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學生曾經(jīng)問我,在經(jīng)歷了20世紀上半葉的極權(quán)主義統(tǒng)治,閱讀過《1984》《美麗新世界》這樣的書籍之后,我們?yōu)槭裁催€要閱讀《理想國》?
必須承認,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
首先我想說的是,你之所以會提這個問題,是因為你生活在21世紀,你和柏拉圖之間隔著2400年,所以你有后見之明,你看到了思想的龍種是怎么變成現(xiàn)實的跳蚤的。
如果再早生三百年,你沒準會是柏拉圖忠實的信徒,因為那個時候,民主制仍舊是一個壞東西,君主制和貴族制才是好東西。
其次,我想強調(diào)的是,就像一千個人眼中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理想國》的解讀方法同樣有很多種。
事實上,任何偉大的作品都是如此,它必然是一個立體的、多維度的存在,不同的人會從中讀出完全不同的內(nèi)容。
有人認為《理想國》是極權(quán)主義的先聲,有人認為《理想國》不過是在提倡開明君主專制,還有人認為這是一本效益主義的著作,因為柏拉圖主張建立城邦的目標不是為了某一個階級的幸福,而是為了全體公民的最大幸福;當然,也有人認為這本書中蘊含著共產(chǎn)主義的元素,甚至有人認為這是一本女權(quán)主義的著作,因為柏拉圖并不排斥女性來當哲學王。
而在我看來,如果不考慮現(xiàn)實的政治后果和流弊,僅從《理想國》的內(nèi)在理路出發(fā),它其實是在主張權(quán)威主義和家長制。
當然這也不是一個定論,你完全可以有你自己的理解和判斷,只要你能持之有據(jù)、言之成理。
但是,無論怎么給《理想國》定性,不管你是支持它還是反對它,你都會發(fā)現(xiàn)它的核心主題并沒有過時——一個人應(yīng)該如何生活?正義是什么?正義的人是不是過得比不正義的人更好?
2400年過去了,時代在進步,但是這些基本問題似乎仍舊沒有得到真正的回答。
都說21世紀是民主的時代,可是普京的存在,特別是特朗普的橫空出世,提醒我們即使是在民主的時代,權(quán)威主義和家長制對于現(xiàn)代人依然具有強大的吸引力。
在過去幾講中,我對《理想國》的現(xiàn)實政治效果有過不少負面的評論,但在最一般的意義上,我認同《理想國》中的“正義觀”:從城邦的角度出發(fā),如果每個人都各歸其位、各司其職,真正在做“非他不能做,非他做不好”的工作,那就真的實現(xiàn)了城邦的正義。
如果此時有人依然心懷不平、怨恨不已,那么他就應(yīng)該細細揣摩《理想國》里的這段話:“正義者不要求勝過同類,而要求勝過異類。至于不正義者對同類異類都要求勝過?!?/p>
這個觀點告訴我們,當每個人真正實現(xiàn)了自己的潛能,明白了自己的“所得”就是“應(yīng)得”,他就能夠坦然地接受自己所處的位置,因此才有可能坦然地接受生活,不去逾越那永恒固定的界線。
此時,個體的理性就能主宰激情和欲望,由此獲得“靈魂的正義”。
所以,《理想國》給我們刻畫的是一個人類正義的完整敘事,在這里,城邦的正義與靈魂的正義、制度的德性與個體的德性得以勝利會師,構(gòu)成了關(guān)于人類正義的完整敘事。
這幅畫卷的唯一問題就是,它太完美了!
