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波德萊爾對艾略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著深遠影響,這種影響在艾略特首部發(fā)表作品即有體現(xiàn)。本文分析《貝雅特麗齊》和《情歌》中的現(xiàn)代城市空間意象以及游蕩者形象的象征意義。在衰敗的現(xiàn)代空間中,對游蕩者反抗精神的刻畫體現(xiàn)了詩人自身創(chuàng)作風格及生存美學。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詩學的探討,有助于進一步理解詩人自身形象。
【關鍵詞】波德萊爾;艾略特;詩學研究;作者研究
【中圖分類號】I561.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3)24—014—03
一
波德萊爾對艾略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著深遠影響,這種影響在艾略特的首部發(fā)表作品《情歌》(即《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即有體現(xiàn)。對于前者的《貝雅特麗齊》和后者的《情歌》,兩詩詩名似乎預設了兩首詩歌關乎對愛情的贊美;而實際上,愛情更多是兩詩人借以批判現(xiàn)代晦暗空間的材料。在與友人討論波德萊爾的詩歌創(chuàng)作時,艾略特曾提及其首發(fā)作《情歌》[1]。在此,筆者有意將《貝雅特麗齊》與《情歌》并置,具體化分析波德萊爾對艾略特詩歌的創(chuàng)作影響,進一步理解具有相似創(chuàng)作特征的兩詩所體現(xiàn)的創(chuàng)作詩學?!敦愌盘佧慅R》與《情歌》中,衰敗的現(xiàn)代空間和具有反叛精神的游蕩者具有象征意義,而對游蕩者反抗精神的刻畫體現(xiàn)了詩人自身的創(chuàng)作風格以及生存美學。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詩學的探討,有助于進一步理解詩人形象。
二
從艾略特的詩歌中,能夠發(fā)現(xiàn)許多得益于波德萊爾的意象。在《成為T.S.艾略特》一書中,Stayer闡釋了艾略特是如何在1909年,嘗試運用波德萊爾式的風格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2]。《貝雅特麗齊》詩名隱喻詩歌是愛的贊歌,而《情歌》理應是普魯弗洛克為愛人吟唱的浪漫情詩。傳統(tǒng)抒情詩通常將愛情置于神圣或浪漫的空間,借以贊美和表達愛情。而波德萊爾和艾略特似乎是反浪漫的,他們通過丑惡的意象打破了人們對現(xiàn)代空間中愛情的美好幻想。
《貝雅特麗齊》中的現(xiàn)代空間“寸草不生”、詩人腳下踏的是“滿是灰的焦土”。在“大白天里”,空中漂浮的卻是“孕著暴風雨的烏云”——烏云是這現(xiàn)代空間之中被扭曲化的貝雅特麗齊:用以象征愛人的云朵本應該是白色的,她如同睡意濃濃的空氣般溫柔而不具有傷害性??稍谶@晦暗的現(xiàn)代空間里,云朵是污濁的,它的身體孕育著暴烈的分子。
《情歌》亦是通過呈現(xiàn)不堪的現(xiàn)代城市街道景象,給讀者帶來困惑不安。黃昏時刻的街景抹去傳統(tǒng)抒情詩中純潔而溫存的幻境,吊詭般地“像一個上了麻醉的病人躺在手術臺上”。普魯弗洛克走在求愛的路上,而街道兩旁卻是象征著不潔的“臨時過夜的廉價小客店”和“滿是鋸屑和牡蠣殼的飯店”。憑借幾組意象,艾略特已將整首詩歌的抒情基調鋪墊了一層晦暗而骯臟的成分。而在原作為《情歌》一部分的“普魯弗洛克的守夜”中,艾略特更為深入地展開了對現(xiàn)代城市的邪惡意象的描繪:沉淪的少年、風塵女子和下流之輩,都成為了象征丑惡的現(xiàn)代空間的衰敗符號。
艾略特選用衰敗和邪惡的符號作為情歌的材料,這種手法其實沿襲了波德萊爾“惡之花”式創(chuàng)作風格。“波德萊爾給[艾略特]極大啟發(fā)描寫城市生活的丑惡面的寫實手法可以與詩人變化萬端的幻想巧妙結合。”[3]波德萊爾現(xiàn)代詩中對于丑惡的揭露性呈現(xiàn),為后人創(chuàng)造出“一種解脫和表達的方式”[4]。這不僅體現(xiàn)在波德萊爾對于“當代生活的新鮮的意象材料”——如大城市骯臟生活中的意象——的運用,更重要的是,波德萊爾使“意象呈現(xiàn)出遠較意象本身更多的內容”[5]。艾略特對波德萊爾此番評述反映著他自身的詩學美學觀念。兩詩意在呈現(xiàn)的“更多內容”,則是通過游蕩者形象視角進行揭露和批判。
