東山圣公”，儺母女媧又稱“南山圣母”[4]。在湖南民間，儺母為南山圣妹或南山圣母。在湘西地區(qū)，苗族人稱儺母為“奶龍”，并將奶龍奉為苗族的人祖神和佑護神。人們認為，奶龍神通廣大，既主管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帶兵打仗、婚喪嫁娶、生兒育女，還能承擔見證、監(jiān)督等責(zé)任，與儺公一起，是當之無愧的儺壇主神[5]。因此，在醫(yī)學(xué)、科技不發(fā)達的舊時代，當?shù)厝朔彩怯龅截斶\不濟、人畜不安、收成不豐、病災(zāi)橫行等現(xiàn)象，就會請巫師到家里打卦，卜測所犯儺神，然后就許愿酬儺，迎接巴龍、奶龍來驅(qū)疫、納吉。湘西儺壇上供的儺母像有的是彩紙繪成的，有的是木雕的，一般都戴鳳冠，穿有披肩壓領(lǐng)的花衣及套花裙。湘南、湘西南瑤族地區(qū)，湘北、湘中、湘西許多漢族地區(qū)多尊奉伏羲、女媧為儺公、儺母。女媧為女性儺神，是備受湖南民眾崇拜的神靈之一。在湖南民間，巫師行法時多供奉、禮請女媧神。如湖南沅陵女巫師在《和神做追究》說，儺壇法事中搬請的眾多儺神中，除東山圣公(伏羲)為男儺神外，南山圣妹、五天五岳皇后夫人、潮水洞大娘二娘三娘等皆為女性儺神，其中，南山圣妹即女媧[3]。

（二）白娘娘

白娘娘是獵神，是湘潭、長沙、邵陽、湘中一帶的人在舊時舉行儺儀活動時尊奉的主神之一，她是梅山神張五郎的戀人。傳說白娘娘名叫梅山，是漁獵時期的氏族社會的原始獵神，即梅山神。關(guān)于梅山女神的詳細情況，見于湘西古丈縣等地口傳歌謠集《梅山狩獵》“附記”中：“梅山，相傳為一李姓女子，在與猛獸搏斗的過程中，她與虎一同滾下懸崖，與虎同歸于盡。人們非常感謝她為民除害，遂敬她為梅山神[6]?！毕嬷幸粠Ч┓畹拿飞缴駷橐粋€長約數(shù)寸的木雕小人或草人扎的小人。人們對梅山神白娘娘的尊奉，反映了本地區(qū)儺文化古老的母系氏族社會痕跡。

湘西土家族和白族傳統(tǒng)儺儀尤其是狩獵儀式中供奉的女性儺神也叫梅山，但其傳說與湘中一帶有所區(qū)別。通過吳揚才先生在湖南張家界收集到的土家族《梅山娘娘》中記錄的梅山娘娘的傳說我們可以得知，湘西土家族和白族供奉的女性儺神梅山是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她善良、機智、聰明，常年跟著爹爹打獵，練就了一身好箭法，還能與鳥獸交流，因此，父女二人每次打獵都能滿載而歸。梅山打獵有講究，遵循“冬天不打懷胎獸，春季不打孵窩鳥”的原則，為土家人保安寧，梅山發(fā)明了土制火槍，捕獲了騷擾土家人生活的熊，因此，梅山深受土家人的敬愛。因土司王要強娶梅山做妾，梅山不愿意，土司王為難她說“你若能將山上的猛虎除掉就放你。”梅山雖將北山老虎捕獲，但在回家路上不幸掉進土司王設(shè)下的陷阱而喪命。土家族民眾聽到這個噩耗十分氣憤，組織人馬將土司王殺死，為梅山報仇。此后，土家人將梅山供奉起來，成為永遠保佑土家人出獵平安的獵神[7]。這一傳說經(jīng)過一代又一代湘西土家族、白族人的傳承、加工與改造，使得梅山娘娘這種女神崇拜像古希臘女獵神狄安娜一樣顯得原始、古老。