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巨匠拉斐爾曾經(jīng)畫過一幅名作《雅典學園》,柏拉圖位居雅典學園的正中央,身邊站著亞里士多德,柏拉圖手指向天,暗示最完美的東西不在人間,而在天國。
現(xiàn)實中的柏拉圖三赴敘拉古,三次都鎩羽而歸,他雖然沒有能夠在人間建立天國,卻在書中建立起了由哲學王統(tǒng)治的“理想國”,這是柏拉圖給后來人“植入”的一個觀念。
那的確是一個理想國,一座美麗城,但是很遺憾,“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柏拉圖繪制了藍圖,卻沒有告訴我們通往這座“美麗城”的可行路徑。
歷史學家托尼·朱特在《思慮20世紀》中區(qū)分了“大真理”與“小真相”。
“大真理”指的是對偉大事業(yè)與最終目標的信念,要想實現(xiàn)這些事業(yè)和目標,就不斷地需要謊言和犧牲;“小真相”則指的是能被人們發(fā)現(xiàn)的各種事實。
歷史的巨輪滾滾向前,難免會碾碎路邊的花草?!按笳胬怼钡男欧钫邥f,這是實現(xiàn)“大真理”的必要代價,人世間沒有一帆風順的事業(yè),世界歷史總是在跌宕起伏的曲折過程中前進的。
“小真相”的探究者則會說,不可以抓大放小,不可以為了追求“大真理”而無視“小真相”,因為歷史走了一段小彎路,對于身處歷史之中的具體的人很可能就是滅頂之災(zāi),所以“問題的關(guān)鍵就是道明實情,而非找出何為更高的真理,你要盡自己所能告訴世人所知道的一切”(托尼·朱特語)。
如果用一句話來評價《理想國》,我認為這是一本偉大的“失敗之書”。
它的偉大之處在于開創(chuàng)性地探索了倫理學、政治學、教育學、知識論和形而上學等各門學科的母題,也在于向世人展示出人類理性晨光熹微之際的自信與雄心,試圖通過理性的設(shè)計來一勞永逸地解答人類的基本問題,最終實現(xiàn)正義與幸福。
但它歸根結(jié)底是一本“失敗之書”,因為這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wù)。
事實上,柏拉圖對于這一點完全明白,在《理想國》第九卷的結(jié)尾處,他借格勞孔的話說:“那個理想的城邦……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的?!?/p>
然后他借蘇格拉底之口附和道:“或許天上建有它的一個原型,讓凡是希望看見它的人能看到自己在那里定居下來?!?/p>
至于它是現(xiàn)在存在還是將來才能存在,都沒關(guān)系。所以,柏拉圖已經(jīng)明確意識到“理想國”的非現(xiàn)實性。
這一點從著名的《第七封信》中也可以看出端倪:既然在現(xiàn)實政治中“真正的哲學家掌握政治權(quán)力”幾無可能,而政客只有“拜奇跡所賜”才會變成真正的哲學家,那么人類就只能陷入永無寧日的沖突之中。
《理想國》是一次“想象中”的政治冒險。
既然是冒險,那就一定充滿了危險。
在第六卷中,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說過一句極少有人會注意到的話:“一切遠大目標沿途都是有風險的?!?/p>
柏拉圖充分意識到了風險,但那些在柏拉圖的激勵下踏上征途的后來人卻渾然不覺,他們眼中只看到了“無限風光在險峰”,卻忘了一路上都是足以讓人粉身碎骨的懸崖和陷阱。
還記得色拉敘馬霍斯這個人物嗎?
他從第二卷開始就一直保持沉默,但卻沒有退場,柏拉圖顯然不是忘了這個人,而是希望讓他一直留在對話里,聆聽蘇格拉底的教誨。
在結(jié)束柏拉圖篇之前,我們必須要問這樣一個問題:蘇格拉底能夠說服色拉敘馬霍斯嗎?
這個雄辯滔滔的智者會放棄“正義就是強者的利益”以及“不正義的人比正義的人過得好”的判斷嗎?
在第十卷的結(jié)尾處,蘇格拉底重提正義與幸福的關(guān)系,他這樣問道:一個正義的人能在人間得到什么呢?
蘇格拉底自問自答說:
狡猾而不正義的人很像那種在前一半跑道上跑得很快,但是在后一半就不行了的賽跑運動員。
是嗎?他們起跑很快,但到最后精疲力竭,跑完時遭到嘲笑噓罵,得不到獎品。
真正的運動員能跑到終點,拿到獎品奪得花冠。
正義者的結(jié)局不也總是這樣嗎:他的每個行動、他和別人的交往,以及他的一生,到最后他總是能從人們那里得到光榮取得獎品的?
蘇格拉底的意思是,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好人是不可能受傷害的,在死后的世界里,好人的靈魂同樣會有好報。
在全書的結(jié)尾處,通過講述一個異常漫長的神話故事,蘇格拉底告訴世人,正義者與不正義者在死后會得到完全不同的對待,死后的獎懲要勝過現(xiàn)世的獎懲無數(shù)倍。
講完這個故事,蘇格拉底說:
格勞孔啊,這個故事就這樣被保存了下來,沒有亡佚。如果我們相信它,它就能救助我們,我們就能安全地渡過勒塞之河,而不在這個世上玷污了我們的靈魂。
不管怎么說,愿大家相信我如下的忠言:靈魂是不死的,它能忍受一切惡和善。
讓我們永遠堅持走向上的路,追求正義和智慧。
這就是蘇格拉底最終給出的忠告,如果你是色拉敘馬霍斯,你會因為蘇格拉底的這些話而改弦更張、改邪歸正,從此做正義之人、行正義之事嗎?
《理想國》沒有告訴我們色拉敘馬霍斯最終的選擇。
無論如何,如果色拉敘馬霍斯決定跟隨蘇格拉底走向上的路,那他一定實現(xiàn)了“靈魂的轉(zhuǎn)向”。
我特別喜歡赫拉克利特的一句話:“上升的路與下降的路是同一條路?!?/p>
就此而言,一個人究竟會如何生活,他到底是選擇上升,還是選擇下降,端賴于他是否實現(xiàn)了靈魂的轉(zhuǎn)向。
(摘自上海三聯(lián)書店《打開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學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