三
游蕩者(Flaneur法語中指散步者、閑逛的人),尤指19世紀巴黎城里有錢財支撐而無需勞動的人士,他著裝考究,氣質儒雅,閑來無事,漫步街頭[6]?!敦愌盘佧慅R》中,抒情主人公即如同此描述,他“賦閑”而有“風度”地閑逛。而《情歌》中普魯弗洛克衣著體面、性格溫和儒雅,出入宴會,和高雅女子社交,是典型的貴族階級形象。詩歌第一行,“那么讓咱們去吧,我和你”,表明普魯弗洛克對城市空間的探索欲望。
游蕩者身上,“都多多少少模糊地反抗著社會”[7]?!敦愌盘佧慅R》中抒情主人公憂心忡忡、若有所思的漫步姿態(tài)賦予他與晦暗的現(xiàn)代空間格格不入的反叛氣質。面對荒蕪的景象,他“對大自然喃喃埋怨”,表明了反抗的情緒。他“無目的地漫游”,不是為了消磨時光或扮演業(yè)余偵探,“在自己的心上慢慢磨礪我的思想刃鋒的時光”[8],表明詩人的游走是要通過踏遍和經(jīng)歷現(xiàn)世的污濁來磨礪自我。游蕩在如此晦暗不堪現(xiàn)代空間的詩人沒有被“惡”所吞噬,他不因惡魔冷冰冰的注視或者被嘲弄為瘋子而畏縮,甚至還要對群魔大喊大叫,“朗誦周知的臺詞”。抒情詩人的思想光芒抵抗和邪惡而晦暗的現(xiàn)代的空間。
普魯弗洛克的生存之力抵抗著邪惡的現(xiàn)代空間和倦怠的現(xiàn)代人。在《守夜》中,城市街道骯臟,現(xiàn)代人倦怠。街道的角落,孩子的啜泣聲不絕入耳,而在哭泣的孩子身旁卻站著緊身胸衣裂開了的女人——她們在門口的過道間邪魅地召喚著。男孩子們聚堆抽煙,又如同煙霧般空虛無助。在眾多邪惡房子的一間里佇立著某人,正用手指朝普魯弗洛克比劃著下流動作。普魯弗洛克最終吟唱出瘋狂的反叛之歌,擺脫了面前令人精神麻痹的景象。
“當黎明終于/以一種極度的厭惡之感降臨/去看它所攪亂的:/男人們的眼和腳——/我跌跌撞撞地走到窗邊,經(jīng)歷著這現(xiàn)實世界/聽著坐在路邊石上的自己,吟唱出的瘋狂之歌/[年老的、穿著破舊皮靴的醉酒盲漢的喃喃低唱]/隨著他的歌唱變得響亮,這混亂的世界開始崩塌……”[9]
游蕩詩人般的普魯弗洛克,吟唱的“反叛之歌”象征著對這因邪惡、欲望、壓抑而攪亂的現(xiàn)代世界的審視和抵抗?!懊ぁ焙汀暗沧病焙魬?,盲漢的鞋跟被陰溝玷污,隱喻游蕩者普魯弗洛克踏遍骯臟的狹街暗巷。盲漢和普魯弗洛克被有意關聯(lián),兩個主體的界線通過吟唱詩人的形象被打破融合,呈現(xiàn)出了遠較意象本身要表達的內容——這種筆法似乎雛形于波德萊爾的《醉酒的拾起破爛者》,在這首詩中,波德萊爾將晦暗的現(xiàn)代城市中,一個醉酒的拾荒者與抒情詩人的形象融合了在一起:“在一個舊市郊的中心,污跡斑斑的迷宮里……只見一個年老的拾荒者走來,搖搖頭/絆了一下,向墻上撞去,像一個詩人。”而艾略特也在進行著自己的文字實驗,他將窗邊的普魯弗洛克和路邊石上的普魯弗洛克蒙太奇般地拼貼:前者觀察、聆聽著這現(xiàn)代城市空間的陰暗和丑惡,后者吟唱出對現(xiàn)代社會的反叛和不滿?!笆匾埂?象征著普魯弗洛克的精神之旅,它呈現(xiàn)了城市空間更為骯臟的一面,同時刻畫出普魯弗洛克對令人倦怠、低迷現(xiàn)代空間的反抗。
《貝雅特麗齊》和《情歌》對于現(xiàn)代空間中晦暗邪惡意象的呈現(xiàn)是對傳統(tǒng)抒情詩的顛覆。詩歌以愛情的名義,刻畫的卻是現(xiàn)代空間的陰暗之面,是波德萊爾和艾略特作“惡”般的抒情方式,更重要的則是表現(xiàn)對晦暗和邪惡的反叛。游蕩者形象凸顯了生活在陰暗的現(xiàn)代空間下尚存的反叛力量,而這種反叛的力量正是來源于詩人自身的生存態(tài)度。
四
在本雅明看來,游蕩者雛形于波德萊爾筆下畫家兼觀察家居伊,完美于波德萊爾自身敏銳、善感、深邃的抒情詩人形象。《貝雅特麗齊》中“自尊心像山一樣高”的抒情主人公即是波德萊爾自身。收錄于《惡之花》的《貝雅特麗齊》,觀照著波德萊爾自身的人生經(jīng)歷,是他自身作為“游蕩者”、以其所擁有的冷峻、憂郁、敏感目光對現(xiàn)代社會和生活進行探索和揭露的產(chǎn)物。
波德萊爾深入到晦暗的現(xiàn)代空間,挖掘痛苦丑惡的現(xiàn)實,真實地揭露了他作為現(xiàn)代人一員的孤獨體驗和痛苦經(jīng)歷?!癧波德萊爾]是這樣的人之一:他們有力量,但那只是受苦的力量。他不能逃避苦難,也不能超越苦難,因此它就自己尋找痛苦。但是他所能做的,是利用痛苦所無法傷害的那種巨大、被動的力量和感受性、來研究他的苦難?!盵10]正是波德萊爾教會了艾略特如何去挖掘現(xiàn)代社會這幅面孔上,虛掩的、丑陋的、骯臟的五官并使艾略特對現(xiàn)代社會的探索變得尖銳有力,彌補了他過去所缺乏的某些目光和體會。
