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貴潘”與光福

◎ 李嘉球

清代，蘇州“貴潘”自從安徽來到蘇州后，便與蘇州太湖之濱的光福結(jié)下不解之緣，營墳?zāi)?、筑丙舍、建園林，曾經(jīng)留下很多遺跡。特別需要指出的是，200多年間潘氏家族先后有535人葬在光福，足見與光福的關(guān)系有多特殊。隨著時(shí)間的流逝，知曉其遺跡者越來越少。為了編寫地方志，筆者查閱民國十六年（1927）《大阜潘氏支譜》，尋找其家族在光福的遺跡，還原其中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

潘兆鼎看中香雪海，成為葬吳第一人

據(jù)民國十六年（1927）《大阜潘氏支譜》（以下簡稱《支譜》）記載，潘氏先世為中原人，唐朝末期，潘名（逢時(shí)公）出任歙州刺史，因“居官有惠政，秩滿，父老攀留，遂家于歙”，定居歙縣黃墩（或作篁墩），其孫潘瑫在大阜后山構(gòu)建別業(yè)，故稱“大阜潘氏”。

明末清初，第24世潘仲蘭僑寓蘇州南濠街，經(jīng)營鹽業(yè)?？滴醭跄辏?5世潘景文正式卜居蘇州黃鸝坊橋巷，成為大阜潘氏遷吳始祖。潘景文生有9個(gè)兒子，真正長盛不衰的是長子潘兆鼎支，人丁興旺，科舉亦盛，共出進(jìn)士9名(其中狀元1名、探花2名)、舉人36名、貢生1名、秀才142名，六部九卿、相國宰輔都出自該支，因此贏得“貴潘”之譽(yù)。李鴻章題贈“祖孫父子叔侄兄弟翰林之家”額。

潘兆鼎（1658～1724)，字敷九，后人稱“敷九公”。他“積學(xué)砥行，鄉(xiāng)里稱長者”。晚年選授處州府松陽縣教諭，“未赴任而卒”。據(jù)《敷九府君行略》記載，其“業(yè)師吳政則精通地理”，他“得其指授，弱冠即通形家言，中歲益究心焉……又深于星學(xué)”。他跑遍蘇州，看中了光福香雪海河亭橋南、司徒廟北的好風(fēng)水，買地修墓。其墓“在吳縣十九都上十五圖蓋字圩光福上河亭橋”，“實(shí)為葬吳之始”，他成為其家族葬吳第一人。

其五世孫潘遵祁有《河亭橋謁五世祖墓》詩，描繪了墓地山水環(huán)抱、梅花擁門的優(yōu)美環(huán)境，更點(diǎn)出潘氏后裔將此當(dāng)作懷念鼻祖、家鄉(xiāng)的地方。詩云：“澗水回環(huán)處，梅花擁墓門。藏幽仍聚族，衍派各尋源。古木竟無恙，流風(fēng)猶有存。蘇州懷鼻祖，此地即黃墩。”在“古木竟無恙”一句下，潘遵祁注釋“司徒廟古柏，適當(dāng)墓前?！痹凇按说丶袋S墩”一句下，注釋“吾家出歙縣黃墩，公始葬吳?！痹?jīng)有人說：“貴潘”興旺發(fā)達(dá)，則得益于光福祖墳的好風(fēng)水。

墓旁建有丙舍，有“懷畏堂”等建筑，環(huán)境優(yōu)美寧靜，是讀書學(xué)習(xí)的好地方，其曾孫潘奕雋兄弟常來此讀書，潘奕雋后來成為潘家第一個(gè)進(jìn)士，正式“改入?yún)强h籍”。畫家徐謝山曾繪《香雪海丙舍讀書圖》，潘奕雋題詩云：“春暉報(bào)答是何年？丙舍營成面墓田。想見四山風(fēng)雪滿，一燈如豆坐青氈?！币环L(fēng)雪寒冬、燈下苦讀圖。

潘冕取“貢湖”為號，丙舍取名“香雪山莊”

潘兆鼎葬司徒廟北后，后輩每年要來此上墳祭掃，探幽賞勝，對光福山水喜歡有加，其孫子潘冕對光福西北部的貢湖（古代五湖之一，相傳夏禹治水曾駐此）更是情有獨(dú)鐘，欣然取號“貢湖”，后世稱“貢湖公”。