（三）孟姜女

孟姜女的故事是我國古代著名的四大傳說之一，在全國各地流傳廣泛，并被不同程度地賦予了地方色彩。她生前執(zhí)著追求自由平等的生活和美滿的愛情，為此歷盡千辛萬苦，最終以身殉情，孟姜女與其夫范喜良也成為湖南儺戲中敬奉的一對儺神，被賦予了庇護孩童少病、茁壯成長的巨大神力。聚居在湘黔邊界沅水上游的侗鄉(xiāng)人民敬奉姜郎姜妹為自己民族的祖先，在沖儺活動中將姜郎和姜妹作為最主要的儺公儺母。在湖南西北慈利、津市、澧縣、石門等地舊時還儺愿、“渡關(guān)”一系列儺儀活動中，孟姜女、范喜良是儺戲二十四戲神中的兩位主要儺神。在武陵大儺娛神“正八出”的壓軸戲《勾愿送神》中，通常表演《孟姜女》中的一折《姜女下池》。以娛人為主的“外八出”的重頭戲“三拷”中也有“拷打孟姜”的唱段，“四團圓”中的“陽團圓”也講的是孟姜女的故事。從整個儺儀來看，孟姜女的戲在武陵大儺中地位突出，有“姜女不到愿不了”之說。

根據(jù)清乾隆十五年湖南《直隸澧州志》及民國二十八年《澧縣縣志》記載，舊時澧水流域的民眾喜歡稱孟姜女為“姜女娘娘”，把孟姜女當作他們生活中的保護神，尤其是婦幼的保護神。當?shù)孛癖姺彩桥e行求子嗣、渡難關(guān)及迎神賽會等活動，都要爭先恐后向儺神姜女娘娘許下心愿，祈求保佑，驅(qū)災(zāi)求福[6]。湖南儺神中像孟姜女這類婦幼保護神還有屈原《九歌》中“竦長劍兮擁幼艾”的少司命、土家族看護比茲卡(土家人)的孩子們健康平安的春巴嫲媽，還有南岳圣母娘娘、送子觀音娘娘等。

（四）下洞娘娘

湖南懷化會同縣的鄉(xiāng)民在儺儀活動中供奉的儺神有胡姓、李姓、趙姓三大王，分屬上洞梅山、中洞梅山、下洞梅山，還有翻壇倒洞張五郎以及梅山猖兵，眾梅山神中較有名的是梅山“下洞娘娘”。傳說下洞娘娘姓田，丑年丑月丑日丑時出生，因經(jīng)常梳著兩個丫角妝的小辮，人們就叫她“丫角小妹”。丫角小妹長大后嫁到了辰州張家，由于她經(jīng)常吵鬧作惡，因此被人們稱為“搗家精”，并被張家趕出了家門。在丫角小妹離家的日子里，當?shù)卣甏蠛?，百姓流離失所、生活困苦，丫角小妹心生憐憫，決心沿途乞討，進京向君王報告災(zāi)情，求得君王體恤民情，下旨救災(zāi)。最終災(zāi)民得救，但丫角小妹因三天未進水和米，而客死在回家路上。玉帝感嘆丫角小妹雖有吵鬧作惡的缺點，但有為民請命的大功，敕封她為下洞娘娘。舊時湖南會同縣的鄉(xiāng)民凡是遇到家庭不和睦、不順利的情況，就認為是下洞娘娘在作怪，要請巫師表演儺戲《送下洞》將下洞娘娘送走[7]。

二、女性儺神的特點

（一）集多重神格于一身

劉冰清在《湘西儺神的神格特征》中指出，湘西儺儀活動中供奉的儺公儺母是兩兄妹，由于當時遇到天災(zāi)，發(fā)洪水，只有這兄妹兩個活了下來。為了繁衍人類，兄妹二人商議成婚，婚后，妹妹生了一個肉球，哥哥把肉球切成很多塊，拋撒到四面各地，后來，這些肉塊變成了炊煙繚繞的人家，這對兄妹便成為繁衍人類的始祖。相傳儺公儺母繁衍人類后，教人們種植五谷、馴養(yǎng)六畜，儺公儺母又成為護佑生產(chǎn)的生產(chǎn)神，鎮(zhèn)妖驅(qū)邪化解災(zāi)難的佑護神。正是因為儺公儺母兄妹成婚，生育了后代，才有了人類，當?shù)剜l(xiāng)民便又自然地敬奉他們?yōu)榛橐錾衽c生育神。結(jié)婚過程中，人們還賦予儺公儺母保佑結(jié)婚平安的功能。儺壇經(jīng)書《下馬科》云：“娘娘放下陽州筊，四面八方開財門；君王放下陰州筊，打退邪魔魍魎神?！睆倪@句描述中我們知道，當?shù)剜l(xiāng)民將儺母看作財神和平安神[5]?？梢?，儺儀中供奉的儺母都被人民賦予了多重神格。