《情歌》中,普魯弗洛克與倦怠而麻痹的現(xiàn)代空間形成對比的生存之力,也隱喻著艾略特的倫理選擇。艾略特曾指出《情歌》也是對于“現(xiàn)代性”的發(fā)聲。而這種對現(xiàn)代社會的描繪,正是借助普魯弗洛克的游蕩和掙扎而得以昭顯。在1962年被問及普魯弗洛克是否為《荒原》中某個人物時,艾略特曾表示“對于這個問題,在我當年寫下普魯弗洛克之時是無法回答的。不過這個些許模糊的虛構人物部分上表達著我的個人感受”[11]?!叭绻f波德萊爾表達的是寧可選擇痛苦也要棄絕行尸走肉般生活的意愿,艾略特恰好是刻意將這種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呈現(xiàn)給讀者?!盵12]
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詩學的探討,有助于進一步理解詩人自身形象?!皩Υ蟪鞘械慕衣缎猿尸F(xiàn)出自穿行于城市之中,卻心不在焉、或沉思默想、或憂心忡忡的人……這一切都被詩人波德萊爾用詩的形式曲折地加以再現(xiàn)?!盵13]《情歌》和《貝雅特麗齊》的詩學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詩人自身的反叛精神,這種書寫既是藝術審美意義上的反叛書寫,同時這種書寫將個體感受上升到普遍性人生經(jīng)驗高度,成為對壓抑的現(xiàn)代空間中現(xiàn)代人倦怠的生存狀態(tài)的救贖。
探討詩人獨具匠心的創(chuàng)作詩學,有助于研究并闡釋作者自身形象,進而展現(xiàn)對文本的多元批評視角?!肚楦琛泛汀敦愌盘佧慅R》刻畫了現(xiàn)代空間的衰敗意象和反抗的游蕩者形象,這既體現(xiàn)著波德萊爾對艾略特的詩學創(chuàng)作影響,同時又從側面闡釋兩位詩人存在于世的生存美學。詩人將自身的體驗上升到普遍人生經(jīng)驗的高度,成為對現(xiàn)代空間中現(xiàn)代人的壓抑而倦怠的生存狀態(tài)的救贖。如果說波德萊爾“接受了現(xiàn)代人的全部,包括現(xiàn)代人的弱點,闡明了隱藏在他們后面的那部分人類靈魂”[14],那么艾略特則“不惜冒著讓其聽眾不悅的風險,撰寫著讀者內心的秘密……而讀者之所以需要艾略特,是因為大大小小的書寫群體加起來都沒有向他這樣的能力去表達讀者的真正內心” [15]?!肚楦琛泛汀敦愌盘佧慅R》表達著作者對讀者的熾烈呼喚,“作惡”的作品同樣吸引著想去反叛倦怠的讀者:若不是普魯弗洛克的情歌觸及到讀者內心深處,他或許早已在百余年后的今天,重重地消失于一紙的溫柔浪漫之中了。
參考文獻:
[1][9][11][15]ELIOT T S,Christopher Ricks,Jim McCue.The Poems of T.S.Eliot Volume I,Collected and Uncollected Poems[M]. Baltimore:Johns Hopkins UP,2015.
[2][10]Stayer,Jayme.Becoming T.S.Eliot[M].Baltimore:Johns Hopkins UP,2021.
[3]艾略特.荒原:艾略特文集·詩歌[M].湯永寬,裘小龍,譯.陸建德,編.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4][5][10]艾略特.現(xiàn)代教育與古典文學:艾略特文集·論文[M].李賦寧,王恩衷,譯.陸建德,編.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6]郭軍,汪民安.文化研究關鍵詞[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0.
[7]汪民安.游蕩與現(xiàn)代性體驗[J].求是學刊,2009(4).
[8]波德萊爾.惡之花[M].錢春綺,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12]李永毅.艾略特與波德萊爾[J].外國文學評論,2011(1).
[13]本雅明.巴黎,19世紀的首都[M].劉北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14]伯曼.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M].徐大建,張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作者簡介:曹悅,哈爾濱工業(yè)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