潘冕(1718～1780)，原名宗冕，字端元，潘兆鼎四房潘暄次子。性穎異，敏于讀書，“聞兄誦耳習(xí)焉，操筆即成八股”，很有希望科舉成功。可惜長兄早逝，他只得放棄科舉，承擔(dān)起管理家族重任。而他中年以后還能背誦《左傳》《通鑒》許多章節(jié)，“盡卷不差脫一字”。

潘冕注重教育與文化修養(yǎng)，自己還能繪畫，喜歡與文人墨客交朋友。東閣大學(xué)士英廉是他的好友，曾有《贈貢湖》詩云：

鄧尉山中花萬樹，筍輿入花花障路。

寒香疏欲撲春衣，借得僧樓三日住。

自掛歸帆夢不真，孤村流水忽傳神。

分明三十年前境，拓爾披裘獨(dú)往人。

深情回憶30年前潘冕陪同的探梅之行：鄧尉山里萬樹梅花，繽紛盛開，遮住了探梅的山路，擋住了前行的山轎；陣陣寒香撲打著春衣，令人神爽氣舒，還曾在寺廟僧樓住了三天，盡情享受湖山美景。分明是30年前的情境，但還常在夢中再現(xiàn)。

浙江“秀水派”代表詩人錢載也是他的好友，贈詩云：“淡淡云容笠澤寬，春風(fēng)料峭尚余寒。羨君家近銅坑路，冷蕊疏花次第看。才子聲華接鳳池，圖成遠(yuǎn)慰阿翁思。筍輿是處山游好，況對嬋娟竹外枝。”詩中稱潘冕家住光福銅坑路附近，這里天高云淡，太湖浩淼，梅花冷蕊，次第綻放，真令人羨慕。稱潘冕是“才子聲華接鳳池”，繪的畫能撫慰“阿翁”的思念。

潘冕曾經(jīng)繪畫《鄧尉探梅圖》，狀元彭啟豐曾作《題潘端元〈探梅圖〉遺照二首》，詩云：“西磧銅坑雪作堆，頻年蠟屐看花來。分明逝水流光迅，寂寞春風(fēng)幾度開?！薄八ツ曜沐坎藉赃t，杖策尋春彼一時(shí)。枕上羅浮枝上月，卷中香雪畫中詩?！逼渥优宿入h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也作《題鄧尉探梅圖》詩二首，云：“光福鎮(zhèn)前雪欲飛，上崦下崦風(fēng)力微。幽人討春每獨(dú)往，一溪寒碧香霏霏。”“泰定橋邊放小船，曾攜野衲訪癯仙。披圖恍踏潭東路，酒冷香清又一年?！痹娭小疤┒颉?，為虎山橋舊名。

潘冕去世后，葬在光福東邊的雅宜山（今屬福利村），墓旁筑丙舍，取名“香雪山莊”。潘遵祁有《雅宜山謁曾大父墓》詩云：“吾祖行先志，親封此若堂。至今喬木蔭，滿路早梅香。瑞啟三枝秀，芬遺四葉長。羅浮清夢繞，明月照山莊?！痹娭小叭饐⑷π?，芬遺四葉長”是指潘冕之子奕雋、奕藻、奕基三兄弟，乾隆三十四年（1769）潘奕雋考中已丑科進(jìn)士，乾隆四十九年潘奕藻考中甲辰科進(jìn)士；潘奕基雖“屢試鄉(xiāng)闈不售”，但他兒子潘世恩是乾隆五十八年癸丑科狀元。乾隆六十年潘奕雋之子潘世璜又考中乙卯科探花。

香雪海里筑園林，山林情義別樣深

光福素有“湖光山色，洞天福地”之譽(yù)，潘氏從最初的喜歡，到營墓筑廬，再到筑園歸隱，四代人先后在香雪海里構(gòu)筑三處園林。

嘉慶二十二年（1817），潘奕玙在河亭橋旁建筑園林——怡園。潘奕玙（1753～1820），字懷珍，號紅珊，國學(xué)生，潘兆鼎四房潘宗聿長子。怡園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建筑有“思原堂”等，潘奕雋特地為堂題書匾額。園中辟有石榴園，栽種很多品種，初夏石榴樹枝繁葉茂，婀娜多姿，枝葉碧綠，各種顏色的花朵像一個(gè)個(gè)銅鈴、喇叭，如云似錦，艷麗惹眼，令人賞心悅目；初秋累累果實(shí)掛滿枝頭，似一盞盞紅燈籠，給人一派豐收的喜悅。潘奕玙去世后，葬在附近的官山塢。