（二）身份地方化特色鮮明

孟姜女傳說是中國著名的四大傳說之一。該傳說主要由戰(zhàn)國時《春秋左氏傳》中所記載的“杞梁妻”故事演變而來，經(jīng)過后代文人及百姓們的不斷改編創(chuàng)作，才形成了今天流傳于全國各地、形態(tài)各異的孟姜女傳說。孟姜女故事的流行面很廣、社會影響很大、表現(xiàn)形式豐富，在全國大部分省份的民間故事、民歌、戲曲、曲藝中都有表現(xiàn)。查閱現(xiàn)有的儺戲資料我們發(fā)現(xiàn)，江西、湖北、湖南等省份多地儺戲中都有孟姜女儺戲的劇本。湘西土家族地區(qū)的土家人在舉行巫儺活動時所唱儺戲《孟姜女》以公差追捕范杞良、東江別、哭長城等情節(jié)為主；在湖南常德津市，我們既發(fā)現(xiàn)了全套儺戲《孟姜女》劇本，還發(fā)現(xiàn)了單本儺戲《姜女下池》。

孟姜女故事流傳之處，其身份便被賦予了當?shù)厣省６赐ズ⒖h的孟姜女與湘西土家族的孟姜女在人物特點、性格特征及神格方面都有所不同。湖南西部、湖南北部一帶的鄉(xiāng)民在儺儀中將孟姜女尊為儺神，主要原因是，流傳到湖南的孟姜女與湖南本地眾多的儺戲主神女媧有共性，她們都有“瓜”的身份和繁衍后代的巫術(shù)功能。洞庭湖是女媧創(chuàng)始巫教的濫觴之地，清同治六年《孟姜山志》有“送瓜求嗣”的巫俗記載。孟姜山即洞庭湖濱澧縣的嘉山，因傳孟姜女曾居此而得名。澧縣“以瓜作褓，男嬰蔓瓜”的“送子”禮儀是儺儀活動的一個重要部分，說明常德澧縣鄉(xiāng)民把孟姜女敬為儺神。明代《澧州州志》有這樣的記載：冬月冬日合族祭先祖于祠……始儺，擊鼓鐃鐲以迎儺神逐癘疫，舞者歌孟姜女故事。說明澧人的儺儀中就有孟姜女送子的巫俗表演。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當?shù)剜l(xiāng)民廣為傳唱的儺戲《孟姜女》對主角孟姜女的稱呼是“許孟姜”。這個稱呼揭示了，在孟姜女的故事流傳到湖南后，她的出身被地方化了：在沅水和澧水一帶，有一戶許氏人家，她家的一條瓜蔓往外長，延伸到了鄰居孟家的院子里，許家和孟家為了這條瓜蔓所生的瓜的歸屬問題相互爭吵，都認為是自家的瓜，忽然，這個瓜破裂開來，從中跳出一個女子，直接叫許家和孟家二老作父親，她的名字叫許孟姜，人們通常叫她“姜女”[8]。

無論是武陵山區(qū)的儺公儺母，還是雪峰山(含“古梅山”)、沅湘間的張五郎白娘娘，還是常德澧縣的許孟姜，都呈現(xiàn)出“儺神地方化的趨勢，使儺神取得了長久性，長久地扎根于地方文化之中?！庇捎趦裥蜗笈狭说胤交耐庖?，才使得儺神流傳到哪里，就能在哪里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

（三）在內(nèi)涵上有共性

湖南儺戲中流傳的儺母、白娘娘、孟姜女、下洞娘娘、梅山女神等女性儺神都是湘儺及巴楚巫文化圈中最原始、最古老的神靈，大多屬于遠古時期女性崇拜的生殖神、始祖神、婦幼保護神，她們的故事在儺戲中表現(xiàn)形式多樣，在傳承中也出現(xiàn)過不同的版本，不同版本的儺神所呈現(xiàn)出來的形象都具有多能、忠貞、延綿、護佑、勾愿的共同特點，即睿智、有主見、敢愛敢恨、敢于同惡勢力作斗爭，對感情專一堅貞，能延綿子嗣、驅(qū)鬼滅妖，具有濃厚的楚文化特點，體現(xiàn)出階級社會的婦女敢于抗爭政權(quán)壓迫、夫權(quán)束縛，慈愛嬰幼、庇佑后代的雙重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