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濤
認識盧山是從閱讀他的詩歌開始的,從《湖山的禮物》《寶石山居圖》到《將雪推回天山》,盧山的創(chuàng)作能始終遵循自己的生命軌跡,更能遵循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感知;盧山詩歌創(chuàng)作中生命的履歷和心靈世界的成長相互依存,形成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和考量。本文擬從三個方面談談對盧山的詩歌的閱讀感受。
從《湖山的禮物》到新疆塔里木系列詩篇,我們可以看到詩人生命和靈魂運動的軌跡,第一條軌跡是從皖北故鄉(xiāng)的村莊到西南安逸自在的成都,再到充滿水韻的西子湖畔杭州,這條軌跡基本彰顯出的是一個年輕詩人對藝術理想的追尋及其在面對世俗世界時的內(nèi)心矛盾。詩人在他的詩集《湖山的禮物》輯一中收入《湖山的禮物》《履歷表》《下雨術》《驚蟄》《當雪成為雪時》《山中所見》《洞頭紀行》等詩篇,可以看到詩人奔波于紅塵俗世中的足跡與短暫駐足時的思考。他在《履歷表》中寫道:
江湖遠,也沒有故鄉(xiāng)遠/我們虛構(gòu)出下一個坐標/中年人奔騰的車廂里裝著/炊煙與河流//父親的膝蓋里藏著/一座生銹的山巒/他遺傳給我,這家族的/耗油老卡車……我一生的履歷表是/一條分汊的河流/順流而下還是逆流而上/都是他鄉(xiāng)
這首詩雖然只有短短的16 行,卻寫出了詩人對故鄉(xiāng)、至親的思念,從年少懵懂、青春叛逆、與父輩格格不入到遠離故鄉(xiāng)求學,從內(nèi)心渴盼著遠離故土追尋繆斯的足跡到心靈游歷萬千山水,而立之年后命運之輪已無法停歇,因而感慨“順流”“逆流”皆為他鄉(xiāng),唯有靈魂實現(xiàn)對故鄉(xiāng)的皈依才能讓人安寧。這不由得讓人記起荷爾德林在哀歌《面包和酒》中的追問:“在這貧困的時代里,詩人何為?/而你說,詩人如同酒神神圣的祭司/在這神圣的黑夜里,走遍大地?!薄霸娙撕螢??”不僅是詩人對人生存方式的捫心自問,也包含了對這個問題烏托邦式的回應。一方面,人作為存在者,其本質(zhì)是尋求著存在的意義。另一方面,我們正在經(jīng)歷著文化轉(zhuǎn)型期的某種程度上的精神貧弱,崇高、理想變得難以企及,唯有詩歌可以成為孤勇者的棲息之地。
在這條生命體驗的軌跡中,盧山的詩歌創(chuàng)作開始走向日積月累之后的成熟。在《湖山的禮物》《驚蟄》《暴雨途中》《寶石山抒懷》中我們看到了詩人運用較為成熟,已經(jīng)成為其個性化意象的“松果”。這枚“松果”不僅僅是湖山帶給詩人的禮物,也成為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一次質(zhì)的飛躍,這是在纏綿煙雨江南中獲得的禮物,也是詩人對自身詩歌寫作的一個定位和評判,更是詩人寫作中的獨有印記,堅硬外殼包裹著鮮香的果仁正是詩人自己生命體驗和詩歌生命的真實寫照。
盧山詩歌寫作的第二條軌跡是新疆。從充滿水韻的杭州來到邊陲小城,感受塔里木河的肆意狂浪和塔克拉瑪干的滄海桑田,詩人的創(chuàng)作開始呈現(xiàn)出與《湖山的禮物》中諸多不同的體驗和感悟,從《烏魯木齊的雪》到《塔里木之夜》,我們看到了詩人游歷的痕跡和扎根于此的決心。從邊塞詩中一路走來,靜坐沙海,感受干旱與空寂,感悟生命的本質(zhì),天山、冰雪、沙漠、胡楊頻頻進入詩人的視野,成為詩歌表達的重要元素,在煙雨江南獲得的堅硬的“松果”禮物之后,來到大漠深處的詩人在詩歌表達中卻多了些許的溫柔,尤其是在寫給妻子、女兒的詩歌中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在對這塊土地的吟詠中也是如此,干旱大漠讓詩人的心變得柔軟。這是一個有些奇妙的變化,這應該是在這塊土地上詩人真正體會到了生存的不易,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在詩歌中探索“時間”是盧山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特點。詩人從十八歲出門遠行,到三十而立,我們在盧山的詩歌當中可以不斷地看到這些跟時間相關的內(nèi)容。