道光二十七年（1847），潘遵祁在吾家山下（今倪家巷村頭）構(gòu)筑園林——香雪草堂。潘遵祁(1808～1892)，字順之，號西圃，探花潘世璜之子。道光二十五年進(jìn)士，選授翰林院編修。他淡于仕宦，不久便乞假歸，不再復(fù)出。他在吾家山下建造香雪草堂，并取號“銅井山人”。妻子汪氏也喜歡這里，“老妻亦解幽居樂，催促移橈共入山”。咸豐四年(1854)，園林建成，樓閣錯落，亭臺有致，泉石幽深，花木扶疏。堂之西有隙地，治為花圃，命為“西圃”。堂東有“四梅閣”，珍藏宋代名家揚(yáng)補(bǔ)之的《四梅花卷》，庭前植有老梅四株，與之相匹配。著名畫家戴熙特地繪畫《山居圖》《四梅閣圖》《湖山偕隱圖》。凡游山者無不拜訪，都有詩歌題詠，或書畫題贈。俞樾、亢樹滋分別寫有《香雪草堂記》《四梅閣記》，俞樾自嘆：“曲園與之相比，實(shí)猶磧礫之于玉淵?！?/p>

咸豐十年(1860)，太平天國軍攻占蘇州，潘遵祁攜家逃到上海。人在滬上，心系光福，賦《故山》詩云：“故山枉費(fèi)草堂資，自別松楸又一時(shí)……今日歲寒冰雪里，梅花如我最相思?！碧教靽鴳?zhàn)事一結(jié)束，他馬上回到光福，見草堂巋然獨(dú)存，揚(yáng)補(bǔ)之《四梅花卷》、戴熙的“三圖”都安然無恙，欣然賦《還山》詩，其中有“天留茅屋老余生”詩句，“海內(nèi)聞之，無不為先生慶”。見到司徒廟古柏與梅樹依舊，他高興地寫下“古木有靈經(jīng)劫后，寒梅無恙又春前”詩句，并為司徒廟撰寫“此中只許鸞鳳宿，其上應(yīng)有蛟龍?bào)础甭?lián)。潘遵祁擅詩能詞善畫，著有《香雪草堂詞》，畫有《香雪草堂圖》《鄧尉讀書圖》等。他在香雪草堂“享山居之樂逾四十年”，光緒十八年(1892)六月逝世后，葬在彈山下張家澗。

20世紀(jì)30年代，香雪草堂尚在。1926年4月李根源訪古到此，“折往倪家巷，經(jīng)香雪草堂，潘順之先生遵祁別業(yè)也。中有四梅閣，以宋人揚(yáng)補(bǔ)之《梅花卷》得名。庭奉順之先生栗主，俞曲園樾聯(lián)云‘霄漢早歸來，最好卜居近?！阊┰茻熗B(yǎng)，依然偕隱在湖山?！翉埣覞?，謁順之先生墓?！保ā秴强の魃皆L古記》卷一）

同治初，潘霨在香雪海北側(cè)澗上構(gòu)筑園林——韡園。潘霨（1816～1894），字賡糾、偉如，號韡園，潘遵淵長子，國學(xué)生。歷任福建按察、布政使，欽差幫辦臺灣海防事宜，官至貴州巡撫。精于醫(yī)術(shù)，曾為皇帝視脈、恭王福晉醫(yī)病。潘霨購得陳王庭“泛香居”舊址，營造家祠、園林。韡園，又名滎陽別墅，前半部分有涵云閣、鏡湖草堂、望榴居、奏蟬亭、逍遙塢等建筑與景觀，“藥闌不葺，茅茨遂深”；后半部分有泛香亭、瞰云樓，樓下有精舍，何紹基等名家題額書聯(lián)?！豆飧Ｖ尽贩Q它是“亭軒池館，別饒幽韻”。

晚清名臣彭玉麟曾到韡園游覽，欣然在墻壁上揮毫畫梅，“縱橫二丈許”，并自題七言長句，云：“韡園粉壁凈于雪，令我狂醉來污墨。亂寫梅花縱復(fù)橫，千枝萬枝虬如鐵。縱有五丁六甲來，費(fèi)盡神力不能折。任他美人月下看，任他高士山中歇。羅浮仙子競歡顏，姑射神人開笑靨。繁華不羨軟紅塵，清芬壓倒眾香國。記得當(dāng)年顧虎頭，滿壁滄州畫奇絕。今我潑墨畫梅花，寫與鄧尉滎陽宅。道子傳神筆已枯，疏影暗香寫不得。主人有鶴守天寒，縞衣玄裳真皎潔。不知鶴壽幾千年，來與梅花相契結(jié)。鶴子梅妻共一家，茫?；煤Ｕl主客。世事原如壁上觀，何必定須分黑白。但留清氣在乾坤，十二萬年不許滅。擲筆狂呼酒百杯，吸取太湖三萬六千頃外一天月?！迸遂G“以朱欄護(hù)持”，特地建造亭子，取名“守梅亭”。

潘霨喜歡光福，曾在司徒廟古柏旁筑魁星閣，曾為峙崦嶺地藏禪院豐樂亭書額。光緒初隱居韡園時(shí)，他借觀《光福志》鈔本，久借不歸。光緒十七年（1891），潘霨疏請入覲，便道省墓，抵家遽病，住在韡園。三年后去世，葬在銅井山大墓頭（今大畝頭）。

抗日戰(zhàn)爭前，韡園尚完好。李根源《吳郡西山西訪古記》寫道：“西北行至澗上，游潘氏韡園，園舊為陳氏泛香居，偉如中丞得之，易今名。亭臺池館具有，結(jié)構(gòu)已失修理。尋彭剛直畫壁梅花，妄人涂抹數(shù)處，恨事也?！?/p>

探花遷葬銅井山，河亭橋畔宗族墓

光福山水秀麗，成為潘氏族人歸宿的理想“天堂”。自潘兆鼎后，葬光福者絡(luò)繹不絕，從沒間斷?！洞蟾放耸现ёV》記載，最后一位葬光福者是潘志焜，字汝耀，潘晉先之子。民國甲子（1924）年八月十九日去世后，葬在青芝山珍珠塢。

潘氏光福墓地有吾家山、雅宜山、鄧尉山、紫薇山、銅井山、彈山、費(fèi)家河頭、青芝山、巉山、玄墓山、珠華山、臥龍山、南鳳凰山等多處。200年間，潘氏家族先后至少有535人葬在光福，其中敷九公支長房蓼懷公支就有167人。有的起初葬在別處，后來則遷葬光福，探花潘世璜、希甫父子便是一例。

潘世璜（1764～1829），原名世章，字黼堂。乾隆末年（1795）恩科探花，官翰林院編修、戶部浙江司主事。道光九年（1829）十月一日去世后，葬在“吳縣一都十二圖陶字圩九曲港”。同治二年(1863)歲末，潘遵祁將父墓遷至光福彈山下張家澗。潘希甫（1811～1858），字保生，潘世璜次子。道光乙未恩科舉人，曾任國史館分校復(fù)校、實(shí)錄館分校詳校，晉榮祿大夫、按察使銜。咸豐八年（1858）六月六日去世后，葬在“吳縣十三都下二圖宿字圩雙橋”，同治六年亦“遷葬光福彈山下張家澗”。

同治三年（1864），潘氏家族在河亭橋南營筑“光福族墓”，先后葬有奕、世、遵、先、志、承、家七代73人；同時(shí)在官山道士塢建造“光福墓廬”（最后一次置地為民國四年），共有土地10.36畝。墓廬朝東，正絡(luò)四進(jìn)，南絡(luò)二進(jìn)，計(jì)有房屋30余間，還有廂房18個(gè)、天井5個(gè)，以及過街涼棚、碼頭、桑園、小園地等。

斗轉(zhuǎn)星移，無情的歲月已將潘氏家族在光福的遺跡沖刷得蕩然無存，但光福的湖山記錄下了其家族曾經(jīng)的輝煌，潘冕、潘奕雋、潘世恩、潘世璜、潘遵祁、潘曾瑩、潘曾沂、潘鐘瑞等人寫（繪）下數(shù)量眾多的詩文、圖畫，已經(jīng)成為光福歷史文化的一部分。