伴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生閱歷的增加,他的詩歌寫作也從“少年聽雨歌樓上”的“我想寫詩”的狀態(tài),轉(zhuǎn)向逐漸體驗到“生活原本是首詩”的感悟上。在詩集《湖山的禮物》輯三“故鄉(xiāng)的教誨”中我們看到了詩人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教誨》中,詩人寫道:“太陽下,我的故鄉(xiāng)有純粹的顏色/金黃的玉米……通紅的辣椒/它們是大地的語言……刮風,下雪,四季分明/他們崇拜太陽,把一生交給土地/在我的故鄉(xiāng),每一樣東西/都有各自的顏色和脾氣/也有它不可逆轉(zhuǎn)的命數(shù)/——它們都給予我深深的教誨。/我希望一生都能領受這樣的教誨。”
這首詩把“故鄉(xiāng)”這個概念用這樣的表達方式呈現(xiàn)出來,有非常深刻的“時間”體悟,這是游歷在外多年的游子回望故鄉(xiāng)時最深刻的思念表達,沒有華麗的語言包裝,卻能讓我們洞見一個個鮮活的存在。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和時過境遷之后飽受生活磨礪的詩人在當下的表達形成一個時間場域,在這個場域中,“時間”成為一種生命存在的特有方式。
隨后我們在《1995 年的拖拉機》《我的1995 年》《晚年》中看到了詩人少年時的影子,也看到了跟他現(xiàn)在一樣而立之年的父親,看到了年輕時的母親,還有三十年之后的父親、母親、兒子,也看到了奶奶這一輩人和她遭遇一樣的許多人的一生?!皶r間”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時間”經(jīng)久不息,而生命卻在一代人的逝去和一代人的成長中更迭;在詩集《湖山的禮物》中最為溫暖、最為真實、最為感人的正是這些來自“故鄉(xiāng)”的人和事。也正如荷爾德林的詩歌《人,詩意地棲居》中所描寫的“人生勞頓,然而人仍然在這片大地上詩意地棲居”。
詩人的存在及其寫作有時候帶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機緣巧合,在《湖山的禮物》自序中盧山寫道:“詩人是一種宿命,而詩歌是一生的事情。寫詩已有多年,摸爬滾打已然中年大叔,卻在寫作和生活上仍未有建樹,但一息尚存詩心不死,被骨子里的理想主義驅(qū)使,每每讓青春的熱淚溢滿眼眶。寫作終究是一趟充滿冒險的旅途,那么,這個皖北小鎮(zhèn)青年的詩歌故事到底是怎樣開始的呢?”從遠離故鄉(xiāng)求學開始,盧山就開啟了與詩歌生死相依的決戰(zhàn),是杭州的山水讓他沉靜下來,在湖山的水韻之中,獲得游走于草木之中的精靈松鼠送來的“松果”,完成一個時期以來表征詩人精神特質(zhì)的意象建構(gòu)。寫作唯有不斷進行才能真的博得繆斯的鐘愛,這是一條危險的路,也是一條充滿希望的路,宿命成為必然。
對這種宿命的探詢在《湖山的禮物》中有較多的呈現(xiàn),主要在輯二“中年之詩”中,如《中年之詩》《種牙術》《寫作的意義》《寫作的榮耀》《未來的一天》《寫詩的理由》等?!坝腥苏f,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可恥的/洪水滔天,山崩地坼,我們?nèi)砸獙懺?寫可恥的詩,寫無用的詩/寫不卑不亢的詩,寫堅貞不屈的詩/大年初三的夜晚,在一場雪降臨之前/我鋪開山河,舉起燈盞,寫詩/為夜空的每一顆星辰/為清晨的每一縷陽光/為武漢城中我的每一個兄弟”(《寫詩的理由》)。這首詩一方面探討了為什么寫詩,一方面又在追尋什么是詩、詩與我們生存之間是什么關系。這是一首于困頓之中找尋詩歌存在意義的詩,與詩人牛漢的那首《夜》有異曲同工之妙。生活其實讓我們學會思考很多問題,其中最深刻的思考應該是對生命本身以及存在的思考,這是生存于世的人類的宿命,也是詩人寫作的宿命。
踏上廣袤的新疆熱土,詩人盧山與詩歌徹底達成了一種不需要承諾的默契。在這塊詩性的廣袤土地上繼續(xù)書寫,追尋繆斯的足跡是對詩人寫作“宿命”最好的闡釋。我也相信塔克拉瑪干賦予他的詩性會讓他的創(chuàng)作走向西部詩歌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